我念国四重考班到高一那几年，台北很奇幻地流行起“冰宫”。在某个百货商城的某层楼，像马戏团一般，机器冷凝管在一圆圈场子中间，结成个人工冰池。穿着高中制服的小混混、小马子们，换上有冰刃的靴子，在那舞台旋转灯的七彩霓虹里，和着迈克尔·杰克逊的舞曲、 Air surprise合唱团的美声，像在冒烟汤锅里下水饺。那其实是非常压抑、苦闷的年代，台湾还在戒严，世界还没发明计算机、网络、手机这些玩意。年轻人爱凑的场所，真的就像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那样的秘密舞会，或侯导《最好的时光》里的撞球间。
　　我在那两年迷上了滑冰。一开始和一群哥们儿鬼混冰宫，溜得技术熟练油条，有点曲棍球球刀的味道。在笨拙划行的人群中，高速追逐、穿闪、呼啸，急停时单脚侧刹铲起冰屑，让小马子们尖叫。后来我跟一位教练改学花滑，那基本动作的讲究、被他们描述的传奇、那些世界花式滑冰男女冠军各自不可思议的高难度空中三圈跳……听得我目瞪口呆。
　　不记得从哪来的信息，我迷上了华裔花式美少女陈婷婷——现在可能没啥人知道这名字了，但我那时迷死她了——我那些废柴同伴宿舍贴的是中森明菜的海报，只有我，房间贴的是陈婷婷一身浅蓝芭蕾短裙加薄纱水袖舞衣、摆出一飞燕的花滑倩影的海报。我当时想的是，我要苦练，成为世界最强的花式滑冰手；然后让她嫁给我。这当然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时我已十六七岁了，身体的柔软度根本错过最顶尖选手的年纪（她们大约都从五六岁就送去给最顶尖教练特训了）。但在那苦闷、信息断阻的年纪和年代，这个美少女就是我的梦中情人。
　　她的脸蛋有点像邓丽君，婴儿肥，大眼洋娃娃脸。现在我们太容易在网上看到各种“最美图辑”，可能比较难想象，当我作为一个，在当年台北这座贫乏之城，那么有限的媒体转播，从那窗洞去观看臆想遥远的美国，一个华人少女向沾满煤灰烟尘的老火车车窗内望，一个高速旋转，将远超出那娇小女孩身躯外的巨大、丰盛甚至危险，因高速飞翔而让我们以为看见了，星球自转的冰屑、灰尘、气流旋涡。她变成身边都是看小本、干架、没大脑的青春痘少年那白鸟般的救赎女神。

　　后来我看到报道：她母亲管她颇严，且颇有星妈之姿，会对媒体放话。我记不清了，好像有次她妈对媒体说，这女孩学坏了，不听她管控，也不认真练习，变胖了。诸如此类。很短暂的，这天才美少女就消失在世界最顶尖花滑竞技的舞台中央。感觉她不像关颖珊、金妍儿她们能扛住那十五六岁不该承受的巨大压力，终于还是成为时代的浮花浪蕊。
　　我那个年代的少年哥们儿，有暗恋钟楚红的、粉关之琳的或爱死张曼玉的，都是港星。这都不特别。一个国四重考班的哥们儿有次跟我说，他将来要娶奥莉薇亚·纽顿·琼（Olivia Newton John），要她天天唱歌给他听。我心里还暗想：靠，她是谁？
　　我一路鬼混的这些废柴，并不是那种心智早熟、忧悒阴性的文艺挂，基本上连冰宫把的，也是华冈艺校、稻江商职、育达商职这类“马子学校”的女孩。我认为我和他们都是到了再七八年后，都还搞不懂“女人”这动物到底灵魂音箱是啥构造？我们里头有崇拜乔丹、崇拜马拉多纳或崇拜布鲁斯·威利斯的。那时代的性别建构，比较偏阳刚，你跟哥们儿在一起，喷着烟，若这时幽幽说出你他妈暗恋哪个女星，真的会被笑死。老实说我脑袋中反复搜寻，那种像把信封上的邮票剪下，泡在铝制便当盒里盛的水中，等邮票脱离那胶干的背纸，湿淋淋、薄薄透光晒晾在桌灯铁壳罩上烘干，那种昏黄蝶蛾翅翼、脏脏糊糊、抒情又意淫的旧昔时光，其实可能是到再长大些，看了王家卫的《花样年华》，被那颓靡、精致、绝望、人的肉体和心绪移动如此缓慢；那穿着旗袍的哀艳的张曼玉，才像“追魂夺命枪”被击中，穿梭追索到多年前那青春小兽，连最蕊心的审美之痛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野蛮人。被教育，学习，建构：“对耶，那时我迷迷糊糊一直暗恋的，就是这款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