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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的生活里竟然会掀起波澜。
我的生活向来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不会有第一名的惊喜,也不会有最后一名的意外;不会有男生爱慕的字条,也不会有女生妒忌的白眼:不会有老师欣喜的目光,当然也不会有他们愤怒的责骂。就这样,我是一个成绩和相貌都处于标准的灰色地带的女生,安全到即使迎面撞上十个坏人,也不会有一个对我感兴趣的那种。
我每天就这么过,早上一个人背着书包走进教室,晚上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出教室。虽然没滋没味,却也并不感觉特别难过。
妈妈说,初中毕业了就去读个职高吧,学点电脑啊印刷技术啊什么的,毕业了,就到大伯的厂里来做事吧,也别读什么大学不大学的了,那个没用。估计你呢也没那个能耐。
瞧,我的未来都是这样看得见摸得着的,一点都不用激动和期待。
我的大伯在我们居住的小镇上开了家印刷商标的小工厂,规模虽然不大,但生意还算不错,我爸爸妈妈都在里面做事。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所以妈妈那样简单直白地给我规划未来的时候我心里也没有什么反感,我顶多对妈妈的最后一句话有一点点不高兴而已,可是……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只是有时候放学,天空中的夕阳特别美特别美的时候,我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路上,默默地凝望着遥远的天边那一抹抹神奇的璀璨,心里会突然涌上来一股陌生的奇异的热辣辣的情感。我的心里会缓缓地响起一个优美的旋律,一个清亮中混合着一种奇怪的诱惑的女声在我耳边轻轻地吟唱起来: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这时候,我会浑然忘掉一切,我好像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小鸟,快乐地、自由自在地、高高地在天空中旅行。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一个初夏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一个人在学校通往小镇子的马路边晃悠。突然,我被一辆在我们小镇子里从来没有见过的吉普车吸引住了——它静静地停靠在马路边上,披着一身青翠的军绿色;它的两侧画着一群赤着脚走在草原上的人们,他们长发披肩,神采飞扬,身边鲜花盛开;它的四个宽大的车轮上满是泥浆,一看就知道是从遥远的地方经过长途跋涉而来;它一边的车窗开着,从里面飘出来一个清亮中带着诱惑的女声:“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混沌的脑袋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猛然敲击了一下。我站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那既神秘又清纯的歌唱;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天空中横跨着一道非常靓丽的夕阳光——好奇怪啊,我刚才一点也没有看到天空中有这么一道夕阳光呢。它是特意从天的深处跑出来,为这辆陌生而神奇的车子和这首长着翅膀的歌做注释的吗?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那首歌唱完。
我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痒痒,就好像有一只小鸟突然钻了进去,它在我的心里温柔地扇动着翅膀。
当然,这只是那么短短一瞬的事。待我一步一步远离那辆车子,走进家里那暗沉的楼道,跨进那陈旧狭小的家门的时候。我差不多把一切都忘了。我还是那个灰不溜秋的人不爱鬼不管的女孩,我漫不经心地放下书包,端起饭碗,一边往嘴里扒着饭粒,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妈妈老生常谈的唠叨。
只是偶尔,在放学的路上,当我猛然抬头,看见天边有一道靓丽的夕阳光的时候,那只钻进我心里的小鸟会猝不及防地哗啦一下飞出来,让我感觉一阵惊喜和快乐的眩晕。
我知道这种感觉很奢侈。我小心翼翼地拥有着它,不让一个人知道。
当然,我知道它不会改变我的什么。这一点我很清楚。
我没想到班级里会新转学来一个男生。他有两道浓浓的剑眉,有一双黑亮的眼睛。他那双黑亮的眼睛不找成绩最好的赵欣欣,也不找长得最漂亮的钱慧,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找上了我这个成天躲在角落里的灰色女生。
二
“林依依!你知道三毛是谁吗?给大家介绍一下!”
那天下午第二节课是语文课,我正坐在座位上走神,突然听到老师叫我的名字。
我慌慌张张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奇怪呀,老师怎么会想到要叫我起来回答问题?而且是回答这种超出课本范围的高难度问题!老师今天吃错药了呀?
一定是看到我在走神,老师心里不爽,所以特意将我拎起来出丑的吧。
可是,老师没料到,因为那个黄昏,因为那首歌,因为从那首歌里飞进我心里的那只小鸟,在一个作业很少的周末,在一个天边同样布满靓丽的夕阳光的傍晚,我忍不住特意上网去查了一下资料。原来那是一首非常有名的歌啊,它由台湾一个叫三毛的著名作家作词,由同样是台湾的一个叫齐豫的著名歌手演唱。
“三毛……是台湾著名的女作家,写了很多关于……沙漠和旅游的故事,她还写了一首很有名的歌,叫……叫《橄榄树》,是由齐豫演唱的。”
在结结巴巴地回答完这个问题后,我感受到了来自老师和全班同学惊诧万分的目光。而这其中,那么明显地裹挟着两道像盛夏正午的骄阳一般灼热的目光!它们直直地落到我的脸上,那种强烈的烧灼感让我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双眼——
我看到了那个刚刚才坐进教室上了一节课的新转学过来的男生,他正用那么一种骄阳一样的目光盯着我!
我的心猛地往上一蹿,惊慌地垂下了眼帘。
这个男生怎么啦?我虽然长得不漂亮,但也没有歪眼斜鼻的:就算我偶然回答出了一个问题,也不用这样激动吧?他干什么这个样子看着我啊!
到了课间,这个男生更奇怪了——我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叫秦浩——他一会儿转过头来盯我一眼,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盯我一眼。有时候好像想冲过来问我什么话,但刚站起身,就又坐下了。
我从来没有被一个人这样关注过,特别是,我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的在关注我——我想不出他有关注我的任何理由。我又紧张又气恼,浑身不自在地窝在我的座位上,想去上厕所都不敢动一下。
“哥们,怎么啦?看上角落里那个小妞了?”班上号称“三八婆”的王建宇突然蹿过去,一把揽住了秦浩的肩膀。他满脸坏笑地朝我眨眨眼,然后凑到秦浩耳朵边,故意用足够大的声音说,“我说哥们,你这眼光也有点太差了吧!”
正从外面走进教室来的钱慧有点诧异地看看秦浩,再看看我,风吹银铃一般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三八婆,你又在使坏了是吧?别欺负新来的帅哥哦!”
坐在我左前排的赵欣欣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满脸不屑地又转回去了。
我知道赵欣欣心里一直不爽——因为我回答出了那个本该由她来回答的问题。
有两三个正在过道里闲逛的男生唯恐天下不乱地围了过去。
我气得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这个该死的王建宇!我又没惹你,我也从来不惹大家,从来不在教室里发声音,你干什么要拿我开涮啊!
早知道回答出来一个问题会惹来这么多麻烦。我干吗要逞这个能啊!我如果像以前一样说我不知道,然后低眉顺眼挨老师一顿训,然后坐下来继续发我的呆,多好!
“你不要以貌取人!”
谁也没料到,秦浩竟然看着我,大声地说出了这样一句小 学生作文里的话。他还满脸不高兴地一把推开了王建宇揽住他肩膀的手臂。
周围的人反应不过来,全都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我都忘了自己在生气,我只是像大家一样,很诧异地看着他。
秦浩的脸涨得红通通的,他好像下定了决心,猛地往后一拉椅子,站起身准备朝我这边走过来。
干吗啊!不要啊!我又没惹你,我又不认识你,干什么找我麻烦啊!
我紧张得全身的肌肉都酸痛了起来。
丁零零……哦老天!最后一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来了,救命的铃声啊!
秦浩再次看了我一眼,有点不甘心地坐下了。周围围着的几个同学意犹未尽地唉了一声,一哄而散,各自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感觉自己像一摊稀泥一样,一下子瘫在了座位上。
三
我背着书包,脚步慌乱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刚才,老师一宣布下课,我就第一个拎起书包,冲出教室。进入初中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有这样扎眼的举动。
虽然我一直在疑心刚才课间的一幕是一种假象,我一定是弄错了,他们关注的对象不可能是我。可是,我还是在心里无端地恐惧着。我想我一定要早早地逃离现场,可不能再像一只掉到陷阱里的小兔子那样可怜无助了!
好了,终于进入小镇子了。这里沿街摆着一个接一个的货摊,身边熙来攘往的到处都是下班和买东西的人流。我混入其中,就好像水滴融进了河流里。
我放松了下来。一放松,我就看到了前面一个与众不同的小摊。
这是一个新出现的摊子,它卖的不是婆婆妈妈的柴米油盐或瓜果蔬菜,而是那些亮闪闪的碟片!它还有一台小小的播放机呢,机子里正在起劲地播放着一首雄壮的歌曲。
不知为何,看见那些碟片,我突然想起了下午语文课上关于三毛的提问和回答。我忍不住走上前去,轻轻地问那个留着长头发的年轻摊主:“有《橄榄树》的碟片吗?”
年轻摊主看了我一眼,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随手在排列整齐的一长列碟片里一拨拉,拿出一张碟片递给我。
正是《橄榄树》!封面上,一个披着微微卷曲长发的女人正侧着脸,满怀憧憬地凝视着远方。
这幅画面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首歌,我听到了自己心里的小鸟扑哧扑哧扇动翅膀的声音。
我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摊主。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买碟片。其实,我们家里根本就没有放碟机呢!
突然,从我身后伸过来一只手,一下子将碟片抢过去了:“林依依。是不是买了送给我的啊?”
我吓得差一点惊跳起来。一回头,秦浩正笑容满面地站在我的身后!
“你别吃惊!我是浩子啊!那个六年级的时候跟你通了一年信的浩子!”
浩子?通信?这说的是什么呀?
“下午在课堂上听你回答三毛的问题,我就猜你肯定是跟我一直通信的那个林依依!我们不是一直在信里面谈论三毛,谈论沙漠,谈论橄榄树的吗?告诉你,刚才我一直跟在你后面呢!看到你买这盘碟片,我就更加确定你就是那个喜欢三毛的林依依了!”
秦浩漆黑的眼睛那么兴奋那么兴奋地盯着我,盯得我的头脑一片眩晕。我傻乎乎地咧开嘴,随着他一起笑起来。
“浩子?浩子啊……”我新奇地、带着点神经质般地念叨着这个名字。
“对啊对啊!我就是那个浩子啊!啊哈没想到吧?我们现在竟然跑到同一所学校来了!”秦浩更加兴奋地嚷嚷,白净的脸上激动得一片通红。“还记得吗?你在后面几封信里一直在谈论等你上大学的时候,你就要像三毛一样外出流浪!你还把《橄榄树》的歌词全部抄下来寄给我了!你还记得那些歌词吗……”
秦浩语气热切,神采飞扬,他站在我的眼前,就像是一位世界上最高明的魔术师,一下子就把我紧闭的心扉打开了。我清楚地听到——我小心翼翼地关在里面的那只小鸟,呼啦一声振开翅膀,毫无顾忌地一飞冲天!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好像梦游一般的,我感觉自己现在就是那位外出流浪的女子,我披散着一头卷曲的长发,背着重重的行囊,穿着厚厚的山地靴,正一个人朝着鲜花盛开、溪流潺潺的草地进发……
“我真喜欢那首歌!我真想像三毛那样去远方流浪!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我神思恍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白天而降的男孩,嘴里嘟哝出一大串陌生而新奇的话语,“可是,我还不知道我梦中的橄榄树是什么呢……”我有点羞愧又有点惶恐地住了口。
“咳!我也不知道!你在信里还问过我的,我直到现在还说不清楚。管它呢!”男孩豪爽地一挥手,“我想它一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吧!反正到时候我们肯定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嗯!应当是这样吧!首先肯定是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的眼睛掠过眼前大大小小的摊子和熙熙攘攘的人流,一直望向高高的高高的蓝天。我看见,我的小鸟正在朵朵白云间快乐地翱翔!
“你今年还参加‘好书大家读’阅读竞赛吗?你去年是不是没参加?我在获奖作品集里面没有找到你的名字呢!”
秦浩的话像一支敌方突然射出的冷箭,一下子就射中了我的小鸟。我的小鸟一个趔趄,狠狠地从空中栽下来了!
天哪!天哪!我刚才是怎么啦?灵魂出窍了吗?我都胡说了些什么呀!我在冒充另外一个人吗?另外一个名字也是叫林依依的女孩?
我脸色惨白地看着秦浩,嘴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知道“好书大家读”阅读竞赛是我们省每年都要举办的一项大型读后感写作竞赛活动。昨天刚发下来的《中学生阅读》上已经刊登了今年的竞赛启事。可是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这样的活动。我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难道我冒充的那个林依依每年都参加。并且每年都获奖?
“你怎么啦?”我的脸色一定把秦浩吓得不轻,他凑近我,一脸关切地问。
我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如果世界上有一种时间擦,我会毫不犹豫地抢过来,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一把擦去。
“我知道你现在在这个班级呆得有点不开心!”秦浩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他一定是想起了下午课间的那一幕吧!那可怕的、让我无地自容的一幕!
我再也无法呆下去了。我恶狠狠地一把从他手里抢过光盘,转过身子夺路而逃。
“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看法?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秦浩在我的身后大声地叫喊。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愤怒和痛惜。
四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一片漆黑。小镇的夜晚,所有的灯光都早早地睡去了,只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自由自在放声鸣叫。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间里还没上床睡觉,第一次在这么安静的夜里认认真真地想一些自己的事情,也想一些他人的事情。我承认我想得很费劲,很吃力。在这一些事情里面,在那一些事情里面,在我从一个小女孩稀里糊涂长到现在的很多很多的事情里面,如果仔细地想,认真地想,原来是有那么多地方会令人伤心,令人遗憾,令人痛苦的!
为什么我以前对这些会一点感觉也没有呢?就好像我一直在长长地长长地打瞌睡,一直瞌睡到那个毫不相干的奇怪 的男生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面对窗外漆黑的夜晚,我慢慢地让自己闭上双眼。我的脑海里开始缓缓地重放着那一幕,那发生在下午放学路上小镇入口处的一幕。那是多么令人惊讶的一个场景呀!我心里藏得紧紧的那只神奇的小鸟突然一飞冲天。不管不顾地在蓝天中高高翱翔,我顷刻间变成了秦浩眼睛里的另一个林依依,那个林依依成绩优秀,充满热情,有着自己美丽的梦想。她一定是成绩优秀的赵欣欣和天生丽质的钱慧的一个最优组合吧!
这样的一个林依依,是多么地令人向往啊!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睁开了紧闭的眼睛。
我不是那个林依依,虽然我们的名字一模一样,可是我跟那个林依依相差了起码有十万八千里吧。明天。我该怎样面对秦浩?是告诉他真相,还是继续这个不知道是不是该称之为美丽的误会?
唉,说实话,这两种情形,都不是我愿意选择的啊!我真的真的舍不得去熄灭那个自天而降的男孩眼睛里那些亮闪闪的光!那些面对那个优秀的林依依才会闪现出来的亮闪闪的光!可是,我又有什么本事去伪装成那个优秀的林依依?那个充满热情、充满梦想、每次都参加阅读竞赛、每次都得奖的林依依?
啊,对了,阅读竞赛!还有阅读竞赛这回事!
我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一下子激动起来,我一把抓过书包,胡乱地在里面掏呀掏,掏出来一张已经皱巴巴的报纸。
在这里——报纸第一版最醒目的地方。刊登了即将举办的新一届阅读竞赛活动的启事。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这篇启事,一边却在心里为自己的行为惊异着——我为什么要看这个啊!难道我还有兴趣有本事去参加竞赛?
其实,其实……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呢?记得上一次,考试成绩经常排在我后面的陈晓甜还参加了呢!她还就她阅读过的一本书,与优秀学生赵欣欣发生了激烈争吵呢!因为赵欣欣说那本书是垃圾,可是陈晓甜特别喜欢看,她说她从来没有一口气读完过一本书,这本书她一口气就读完了,所以它就是一本好书!它根本就不是垃圾!结果,就因为那次吵架,陈晓甜憋着一口气,第一次参加了那次阅读比赛!虽然她最后没有得奖,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神清气爽地嚷嚷着:“好爽!爽死了!”
也许,不管明天该怎样面对秦浩,至少,我是不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这一次,我会去参加阅读大赛呢!
会不会呢?会不会呢?
窗外的夜黑得更沉了,小虫子的鸣叫却还在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更加清晰地传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的生活里竟然会掀起波澜。
我的生活向来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不会有第一名的惊喜,也不会有最后一名的意外;不会有男生爱慕的字条,也不会有女生妒忌的白眼:不会有老师欣喜的目光,当然也不会有他们愤怒的责骂。就这样,我是一个成绩和相貌都处于标准的灰色地带的女生,安全到即使迎面撞上十个坏人,也不会有一个对我感兴趣的那种。
我每天就这么过,早上一个人背着书包走进教室,晚上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出教室。虽然没滋没味,却也并不感觉特别难过。
妈妈说,初中毕业了就去读个职高吧,学点电脑啊印刷技术啊什么的,毕业了,就到大伯的厂里来做事吧,也别读什么大学不大学的了,那个没用。估计你呢也没那个能耐。
瞧,我的未来都是这样看得见摸得着的,一点都不用激动和期待。
我的大伯在我们居住的小镇上开了家印刷商标的小工厂,规模虽然不大,但生意还算不错,我爸爸妈妈都在里面做事。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所以妈妈那样简单直白地给我规划未来的时候我心里也没有什么反感,我顶多对妈妈的最后一句话有一点点不高兴而已,可是……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只是有时候放学,天空中的夕阳特别美特别美的时候,我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路上,默默地凝望着遥远的天边那一抹抹神奇的璀璨,心里会突然涌上来一股陌生的奇异的热辣辣的情感。我的心里会缓缓地响起一个优美的旋律,一个清亮中混合着一种奇怪的诱惑的女声在我耳边轻轻地吟唱起来: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这时候,我会浑然忘掉一切,我好像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小鸟,快乐地、自由自在地、高高地在天空中旅行。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一个初夏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一个人在学校通往小镇子的马路边晃悠。突然,我被一辆在我们小镇子里从来没有见过的吉普车吸引住了——它静静地停靠在马路边上,披着一身青翠的军绿色;它的两侧画着一群赤着脚走在草原上的人们,他们长发披肩,神采飞扬,身边鲜花盛开;它的四个宽大的车轮上满是泥浆,一看就知道是从遥远的地方经过长途跋涉而来;它一边的车窗开着,从里面飘出来一个清亮中带着诱惑的女声:“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混沌的脑袋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猛然敲击了一下。我站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那既神秘又清纯的歌唱;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天空中横跨着一道非常靓丽的夕阳光——好奇怪啊,我刚才一点也没有看到天空中有这么一道夕阳光呢。它是特意从天的深处跑出来,为这辆陌生而神奇的车子和这首长着翅膀的歌做注释的吗?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那首歌唱完。
我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痒痒,就好像有一只小鸟突然钻了进去,它在我的心里温柔地扇动着翅膀。
当然,这只是那么短短一瞬的事。待我一步一步远离那辆车子,走进家里那暗沉的楼道,跨进那陈旧狭小的家门的时候。我差不多把一切都忘了。我还是那个灰不溜秋的人不爱鬼不管的女孩,我漫不经心地放下书包,端起饭碗,一边往嘴里扒着饭粒,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妈妈老生常谈的唠叨。
只是偶尔,在放学的路上,当我猛然抬头,看见天边有一道靓丽的夕阳光的时候,那只钻进我心里的小鸟会猝不及防地哗啦一下飞出来,让我感觉一阵惊喜和快乐的眩晕。
我知道这种感觉很奢侈。我小心翼翼地拥有着它,不让一个人知道。
当然,我知道它不会改变我的什么。这一点我很清楚。
我没想到班级里会新转学来一个男生。他有两道浓浓的剑眉,有一双黑亮的眼睛。他那双黑亮的眼睛不找成绩最好的赵欣欣,也不找长得最漂亮的钱慧,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找上了我这个成天躲在角落里的灰色女生。
二
“林依依!你知道三毛是谁吗?给大家介绍一下!”
那天下午第二节课是语文课,我正坐在座位上走神,突然听到老师叫我的名字。
我慌慌张张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奇怪呀,老师怎么会想到要叫我起来回答问题?而且是回答这种超出课本范围的高难度问题!老师今天吃错药了呀?
一定是看到我在走神,老师心里不爽,所以特意将我拎起来出丑的吧。
可是,老师没料到,因为那个黄昏,因为那首歌,因为从那首歌里飞进我心里的那只小鸟,在一个作业很少的周末,在一个天边同样布满靓丽的夕阳光的傍晚,我忍不住特意上网去查了一下资料。原来那是一首非常有名的歌啊,它由台湾一个叫三毛的著名作家作词,由同样是台湾的一个叫齐豫的著名歌手演唱。
“三毛……是台湾著名的女作家,写了很多关于……沙漠和旅游的故事,她还写了一首很有名的歌,叫……叫《橄榄树》,是由齐豫演唱的。”
在结结巴巴地回答完这个问题后,我感受到了来自老师和全班同学惊诧万分的目光。而这其中,那么明显地裹挟着两道像盛夏正午的骄阳一般灼热的目光!它们直直地落到我的脸上,那种强烈的烧灼感让我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双眼——
我看到了那个刚刚才坐进教室上了一节课的新转学过来的男生,他正用那么一种骄阳一样的目光盯着我!
我的心猛地往上一蹿,惊慌地垂下了眼帘。
这个男生怎么啦?我虽然长得不漂亮,但也没有歪眼斜鼻的:就算我偶然回答出了一个问题,也不用这样激动吧?他干什么这个样子看着我啊!
到了课间,这个男生更奇怪了——我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叫秦浩——他一会儿转过头来盯我一眼,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盯我一眼。有时候好像想冲过来问我什么话,但刚站起身,就又坐下了。
我从来没有被一个人这样关注过,特别是,我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的在关注我——我想不出他有关注我的任何理由。我又紧张又气恼,浑身不自在地窝在我的座位上,想去上厕所都不敢动一下。
“哥们,怎么啦?看上角落里那个小妞了?”班上号称“三八婆”的王建宇突然蹿过去,一把揽住了秦浩的肩膀。他满脸坏笑地朝我眨眨眼,然后凑到秦浩耳朵边,故意用足够大的声音说,“我说哥们,你这眼光也有点太差了吧!”
正从外面走进教室来的钱慧有点诧异地看看秦浩,再看看我,风吹银铃一般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三八婆,你又在使坏了是吧?别欺负新来的帅哥哦!”
坐在我左前排的赵欣欣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满脸不屑地又转回去了。
我知道赵欣欣心里一直不爽——因为我回答出了那个本该由她来回答的问题。
有两三个正在过道里闲逛的男生唯恐天下不乱地围了过去。
我气得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这个该死的王建宇!我又没惹你,我也从来不惹大家,从来不在教室里发声音,你干什么要拿我开涮啊!
早知道回答出来一个问题会惹来这么多麻烦。我干吗要逞这个能啊!我如果像以前一样说我不知道,然后低眉顺眼挨老师一顿训,然后坐下来继续发我的呆,多好!
“你不要以貌取人!”
谁也没料到,秦浩竟然看着我,大声地说出了这样一句小 学生作文里的话。他还满脸不高兴地一把推开了王建宇揽住他肩膀的手臂。
周围的人反应不过来,全都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我都忘了自己在生气,我只是像大家一样,很诧异地看着他。
秦浩的脸涨得红通通的,他好像下定了决心,猛地往后一拉椅子,站起身准备朝我这边走过来。
干吗啊!不要啊!我又没惹你,我又不认识你,干什么找我麻烦啊!
我紧张得全身的肌肉都酸痛了起来。
丁零零……哦老天!最后一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来了,救命的铃声啊!
秦浩再次看了我一眼,有点不甘心地坐下了。周围围着的几个同学意犹未尽地唉了一声,一哄而散,各自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感觉自己像一摊稀泥一样,一下子瘫在了座位上。
三
我背着书包,脚步慌乱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刚才,老师一宣布下课,我就第一个拎起书包,冲出教室。进入初中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有这样扎眼的举动。
虽然我一直在疑心刚才课间的一幕是一种假象,我一定是弄错了,他们关注的对象不可能是我。可是,我还是在心里无端地恐惧着。我想我一定要早早地逃离现场,可不能再像一只掉到陷阱里的小兔子那样可怜无助了!
好了,终于进入小镇子了。这里沿街摆着一个接一个的货摊,身边熙来攘往的到处都是下班和买东西的人流。我混入其中,就好像水滴融进了河流里。
我放松了下来。一放松,我就看到了前面一个与众不同的小摊。
这是一个新出现的摊子,它卖的不是婆婆妈妈的柴米油盐或瓜果蔬菜,而是那些亮闪闪的碟片!它还有一台小小的播放机呢,机子里正在起劲地播放着一首雄壮的歌曲。
不知为何,看见那些碟片,我突然想起了下午语文课上关于三毛的提问和回答。我忍不住走上前去,轻轻地问那个留着长头发的年轻摊主:“有《橄榄树》的碟片吗?”
年轻摊主看了我一眼,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随手在排列整齐的一长列碟片里一拨拉,拿出一张碟片递给我。
正是《橄榄树》!封面上,一个披着微微卷曲长发的女人正侧着脸,满怀憧憬地凝视着远方。
这幅画面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首歌,我听到了自己心里的小鸟扑哧扑哧扇动翅膀的声音。
我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摊主。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买碟片。其实,我们家里根本就没有放碟机呢!
突然,从我身后伸过来一只手,一下子将碟片抢过去了:“林依依。是不是买了送给我的啊?”
我吓得差一点惊跳起来。一回头,秦浩正笑容满面地站在我的身后!
“你别吃惊!我是浩子啊!那个六年级的时候跟你通了一年信的浩子!”
浩子?通信?这说的是什么呀?
“下午在课堂上听你回答三毛的问题,我就猜你肯定是跟我一直通信的那个林依依!我们不是一直在信里面谈论三毛,谈论沙漠,谈论橄榄树的吗?告诉你,刚才我一直跟在你后面呢!看到你买这盘碟片,我就更加确定你就是那个喜欢三毛的林依依了!”
秦浩漆黑的眼睛那么兴奋那么兴奋地盯着我,盯得我的头脑一片眩晕。我傻乎乎地咧开嘴,随着他一起笑起来。
“浩子?浩子啊……”我新奇地、带着点神经质般地念叨着这个名字。
“对啊对啊!我就是那个浩子啊!啊哈没想到吧?我们现在竟然跑到同一所学校来了!”秦浩更加兴奋地嚷嚷,白净的脸上激动得一片通红。“还记得吗?你在后面几封信里一直在谈论等你上大学的时候,你就要像三毛一样外出流浪!你还把《橄榄树》的歌词全部抄下来寄给我了!你还记得那些歌词吗……”
秦浩语气热切,神采飞扬,他站在我的眼前,就像是一位世界上最高明的魔术师,一下子就把我紧闭的心扉打开了。我清楚地听到——我小心翼翼地关在里面的那只小鸟,呼啦一声振开翅膀,毫无顾忌地一飞冲天!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好像梦游一般的,我感觉自己现在就是那位外出流浪的女子,我披散着一头卷曲的长发,背着重重的行囊,穿着厚厚的山地靴,正一个人朝着鲜花盛开、溪流潺潺的草地进发……
“我真喜欢那首歌!我真想像三毛那样去远方流浪!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我神思恍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白天而降的男孩,嘴里嘟哝出一大串陌生而新奇的话语,“可是,我还不知道我梦中的橄榄树是什么呢……”我有点羞愧又有点惶恐地住了口。
“咳!我也不知道!你在信里还问过我的,我直到现在还说不清楚。管它呢!”男孩豪爽地一挥手,“我想它一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吧!反正到时候我们肯定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嗯!应当是这样吧!首先肯定是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的眼睛掠过眼前大大小小的摊子和熙熙攘攘的人流,一直望向高高的高高的蓝天。我看见,我的小鸟正在朵朵白云间快乐地翱翔!
“你今年还参加‘好书大家读’阅读竞赛吗?你去年是不是没参加?我在获奖作品集里面没有找到你的名字呢!”
秦浩的话像一支敌方突然射出的冷箭,一下子就射中了我的小鸟。我的小鸟一个趔趄,狠狠地从空中栽下来了!
天哪!天哪!我刚才是怎么啦?灵魂出窍了吗?我都胡说了些什么呀!我在冒充另外一个人吗?另外一个名字也是叫林依依的女孩?
我脸色惨白地看着秦浩,嘴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知道“好书大家读”阅读竞赛是我们省每年都要举办的一项大型读后感写作竞赛活动。昨天刚发下来的《中学生阅读》上已经刊登了今年的竞赛启事。可是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这样的活动。我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难道我冒充的那个林依依每年都参加。并且每年都获奖?
“你怎么啦?”我的脸色一定把秦浩吓得不轻,他凑近我,一脸关切地问。
我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如果世界上有一种时间擦,我会毫不犹豫地抢过来,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一把擦去。
“我知道你现在在这个班级呆得有点不开心!”秦浩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他一定是想起了下午课间的那一幕吧!那可怕的、让我无地自容的一幕!
我再也无法呆下去了。我恶狠狠地一把从他手里抢过光盘,转过身子夺路而逃。
“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看法?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秦浩在我的身后大声地叫喊。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愤怒和痛惜。
四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一片漆黑。小镇的夜晚,所有的灯光都早早地睡去了,只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自由自在放声鸣叫。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间里还没上床睡觉,第一次在这么安静的夜里认认真真地想一些自己的事情,也想一些他人的事情。我承认我想得很费劲,很吃力。在这一些事情里面,在那一些事情里面,在我从一个小女孩稀里糊涂长到现在的很多很多的事情里面,如果仔细地想,认真地想,原来是有那么多地方会令人伤心,令人遗憾,令人痛苦的!
为什么我以前对这些会一点感觉也没有呢?就好像我一直在长长地长长地打瞌睡,一直瞌睡到那个毫不相干的奇怪 的男生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面对窗外漆黑的夜晚,我慢慢地让自己闭上双眼。我的脑海里开始缓缓地重放着那一幕,那发生在下午放学路上小镇入口处的一幕。那是多么令人惊讶的一个场景呀!我心里藏得紧紧的那只神奇的小鸟突然一飞冲天。不管不顾地在蓝天中高高翱翔,我顷刻间变成了秦浩眼睛里的另一个林依依,那个林依依成绩优秀,充满热情,有着自己美丽的梦想。她一定是成绩优秀的赵欣欣和天生丽质的钱慧的一个最优组合吧!
这样的一个林依依,是多么地令人向往啊!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睁开了紧闭的眼睛。
我不是那个林依依,虽然我们的名字一模一样,可是我跟那个林依依相差了起码有十万八千里吧。明天。我该怎样面对秦浩?是告诉他真相,还是继续这个不知道是不是该称之为美丽的误会?
唉,说实话,这两种情形,都不是我愿意选择的啊!我真的真的舍不得去熄灭那个自天而降的男孩眼睛里那些亮闪闪的光!那些面对那个优秀的林依依才会闪现出来的亮闪闪的光!可是,我又有什么本事去伪装成那个优秀的林依依?那个充满热情、充满梦想、每次都参加阅读竞赛、每次都得奖的林依依?
啊,对了,阅读竞赛!还有阅读竞赛这回事!
我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一下子激动起来,我一把抓过书包,胡乱地在里面掏呀掏,掏出来一张已经皱巴巴的报纸。
在这里——报纸第一版最醒目的地方。刊登了即将举办的新一届阅读竞赛活动的启事。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这篇启事,一边却在心里为自己的行为惊异着——我为什么要看这个啊!难道我还有兴趣有本事去参加竞赛?
其实,其实……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呢?记得上一次,考试成绩经常排在我后面的陈晓甜还参加了呢!她还就她阅读过的一本书,与优秀学生赵欣欣发生了激烈争吵呢!因为赵欣欣说那本书是垃圾,可是陈晓甜特别喜欢看,她说她从来没有一口气读完过一本书,这本书她一口气就读完了,所以它就是一本好书!它根本就不是垃圾!结果,就因为那次吵架,陈晓甜憋着一口气,第一次参加了那次阅读比赛!虽然她最后没有得奖,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神清气爽地嚷嚷着:“好爽!爽死了!”
也许,不管明天该怎样面对秦浩,至少,我是不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这一次,我会去参加阅读大赛呢!
会不会呢?会不会呢?
窗外的夜黑得更沉了,小虫子的鸣叫却还在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更加清晰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