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父亲有惊人的记忆力,每晚到更深夜静,就在灯下把日间所得的记在笔记簿上。在实习期间,调换了四个区队,接触过许多老前辈,吸收他们的丰富经验,学习他们的看家本领。日积月累,不到一年时间,他就对南京盗窃犯的社会关系、生活动向、集聚地点、消磨场所,他们的掌门人、舵把手、党羽、门徒,究竟属于哪一帮、哪一派、哪一门、哪一系,及其师承、作案特点等,都分门别类、详细整理,汇编成册——《盗贼学》。
父亲爱读书,学贯古今,他的语文老师重视学生背诵,父亲记性强,总是背得滚瓜烂熟,老师就给他打个证明条,可到我祖父处领一块银元。他博览群书,除古典名著、诗词歌赋、侦探学之类书籍外,对外國文学也有浓厚的兴趣,我在福建师大读书时,几乎每星期都借二本外国小说给他阅读,连《红旗飘飘》《毛泽东选集》也读得入迷。他口才一流,满腹经纶,同学赞他“高谈阔论惊四座”。他爱讲福州评话,唱起评话调,音韵铿锵,嘹亮动人。他十分崇拜福州评话大师“半堂娇”,并结为好友。
父亲对星相风水也有研究。记得我读大学时,有一年清明节,和他一起上山扫墓,一路上他跟我谈了许多风水故事。走到某座墓前,他停步问我:“见到前面案山吗?”未等我回答,就说:“案山后有座朦胧远山,若隐若现,好像探头探脑似的,这座墓会出贼子。”我说:“他后代确有手脚不干净。”他说:“其实风水好坏取决于人,‘心生万法,’要多做善事,即使不是福地,也会成福地”。父亲又说:“其实地理先生带着徒弟四处堪舆寻穴,几年还不会寻到几处好穴。我们长乐青桥村出了位堪舆家——陈礼。陈礼生性诚实,他拜师学风水,师傅常带师兄满山寻龙觅穴,留下他在家带小孩、洗尿布、做家务。师母看不过意,她是名师之女,见陈礼宅心仁厚,毫无怨言,便想栽培他。就叫他挑一担沙来,堆沙作模型教他堪舆,进步很快,本领超过师兄,被人号为“陈半仙”。说时,父亲趁机教导我无论学习和教学都要得法。
父亲多才多艺,记得我学龄前经常拿张纸要他画画,他都几笔就画个鸟、兔、猫、狗。有一天,我又拿张纸站在他旁边,他问:“你要我画什么?”我说:“山水。”他拿起钢笔,画三条拱线,又画三条斜线,又在斜线下画一叶帆船,也只三笔。我看着九条线组成的图,想起刚学的李白《下江陵》一诗,便诵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父亲笑了,赞道:“依娟,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将来一定会成为作家!”。“作家”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反正是夸我,我乐了。
父亲虽是一位警官,但浑身散发着文人气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他送走朋友、客人时,一定目送着对方背影消失为止。身教胜过言教,这也成了我家大小不变的礼节。
父亲隽智而有涵养,令他胜筹在握,鸿运当头。
维兰德讲过:“命运的强制是令人痛苦的。”任性的命运女神曾把父亲捧得很高,1949年父亲不听她支配,不去台湾,不去新加坡或香港,却冒着枪林弹雨回到父母妻儿身边,命运之神又把他摔到谷底。当年,爸才29岁,才华横溢,精力旺盛,正是一般人事业如日东升之时,而命运女神却强制他驾着一叶破舟,颠簸于政治波涛中。
此后,父亲成了专政对象。一天,有关部门领导找他谈话,对他说:“可友,当年你在南京毛孔可插得蜡烛。”父亲听了毛孔耸然。那位领导又说:“政府为了调查你,花了不少钱。现在定的评语是:‘你在当时政治上处于消极的一面。’”他松了一口气。后分配到福州市五金交电当出纳。家住福州黄巷37号(后改45号),他兢兢业业地工作,怕迟到,早晨经常稀粥调酱油吃了就走。我家的经济阮囊羞涩,捉襟见肘。一天,他店里领导生病住院,他买不起像样礼物迟迟未去,我妈感激领导对我父亲的照顾,悄悄先去探病。领导出院后,对我父亲说:“老可,许多人买东西来医院探病,我虽感动,但不及嫂子两颗苹果,当时我感动得哭了。”事后,父亲常对我们说要学习妈的真诚。并说,爱面子的人,往往失去面子。
他始终提心吊胆地在风浪中浮沉。镇反时,随时都有可能押上刑场脑袋开花,最怕听到警笛催命的呜咽声;频繁的政治运动他首当其冲,经常上台挨斗陪斗。在那疯狂的文革年代,他有个旧时同学被诬为特务,在“逼供信”的情况下画了押,他也无辜受到牵连。为此,他被软禁隔离审查了九个月,洗了九个月的厕所,上台挨斗,站街示众。他十分注重仪表,很讨厌有人挨批斗时弯腰曲背,耷拉着脑袋,丑态百出。而他不管主斗陪斗总是站得很直,微低着头,不亢不卑,保持做人的尊严。站街示众的第一天,却特地去理个发,刮净黑碴碴的胡子,换一套深蓝色中山装,还赞那顶纸做的警帽做得好。他还风趣告诉我,他能处变不惊,靠的正是毛泽东思想。在那九个月里,他反复读了四部《毛泽东选集》。他那“老运动员”的态度颇为镇定,令人啼笑不得。
1970年,上头来个政策,凡是有历史问题的人不能住在城市,应立即搬迁山区。如狂风扫落叶一样,他和妈就被押送上车,前往建西县白沟村落户劳动。当我闻讯从长乐赶往福州时,已人去楼空。父亲给祖母来信时,只字不提离榕的悲情,劳动的艰辛,却大赞白沟山青水秀,民风纯朴,路不拾遗。一直到1976年,落实政策回福州黄巷。他说,平安是福,在山区六年,可算是他一生中最安静惬意的日子。
1972年夏天,是我一生中极重要的日子,我到白沟去探望爸和妈妈,并把要创作《昙花梦》的计划告诉他。因为不知道文化大革命要进行到何时,我相信,“万马齐喑”之后一定会迎来文艺复兴,我不愿浪费自己的青春。得到父亲支持后,我们就有系统地商讨小说的情节结构。忘不了那个月朗星稀的山村之夜,父亲和我、妹妹一起去邻村看样板戏《沙家浜》,群峰奇秀,如诗如画,夜色朦胧,幽远,静谧,我们走在山间马路上,夏风习习,甜甜爽爽,有超尘脱俗之感。我们一边欣赏“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美景,一边憧憬创作的未来。
我看着空蒙蒙的大山,问父亲:“大队分配您夜里看山,传说山里有女鬼出没,您不怕吗?”他开怀大笑:“这是大队照顾我。心正不怕邪,我就当夜夜读《聊斋》。这山上女鬼没见过,在南京办案时仿佛见过一个。一天,江边发现一具女尸,全身浮肿辨不出人样,围观的群众很多。当我赶到时,只见一位青年突围而入,伏在女尸上号啕痛哭,悲悲惨惨切切,令人感动不已。群众议论纷纷,都说他是少见的有情人,难得的好丈夫……法医也检验过,没有被人下毒,没有伤痕,是正常溺死。我心生疑惑,又派员去了解溺女的资料,发现有单大额保险金。那晚我坐在桌前苦思冥想,似乎见到一位年轻女鬼跪在堂下,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孔,她喊冤叫屈,说自己不是落水溺死,不是自杀,而是被丈夫害死!是保险金……说到这里鬼影消失了。翌日,我叫其夫进来,面对面坐下,久不言语,牢牢盯着他,他心中发寒,发毛,低下头。我告诉他,昨夜他妻子托梦,说因保险金害死她。他脸色煞时如土,跪在地下,招了。说他另有新欢,所以怂恿妻子做大单保险,想害死她后得此巨款。他前夜带妻在江边谈情说爱,趁她无防时把她推入江中。”我妹妹听后,感叹地说:“又一位包青天!”
我说:“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大额保险单使你生疑,你苦苦思索、分析,迷迷糊糊中心生幻觉。姑且不论世上有鬼无鬼,正如夏总队长表扬你破玄武湖桃色命案时工作认真负责,不致让案件成千古奇冤。这就是神探的风范!”
我站在厅中,望着父亲温而威的肖像,忆念如江水滚滚滔滔。此刻,我忆起张诗剑当年在父亲灵堂上写的一副挽联:轰轰烈烈昙花一梦,泓泓扬扬慈航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