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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波斯王带来中土的数百随从之中,这个孩子最为特别……他有着大大的明亮的眼睛,浓浓的眉毛,天生就爱挤眉弄眼,待到一会儿静下来,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天真无邪的表情简直生动极了。这孩子好像也从不换装束,一年四季都穿着热烈的一袭红绒衣,愈发衬托出他雪白的肤色和长长的女孩儿一般的睫毛。直到他慢慢长成了少年人,脸上生出了连鬓的络腮胡子,就像寻常波斯人一样了,但是胡子之上的部分依然如孩童一般,看上去倒有几分好笑。
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孔的人,都会感到情不自禁的欢喜,禁不住把他拉到怀中来亲热,纷纷在他脸上啃上几口——当然,那时他真的还小——要啃得他满脸口水才放他走。
那时,安国公主也还是不大经事的少女,看到还是孩童的小番僧,一眼就相中了他,于是和波斯王央求,把这孩子送给自己,好带进宫里,长年随侍在身边。就算那时他不过是个童子,宫中依然不欢迎没净身的男人。于是敬王妃和内官们商量,给孩子戴上大秦制式的法帽,冒充了一名西域来的小番僧,这才像个样子合乎礼数,小番僧也就成了他的名字。每到了大雪纷飞的冬天,宫苑的红墙都让白色的积雪遮没了,只剩下一点红色在庭院里疯跑——不消说那就是他了,除了他,没人敢在森严的宫禁之内这么放肆。
其实,他也就是有一副娃娃脸罢了。随着年岁的增长,小番僧身量见长,声如钟罄,慢慢也有了年轻人的血气。但是,他依然善于把这一切隐藏在调皮的外表下,让人们摸不清他真实的内心——还有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就是小番僧身轻如燕,活动起来就像只野兔一般,可以沿着斜坡,嗖地蹿上十来尺高的宫墙。
他是急脾气的少年,有时又是安静的处子,一会儿像火一般炽热,一会儿又似雪一般沉静。宫禁里不能违逆的律令,在他谈笑间竟都变成了废纸。本来,大皇帝议事朝堂的时候,是非常忌讳有内官、女眷、侍卫等在旁边插话的,这原是祖宗订下来的规矩,可是唯一敢于犯禁的就是小番僧。也难怪,大皇帝问政难免感到枯燥,于是常将他招进朝堂上来问话,那本是十分凶险的场面,大臣一句话应对不好,没准就会有身家性命之虞,大家因此都噤若寒蝉……小番僧却往往有些惊人之语,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比如,有次议事终日不竟,大皇帝正和谏官们弄得很僵。他倍感疲倦,于是盯着小番僧的眼睛,遥指着正在班次的御史,阴郁地问道:你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一时间,朝堂上鸦雀无声,气氛显得非常紧张。
小番僧好像想都没想,直接站起来说:
“他是坏人,坏人,大大的坏人啊!”
“为何?”
“前日我俩在旗亭赌球,他嫌我本儿小,不愿和我多玩儿,赢了就走!”
大家面面相觑,都愣了一下。大皇帝带头笑了,就连被“挖苦”的大臣,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小番僧不是没有心眼儿,相反,别看平时大大咧咧的,他其实狡猾极了。他总是向周围人吹嘘,大皇帝对我多好多好,除了赏赐给我四方珍奇,还对我言听计从。于是,他的身边整日围满了各种好事之徒,以及溜须拍马的人,其中不乏位高权重的大臣。但他有一个好处,钱财来得容易,出手也大方,尤其是和底下人混得来,整日里,小番僧和禁宫左近的侍卫、书记还有老姑娘们都打得火热。他喜欢吃糖,也喜欢送糖给别人吃——那时候,中土还没有什么制糖的好法子,他嘴里常嚼的果子,都是波斯人在长安自制的“石蜜”做成的,高档货,让他吹口气都有欢喜的气息。安国公主一见他好玩的表情,往往就笑得喘不过气来。
亏了他这种神奇的禀赋,即便一般的权臣都不敢得罪他。有一次,尚书省领头的老家伙看上了大皇帝赏给小番僧的“金镶玉”,想要算计他,就请他吃饭,在席间故意出个难题让他回答:
“小番僧,十七只杯子分给我们三个,我行二,得总数的二分之一,三郎得总数的三分之一,九郎得总数的九分之一,既然不能整除,又不能把杯子打碎成几块,该如何分呢?”
“假如你答出来了,我们大家的杯子都归你!假如……”
不慌不忙,小番僧掏出属于他的那只瓶子,和大臣们的放在一起。
“老尚书就是惦记我的杯子呗。这样,我的杯子就送给你们大家,这不就分均匀了!现在多一只一共十八只,大人得二分之一是九只,三郎得三分之一六只,九郎得九分之一兩只……”
“那不还剩了一只……”
“那一只原就是我的!这还没完哪,既然我帮大家分均匀了,你们还得把你们那些也给我才是……”
大家觉得他强词夺理,但是似乎又头头是道。一言既出,只好百般不情愿地把自己的杯子拿出来。说话间小番僧已站起身来,把大家押注的“金镶玉”都扫到自己的怀中,大摇大摆地走回自己的席位。就在众人眼巴巴的时候,他忽然装作失手的样子,杯子从怀中跌落出来,掉在地上成了碎片。
众大臣虽然心疼杯子,可因为有言在先,也不好当面发作。众人啧啧叹息说,杯子已经归了你了,这是有多可惜呢!
小番僧笑嘻嘻地说,假如我不打碎它们,诸位大人们不就得一直惦记着吗?
大伙儿哑口无言。老尚书怎么也想不清前后的变化,起身离席,悻悻地走开了,从此大官们再也不敢惹小番僧。小番僧唯一敬畏有加的,就是当初把他从人堆里挑出来的安国公主,整日里和她厮混在一起。成年的公主有了自己的居所,小番僧搬到了公主府中。
看起来,小番僧不仅让中国的大臣们心有余悸,他也开罪了他的族人。据说,客居在长安的大光明教,教会的头人甚至都不愿提到他的名字,他反复告诫教中的子弟们,千万不要仿效小番僧这样没个礼数,也不要学他和中国人走这样近,因为终究有一天,他们还是要返归故乡的。
大光明教的西洋腔调种种,却是令得安国公主十分好奇,她常和小番僧念叨着,哪一天要去看看他们做礼拜的样子。平日里十分洒脱的小番僧,此刻却百般推脱起来。
“他们都和你一样穿着打扮吗?都和你一样的喜笑颜开,没个正经儿?”
“回公主,那可不是。他们正好相反,都是麻衣短褐的苦行僧,和长安百姓不相杂处。我们视作金玉的,他们只当粪土……” “难道他们就不想在我朝安居乐业?”
“您要知道,他们都是一群‘故乡’难回的人,说不了中国语言,不习惯中国风土。从前朝大业年间开始,到我这一行人也来到长安,他们流亡在中土已经有百十年啦。梦里愿里,他们都惦记着他们那草长马肥的‘河中’。”
国朝定鼎的那会儿开始,功臣贵胄的家籍全都改成了长安,他们的子孙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公主虽有高贵的“郡望”,却从没机会思念过如此的“故乡”,流布在帝都的四方来客,让她眼中满满的都是新鲜,不管是海南还是岭北——“河中”就是另一个新鲜玩意儿罢了。小番僧劝她说,要逛街就上东市里的偏铺,打球应到司农寺,犯不着招惹街西那些个“不入流”的胡人。可是,公主偏偏厌倦了街东的宫廷礼乐——小番僧知道王妃的性子,也了解头人的脾气,知道他们根本凑不到一起,但是强行劝说也百般无益,干脆编了段谎话跟公主说:到大光明寺得先在那儿修行几天,稍后才能一同礼拜——看来,公主王子们是真的喜欢“尝鲜儿”,纵使“尝鲜儿”要放下高贵的身段,安国公主竟然也就依从了。
国朝初立,风气也还无拘。公主打扮成胡女的样子,轻装简从,带着小番僧住进了寺里,一路没人拦阻。其实大光明教的礼拜,一般是不欲让外人窥见的,可是碍着天子的面子,头人虽然脸上尽是不悦,却也只有硬着头皮来接待。公主进了简朴的礼拜室,里面也没什么特别新鲜的陈设,日用食具都极其简单:一张地毡,一张小几,一盏油灯,一杯清水。小番僧原以为公主会大失所望……谁成想,习惯了富丽堂皇的公主,对此仍感到兴味盎然,她坐下来,心里一下感到从未体验过的安静,在幽暗的堂奥内,公主听着回廊里隐约的斋铃声,若有所思。
这几日,小番僧就住在大光明寺中陪着“修行”,百无聊赖。他心里忖度,不消几天,公主便厌倦了,正好打道回府。命中注定这一天,小番僧和公主行过大礼拜堂的庑下一角,看见一人正在面壁打坐。尽管两人蹑手蹑脚,还是惊动了他,修行的人回过头来,公主看到一张极为英俊的脸。
此前本在閉目默默地冥想,蓦然间,修士睁开眼睛,扭转视线,看到和寺里装束不同的两个外人,多少有些吃惊。三个人面面相觑。终于,这胡人认出了他们的来历,露出淡淡一笑——他是教里的青年祭司。
公主朝他面前的几案上看去,一具小小的净瓶,晶莹剔透——那是波斯来的玻璃器皿,在中土尚不算多见,当时,唐朝人经常不识玻璃,以为它是更昂贵的“水精”。但瓶子本身并不算稀奇,一瞬间,她是被瓶子里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息吸引了。
“这是什么气味?”
“回公主,这叫做‘玫瑰’,中土并没有这两个字,所以是在‘文’和‘鬼’字的旁边加上‘玉’旁。”
“怎么讲呢?”
“因为它有两种颜色。红的就像火一样热烈,素色如同玉一样洁白。”
“哦?玄都观的花园里有种植不?”
“回公主,玫瑰是生长在沙漠绿洲的荫影中的。这种花很奇怪,育苗的时候喜阴,逢花期反要强烈的日光。据说,它应该是天堂里开的花,只能在人间绽放个几天,就会迎风凋零,所以一直没有办法引种到中土。”
安国公主伸出一指,在瓶子里蘸了“玫瑰水”,放在鼻下闻着,脸上满是陶醉的表情——小番僧好奇地凑上去,除了伸长鼻子,还用舌尖舔了一舔。其实,那就是他老家常见的东西,本身并无任何特别的味道。在长安街东崇敬寺的牡丹花会上,人们可以买到一种白檀花油,另外一种则是在街西有售的玉蕊花油,玄都观、唐昌观都可以买到。白檀花清香淡雅,玉蕊花则号称“花妖”,后者长得和牡丹花一模一样,只是无比妖冶,有一种馥郁的、近似于肉的香(臭)味。两种气味都可以使人身心大振。对于闻惯了这些气味的长安人,“玫瑰水”简直是寡淡极了。但它散发独特气味的原理,是不同于白檀花和玉蕊花的,“玫瑰水”要和人自身的气味混合一处,才会散发出更持久的熏香——所以搽了“玫瑰水”的人,每个人的气息都不尽相同。
公主不光是闻到了“玫瑰水”,她一定是被那张不常笑的男子的脸给迷住了。
以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看起来,对那胡人男子而言,祭司也就是个职业,不笑只是他的表面,与他人间的情感无关。但公主和番人相好,这自是极秘密的事情,需要瞒着皇帝和敬王妃,只有这般,小番僧才能陪着她,继续自由出入在大光明寺里。公主活动无碍,每每高兴起来,就赏赐给小番僧更多珍稀的吃食,包括“石蜜”制成的果子,只有皇族和权臣才有资格享用。羊乳和“石蜜”掺和在一起,气味浓郁,掩没了公主日夜散发出的“玫瑰水”的气息,使得一切表面如常。小番僧吃够了赏赐的甜食,公主也希望他能有张更甜的嘴儿。
这事并不合法制。即使如此,小番僧也不是很担心。因为公主的相好不是一个半个,也许她只是一时兴起,很快就会忘了她的旧情郎,而像小番僧这样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可谓绝无仅有——但这以后的发展,却是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公主和祭司两人情浓,一年半载,居然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下可是大事不好,一旦事情走漏,公主须受到严惩,而祭司也只有赶紧离开中土,否则就有掉脑袋的危险。
返国的前日,几个和青年祭司彼此相好的胡人,借着教中长斋仪的机会,就在祆教胡寺的地盘,临时搭了一个台子,作乐宴饮,其中也穿插有滑稽和鱼龙之戏,小番僧亲自登台,踏歌舞蹈。公主身体才恢复不久,仿佛忘了教训,一下又变得兴致勃勃,也乘一具彩舆前来看戏,顺便商议商议后续如何处置。
抱膝灯前对饮三回,众人渐渐有了醉意,说着一去碛西如何如何,都是万里的路程,慢慢气氛有些不同。在中土,胡人通常都是音乐能手,比如由前朝宫中“乐正”入仕的国手白明达,就喜欢挑选拿手的旋律自造新声,再配上汉人能懂的通俗歌词,什么《藏钩乐》《万岁乐》《泛龙舟》……听起来好像都是家常,但胡人们齐声歌唱起来,旧辞别裁也添了新意撩人,宫中坊间,都不曾有。在静夜里,京城的人们听到最后一段,受降城上远人的哀怨仿佛就在眼前:
凉州调,凉州道! 长相思,在长安!
安国公主的眼中竟然流出了一滴眼泪,好像长大以来,她头一遭“懂事”了,对身边人有了一丝依恋。她没有看到的,是“舞亭”上小番僧的表情,他怔怔地,脸上依然活泼,似笑非笑,但又有点笑不出来。公主转过身来,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她的情郎倾诉,令她吃惊的是,就在气氛浓烈的当儿,那身上洒了“玫瑰水”的男子,却悄悄地从后门溜走了……
孩子太小,只能留在祆寺中暂由教中妇女照料。大皇帝早有敕令,凡是有关番教的风俗,就听由他们自行处置,汉官不得妄自干预,更不要说公主自感理亏,万不敢声张出去了。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次,她对这小生命竟有些难以割舍,公主硬着头皮,拉上小番僧,在腊月里去找教里的头人。
大光明寺不过中土的新年,教众们正忙着做糖呢——据说,这里有个先人习传的讲究,是祈祝来年水草丰茂,神惠播泽——如酪蜜,似乳酥……在中土式样的石庭中,教人修筑了一座下临圆池的高台,上面吊着一具木桶,桶底穿了眼,好让里面的乳汁缓缓地注入下面沸腾的糖池。高台上,有人穿着短裤赤裸着上身,不停地搅拌圆池里的蜜糖,就是在冬月中也忙得汗流浃背。公主被请到席中入座,她看到教人从糖池里盛出糖汁,拿到外面的冰天雪地里凝冻——很快,白玉一样的羊奶渗入琥珀色的蜜糖,形成漂亮的螺旋花纹,花纹有正有反,乳糕就像一块顺着急流剥落的文石。
头人请她用点心,空气里满是甜腻的乳香——言语虽然客气,却直接回绝了她,不容商榷。头人缓缓说道,既是教中风俗,便事关先皇帝和波斯王定下的盟约,就算是如今的圣上,也不能破了这个规矩。再说,这件事已是大大的丑闻,风声不能弄得再大——孩子万万不能领回!
旁边就是公主婆娑的泪眼,长老大概是有些厌倦了,他似乎铁石心肠,看也不看,只是反复嘟囔着:开春,开春——开春就得启程!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举动,长老摘下腰间的弯刀,挥手割断了头顶上的绳索。断了线的木桶落在黏稠的蜜糖上,并没有马上下沉,而是在圆池里漂漂荡荡。奶比蜜轻,一时间也不曾大量泄漏。
长老指着眼前,轻蔑地说:我教种子,传育既久——这桶将变成空桶,奶终究会融入蜜里,你可有办法把糖池中的奶桶取出?要把孩子带走,就像在乳糕里把奶从蜜中取出一样难!
坐在对面,透过糖池中腾腾的热气,小番僧看见,公主的脸色就如纸一样苍白……
他站起来高声说,我能做到!
大家都觉得他疯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大家想,小番僧可能也就是一时兴起,这不意外,因为他老是爱跟人闹点意外,但这一次,他并不能真的赤手把奶桶从滚烫的糖池里捞出。
几个健步,小番僧登上了通往高台的木架,他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跃到池中——他踩在盛奶的桶沿上。
小番僧在桶沿上行走,摇摇晃晃,看的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但他依然大大咧咧的,脸上满是滑稽可爱的表情。他站稳了身形,开始脚蹬着木桶向池边行去,就像在长江里小舟上的渔夫,看不见的船橹始终控制着航向。原来,他是用力让桶旋转起来,搅动了桶边的糖汁,形成一股向外的力道,桶就向着一侧慢慢地走,渐渐走快了,靠近了池边。小番僧在桶边上灵巧地挪动着步子,就像一团红色的火焰,要不是人们亲眼看到,真不敢相信他有这样的绝技,他们顾不得教中的禁忌,纷纷为他鼓起掌来。
现在,该轮到头人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了,他一声不吭,返身回了内室——没多会儿,他的侍女捧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出来,公主知道,她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可是,也就在这一会儿,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小番僧还在笑着,但他的表情忽然变了——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桶里的奶本来不漏,但是,木桶转得快了,桶里的奶越来越少,桶边的蜜糖向四周纷纷飞散,木桶慢慢往上浮起,变得重心不稳了。
更要命的,是激起的蜜糖溅到了木桶的边缘上,小番僧的脚下越来越黏,令他越走越难,越走越慢。还算相好的几个教中兄弟,此刻纷纷向他使起眼色,劝他趁早下来,小番僧的额头上渗出了黄豆大的汗珠——可是他终究没有放弃。
公主都不敢看发生了什么,她飞速地朝小番僧瞥了一眼,那眼光中一半是惊恐,一半是爱怜。
他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掉进了盛满热腾腾蜜糖的大池,再也没有出来。
几个人草草地埋葬了小番僧,他的墓碑上用波斯文写着:
他来过此地,他在这个世上有过五千六百多天的寿数,他为我们大家带来了难以尽言的欢乐。
他死于一次甜蜜的意外。
進航海日志,但所有地方,对他的描述只有:大航海者。
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孔的人,都会感到情不自禁的欢喜,禁不住把他拉到怀中来亲热,纷纷在他脸上啃上几口——当然,那时他真的还小——要啃得他满脸口水才放他走。
那时,安国公主也还是不大经事的少女,看到还是孩童的小番僧,一眼就相中了他,于是和波斯王央求,把这孩子送给自己,好带进宫里,长年随侍在身边。就算那时他不过是个童子,宫中依然不欢迎没净身的男人。于是敬王妃和内官们商量,给孩子戴上大秦制式的法帽,冒充了一名西域来的小番僧,这才像个样子合乎礼数,小番僧也就成了他的名字。每到了大雪纷飞的冬天,宫苑的红墙都让白色的积雪遮没了,只剩下一点红色在庭院里疯跑——不消说那就是他了,除了他,没人敢在森严的宫禁之内这么放肆。
其实,他也就是有一副娃娃脸罢了。随着年岁的增长,小番僧身量见长,声如钟罄,慢慢也有了年轻人的血气。但是,他依然善于把这一切隐藏在调皮的外表下,让人们摸不清他真实的内心——还有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就是小番僧身轻如燕,活动起来就像只野兔一般,可以沿着斜坡,嗖地蹿上十来尺高的宫墙。
他是急脾气的少年,有时又是安静的处子,一会儿像火一般炽热,一会儿又似雪一般沉静。宫禁里不能违逆的律令,在他谈笑间竟都变成了废纸。本来,大皇帝议事朝堂的时候,是非常忌讳有内官、女眷、侍卫等在旁边插话的,这原是祖宗订下来的规矩,可是唯一敢于犯禁的就是小番僧。也难怪,大皇帝问政难免感到枯燥,于是常将他招进朝堂上来问话,那本是十分凶险的场面,大臣一句话应对不好,没准就会有身家性命之虞,大家因此都噤若寒蝉……小番僧却往往有些惊人之语,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比如,有次议事终日不竟,大皇帝正和谏官们弄得很僵。他倍感疲倦,于是盯着小番僧的眼睛,遥指着正在班次的御史,阴郁地问道:你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一时间,朝堂上鸦雀无声,气氛显得非常紧张。
小番僧好像想都没想,直接站起来说:
“他是坏人,坏人,大大的坏人啊!”
“为何?”
“前日我俩在旗亭赌球,他嫌我本儿小,不愿和我多玩儿,赢了就走!”
大家面面相觑,都愣了一下。大皇帝带头笑了,就连被“挖苦”的大臣,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小番僧不是没有心眼儿,相反,别看平时大大咧咧的,他其实狡猾极了。他总是向周围人吹嘘,大皇帝对我多好多好,除了赏赐给我四方珍奇,还对我言听计从。于是,他的身边整日围满了各种好事之徒,以及溜须拍马的人,其中不乏位高权重的大臣。但他有一个好处,钱财来得容易,出手也大方,尤其是和底下人混得来,整日里,小番僧和禁宫左近的侍卫、书记还有老姑娘们都打得火热。他喜欢吃糖,也喜欢送糖给别人吃——那时候,中土还没有什么制糖的好法子,他嘴里常嚼的果子,都是波斯人在长安自制的“石蜜”做成的,高档货,让他吹口气都有欢喜的气息。安国公主一见他好玩的表情,往往就笑得喘不过气来。
亏了他这种神奇的禀赋,即便一般的权臣都不敢得罪他。有一次,尚书省领头的老家伙看上了大皇帝赏给小番僧的“金镶玉”,想要算计他,就请他吃饭,在席间故意出个难题让他回答:
“小番僧,十七只杯子分给我们三个,我行二,得总数的二分之一,三郎得总数的三分之一,九郎得总数的九分之一,既然不能整除,又不能把杯子打碎成几块,该如何分呢?”
“假如你答出来了,我们大家的杯子都归你!假如……”
不慌不忙,小番僧掏出属于他的那只瓶子,和大臣们的放在一起。
“老尚书就是惦记我的杯子呗。这样,我的杯子就送给你们大家,这不就分均匀了!现在多一只一共十八只,大人得二分之一是九只,三郎得三分之一六只,九郎得九分之一兩只……”
“那不还剩了一只……”
“那一只原就是我的!这还没完哪,既然我帮大家分均匀了,你们还得把你们那些也给我才是……”
大家觉得他强词夺理,但是似乎又头头是道。一言既出,只好百般不情愿地把自己的杯子拿出来。说话间小番僧已站起身来,把大家押注的“金镶玉”都扫到自己的怀中,大摇大摆地走回自己的席位。就在众人眼巴巴的时候,他忽然装作失手的样子,杯子从怀中跌落出来,掉在地上成了碎片。
众大臣虽然心疼杯子,可因为有言在先,也不好当面发作。众人啧啧叹息说,杯子已经归了你了,这是有多可惜呢!
小番僧笑嘻嘻地说,假如我不打碎它们,诸位大人们不就得一直惦记着吗?
大伙儿哑口无言。老尚书怎么也想不清前后的变化,起身离席,悻悻地走开了,从此大官们再也不敢惹小番僧。小番僧唯一敬畏有加的,就是当初把他从人堆里挑出来的安国公主,整日里和她厮混在一起。成年的公主有了自己的居所,小番僧搬到了公主府中。
看起来,小番僧不仅让中国的大臣们心有余悸,他也开罪了他的族人。据说,客居在长安的大光明教,教会的头人甚至都不愿提到他的名字,他反复告诫教中的子弟们,千万不要仿效小番僧这样没个礼数,也不要学他和中国人走这样近,因为终究有一天,他们还是要返归故乡的。
大光明教的西洋腔调种种,却是令得安国公主十分好奇,她常和小番僧念叨着,哪一天要去看看他们做礼拜的样子。平日里十分洒脱的小番僧,此刻却百般推脱起来。
“他们都和你一样穿着打扮吗?都和你一样的喜笑颜开,没个正经儿?”
“回公主,那可不是。他们正好相反,都是麻衣短褐的苦行僧,和长安百姓不相杂处。我们视作金玉的,他们只当粪土……” “难道他们就不想在我朝安居乐业?”
“您要知道,他们都是一群‘故乡’难回的人,说不了中国语言,不习惯中国风土。从前朝大业年间开始,到我这一行人也来到长安,他们流亡在中土已经有百十年啦。梦里愿里,他们都惦记着他们那草长马肥的‘河中’。”
国朝定鼎的那会儿开始,功臣贵胄的家籍全都改成了长安,他们的子孙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公主虽有高贵的“郡望”,却从没机会思念过如此的“故乡”,流布在帝都的四方来客,让她眼中满满的都是新鲜,不管是海南还是岭北——“河中”就是另一个新鲜玩意儿罢了。小番僧劝她说,要逛街就上东市里的偏铺,打球应到司农寺,犯不着招惹街西那些个“不入流”的胡人。可是,公主偏偏厌倦了街东的宫廷礼乐——小番僧知道王妃的性子,也了解头人的脾气,知道他们根本凑不到一起,但是强行劝说也百般无益,干脆编了段谎话跟公主说:到大光明寺得先在那儿修行几天,稍后才能一同礼拜——看来,公主王子们是真的喜欢“尝鲜儿”,纵使“尝鲜儿”要放下高贵的身段,安国公主竟然也就依从了。
国朝初立,风气也还无拘。公主打扮成胡女的样子,轻装简从,带着小番僧住进了寺里,一路没人拦阻。其实大光明教的礼拜,一般是不欲让外人窥见的,可是碍着天子的面子,头人虽然脸上尽是不悦,却也只有硬着头皮来接待。公主进了简朴的礼拜室,里面也没什么特别新鲜的陈设,日用食具都极其简单:一张地毡,一张小几,一盏油灯,一杯清水。小番僧原以为公主会大失所望……谁成想,习惯了富丽堂皇的公主,对此仍感到兴味盎然,她坐下来,心里一下感到从未体验过的安静,在幽暗的堂奥内,公主听着回廊里隐约的斋铃声,若有所思。
这几日,小番僧就住在大光明寺中陪着“修行”,百无聊赖。他心里忖度,不消几天,公主便厌倦了,正好打道回府。命中注定这一天,小番僧和公主行过大礼拜堂的庑下一角,看见一人正在面壁打坐。尽管两人蹑手蹑脚,还是惊动了他,修行的人回过头来,公主看到一张极为英俊的脸。
此前本在閉目默默地冥想,蓦然间,修士睁开眼睛,扭转视线,看到和寺里装束不同的两个外人,多少有些吃惊。三个人面面相觑。终于,这胡人认出了他们的来历,露出淡淡一笑——他是教里的青年祭司。
公主朝他面前的几案上看去,一具小小的净瓶,晶莹剔透——那是波斯来的玻璃器皿,在中土尚不算多见,当时,唐朝人经常不识玻璃,以为它是更昂贵的“水精”。但瓶子本身并不算稀奇,一瞬间,她是被瓶子里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息吸引了。
“这是什么气味?”
“回公主,这叫做‘玫瑰’,中土并没有这两个字,所以是在‘文’和‘鬼’字的旁边加上‘玉’旁。”
“怎么讲呢?”
“因为它有两种颜色。红的就像火一样热烈,素色如同玉一样洁白。”
“哦?玄都观的花园里有种植不?”
“回公主,玫瑰是生长在沙漠绿洲的荫影中的。这种花很奇怪,育苗的时候喜阴,逢花期反要强烈的日光。据说,它应该是天堂里开的花,只能在人间绽放个几天,就会迎风凋零,所以一直没有办法引种到中土。”
安国公主伸出一指,在瓶子里蘸了“玫瑰水”,放在鼻下闻着,脸上满是陶醉的表情——小番僧好奇地凑上去,除了伸长鼻子,还用舌尖舔了一舔。其实,那就是他老家常见的东西,本身并无任何特别的味道。在长安街东崇敬寺的牡丹花会上,人们可以买到一种白檀花油,另外一种则是在街西有售的玉蕊花油,玄都观、唐昌观都可以买到。白檀花清香淡雅,玉蕊花则号称“花妖”,后者长得和牡丹花一模一样,只是无比妖冶,有一种馥郁的、近似于肉的香(臭)味。两种气味都可以使人身心大振。对于闻惯了这些气味的长安人,“玫瑰水”简直是寡淡极了。但它散发独特气味的原理,是不同于白檀花和玉蕊花的,“玫瑰水”要和人自身的气味混合一处,才会散发出更持久的熏香——所以搽了“玫瑰水”的人,每个人的气息都不尽相同。
公主不光是闻到了“玫瑰水”,她一定是被那张不常笑的男子的脸给迷住了。
以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看起来,对那胡人男子而言,祭司也就是个职业,不笑只是他的表面,与他人间的情感无关。但公主和番人相好,这自是极秘密的事情,需要瞒着皇帝和敬王妃,只有这般,小番僧才能陪着她,继续自由出入在大光明寺里。公主活动无碍,每每高兴起来,就赏赐给小番僧更多珍稀的吃食,包括“石蜜”制成的果子,只有皇族和权臣才有资格享用。羊乳和“石蜜”掺和在一起,气味浓郁,掩没了公主日夜散发出的“玫瑰水”的气息,使得一切表面如常。小番僧吃够了赏赐的甜食,公主也希望他能有张更甜的嘴儿。
这事并不合法制。即使如此,小番僧也不是很担心。因为公主的相好不是一个半个,也许她只是一时兴起,很快就会忘了她的旧情郎,而像小番僧这样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可谓绝无仅有——但这以后的发展,却是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公主和祭司两人情浓,一年半载,居然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下可是大事不好,一旦事情走漏,公主须受到严惩,而祭司也只有赶紧离开中土,否则就有掉脑袋的危险。
返国的前日,几个和青年祭司彼此相好的胡人,借着教中长斋仪的机会,就在祆教胡寺的地盘,临时搭了一个台子,作乐宴饮,其中也穿插有滑稽和鱼龙之戏,小番僧亲自登台,踏歌舞蹈。公主身体才恢复不久,仿佛忘了教训,一下又变得兴致勃勃,也乘一具彩舆前来看戏,顺便商议商议后续如何处置。
抱膝灯前对饮三回,众人渐渐有了醉意,说着一去碛西如何如何,都是万里的路程,慢慢气氛有些不同。在中土,胡人通常都是音乐能手,比如由前朝宫中“乐正”入仕的国手白明达,就喜欢挑选拿手的旋律自造新声,再配上汉人能懂的通俗歌词,什么《藏钩乐》《万岁乐》《泛龙舟》……听起来好像都是家常,但胡人们齐声歌唱起来,旧辞别裁也添了新意撩人,宫中坊间,都不曾有。在静夜里,京城的人们听到最后一段,受降城上远人的哀怨仿佛就在眼前:
凉州调,凉州道! 长相思,在长安!
安国公主的眼中竟然流出了一滴眼泪,好像长大以来,她头一遭“懂事”了,对身边人有了一丝依恋。她没有看到的,是“舞亭”上小番僧的表情,他怔怔地,脸上依然活泼,似笑非笑,但又有点笑不出来。公主转过身来,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她的情郎倾诉,令她吃惊的是,就在气氛浓烈的当儿,那身上洒了“玫瑰水”的男子,却悄悄地从后门溜走了……
孩子太小,只能留在祆寺中暂由教中妇女照料。大皇帝早有敕令,凡是有关番教的风俗,就听由他们自行处置,汉官不得妄自干预,更不要说公主自感理亏,万不敢声张出去了。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次,她对这小生命竟有些难以割舍,公主硬着头皮,拉上小番僧,在腊月里去找教里的头人。
大光明寺不过中土的新年,教众们正忙着做糖呢——据说,这里有个先人习传的讲究,是祈祝来年水草丰茂,神惠播泽——如酪蜜,似乳酥……在中土式样的石庭中,教人修筑了一座下临圆池的高台,上面吊着一具木桶,桶底穿了眼,好让里面的乳汁缓缓地注入下面沸腾的糖池。高台上,有人穿着短裤赤裸着上身,不停地搅拌圆池里的蜜糖,就是在冬月中也忙得汗流浃背。公主被请到席中入座,她看到教人从糖池里盛出糖汁,拿到外面的冰天雪地里凝冻——很快,白玉一样的羊奶渗入琥珀色的蜜糖,形成漂亮的螺旋花纹,花纹有正有反,乳糕就像一块顺着急流剥落的文石。
头人请她用点心,空气里满是甜腻的乳香——言语虽然客气,却直接回绝了她,不容商榷。头人缓缓说道,既是教中风俗,便事关先皇帝和波斯王定下的盟约,就算是如今的圣上,也不能破了这个规矩。再说,这件事已是大大的丑闻,风声不能弄得再大——孩子万万不能领回!
旁边就是公主婆娑的泪眼,长老大概是有些厌倦了,他似乎铁石心肠,看也不看,只是反复嘟囔着:开春,开春——开春就得启程!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举动,长老摘下腰间的弯刀,挥手割断了头顶上的绳索。断了线的木桶落在黏稠的蜜糖上,并没有马上下沉,而是在圆池里漂漂荡荡。奶比蜜轻,一时间也不曾大量泄漏。
长老指着眼前,轻蔑地说:我教种子,传育既久——这桶将变成空桶,奶终究会融入蜜里,你可有办法把糖池中的奶桶取出?要把孩子带走,就像在乳糕里把奶从蜜中取出一样难!
坐在对面,透过糖池中腾腾的热气,小番僧看见,公主的脸色就如纸一样苍白……
他站起来高声说,我能做到!
大家都觉得他疯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大家想,小番僧可能也就是一时兴起,这不意外,因为他老是爱跟人闹点意外,但这一次,他并不能真的赤手把奶桶从滚烫的糖池里捞出。
几个健步,小番僧登上了通往高台的木架,他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跃到池中——他踩在盛奶的桶沿上。
小番僧在桶沿上行走,摇摇晃晃,看的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但他依然大大咧咧的,脸上满是滑稽可爱的表情。他站稳了身形,开始脚蹬着木桶向池边行去,就像在长江里小舟上的渔夫,看不见的船橹始终控制着航向。原来,他是用力让桶旋转起来,搅动了桶边的糖汁,形成一股向外的力道,桶就向着一侧慢慢地走,渐渐走快了,靠近了池边。小番僧在桶边上灵巧地挪动着步子,就像一团红色的火焰,要不是人们亲眼看到,真不敢相信他有这样的绝技,他们顾不得教中的禁忌,纷纷为他鼓起掌来。
现在,该轮到头人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了,他一声不吭,返身回了内室——没多会儿,他的侍女捧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出来,公主知道,她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可是,也就在这一会儿,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小番僧还在笑着,但他的表情忽然变了——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桶里的奶本来不漏,但是,木桶转得快了,桶里的奶越来越少,桶边的蜜糖向四周纷纷飞散,木桶慢慢往上浮起,变得重心不稳了。
更要命的,是激起的蜜糖溅到了木桶的边缘上,小番僧的脚下越来越黏,令他越走越难,越走越慢。还算相好的几个教中兄弟,此刻纷纷向他使起眼色,劝他趁早下来,小番僧的额头上渗出了黄豆大的汗珠——可是他终究没有放弃。
公主都不敢看发生了什么,她飞速地朝小番僧瞥了一眼,那眼光中一半是惊恐,一半是爱怜。
他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掉进了盛满热腾腾蜜糖的大池,再也没有出来。
几个人草草地埋葬了小番僧,他的墓碑上用波斯文写着:
他来过此地,他在这个世上有过五千六百多天的寿数,他为我们大家带来了难以尽言的欢乐。
他死于一次甜蜜的意外。
進航海日志,但所有地方,对他的描述只有:大航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