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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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写了一本小册子,讲她发烧时的感受,讲她在发烧时都想了些什么。
  ——雷蒙德·卡佛《发烧》
  一
  午休快结束,下午临上班,差不多一点半钟的样子吧,妻子起床站在客厅里,试觉身上一阵一阵地阴森森地出冷,身子骨一紧一缩,不由自主地打两个冷颤。妻子知道发烧了。家里有体温表,妻子不去试烧。试烧只是一个确证,对治疗一点作用都不起。家里有退烧药,妻子不去吃药。吃两片退烧药,就算退下烧,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瞬间里,妻子做出两个决定,一个是思想上的,一个是行动上的。思想上的,是明天中午不午睡了。经验告诉妻子,午睡起床,猛然地离开被窝,身上原本就会出冷。妻子知道正常的出冷和发烧的出冷不是一回事。但她存有一份侥幸的心理,认为起床出冷是诱因,要是不午睡不起床不离开被窝,说不定缺乏诱因,就没了发烧的可能。其实,思想上的也要落实在行动上,只不过不是现在就要行动。现在要行动的,是回卧室找一件两用衫加身上。发烧的冷不是外在的,是由内而外的,但加上一件衣服还是会起到一定的安抚作用。
  妻子去加衣服,加上衣服就该出门上班了。单位离家不算远,十分钟路程。妻子面朝卧室,一转头,头脑眩晕起来,眼前景物一晃一抖的,地震似的两脚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哐当 ”一声响,手里的塑料茶杯掉下来,嚣张地砸在地板上。我在家里,听见动静,慌忙跑过去搀扶妻子,把她平稳地摆放在沙发上。
  我问,怎么一回事?
  妻子说,眩晕。
  我问,怎么会眩晕?
  妻子说,贫血厉害了吧。
  发烧与贫血都是妻子身上的老毛病。时间一久远,好像这么两样子都不算一个毛病了。
  我问,要不要请假?
  妻子说,你先去单位吧,我在家歇一歇再去上班。
  妻子的呼吸微微急促,脸色消瘦蜡黄,我拿一床被子盖在她身上。妻子发烧已有十来天,每天硬是撑着去上班,硬是撑着带孩子,硬是撑着干家务,其实身上没有二两力气,上个楼梯都困难,用奄奄一息来形容都一点不过分。我离开家,心情凝重,担心妻子会有事,想着明天一定要带妻子去医院查一查病因。
  妻子刚过三十岁,身体怎么会垮成这样子呢?
  前后有三四年了,一到换季时节,春季转夏季,秋季转冬季,妻子就会发低烧,断断续续地要持续半个月或二十天时间。正常人体温在三十七度以下,妻子的体温总要有那么一点突破和超值,三十七度二、三十七度三,顶多三十七度四。持续不断地发低烧,折磨人,伤害人,摧残人。不知不觉地发起来,不知不觉地退下去,每天下午折磨两三个小时,妻子吃饭吃不香,睡觉睡不香,肉体上痛苦着,精神上痛苦着。就这么持续不断地,魔鬼缠身一般地纠缠着。三四天过后,妻子就不再像原先的妻子了,病怏怏的,蔫头耷脑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黄,身子一天比一天瘦。要是通俗地把妻子比喻成一棵秧苗,妻子就是一棵遭受过霜打的秧苗,就是一棵遭受过开水烫的秧苗,就是一棵被人连根拔起过的秧苗,就是一棵生满腻虫的秧苗。
  妻子在一家企业职工医院做护士,看病有条件,先做一个血常规化验,结果出来,有两项指标偏低得怕人,说中度贫血都算客气的。很自然地,就把发烧和贫血联系在一起。贫血是因,发烧是果。发烧是贫血造成的。妻子治疗贫血,一是靠药物,二是靠食物。服纠正贫血的药物,吃补血生气的食物。医生暂时找不出妻子贫血的理由,妻子自己找,一找找到生闺女那时候,说坐月子没坐好。
  女人生孩子是关口,坐月子是分水岭。一个女人生没生过孩子不一样。一个女人生孩子坐没坐好月子不一样。什么叫月子坐好了?什么叫月子没坐好?那就要看月子过后有没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有,那就说明没坐好月子。没有,那就说明坐好了月子。
  妻子说,我坐月子没坐好,怎么会有一个好身体?
  我问,你说你怎么没有坐好月子啦?
  妻子说,我坐好月子还会像现在这样贫血发烧吗?
  问题一绕绕回头。妻子不去把贫血的根源往深处想,就一直拖着不往医院去。
  女人生病,从月子找原因,是虚无的一件事,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一件事。不去说坐月子、贫血、发烧之间是否存有医学上的科学依据,单从妻子偏食这一点上来讲,就有许多说法站不住脚。
  妻子生过闺女变成一个素食主义者,很少吃荤菜,要吃只吃鱼,不吃鸡蛋,不吃猪肉,不吃鸡肉,更不吃牛羊肉。妻子生孩子之前,就不吃牛羊肉,这是我知道的。可她过去明明吃鸡蛋、吃猪肉、吃鸡肉,这也是我知道的呀。
  我问,你现在为什么不吃鸡蛋、不吃猪肉、不吃鸡肉?
  妻子回答说,我坐月子吃这些东西吃多了,吃腻了,吃烦了,得了吃这些东西的厌食症。
  妻子坐月子时,吃鸡蛋说鸡蛋香,喝排骨汤说排骨汤好喝,尝老母鸡汤说老母鸡汤味道鲜。怎么会一出月子地,胃口就变了呢?妻子不吃这些东西是真不想吃,偶或吃一点,我看着都受罪。比如说,家里蒸一碗鸡蛋,闺女吃一半,妻子吃一半。妻子吃不下去,挖两勺胡椒粉拌里边,压一压鸡蛋的腥味,才能咽进肚子里。妻子不吃这、不吃那,偏食偏得厉害,不能说不是贫血的一个因素之一吧。
  这一次,我想带妻子去医院,让妻子往深里查一查贫血发烧的真正病因在哪里。
  二
  第二天,我请假,妻子请假,我俩一起去市第二人民医院。
  市第二人民医院所在地叫土坝孜,我家距离这里有两站地,不用坐公交车,走路二十分钟,就算妻子走路慢一点,半个小时足够了。关键是,妻子工作后去卫生学校进修,有半年实习期就选择在市第二人民醫院。可以说,这里每个科室她都认识人。我跟妻子直接去内科找主任。内科主任是一个上海人,打招呼说话,家乡口音很浓,我听一个半懂不懂的。妻子语言识别能力强,跟主任交谈一点不困难。主任听完妻子的病情介绍,看一看妻子递过去的血液化验单,说你去B超室做B超检查一下吧。B超是检查诊断人体内脏器官的仪器。妻子知道它的功能与用途。   妻子紧张地问,我的内脏有毛病?
  主任说,贫血这么严重,持续地发低烧,总要有一个病因吧。
  我看见妻子不止是紧张,一张干瘦的黄脸都变成白煞煞的了。妻子在医院工作,知道医生与熟人之间的说话方式,要是医生不苟言笑,要是医生说话短促凝重,十有八九病人就会有大问题。妻子去B超室内心迟疑,两腿走不动路,我伸手搀扶她慢慢地走。我知道妻子是害怕,害怕有不好的大毛病。
  其实,妻子对这里的B超室不陌生。妻子从怀上孩子到生下孩子,前后有三次来这里做B超。
  第一次是怀孕四个半月,妻子过来检查怀孕初期胎儿的情况。医生检查一番说,胎儿正常。妻子战战兢兢地问,是男孩是女孩?医生说,脐带在胎儿前面挡着看不清楚。医生想一想又说,好像是个男孩吧。B超室医生是个女的,妻子半熟不熟的。医生说男孩肯定就是男孩了。妻子感激地笑一笑。
  妻子想生一个男孩。
  妻子喜欢男孩,是因为我的父母亲在农村。男孩在他们思想观念里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俗话说,酸男辣女。妻子知道自己怀孕后就拼命地吃酸的食物,辣的食物挨都不挨一下子。姜汁醋,米醋,白醋,镇江醋,顾桥醋,不同口味,不同色泽,不同产地,不同品种,妻子走进杂货店看见没有吃过的醋就往家里买。林林总总,我们家的厨房,都变成醋的收藏室。妻子知道吃醋是外在的,只是一种决心和愿望,跟生男生女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二次去B超室,妻子已经怀孕六个月。妻子个头不高,身架不宽,体型不胖,六个月的肚子却显得特别地大,特别地蠢,特别地笨。妻子捋起衣褂襟子,露出大肚皮,让我听胎音。我看见她的肚皮被胎儿撑成一层薄薄的纸,像是要爆炸。有邻居说我妻子怀的是双胞胎。有时候,怀孕的妻子显得特别地单纯和无知。这一次,妻子就直接地问医生,会不会是双胞胎?医生说,要是我连一个胎儿两个胎儿都分不清,还敢坐在这里吗?妻子在家排行老小,接岳母班工作就在父母的单位里,娘家没有什么心要她操,结婚后当家单独过日子,方知柴米油盐不容易。
  妻子第三次去B超室是临产前。吃晚饭时好好的,临睡觉前妻子说一声肚子疼,肚子疼起来。预产期还有三四天,按理说妻子不应该这么早有阵痛。我说,去医院吧。妻子说,看一看情况再说。半个小时后,妻子再一次阵痛起来。这一回不用我催促,她自己说我俩赶快去医院吧。妻子带上生产后要换的衣服,带上孩子出生后要穿的衣服,还有奶嘴、奶瓶、包被、尿片,零零碎碎一大包。
  好在是上半夜,好在B超室医生住家离医院很近。妇产科医生担心妻子夜里生产,请B超室医生过来检查一下胎位是否正常。正常就自然分娩。不正常就考虑剖腹产。按规定,B超室下班就下班,没有下班再上班这一说。妻子找一个熟悉的护士,上门去请B超室医生过来,算是看熟人的脸面破例吧。医生替妻子仔细地检查一遍说,胎位、胎音、羊水都正常。
  护士插嘴问,是男孩是女孩?
  医生说,羊水浑浊看不清楚。
  那个时候,医院就有规定,不能说胎儿的性别。医生和护士在同一家医院,就更不能随便地去说了。医生这么说一句托词。我和妻子笑一笑过去。护士是一个小姑娘,脸色显得不好看。小姑娘刚进医院,初涉社会,哪里知道人心复杂,哪里知道山高水深。
  半夜三点多钟,妻子生下孩子。妻子生孩子时,我一直待在产房里,也算是一次破例吧。妻子躺在产床上待产,我站在产床前面等待。阵痛一阵一阵地尖锐袭来,妻子一阵一阵地痛苦叫喊。醫生和护士在值班室里,不时地走过来,看一看妻子分娩进行到哪一步。她们身上有一种职业性的麻木与冷静。妻子的分娩疼痛,好像与她们无关。孩子的降生艰险,好像与她们无关。我的焦急等候,好像与她们无关。我束手无策地站在旁边,看妻子痛苦地喊叫呻吟,心急如焚地等待孩子降生的那一刻。
  “哗啦”一声,羊水破掉。血和水一起从妻子的身体里流出来。
  孩子降临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她先是伸出头,伸出肩膀,伸出胳膊,伸出屁股,最后伸出腿、伸出脚丫子。医生和护士一起忙碌开来。我看见护士抓住孩子的两只脚,头朝下提起来。我看见护士照着孩子的小屁股“啪啪”拍打两下子,孩子“咯哇咯哇”地哭起来。我看见医生拿起一把手术剪刀,“咔擦”一声剪断妻子与孩子连接的脐带。护士包裹上我家的孩子抱走。医生缝合上我妻子的下身伤口。妻子生产过后,两眼紧闭,浑身瘫软,疲惫不堪,十分虚弱。医生忙完该忙的事,说可以回病房了。我走开去拿手推车推妻子回病房。妻子睁开眼,张开嘴,问医生,我生的是男孩是闺女?医生说,是闺女,饱鼻子饱眼睛,好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妻子闭上眼睛,泪水缓慢地从眼角流出来。妻子轻叹一口气说,是女孩,不是男孩。
  这一次是妻子第四次去市第二人民医院B超室。前后正好相隔四年,也就是说我家闺女都已经四岁了。
  这一次,医生看的清楚,妻子的脾脏肥大,正常人的脾脏多少厘米至多少厘米,妻子的脾脏肥大到多少厘米,相差的不是一个小数字。不正常。绝对不正常。B超室医生把检查报告沉重地交给我,我跟妻子沉重地去找内科主任。B超检查报告是一页轻轻的纸张,拿在我手上沉甸甸的不说,还有一股阴森的恐怖气息。妻子的两脚一步比一步走得吃重,像是要走向鬼门关一般。相反地,内科主任倒是一副欣喜的样子,略带激动地说,你看看我说去做B超检查是对的吧,脾脏是人体的造血器官,血液有问题,首先要想到是不是脾脏有问题,只是没想到你的脾脏这么肥大。
  妻子声音颤抖地问,怎么治疗?
  主任说,那要先看脾脏肥大是原发性的,还是继发性的。要是原发性的,或许脾脏肥大是良性的。要是继发性的,或许脾脏肥大不是良性的。治疗,目前国内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做脾脏切除手术,一种是做脾脏介入手术。做脾脏切除手术,就是脾脏整个地切除。做脾脏介入手术,就是插进一根管道,注射药物,让脾脏坏死一部分,保留一部分脾脏的功能。
  我看见妻子两腿发颤,有些支撑不住。我截断内科主任的滔滔话语,赶紧地问,我妻子能在市第二人民医院住院治疗吗?   主任摇头咽下一口吐沫说,我们这种小医院哪有医疗技术治疗这种病,不说去北京上海大医院,最起码要去合肥省立医院吧。
  妻子问,我要是不治疗呢?
  主任问,脾脏这么大为什么不治疗?
  妻子说,我想死。
  妻子猛然一下蹲地上,“呜呜呜”地哭起来。主任张口结舌感觉有些意外。我张口结舌不知道怎样去劝说。
  三
  妻子决定在矿二院做脾脏介入手术。
  我们这里是一座因煤而生的城市,先建矿,后立市。矿务局各方面待遇比市里好,各种人才比市里多,医院学校办的都比市里强。同事听说妻子的脾脏肥大,需要做介入手术,就说矿二院新近从上海一家医院引进的医疗技术,可以做介入手术。我在机关工作,有一位女领导的丈夫在矿二院,我一问,他正好在血液科,是副主任。女领导说,我下班回家说一说,你明天带小张直接去矿二院找他。我妻子姓张,机关同事在我面前都是小张、小张地称呼她。其实,女领导的家离我家一前一后只有几百米远。当天晚上我跟妻子主动上门去咨询。医生姓崔,年龄接近退休,在矿二院工作几十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崔医生说的跟市二院内科主任说的差不多,说先要诊断脾脏肥大是原发性的,还是继发性的,这一点矿二院就能诊断出来。原发性的,下一步做脾脏介入手术。继发性的,下一步就要看情况而定了。首先要做骨髓穿刺手术,抽出一部分骨髓,检查血液里的细胞成型情况。血液病患者,也是抽骨髓检查判断。也就是说,妻子的脾脏肥大,首先要排除不是血液病。
  妻子的病情这么严重,我没有想到,恐怕连妻子自己都没有想到。
  妻子问,血液病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里说的血液病,是指白血病、再生障碍性贫血、血友病、地中海贫血等恶性疾病。
  崔医生说,血液病不做检查看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像你这种病灶,我见的很少。
  妻子问,什么病灶?
  崔医生说,严重贫血,脾脏肥大,发低烧。
  妻子在崔医生家眼睛汪泪没有哭出来。我知道妻子在默默地接受或承受命运安排的一切。谁能违抗自己的命运呢?我能做的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妻子的命运好一点。命运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明明存在着,就是不知道在哪里、长一个什么模样。
  崔医生问妻子,你贫血这么严重,怎么支撑得住呀?
  妻子说,我每一天都头重脚轻晕乎乎的 。我每一天都像是行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我每一天都像是脚踏在半空的云彩上。
  崔医生说,你有这种感觉多长时间了?
  妻子说,三年。
  崔医生轻叹一口长气说,你早该去医院做检查,你是护士,应该知道有的病能拖,有的病不能拖。
  妻子说,我怕看病,我怕万一有什么不好,孩子这么小怎么办?
  崔医生说,你哪天去矿二院抽骨髓做检查找我。
  妻子说,我明天去。
  这一次妻子看病果断,说明天去,隔天一早就去矿二院。
  晚上,闺女不睡觉,妻子不跟我说明天去矿二院做检查的安排。闺女睡着,妻子跟我说,明天我一个人去矿二院。我说,我请假陪你一块去。妻子说,你跟前跟后没这个必要,你在家帶孩子吧。孩子四岁,上幼儿园中班。上下幼儿园,跟邻居家的小朋友一起,中午在那里吃饭睡觉,一整天不用家长管。再说妻子去做骨髓穿刺手术,虽说小手术,也要打麻药,也有一个疼痛的过程。更主要的是,妻子是去检查有没有血液病,她的一副心情和我的一副心情都是可想而知的。妻子明天去只是先抽骨髓,检查结果要一周时间出来。妻子想独自面对,独自承受,独自煎熬。她想一个人去,就让她一个人去吧。这一夜,妻子没有合眼,我没有合眼。妻子睡不着觉,尽量地减少翻身次数。我睡不着觉,尽量地减少翻身次数。就这样,床板还是不时地有“吱吱呀呀”的声音发出来。
  天亮,妻子起床,我起床。妻子说,我想一夜,有句话我想跟你说。我说,什么话你说吧。妻子说,不管我怎么样,你都要好好地对待我的闺女。妻子说话的语气,像是交代后事,我有点生气。我说,你说的这是什么狗屁话,闺女是你的,不是我的?妻子说,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再找什么样的女人我不管,你再生不生孩子我不管,你就是不能对我的闺女不好!我软下语气安慰妻子说,你不会有什么大病的。妻子说,记住我跟你说一句狠话,你要对我的闺女不好,我就是死后变成鬼都不会放过你。
  妻子收拾一番,去矿二院做检查,丢下熟睡的孩子,丢下不知所措的我。
  在现代生活中,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差别到底有多大?不说别人家,单说我们家。妻子生下闺女,跟我父母亲的关系无形地紧张疏远。妻子说我父母亲,他们嫌弃我生女孩,就是嫌弃我们这个家。“我们这个家”是由我、妻子、闺女三个人组成的小家,不包括父母亲在内的大家。妻子指明两条路线供我选择,说要么你跟我早早地离婚,去找别的女人生男孩,要么你跟我死心塌地地好好过日子。怎么叫好好地过日子呢?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对闺女好。怎么叫对闺女好呢?就是疼爱闺女,爱护闺女,溺爱闺女,娇惯闺女,只能给闺女笑脸看,不能给闺女冷脸看,只能说闺女的好,不能说闺女的不好。
  上午,妻子在矿二院做检查,我在办公室胡猜乱想,心神不宁,看书心不安,写材料写不成。好不容易煎熬到十点半钟,我想妻子差不多该从医院回来了,就提早急忙往家赶。走进楼梯口,我看见一摞黄表纸,就知道妻子已经回家了,就知道黄表纸是妻子买回来的,就知道妻子要去她父母亲的坟上送纸钱。我推开家门,看见妻子是早上出门的那个妻子,又不是早上出门的那个妻子。妻子昨晚一夜没有合眼,又加上上午去医院做检查折腾,整个人是更加地面黄肌瘦,是更加地憔悴不堪。这是一个早已被病魔打败的女人。这是一个早已向命运低头的女人。
  我问,你做过检查啦?
  妻子点点头。
  我问,你回家来多长时间了?
  妻子说,十分钟。   我问,今天是什么节气,要去上坟?
  妻子说,我想上。
  我说,我陪你一块去?
  妻子点点头,没有拒绝。上坟的黄表纸不能进家门,是此地规矩。坟地阴气太重,女人单独不能去,是此地说法。这么两样子,妻子一律遵守着。妻子衣服没换,看样子就是在等着我。
  我问,现在我俩就去上坟?
  妻子再一次点点头。
  岳父和岳母合葬在一块。坟墓埋在西边的一座山坡上。山是八公山中的一座,我叫不出它的名字。那里离家有四里路,七拐八弯的没有一条正路。走出家门,先走过一截菜地土埂路,再穿过钢厂家属区,前面连接一条不规则的水泥路,直通山脚下。岳父死得早,在我妻子十三四岁的时候,生肺癌勉强地支撑两年。岳母前两年死去,一身疾病,住院几年,说不上一个确切的死因。妻子姊妹五人,是老小,岳父活着时,疼爱她,娇惯她,她在心理上依赖他。岳父死后,妻子的心理依赖就转移到岳母身上。妻子嫁给我做妻子,在单位遇见什么难心事,或在家里遇见什么委屈事,会向岳母说一说,岳母会苦口婆心地开导她一番。岳母一死,妻子依赖的一根柱子倒下了。四個哥哥姐姐各自成家,各过各的日子,妻子在单位遇见什么难心事,向他们述说不方便。妻子在家里遇见什么委屈事,不方便向他们述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不能向他们去述说。
  妻子在家里会遇见什么委屈事呢?无非是她跟我父母亲关系不和。无非是她跟我争吵磨牙。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妻子可以向岳母述说,但绝对不能向哥哥姐姐述说。就算妻子向哥哥姐姐说出来,哥哥姐姐又能怎么样?
  岳母离世,妻子失去一根心理的依赖支柱,失去一个重要的述说渠道。有的时候,妻子依靠自己能够平衡自己。有的时候,妻子依靠自己不能够平衡自己。妻子不能平衡自己,失衡厉害的时候,就会想到她死去的父母亲,就会买上一摞黄表纸去上坟。上坟的目的,是去寻找心理依赖的支柱,是去述说心里的委屈,是去缓解心理的压力,是去平衡自己的内心。
  这一次,我陪妻子上坟,跟以往我俩单独来这里还是有所不同的。妻子在父母亲面前,没有流出无休无止的委屈眼泪,没有长跪不起一直默默地述说什么。倒是跟以前过年过节,妻子跟哥哥姐姐一块来上坟时一样,我蹲在坟前烧纸,妻子站在坟前念叨,爸爸妈妈,你们快来拿钱,你们想吃什么买什么,你们想穿什么买什么,你们想用什么买什么。过节过年上坟,其目的是缅怀先人。烧纸送钱,其目的是让先人有钱去消费。现在不年不节,妻子按照年节上坟的样子,我就不理解了。不理解,我不想去乱问。陪着妻子一起上山,陪着妻子一起下山,我似乎找到一丝心安和平静。
  下午,妻子去上班,我去上班。接下来,要等候一周之后的化验结果,等候那个包裹着、记录着、暗示着、破译着妻子命运的化验结果。
  四
  再接着说一说与妻子生产相关的一些事情吧。
  那一天,妻子经过一番痛苦挣扎,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按照道理说,我应该最先看一看妻子生下来的到底是男孩是女孩。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我没有理由不去关心,更没有理由忽略去。偏生地我就忽略去,就没有看一看妻子生下来的到底是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我注意到孩子的健全四肢、两只腿自然弯曲、两只手松散地攥着。我注意到孩子的精致五官、一张嘴紧紧地闭着、一双眼紧紧地闭着、两只耳朵紧紧地往后抿在头皮上。我注意到孩子长着一副宽广的脑门、这一点遗传自我而不是她妈妈。偏偏地就忽略去性别。护士看一看墙上的钟表,先是在病历上写下孩子的出生时间,而后拿起孩子的一只小脚丫,脚心蘸上蓝色的印油,在病历的空白处留下一只清晰的小脚印,就抱去婴儿室。妻子趟在产床上,从阵痛中渐渐地走出来,从生和死的抉择中渐渐地走出来,从紧张和恐惧中渐渐地走出来,妻子没看见孩子,最先注意的却是我的一张脸。
  事后妻子不止一次跟我说,我见你脸上没有一丝笑色,就知道生的是女孩不是男孩。要说前几次做B超检查,医生说看不清楚男孩女孩,我心里就有八九分明白,毕竟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奢望的,但当我看到你的脸色那一刻,就一切真真亮亮了,就像我亲眼看见了孩子一样。所以我去问医生,不去问你。我问只是一个确证。其实,那一瞬间我心里连一丝微弱的幻想都破灭了。
  此后妻子一谈到这个话题,任凭我怎么去解释或辩解都是没有用。妻子生下一个闺女,这是铁一般的事实。面对这个铁一般的事实,我去解释或不去解释、我去辩解或不去辩解,都不能更改。一个更改不了的事实,我去解释或辩解又有什么实际作用呢?眼下闺女都二十多岁了,也就是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现在端坐在桌子前,面对一台笔记本电脑,仔细地回想记录这件事的始始末末,只是想梳理一下妻子生闺女前后有哪些改变。确切的变化,谁都说不清楚。说不清楚中还是有一些能够说一说的。
  比如说,妻子一下子成熟起来。有人说,女人成熟跟年龄无关,跟契机有关。就像庄稼成熟跟生长天数无关,跟节气有关一样。契机就是节气,节气一到,不成熟的女人才能长成熟。只不过节气的日期固定,契机的日期不固定罢了。过去妻子大大咧咧,缺心少肺,看不懂别人的脸色,听不出别人的话音。我指出妻子在这方面的不足,妻子睁大眼睛反问我,我干嘛要去观察别人的脸色,我干嘛要去分辨别人的话音,要看我只看我自己的脸色,要听我只听我自己的话音。不能说那个时候的妻子封闭,不去跟别人共事,不去关注别人的想法和感受,只能说那个时候的妻子开朗、单纯或简单。
  妻子生过闺女,一下看得懂别人的脸色,一下听得懂别人的话音。具体来说,是从我母亲开始的。妻子生产前后在医院待四天,第五天出院回家,也就是说从这一天起妻子开始真正地坐月子。我母亲从老家赶过来伺候我妻子坐月子,要说我母亲心情有多好不现实。在老家我是老大,下面有一个二弟。用我母亲的话说,家里只有二亩地,眼见着一亩地没收成,下一亩地怎么样现在还不好说。我母亲在我家待两天就有要回去的想法。我母亲说老家的一大摊子离不开她。我妻子说我母亲想回去就让她回去吧。妻子生孩子有产假,我没有产假。我问妻子,我母亲一走,谁在家照顾你坐月子呀?妻子说,我自己照顾我自己。那个时候,左邻右舍,没有听说过谁家坐月子请保姆。就算请保姆,那个时候工资低,怕是想花钱也花不起。   母亲一走,妻子坐月子只有靠她自己,还有就是我搭一搭帮手。不说我上班下班有没有时间在家里,单说我有没有能力就得打上一个大问号。我出家门进校门,出校门进工厂吃食堂,缺少做家务活的实践。过去没有经验,现在努力去实践,我做这做那都不像一个样子,妻子看着别扭,一伸手就揽过去。妻子吃东西一直嘴尖,坐月子也不见胃口有多好。烀一只老母鸡,妻子吃一小半,我吃一大半。炖一锅骨头汤,妻子喝一小半,我喝一多半。妻子一个月子坐下来不见胖,我的体重倒是增加好几斤。事后妻子说,这哪里是我坐月子,明明是你坐月子嘛!
  法定产假四个半月,妻子跟单位多请一个半月假,在家带孩子半年后上班。幼儿园收孩子入托最小六个月,再小幼儿园没办法带。企业大,不是一个家庭两个家庭这样子。幼儿园每一年都要收一批这么小的婴儿入托,叫小小班。一个孩子一个小床,孩子送过去就睡在小床上,哭了闹了,幼儿园老师抱起来哄一哄;饿了闹了,幼儿园老师拿起奶瓶子喂一喂;要是屙了尿了,幼儿园老师也要负责换尿布。说白了,幼儿园老师是企业发工资请的集体保姆。既然是集体保姆,幼儿园老师就不可能一心一意地对待某一个孩子。妻子不放心,一个半天下来,都要往幼儿园跑几趟。医院与幼儿园,墙隔墙,门挨门,很方便。妻子坚持母乳喂养,半天搭一次奶粉就算多的了。关键是,奶粉和母乳不是一个口味,闺女坚决地拒绝,不饿到一定程度,都不愿喝一口奶粉。妻子往幼儿园跑这么勤,自然要松懈单位工作。或是说,妻子上班整个身心依旧放在闺女身上,对待工作的态度与过去就判若两人了。
  过去妻子年年是先进工作者,打针技术,对待病人的态度,值班时间的遵守,都是数一数二的。妻子生产后上班不参加值班,只能上白班。上班时间一到,妻子抱孩子过来,先送幼儿园,后去医院上班。下班时间一到,妻子先去幼儿园抱孩子,后下班回家。妻子在工作上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妻子的角度来说正常。闺女没人带,我不带交给谁。闺女在幼儿园不放心,我不去看谁去看。但从医院领导和同事的角度来说就不正常了。你不值班,别人就得多值班。你上班去幼儿园少干工作,别人就得多干工作。妻子这样带孩子,在医院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医院领导怕妻子带坏风气,一个个护士结婚生产都这样,医院怎么办?一时间,妻子成为众矢之的。同事背后说。领导当面说。人人讨伐之。
  同事背后跟领导说,她干工作能马马虎虎,我们干工作就能稀里糊涂,她上班时间能去幼儿园看孩子,我们上班时间就能去上街买菜。
  领导当面说妻子,医院不安排你值班,已经是照顾,你上班时间去幼儿园,算上班还是不算上班?
  不管同事在背后说什么,不管领导当面说什么,妻子都抱定这么一个宗旨,你说你的,我做我的,孩子是关键,我不能不要孩子,我不能不管孩子,我不能不养孩子。
  妻子持续地我行我素,得到的是领导扣罚奖金,同事的冷脸和冷漠。妻子抗争的办法和步骤,先是软弱伤心地流泪哭泣,后是理直气壮地据理力争,继而是泼妇一般地破口大骂,呈现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一副老娘不是好欺负的做派。
  要说妻子在医院里哭泣,我能想得到。一个女人家受到委屈不去哭泣,她能有什么办法呢?要说妻子找领导说理,我能理解。俗话说,狗急了会跳墙。妻子受到委屈哭泣不解决问题,不去找领导说理怎么办?妻子找领导说理,是找比医院领导更大的领导,是找能管着医院领导的领导。要说妻子在医院破口大骂,我就有些不相信了。妻子跟我谈恋爱时,一句脏话都不会说。偶或地说出一句脏话脸都红。有时候,在家里边,在她面前,我有意地说一两句脏话,她会伸手打我,说是打流氓。就是这么一个女人现在学会骂人,而且是破口大骂,跟街头的老妇女没有二样。是本性使然,还是环境逼迫?显然是后一种原因造成的。
  有一次下班回家,我看见妻子的眼睛红肿,我听见妻子的嗓音沙哑。我问妻子,今天在医院怎么啦?妻子说,我在医院里的事不要你管。
  其实,我跟妻子在同一家企业,我在机关工作,她在医院工作,上班下班同一个钟点,走同一条路线。但妻子从不让我上下班抱孩子。妻子说,一个男人家上下班抱孩子算一个什么呀?妻子说,上下班孩子我一个人抱,要影响就影响我一个人,不能影响到你。妻子的态度很明确,在家里我帮手做一做家务就做一做家务,我帮手带一带孩子就带一带孩子,一旦出家门上班,家务活丢在家里,带孩子就是她一个人的事。妻子说,我只想要你记住一条,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嫌弃我们娘俩,你都不能嫌弃我生下的是一个闺女。
  就这样,孩子一天一天长大,妻子一天一天消瘦。妻子一米六二五的个头,体重最轻时不到八十斤。妻子瘦骨如柴,浑身却有使不完的力气。在家里,不歇闲地带孩子做家务。在单位,不歇闲地带孩子忙工作。不是妻子真的力气使不完,是不敢停下来。妻子说,我躺倒不起来,孩子谁个带,家务谁个干,不上班怎么办?
  妻子是不能停下来。生病不能停下来。发烧不能停下来。就这么一直机器一般地运转着。一个女人什么叫成熟,有家庭有孩子敢于承擔责任,在社会或单位遇见问题有办法去面对去解决。孩子四岁这一年,妻子终于运转不动了。
  五
  这天下午,妻子发低烧停下来。或许低烧是一个善良的魔鬼,同情妻子,怜悯妻子,不愿再继续折磨妻子,就悄悄地离开妻子。妻子长时间发低烧,发一发,停一停,再发一发,再停一停,早已经失去感觉能力,发烧与不发烧自己感觉不出来。用妻子的话来说,发烧不发烧,我身上都没有一点好受的时候。护士值班室不缺少温度计,妻子拿一根温度计,甩一甩,塞进胳肢窝,到时候拿出来,体温正常。妻子不相信,怀疑是不是温度计出问题。重新拿一根温度计,甩一甩,再塞进胳肢窝,到时间拿出来,体温依旧正常。妻子从上班至下班,下午半天时间反复地试烧好几次,每一次体温都正常,就说明体温恢复正常了。没有打针,没有吃药,发烧自己消退去,肯定是一个好朕兆。妻子喜极而泣,感谢上苍,感谢大地,更主要的是祈求自己不会是血液病。妻子体温正常,就有理由、有信心相信血液病这个恶魔会远远地离开。   妻子的祈求下班之后就兑现了。具体地说,是从崔医生敲响我家门的那一刻。下午,崔医生一直看守在化验室。那天妻子做穿刺手术,抽出来的骨髓样本不理想。用通俗的一句话来说,就是骨髓稀,细胞不好找。这一点,妻子做穿刺手术时,崔医生就知道。崔医生下午上班,吩咐两名化验员,停下手里的其他工作,专门做我妻子的骨髓化验。一来崔医生不想让我妻子再受一次骨髓穿刺手术的罪,二来要是把我妻子推向其他医院,也是他和矿二院的耻辱。骨髓是血液的初始,骨髓正常,血液才能正常。要是在骨髓里找不见完整的细胞,或者说找到的都是不成型的细胞、变异的细胞,就说明患者是血液病。两名化验员在崔医生的监督下,花费半天时间,总算在妻子的骨髓中找到几只完整的细胞,或者说终于用科学的方法证明我妻子得的不是血液病。
  崔医生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一片阳光灿烂的笑容。那一时刻,我感觉我家的客厅明亮开来,我妻子的心情明亮开来。在我的眼里,崔医生就是一个生出翅膀,飞落我家客厅里的天使。
  崔医生说,过两天就有病人出院,病床我给你留着。
  妻子说,一有病床,我就去办住院手续。
  办过手续,住上院,妻子才能做其他检查,接着做脾脏介入手术。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妻子逃过一劫,胜过任何喜事。妻子的精气神一下好起来,一边忙着给姐姐打电话,报告病情,安排闺女去她大姨家过一段时间,一边忙着收拾闺女走亲戚所要带的东西。妻子说闺女,你不是天天吵着要去大姨家吗?这一次让你去过一个礼拜。闺女问,妈妈去大姨家吗?妻子说,妈妈留在家里看病,明天让爸爸送你去大姨家。闺女说,妈妈不去大姨家,我就不去大姨家。我说,闺女听话,妈妈住院做完手术,爸爸就去接你回家。闺女哭闹起来依旧说,妈妈不去大姨家,我就不去大姨家。
  妻子自从去市第二人民医院看病,就一直怀疑自己得的是血液病,就一直心情不好,对待闺女就失去以往的好脸色,动不动就说闺女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动不动就说自己生闺女是一个错误。有一次,妻子甚至威胁闺女说,要是妈妈生病死掉,你爸爸给你找一个后妈,看你听话不听话,看你闹人不闹人?
  这一天晚上,妻子不再怀疑血液病,心情变得好起来,听见闺女哭闹,决定闺女哪里都不送,就留在家里,白天闺女上幼儿园,晚上妻子留在医院,我回来家带闺女。我问妻子,手术后你一个人留在医院行吗?妻子说,手术后不就是疼痛嘛,要不了我的命。事实上,妻子还是把手术后的疼痛估计得太低了。妻子手术后我还是把闺女送到她大姨家过了一个礼拜。
  妻子心情好,说话就和颜悦色好听起来。妻子说,我一直是幸运的,连我自己都怀疑是血液病,化验结果呢?照样不是。老天眷顾我,垂怜我,让我找着一个没有花花肠子的好男人,生出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妻子生气时说我和闺女可不是这样说。说找到我算是瞎眼了,倒霉了。说生下闺女算是上辈子欠债这辈子偿还的。
  夜里闺女睡着觉,妻子睡不着,我跟着睡不着。一个人就是这样子,大喜或大悲,恐怕都容易睡不着觉。妻子说,我想跟你说一说,那天我遇见的一个人。我问,哪一天?妻子说,我去矿二院做骨髓穿刺手术的那一天。我问,遇见的是哪一个人?妻子说,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问,一个不认识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妻子说,你听我说过就知道为什么我要说个人了。
  妻子说的这个人是在公交车上遇见的。上午妻子从矿二院做过检查,回头乘坐公交车路经百货大楼站,上来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者。老者手里提着一只马扎子,像一个退休老工人的模样。我们这里的退休老工人喜欢这样子,手提一只马扎子走出家门闲逛悠。有热闹,放下马扎子,坐上去,瞧一瞧,乐一乐。不热闹,手提马扎子,继续闲逛游。公交车上的乘客不算多,空下来的座位不算少,老者坐在我妻子前面的一个位子上。妻子面目略显凄楚,神态略显黯淡,刚做过检查,疼痛和恐惧还残留着没有完全消散开。骨髓穿刺手术的部位在后背上,妻子的一只手却轻轻地抚摸在脾脏的位置上。这些天,妻子已经养成一种下意识习惯,一只手自觉不自觉地护在脾脏上。老者回头与我妻子搭腔说话。
  老者问,你的肝脏有问题?
  妻子冲老者凄苦地笑一笑没搭话。
  过一会老者自己摇头纠正说,嗯嗯,不是肝脏,是脾脏。
  老者说脾脏说在妻子的心病上。
  妻子不由自主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老者不回答我妻子的问话,转移话题说,嗯嗯,去给你娘家父母送一点礼吧。
  老者说话曼声细语,喜欢夹杂“嗯嗯”的语气词。
  百货大楼下一站是矿机厂。老者只坐一站路。公交车一停,车门一开,老者手提马扎子站起身走下车。妻子抬头看老者。老者回头看我妻子,慈祥地笑着。妻子一下想起什么,推开车窗跟老者说,我父母都不在了。老者冲我妻子挥一挥手说,听我的话,嗯嗯,去给你父母送一点礼吧。老者慢悠悠地消失在道路两边的人群中。妻子头脑“嚓啦”闪过一丝光亮,急忙站起身想下车追老者。老者不是一般人,或许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或许是上苍选派下凡专门指点妻子生命迷津的仙人。公交车门“咔嚓”一声关闭上。公交车慢慢地启动开。妻子站在车门旁边,一直站到陶瓷厂。陶瓷厂是我家门口的公交车站。妻子走下车,没有直接回家,拐一个弯子去一家杂货店买黄表纸。那一刻,妻子的头脑清亮亮的,明白老者的指点,领悟老者的旨意,读懂老者的微笑。那就是去给母亲上坟,烧纸钱,送礼物。
  好多年之后,我都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位老者。或许是妻子编造的一个美丽谎言。但妻子却一直言之凿凿地说她真的遇见过这么一个人。有那么一段时间,妻子不断地坐公交车,去矿机厂,去百货大楼,去寻找这么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者。但一次次都是无功而返。
  六
  妻子星期一住院,星期四做介入手术。
  上午八点半钟进手术室,十一点钟出来,前后两个半小时。介入手术正常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妻子做介入手术多出一个小时,是多在脾脏附近的血管不规则上。不规则就是不正常,别人的血管粗,她的血管细。别人的血管相对直,她的血管相对弯曲。做脾脏介入手术,就是通过血管往脾脏里注射药物。血管细,不容易找。血管弯曲,药物注射不进去。手术医生和护士小心翼翼地在我妻子身上寻找血管,小心翼翼地往我妻子身上注射药物。妻子总算被推出手术室。妻子做的是全身麻醉,从手术台上走下来,就是从死神身边走过来。躺在手推车上的妻子,身体半死半活,脸色半死半活,整个人半死不活。看见妻子遭受这么大的罪,我的眼泪“哗啦”一下就流出来。妻子跟着我一起流出眼泪。那是劫后余生的眼淚。那是大难不死的眼泪。那是喜极而泣的眼泪。   妻子做过介入手术,留下一道微小的疤痕,还有就是持久不愿消退的疼痛。介入手术的过程,就是让脾脏慢慢坏死的过程。脾脏坏死一部分,留下一部分,达到控制脾脏肥大的目的。脾脏慢慢坏死的过程,就是不断释放疼痛的过程,就是不断忍受疼痛的过程。手术后,医生开两支杜冷丁,吩咐妻子说,不疼痛到忍受不住的地步,都不要使用杜冷丁。杜冷丁是麻醉品,有镇静和止疼效果。中午打一针杜冷丁,妻子止住疼痛,睡一觉。药效渐渐地削减消逝,疼痛渐渐地苏醒加剧。妻子醒过来,越来越疼,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在额头上生出来。妻子忍受着疼痛,小声地呻吟喊叫。我去找医生,问妻子能不能接着打杜冷丁。负责妻子病房的医生姓汪。
  汪医生说,打杜冷丁需要间隔四个小时以上,你现在打是可以打,不过你现在打了另一支杜冷丁,再疼痛怎么办?尤其是夜里,疼痛得忍受不住,怎么办?我说,再打呀!汪医生说,杜冷丁哪能随便打,一旦过量成瘾跟吸毒是一样的。杜冷丁,可以当成毒品使用,我哪里会知道。妻子说,不打就不打吧,手术后打杜冷丁,是要控制量,不能随便打。
  介入手术的疼痛就是大,或者说妻子疼痛的忍耐力就是小。妻子一直支撑着,忍受着,煎熬至下半夜。妻子睡不着,我陪着不能睡。妻子躺在病床的一头,我搭一个床角躺在病床的另一头。夜深人静,妻子疼痛的呻吟声越来越大。我说,打杜冷丁吧?妻子点一点头。打过杜冷丁,妻子睡一觉,我跟着睡一觉。
  第一天晚上算是熬过来。
  第二天上午,汪医生带着几名医生护士过来查房。我怕妻子夜里疼,再睡不着觉,就问汪医生,能不能开一支杜冷丁夜里打?汪医生说,我只有两支杜冷丁的权限,要开你去找崔主任。显然汪医生这样说话是推脱。我说,要是夜里疼得睡不着怎么办?汪医生说,第一天过去,第二天疼痛就会有所缓解,今天夜里不会像昨天夜里那么疼痛。跨过汪医生去找崔医生不适合,我就没有去找崔医生。哪知道第二天晚上,妻子持续地疼痛,一副剧烈的样子,好像一点没有减弱。妻子一夜没合眼,我跟着一夜没睡好。疼痛导致不能睡觉,不是雪上加霜吗?
  第三天上午,崔医生专门过来一趟,问一问我妻子手术后的情况。我跟他说出杜冷丁的事,想着夜里妻子能打一支杜冷丁,我俩都能好好地睡一觉。
  崔医生说,杜冷丁哪能打这么多,还是忍一忍吧!从医学的角度来说,一个人的疼痛是要靠自身忍耐力去克服,靠药物止疼是错误的,也不利于治疗。
  崔医生说话,就在妻子的病床前面。
  妻子说,那我要是忍受不住疼痛呢?
  崔医生没想到我妻子会这样说话,迟疑一下说,忍受得住得忍受,忍受不住也得忍受,这是一个病人必须做到的。
  在我家客厅里,崔医生像一个慈祥的天使。在医院病房里,崔医生像一个魔鬼。
  崔医生说,在这里住院的哪一位病人不疼痛,哪一位病人不需要杜冷丁,有的人已经走到生命的最后尽头,我都谨慎地不去使用杜冷丁。
  在血液科住院的病人,十有八九是恶性血液病。妻子手术那一天,病房里就有一个病人被病魔、被病痛摧残死去。在崔医生的眼里,妻子的病情最轻,疼痛也应该最轻,忍一忍不是大困难。妻子疼痛得整夜睡不着觉,忍受不住,也不想忍受,一颗想死的心都有了。
  妻子说,我只想打一支杜冷丁睡一觉。
  崔医生依旧说,不是我开不出,是我不能开。
  汪医生和崔医生都不愿给我妻子开杜冷丁。妻子眼里流露出绝望的神情,只好无奈地面对疼痛,只好无奈地忍受疼痛。
  或许相对许多病人来说,医院都是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处驿站,在这里忍受疼痛,在这里走完他们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或许一个人活着,就是一个不断经历疼痛的过程。我们出生的疼痛。我们死亡的疼痛。我们遭受失恋的疼痛。我们遭受挫折的疼痛。肉体上的疼痛。精神上的疼痛。林林总总。各式各样。假若人生的疼痛不存在了,我们的生命也就完结了。面对妻子的疼痛和痛苦,我覺得不能睡觉比身体上的疼痛更可怕,我觉得多打一支杜冷丁睡一觉比多打一支杜冷丁可能成瘾更重要。
  我跟妻子说,我想办法去开杜冷丁。
  妻子问,你去哪里开?
  我说,去你们医院。
  妻子说,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妻子的眼里重新点燃起渴望。那是对杜冷丁的渴望。那是对疼痛减弱的渴望。那是对好好睡一觉的渴望。
  第三天下午我去单位职工医院,找一位姓陈的医生一下开了三支杜冷丁。陈医生跟矿二院的医生说法不一样。他说,杜冷丁的作用就是麻醉和镇静,就是缓解病人的疼痛,尤其是缓解手术后的病人疼痛,特别地有效果。假设一个病人打上几支杜冷丁就成瘾,这种药品还敢生产吗?
  职工医院是小医院,矿二院是大医院。小医院里的医生是小医生,大医院里的医生是大医生。大医生的话不相信,相信小医生的话,在我妻子看来是荒谬的。面对我从职工医院拿过来的三支杜冷丁,妻子一直犹豫打还是不打。不打,疼痛睡不着觉。打,按照大医生的说法就有成瘾的可能性。既然有成瘾的可能性,打杜冷丁就是一种冒险,就是一种对自己生命的不负责任。妻子望着放在床头柜上的杜冷丁,一边要忍受疼痛的折磨,一边要拒绝杜冷丁的诱惑,打不打变成一种新疼痛。
  夜越深,越疼痛,越困倦,越煎熬。我跟妻子说,你打吧。妻子决断不下,我帮妻子决断。我说,要是因为多打一支杜冷丁就成瘾,赶明我带你去戒毒所。成瘾的威胁减弱,睡觉的渴望增强。妻子同意打杜冷丁。打下杜冷丁,一小会疼痛就减弱,一小会妻子就睡着。按理说,妻子睡觉,我跟着抓紧时间睡觉,可就是睡不着。那一刻,我的头脑胡思乱想开。我不是担心妻子真的会成瘾。我是觉得我想对妻子的生命负责,实际上负不了。
  呼呼呼,妻子竟然在熟睡中打呼了。说到底,妻子不是血液病,是幸运的。
  七
  有人就没有妻子这么幸运了。同一间病室,住五个病人。除去妻子,其他四个人得的都是血液病。一个年轻的女人,结了婚还没来得及生孩子;另一个年轻的女人,结了婚孩子一岁多刚会走路;一个年老的女人五十多岁,一儿一女二十岁多一点;另一个年老的女人六十多岁,跟男人是二婚,生一个儿子十几岁。面对相同的命运,四个人的生命态度不一样。   先说两个年老的女人。
  有一儿一女的老女人,家住煤矿机械厂,没到退休的年龄,丈夫整天陪在病房里,一儿一女轮番过来送吃的送喝的。我能看出来,一儿一女都不愿在病房里多待,能早走,早走,能少来一趟,少来一趟。两个孩子要上班,好像上班下班忙得很。这个老女人不在两个孩子面前耍性子,不生两个孩子气。这个老女人面对丈夫,就喜欢耍性子,整天有耍不完的性子,耍起性子来不骂人,不打人,一个劲地怄气,不说话,半天不跟男人说一句话,好像她的病是男人一手造成的。丈夫没办法,就出门去附近邮电局打公用电话。一打电话,一个更老的女人就会来。这个更老的女人,是这个老女人的妈。老女人的妈一来,老女人就安静下来。唧唧咕咕,两个老女人在一块有说不完的话题。更老的女人指使女婿回家,说上街捡好吃的好喝的买,烧好赶紧往这里送。女婿巴不得离开病房清闲清闲,他长出一口气,就溜掉了。
  另一个老女人在煤矿上退过休,跟丈夫是一对半路夫妻,一个儿子虎头虎脑的每一天都往病房里跑。病房是暂时的家,不来这里,儿子没有地方可去。这个老女人得病有了几年时间,病情稳定时在家里养病,病情复发时来医院住院治疗。医院里吃的药,打的针,一律是西医。这个老女人一边住院靠西医治疗,一边还外出找中医治疗。看中医去怀远县城,一百里地远,坐车一来一回跑一天。夫妻俩一个礼拜跑一趟,拿上中草药,回头自己熬药自己喝下去。这个老女人相信中草药,说中草药已经延缓了她的发病间隙。这个老女人的生命状态很平和,相信只要中草药一直吃下去,就会一直延续活下去。
  这个老女人的男人不喜欢说话,这个老女人的儿子不喜欢说话,爷俩像是两只闷葫芦。男人有话跟老婆说,唧唧咕咕的声音小,像是说悄悄话。儿子跟娘说话,唧唧咕咕的声音更小。这个老女人听不清,说儿子,没有什么不跟你老子学的,连说话声音小都跟你老子一样。这个老女人说话嗓门大,震得病房墙壁一嗡一嗡地响。这个老女人说,我要候我儿子长大成人,我要候我儿子娶媳妇抱孙子,我要候我了了这些心愿能死的时候才去死。
  两个老女人得的是同一种血液病,却有着不同的生命态度,一个是绝望,一个是希望。希望是从绝望中生发出来的。或许血液病是一口绝望的泥塘,有的人跌进去,就一下子消失掉,有的人不断地挣扎,不断地努力往上攀爬。
  再说两个年轻的女人。
  有孩子的年轻女人是一家煤矿职工食堂的职工,说有一天她在水池里洗碗,一摞一摞地摞在一只竹筐里,不知怎么的竹筐从水池台上倒下来,“哗啦”一声响,瓷碗摔一地。就是这一摔,就是这一响,她回家就莫名其妙地发高烧。送进医院一检查,说是白血病。住院治疗两个月,病情不见好,越来越厉害,高烧低烧不间断,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这个年轻女人每一天都要见一面孩子,每一天孩子都是由她妹妹带着一块来。孩子一岁多,不懂事,不愿多呆在病房里,一哭一闹就想往外走。或许这个年轻女人住院时间一长,孩子跟她生疏了。但这个年轻女人不这样理解。孩子一哭一闹,她心里烦躁地问:“是不是妈妈快死了,你害怕见妈妈?”这个年轻女人嘤嘤地哭起来,她妹妹跟着一块嘤嘤地哭起来。姊妹俩原本长的像,姐姐遭受病魔的纠缠,与妹妹的差异渐渐地拉大。姐姐脸色干瘦蜡黄,妹妹脸色红润光泽。能够看得出来,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年轻女人最割舍不下的就是她一岁多的不懂事的孩子。
  这个年轻女人的男人是一个下井矿工,下班不休息不睡觉,就往医院里跑,困极了就趴在病床上睡一觉,很少跟妻子说话。大多矿工都这样,外表上有些木讷,在公众场合羞涩不说话。这个年轻的女人说,她跟丈夫是小学同学,五年级那一年,他看上她,整天追她。怎样去追她?就是把她送回家。她家和他家不在一条路上,他送她要绕好大一个弯子。有一次,她哥哥半路拦住他,把他鼻子打淌血。她心疼,跑过去捋褂子替他擦鼻血。高中毕业参加工作,他俩就结婚了。她说,男人对她好,不是一般地好,是真心实意地好,是刻骨铭心地好,就算现在死都值了。
  公公婆婆年岁不算大,偶或地来一趟,脸色不好看,好像儿子媳妇生病是故意的,给家庭带来的灾难是十恶不赦的。
  要是公公婆婆不在病房里,要是妹妹孩子不在病房里,要是只有男人在病房里,这个年轻女人躺在病床上,就平静地发烧睡觉,一直发烧,一直睡觉。
  另一个年轻的女人也在煤矿上工作,结婚没多久就生病,很少见她男人来,经常出现在病房里的是另外两个男人,一个是她弟弟,一个是血液科医生。弟弟来医院是做骨髓配对,要是配对成功就把骨髓移植给姐姐。骨髓移植是目前治疗白血病的最佳方法。血液科的這个医生不管理这间病房,却跟这个年轻的女人很熟悉。两个人经常成双入对地来往病房里。骨髓配对的事一直都是这个医生替这个年轻女人张罗。骨髓移植难度大,矿二院做不了,是这个医生通过关系联系省立医院,说是联系好就转院。弟弟更年轻,心里害怕,在医院呆两天跑回家。姐姐在病房里恶狠狠地骂几句,赶紧追回家。给人的感觉,这个年轻女人的病情不太重,躺在病床上打完吊水,跑进跑出的一刻都闲不住。病人晾晒衣服都在一楼的院子里。这个年轻女人在窗户下、病床前拴一根绳子,衣服晾晒在病房里。一件文胸悬吊在窗口,风吹过来摇一摇,风吹过去摇一摇。一条粉红色的短裤,旗帜般地招展着,无声无息的,却隐隐含含地述说着什么。
  这一天,这个年轻女人的男人来了,黑黑的,矮矮的,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女人迎脸问,手术钱筹集了多少?男人吞吞吐吐地说出一个数。数很小,离骨髓移植的费用相差十万八千里。女人破口大骂,说没钱你来医院干什么?是看我死了没有?是来等着我死?男人凶狠的一张脸抽几抽、扭几扭更加地凶狠了。脸色更加凶狠的男人,脖颈硬几硬,两条腿一起软下来,半蹲地上,双手抱头,“呜呜呜”地哭起来。
  八
  妻子手术后第七天出院 ,加上手术前住院三天,一共住院十天整。
  十天里,妻子只跟有孩子的年轻女人和二婚老女人说过话,打过交道,与另一个年轻女人和另一个老女人,好像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四位血液病患者,算是同病相怜吧,但她们之间更是不说话,不打交道。有一次,我与矿机厂的男人说几句话。他老婆很快截断男人说话,打发他去做一件可有可无的事。这个男人手上有技术,我们单位下属的机修车间,机床出现故障,维修技术达不到就请他过去。正是因为他去过机修车间两趟,想跟我说一说他了解的我们单位和他认识的熟人。这个老女人为什么不让她男人跟我说话,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妻子批评我说,就你话多,想说话,回单位上班慢慢说。   我能感受出来,病房里整天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四位血液病患者,时时刻刻受到死亡的威胁,随时都会因病情加重而死亡。我能看得出来,有孩子的年轻女人在一天一天等死,四位患者中,她离死亡最近。另一位年轻女人在拼命地寻找治疗机会,在极力地挣脱死亡的威胁。矿机厂的老女人不甘心向命运屈服,不甘心向病魔屈服,积攒一肚子的怨气和怒气,整天狂躁不安。其实四位患者中,相比较她离死亡算是第二近。另一位老女人离死亡相对最远,病情最容易稳定下来,她与自己的命运达成一种妥协,她与附着在身上的病魔达成一种妥协,她只要求活得相对长久一些,她能看着她的儿子长大成人。这个老女人面对病魔的心态是平和的,人生态度是乐观的。这个老女人说,我活到现在早已经知足了。
  妻子与有孩子的年轻女人打交道,是因为妻子带一瓶酒精棉球过来。妻子是护士,看见这个年轻的女人发烧不止,就想到拿酒精棉球擦一擦,可以起到物理降温的作用。妻子带酒精棉球是消毒,在医院吃饭先拿酒精棉球擦一擦手,床头柜上放吃的东西、喝的东西先拿酒精棉球擦一遍。医院里有各种各样的病人,有各种各样的病菌,想一想真是脏,只是一般人不去想,就算去想又有什么办法呢?妻子不能不想,不能视而不见,这就是判断一个人有没有洁癖的分水岭。妻子有洁癖,在医院所到之处,满眼都是病菌,满眼都是肮脏。这个年轻的女人姓鲁。妻子说,小鲁你拿酒精棉球擦一擦,散一散热,会好受一些。妻子做示范,小鲁照着做。擦脖子,擦胳膊,擦小腿,擦脚面。总之,能擦的地方,小鲁上上下下擦一遍。
  小鲁说,酒精棉球擦身上凉瓦瓦的真舒服。
  小鲁喊我妻子张姐。
  小鲁说,张姐,我要想再擦一擦,还能问你要酒精棉球吗?
  妻子很慷慨地把一瓶酒精棉球送给她。
  小鲁问,张姐,酒精棉球给我,你不是没有了?
  妻子说,我让你曹哥去我医院里拿。
  小鲁破天荒地笑一笑。
  妻子跟老魏打交道是因为病床。老魏就是那个二婚的老女人,她男人喊她老魏,妻子跟着喊她老魏。妻子从手术后第五天开始,每天晚上就回家睡觉了。脾脏的疼痛减弱,不需要打杜冷丁,在医院这种环境里还是睡不好觉。妻子下午早早地回家,隔天一大早不耽误过来查房就可以了。妻子的病床晚上空在那里,老魏跟我妻子協商说,能不能让她儿子晚上睡。妻子说,我反正不在,就让你儿子晚上睡吧。老魏很感激,说我妻子心眼好,得病才不会是恶病。老魏说话有矛盾,难道得恶病的人,心眼都不好。老魏意识到说话不恰当,改正说,我说不好话,一说话就说自个头上了。
  妻子有洁癖,从医院回家直接进卫生间,脱下衣服,洗好澡,换上干净衣服,才能进客厅,进卧室,做其他事。在医院里穿的一套衣服装在包里,挂在门口,连家门都不进。妻子说老魏儿子,整天待在医院里,要是不注意染上病怎么办?妻子担心老魏儿子的成长,想一想又说,老魏儿子这样子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我说,孩子怎么都一个长。妻子问,要是我得血液病,你会怎么办?我说,不知道。妻子问,要是我得血液病,孩子你怎么养?我说,不知道。人在主观上,都回避作这样的假设,不会去设身处地想一想,假若怎么样,我会怎么样。一个活得好好的人,拒绝接近死亡,拒绝假设死亡来临,或者说排斥死亡的存在。
  妻子和我说上述一番话时,并排躺在床上,闺女在她大姨家,我打算明天去接回家。妻子说,我知道我生病晾了你一个月,你早想跟我那个一下子。那个一下子,是我跟妻子的暗语。她一说,我明白。我一说,她明白。我问,你脾脏会不疼?她说,你不能慢一点轻一点。我说,那就再等一等吧。妻子果断地说,我想!我慢慢地脱妻子的衣服。妻子说,我要好好地珍惜生命,我要好好地享受生活。
  妻子住院第十一天上午办理出院手续。妻子把剩下的另一瓶酒精棉球送给小鲁。妻子说,过一个礼拜我来医院复查,再给你带一瓶酒精棉球。小鲁说,谢谢张姐,我怕是用不着这么多酒精棉球了。病情越来越重,死亡越来越近。小鲁静静地流下眼泪。这是妻子见到的小鲁流下来的最后一串眼泪。老魏送我妻子出门说,看来我们病房里的几个人,只有你能站着出病房,剩下我们只能躺着出病房。
  中间相隔一个礼拜,我陪妻子去医院复查。复查就是拍一张CT片子,看一看脾脏坏死的百分比。这一个礼拜,妻子能够明显地感到疼痛在慢慢地消失,身体在慢慢地恢复,体力在慢慢地增强,吃饭正常,睡觉正常,上下楼腿上有了一点劲。也就是说,脾脏介入手术收到一定的治疗效果。
  我跟妻子去医院去的早。妻子说,我俩先去病房看一看。去病房看什么?妻子想看一看曾经受疼受罪的地方,妻子想去看一看病房里的四位病友。妻子进去又出来,病房里的五位病人,没有一个是认识的。妻子怀疑走错病房,退出来看一看,没有走错门。我跟妻子去医生办公室,妻子问汪医生,原先的四位病人呢?汪医生说小鲁在妻子出院第三天去世,第四天矿机厂老女人去世,不过这个老女人的死亡原因不是血液病,是脑溢血。另外两位病人,年轻的那一位转院去省立医院,年老的那一位出院回家。
  妻子说,小鲁活不长了,我想到了,矿机厂的老女人死这么快,死于脑溢血,我没有想到。
  妻子又说,矿机厂的老女人一死,她男人算是解脱了。一个女人不管生什么病,最起码还是应该对男人好一些。
  我说,你就是她的榜样。
  妻子说,可惜她活着时看不见。
  九
  妻子在家又休息一个礼拜,回职工医院上班。妻子生病、检查、住院、治疗,前后花去差不多一个月时间。
  这一天,妻子休息在家说是要出门去找一个人。哪一个?就是公交车上遇见的那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者。妻子想起去找他,是因为另外一件事。这件事与妻子在医院的工作有关,与崔医生的老婆有关。崔医生老婆,也就是那位女领导,两年前肾脏就查出有毛病,经常地打针吃药。吃药,在办公室或在家里吃都一样,药片塞嘴里喝两口白开水,咽进肚子里。打针,选在上班时间打,选在办公室里打。一般职工打针,自己去医院。女领导打针,医院派护士上办公室打,算是一种特殊待遇吧。女领导需要打针,电话打到护士值班室,就有一个护士拿着注射器具去女领导办公室。从医院到女领导办公室不算远,一来一回一刻钟足够了。以前妻子去过女领导办公室,别的护士去过女领导办公室。是工作,妻子去,别人去,都正常。妻子生闺女后上白班,手术后接着上白班。上白班,医院作息时间和机关相同,女领导什么时候打针,妻子都在护士值班室。手术后上班,妻子最初去两趟办公室给女领导打针没觉着什么,无非说一说住院的事,无非说一说感激的话,说崔医生医术好,说矿二院医疗条件好,说脾脏介入手术效果好。在职工医院护士中,妻子打针技术是出了名的,别人找不到的血管,她能找到,别人打不进去的针,她能打进去。   女领导跟我妻子说,今后医院派护士给我打针,就小张你来打。
  妻子连声说,好好好。
  妻子心想女领导说的是一句玩笑话,应付一句就算了。哪知道女领导当即打电话给医院领导,说要把给她打针的护士固定下来。固定在谁身上?自然是我妻子。
  给女领导打针的工作固定在妻子头上,别的护士心里不高心,妻子心里也别扭。去女领导办公室打针,是接触女领导的一个机会,趁机说一说需要麻烦女领导的事情,说不定就能办到。现在固定在妻子一个人头上,就妻子一个人能去,自然而然地就得罪了其他护士。哼,就你打针技术高。哼,就你会伺候女领导。妻子心里闹别扭有理由。凭什么固定在我身上呀?还不是我找崔医生看了一下病。还不是要承担一份情。妻子连续去几趟女领导办公室,就转头去找医院领导。妻子找医院领导不能说不想去女领导办公室给女领导打针,只能说孩子大了,想参加护士值班室值班。上白班,白天在家的时间少。值班,白天在家的时间多。上白班,晚上能在家带孩子。值班,利于白天在家做家务。妻子跟医院领导这么一要求,是一个推辞给女领导打针的好借口。
  其实,妻子不愿给女领导打针,还有一种心理,不愿见与血液病有关的病人,不愿回忆住院的疼痛和痛苦。妻子跟我说,肾病不是血液病,却跟血液有关联,严重时要定时地血液透析,真到那个时候,生命就不长了。妻子说过这话两年,女领导开始血液透析,四年后女领导死亡。——这是后话。崔医生是血液病专家,面对妻子的血液透析,一样没办法。
  那个时候妻子一直问我这么一句话,你说我与血液病擦肩而过,应该感谢谁?是崔医生让我不得血液病,显然不是。是我的命好,不让我得血液病。妻子说那一天去做骨髓穿刺手术,抽出骨髓做化验,结果是血液病,就是命不好,结果不是血液病,就是命好。那么命又是什么呢?两个人一起走路,天上掉下来一件重物,砸死一个人,另一个人毫发未损。两个人一起过马路,一辆车子撞过来,轧死一个人,另一个人逃脱劫难。这些都是命的好与不好。命明明存在,却又看不见摸不着。
  妻子问,你说我在公交车上遇见的白胡子白头发的老者是人还是神?
  我说,你说是人就是人,你说是神就是神,反正是你遇见的,又不是我遇见的,我怎么会知道。
  我一直怀疑这位白胡子白头发老者是妻子臆造出来的。
  妻子说,我想去找一找。
  我问,去哪里找?
  妻子说,去公交车上找呀!
  我说,你真相信世界上有这么一位老者存在吗?
  妻子说,我在公交车上遇见的,我凭什么不相信。
  妻子说去找老者,真去找老者,一连去三天。第一天乘坐公交车,百货大楼至矿机厂之间,来来回回找几趟,没见老者面。那一次遇见老者,他从百货大楼上车,至矿机厂下车。妻子由此判断老者要是不在百货大楼附近居住,也应该在矿机厂附近居住。第二天,妻子乘坐公交车在百货大楼下车,就守候在公交车站,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第三天,妻子乘坐公交车在矿机厂下车,就守候在那里,依旧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妻子想做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等来等去就是不见猎物的影子。第四天,妻子出家门去乘公交车,心里就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老者。是去百货大楼守候?是去矿机厂守候?是乘坐公交车来来回回寻找?结果,妻子上车犹豫,耽误两輛公交车没上;妻子下车犹豫,多坐两站路,在谢一矿下车。妻子站在谢一矿公交站台上,不知道要干什么事。
  妻子自己问自己,我来谢一矿干什么?
  妻子自己问自己,老者怎么会住在谢一矿?
  谢一矿、小鲁。小鲁、谢一矿。妻子的头脑“嚓啦”闪开一道亮光,知道来谢一矿干什么了。小鲁家住在谢一矿。小鲁死,妻子一直惦记着小鲁的孩子,一直想找空闲去看一看小鲁的孩子。冥冥之中,妻子不知不觉地就来了。
  妻子从街边水果摊上买一点水果,一路问过去,一路找过去。小鲁家住在一片煤矿家属区,说是楼房,其实是不像样子的破旧楼房。楼房四层,小鲁家住三层。小鲁的孩子在家,小鲁的男人在家,小鲁的妹妹在家。小鲁家的楼道里贴着大红的双喜,小鲁家的房门上贴着大红的双喜。妻子看见小鲁的妹妹穿着新娘子的大红衣服,感觉上有些奇奇怪怪的。小鲁的妹妹知道我妻子惊讶什么,自己介绍说,大前天我跟我姐夫结的婚。
  妻子“噢”一声说,我明白了,你这是冲喜。
  我们这里人家有冲喜的习俗。所谓冲喜,就是家里有丧期,再办喜期,就得安排在一个月之内。出一个月,就得出三年。不过习俗说的是父辈祖辈的丧期,子辈孙辈的喜期。可是小鲁的男人和小鲁的妹妹,算是哪对哪呀?
  小鲁的妹妹接着释疑,说姐姐临死前向她提的唯一一个愿望,就是想让她嫁给她姐夫,说这样孩子就不会受别的后妈的气,她死就可以瞑目了。
  妻子又“噢”一声说,我明白了,恭喜你们二位了。
  小鲁的妹妹,我妻子叫她小小鲁。小鲁的男人当了小小鲁的男人,依旧是老样子,依旧是不愿说话,替我妻子倒上一杯茶,就坐在沙发上抱孩子。小鲁的孩子已经改口喊小小鲁妈。或许这么小的孩子,根本不需要改口,你让他喊姨,他喊姨,你让他喊妈,他喊妈。
  小鲁的孩子喊,妈妈,香蕉。
  香蕉是我妻子提去的。小鲁的孩子看见香蕉想吃,在小鲁的男人怀里坐不住,挣着要下来。小鲁的男人紧紧地抱住孩子不让他下。
  小小鲁说,香蕉是大姨买来的,要吃你问大姨要。
  小小鲁伸手指一指我妻子,告诉孩子说,喊一声大姨,就给你香蕉吃。
  小鲁的孩子看一看我妻子,怯生生地喊,小姨,香蕉。
  孩子过去喊小小鲁,喊小姨,现在喊我妻子大姨,喊不好。我妻子不为难孩子,伸手剥一根香蕉递过去。
  小小鲁说孩子,跟他老子一样笨嘴秃舌的,连一声大姨都喊不好。
  妻子说,孩子小嘴笨,大一大懂事就好了。
  小小鲁会说话,爱说话。小小鲁说,我姐活着时,老是在我面前夸张姐人好,好人有好报,你看你家曹哥,人实在,能说会道,到哪里都是走在人前面的一个人。小小鲁说话的声音和神态,跟她姐姐一个样。姐姐刚死,加上忙结婚,小小鲁显得消瘦而憔悴。妻子恍恍惚惚的像是见着死去的小鲁,或者说小鲁就没有死,此时此刻就坐在我妻子面前,跟我妻子说话聊天。
  当天夜里,老者走进我妻子的梦里。老者告诉我妻子,不用去找他,找也找不见。妻子说,怎么找不见,我不是找着您了吗?老者笑一笑,隐隐约约地消失去。妻子醒过来,知道是一个梦。妻子相信梦,相信梦里老者说的话,不再去找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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