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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转身后是一绿一黄银杏炸串搭配岚山吉兆著名的盐烧金目鲷,银杏微微的苦味引出金目鲷的甘醇,小小的、少少的一道菜摆在半白半赭的竹叶陶盘里,却是味觉与视觉的双重享受,岚山吉兆的盐烧手法果然名不虚传。接着扮演转换口腔味道的箸休也很精彩,如宝石般一颗一颗闪闪发亮的鲑鱼卵、几颗翠绿毛豆,撒上深绿海苔丝。放在又像花瓣又像贝壳的深皿中,仿佛藏在深海的宝藏等待挖掘。清完口腔的记忆,下一道焚合的贺茂茄子、南瓜、小芋、万愿寺小辣椒就不怕没味道,吃起来鲜甜无比、淡而有味。
接下来就是要比“肚量”的御饭了,岚山吉兆用盲选的方法选出大阪府生产的KINUMUSUME品种米,做出蒲烧鳗牛蒡拌饭,还有我最爱的锅巴。最后又端出撑死也要尝上一口的白饭,那用铁锅炊煮到粒粒分明、晶莹剔透、芳香四溢的白饭配上香物好吃到灵魂会出窍,难怪小山薰堂曾在岚山吉兆吃过淋上鸡蛋、特制酱油、撒上柴鱼片、海苔的鸡蛋拌饭,竟然吃到目瞪口呆。
这其中当然有很大的学问,除了百中选一的好米之外,岚山吉兆第三代目德冈邦夫是吉兆创始人汤木贞一的外孙,他从父亲德冈孝二手上接掌本店后,特别喜欢研究味噌、酱油的调味,不断创新菜色,并打破京都料亭不接生客的传统习惯,被誉为果敢的继承人。 酒足饭饱后送上菓物,新鲜的无花果、哈密瓜、葡萄、芒果放在冰镇过泛着水汽的小银盘上,再淋上岚山吉兆自调的酱汁,中和甜度,更显美味。最后以抹茶、蕨饼和果子作为今夜完美的句点。美丽的蝴蝶女将再度飞来,忙了一整晚还要一边与客人合照一边殷勤送客,真不容易。
193O年汤木贞一先生于大阪创业,1991年设立京都吉兆岚山本店。汤木贞一与北大路鲁山人这对好友对日本料理的创新与改革都贡献卓越,北大路鲁山人出生京都,汤木贞一虽然出生神户,却更能客观地欣赏京都文化,汲取精华后再创造出独特的料理。汤木的茶道造诣很深,常年思考茶道与料理的关系,他的爱好与兴趣直接体现在吉兆的怀石料理上,吉兆使用的器皿、茶碗甚至有江户时代的古董,也特别注重季节、庭园、装潢、摆盘与服务人员的素质,用一期一会的精神探求美味的极致。1961年东京吉兆分店正式开张,1969年汤木开始在《生活手帖》上撰文对吉兆进行连续介绍,这本杂志就是日本NHK2016年最受欢迎的晨间剧“姐妹当家”的背景故事;吉兆越来越受欢迎,店也越开越多,只要从吉兆出去开店的徒子徒孙都有一定的身价。
汤木贞一把他打下的帝国分给一子四女,长子“本吉兆”、长女“东京吉兆”、次女“京都吉兆”、三女“船场吉兆”、四女“神户吉兆”,当中就数三女的船场吉兆最不争气,2008年爆出用九州牛冒充但马牛事件,之后又被发现将客人没吃过的料理重新摆盘直接转移给下一位客人享用的回收事件,连续两次重击,船场吉兆只好宣告永久歇业,让老父打下的金字招牌蒙羞。
如果不是非要体验有如舞台效果一般的八寸登场,我建议不妨预订岚山本店或松花堂店的午餐,除了费用可以稍微减少之外,最重要的是白天反而可以欣赏四季庭园风景。
我的吉兆初体验就是在岚山本店的初夏午后,窗外草木扶疏,远山近景一片绿荫,整个空间让人五感满足,完全融合料理之味、料亭之味与人之味,就像在岚山脚下野宴,愉悦的过程令人感动,用完餐大家到庭院散步、拍照留影,依依不舍,余韵袅袅。
松花堂店的便当午餐则是我的下一个目标,松花堂便当是指中央十字隔开,边缘加高,覆上盖子的便当。松花堂便当和汤木贞一先生可是关系匪浅,绝对要亲自体验一番。
话说京都石清水八幡宫的泷本坊住持,名叫松花堂昭乘,擅长书法、和歌、绘画,特别喜欢隔成四等份的盒子,烟草盒、绘具盒通通都把它隔成“四分盒”。1933年汤木贞一先生去拜访松花堂昭乘时看到他的四分盒,马上联想到也许能拿来当做分隔料理的容器,聪明的汤木把盒子的面积缩小、边缘加高,如此一来,茶会时四分盒就能当成点心盒;若将白饭、炖菜、烧烤、生鱼片隔开,不但更能凸显食物各自的味道,也能发挥摆盘的功用,将美味与美学浓缩在一个小小的便当盒之内,于是“松花堂便当”就诞生了,为此汤木贞一先生还获颁天皇“紫授褒章”,是日本第一位以料理人身份被尊为“文化功劳者”。
松花堂便当现在已经变成日本便当文化的代表,有机会的话一定到创始店试试。
除了开创松花堂便当,留给子女17家餐厅、4个吉兆集团之外,汤木贞一先生还留下1个“汤木美术馆”,将他生前私人收藏了50多年的爱好变成日本传统文化的保存。这家位于大阪御堂筋附近的美术馆主要展示茶怀石器具和古代美术品,我最想看志野茶碗和织部四方手钵。我总觉得这位活到将近百岁的料理奇人那么勇敢地开创事业,后代子孙也大都能继承家业,保持对料理的热情与坚持,应该和汤木先生喜爱收藏艺术品有关。川端康成的小说《千羽鹤》,男主角菊治少爷的父亲菊治老爷是位茶道大师,故事情节中不断出现与茶道有关的器皿,如菊治老爷生前常用的黑色织部茶碗,还有情妇太田夫人女儿文子送给的菊治少爷志野瓷水罐(应该是茶道中用来放废水的建水),这样的小水罐可能太小,常常被太田夫人拿来插花,川端康成形容这个白釉面上隐隐泛出红色的瓶子“柔润得像梦幻中的女人似的……”
小说的最后出现一对文子送给菊治少爷的瓷碗,一只是太田夫人生前(她在书中出现不久后也死了)用来喝茶的志野瓷小茶杯,一只是菊治老爷的唐津瓷碗。
这对瓷碗间接说明菊治老爷曾经和太田夫人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甚至连出远门也带着(可能也把文子小姐一起带上,像一家人出游?)。
这只志野瓷小茶杯的白釉碗口纹路上略带一点茶色与隐隐的红色,菊治少爷猜想那应该是太田夫人唇吻的地方,又似褪色的口红……
文子一直想摔破这只小茶杯,菊治少爷舍不得,说这个茶碗是志野古窑瓷,有三四百年的历史,当年也许是酒器,既不是饭碗也不是茶杯,只是后来被古人拿去当茶杯使用,说不定还有人放在茶箱里带到远处去旅行。小说要留给读者自己慢慢读,但川端康成的笔下功夫实在了得,所有的人性情欲的纠结,借几件茶器的流转更迭,不着痕迹地一一显露。
这也是我这几年去日本旅行,出入这些高级料亭的深刻的体悟,犹如川端康成的文字,看似轻描淡写,却是暗潮汹涌;这些料亭的继承人,也是一代一代看似云淡風轻,却是努力不懈地修炼。
那些花鸟风月,那些金风玉露,都像装在松花堂便当里的梦,春日的落樱、夏天的流水、秋月的皎洁、冬阳的温暖,都在小小的四方格里相遇。
最后还有一个小故事,听说北大路鲁山人很喜欢京都吉兆岚山本店的料理,每次吃完饭就拍拍屁股走人。过段时间汤木贞一先生就会收到北大路鲁山人亲自烧制的器皿当成回礼,这些散发着惺惺相惜气味的器皿都被吉兆好好保留着,也许哪一天我们也会像梦一样在京都与它们相遇。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17年10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