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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天马行空式的转行
父亲一向健康强壮,我没参加工作前家里开支全靠他赚取,地里活不能干就半路学起木匠、泥瓦匠、酿酒,心灵手巧的他学什么都快,一学就会。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母亲长舒一口气说,这下好了,你爸也能松口气了。这些年确实不易,供我上学不算,还盖起现在居住的房子。
原先住的窑洞由于时间久,下雨就掉碎末,天晴后请村里最有学问的智尚先生看过,他给出建议,尽早搬离,遇上过大的风雨雷电,窑洞就会支撑不住。智尚先生原先在地质局工作过,不知什么原因有天回到村里就再没有去。父母至此就规划砌盖新房,搬离不久果真遇上坏天气,入夜后雷电交加,風雨大作。夜间听见轰隆巨响,清早起来一看,窑洞塌陷成大堆泥石交杂的废墟。
修建房子已经借下了钱,父亲性子强,不愿常欠人家的,见了面都觉得别扭,就拼命干活争取早日把钱还上。去年年底,父亲从外面回来,进门就说头痛,鞋也没脱就躺在炕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我们都没在意,以为是受凉了,饭做好叫起来吃,他怎么也起不来,说疼得受不住了。我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跟着星月坐车到县医院。
检查结果让我们惊诧不已,医生说,脑袋里长了巨大的瘤子,正在挤压视神经。医生转身问父亲,平时有没有感到视线模糊?父亲认真地点头。我们回去做了简单的拾掇,连夜赶到省城医院,几番周折挂上专家号,几天后的检查结果与县医院给出的一致。手术前医生讲清楚所有事项,我们在协议上签了字,父亲的生命就这样掌控在了我们手里,与医生私密的谈话,更像是不可告人的密谋。
手术很成功,切下鸡蛋大的肉瘤,至于是否为良性要等化验结果出来。我们在父亲面前做起虚假的表演,并等待着化验结果。当医生告知我们肉瘤为恶性时,我们的内心有着无尽的悲伤,在父亲面前的表演变成了纯粹彻底的真实。我与母亲不是好搭档,总是出现裂缝,每天都经历着大小不等的惊险刺激。没有谁能改变肿瘤是恶性的事实,出院回到家,母亲专心照顾起父亲,父亲知晓的与真相恰恰相反。我也从城里,开始常回家看看。
母亲端着洗好的菜走来,我转换方式,装作很随意,说,妈,昨晚半夜有没有听到什么?我如此神秘的问话,引起了母亲的注意,说,你听到什么了?我摇头说,没有,就问问你,有没有听到谁和谁说话。说完后我就后悔,这样还不如直接问,深知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愚蠢为何还要做出。母亲谨慎起来,在围裙上擦干洗菜弄湿的手说,你听见谁和谁说话了?不行这几天挑选个日子给你叫叫魂,平时工作上也要注意。在母亲心里,半夜听到莫名空乏的对话,多半是已经没有肉体存在的鬼魂的对话,能听到的人魂魄轻,所以要把丢失的叫回来。担心事态扩大,我说,没有的,就是随便说说。母亲不相信,说,这可不敢大意,叫叫没坏处。我没办法让母亲相信,就缄默不语,用其他事情转移此事。
天黑尽了还不见父亲回来,我们着急,母亲靠柜子站着说,复,最近有没有觉得你爸怪怪的?我说,哦,要不我们去找找。我们关好门出去,几乎转遍了半个村庄,看见有黑影和红点过来,我喊,爸,是你吗?黑影里的红点上下移动着,不紧不慢说,嗯。
回头路上我在想父亲去了哪里,那段路是没有人家的,岔路最多都是通往山上,加之那晚我们冰冷的对话,我猜想……回到家,我专门注意了父亲的鞋,沾着很多泥土。母亲看刚扫干净的地上踩下许多泥,就说,你这是去了哪里?这么晚不回来,非要我们去找。父亲吃着温热的饭,说,告诉你们要保密,我去找寻高人修炼了,过几天我会在树上盖间房,开诊所。母亲说,农,我看你真是神经病了,突然你就会行医治病了?我没有说话,等待父亲接下来的言语。
父亲吃过饭,从口袋里掏出烟抽,慢悠悠地说,我开的诊所是总部在观村设立的分店,师父能授权给我,这是对我的信任与赞赏,我求之不得,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都会开。母亲气得发抖,说,你就胡折腾吧,我们娘俩迟早被你毁掉,被众人耻笑死。我看时机合适,就试探着说,要在树上修建房子?这个话题勾起了父亲的兴趣,津津有味地给我解释,说,与地面要不远不近,如果村里找不到合适的自然生长的树,就人为竖立几棵。母亲坚决地说,想都不要想,我不同意,除非我死了。父亲脸上折叠出密集的笑容,说,你会同意的,师父会派使者来通知你。话语越说越邪乎,我们陷入虚迷的沉思。
使者意的外在形态
春气冲冲来到我家,门被她猛地推开。母亲与春年纪相差得多,关系却很好,忙着给春让座倒水。春不坐也不喝水,浑身冒着香喷喷化妆品味的热气,柳枝样站着喘息。她平缓些后说,兰嫂,快去管管农叔,我家孩子意都被他带坏了。母亲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就知道这几天安稳不得,他会到处丢人现眼惹乱子。
跟着春出门到村人常聚集的树下,父亲正抱着五岁的意转圈说话,众人起着哄。父亲说,意啊意啊,没想到你就是师父派来的使者。意觉得好玩,在手臂延伸制造的空中欢笑。有人觉得气氛不够就说,农,使者来观村做什么?与你接头还是传送什么秘密任务。父亲说,高级机密岂能让你们知道。母亲看父亲抱着意疯狂转圈蹦跳,心提到了嗓子眼,焦急地喊叫,快把人家孩子放下,小心摔倒。当时出院医生千叮万嘱回去不能做激烈运动,可父亲不听,忘记了周围所有人,完全陶醉在与意相见相知的欣喜中。春在边上干着急,不敢上前制止。
终于停止旋转,父亲抱着意走过来,站住和意四目相对半天不说话。母亲说,快把人家孩子放下,你把春吓坏了。父亲放下意,喜不自禁地说,宣布吧。意整理衣裳端正身子,用稚嫩的声音有模有样地说:境园通知,现授权农在观村开设“境园·意念主义下的神秘诊所”,并任命农为主治医生兼负责人,所有人必须全力配合,尤其妻子兰嫂。境园总部发。在座的人先是满脸严肃,不知谁扑哧笑出声,笑声就这样铺天盖地前仰后合地蔓延开。母亲羞愧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春强行拉扯意走,说,真是跟上好人出好人,跟上疯子会跳神。意哭喊着不走,身子紧贴着地面,说,农,记住师父的话,万不可放弃,去理清这个世界。父亲赶忙跑过去,抱起意,站直身子然后送上尊敬的目光,说,转告师父,农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会坚持下去。意被春拉走了,父亲站在那里直至看不见意的身影,听不见意的声响,身体才松软下来。母亲不愿再管,撂下话,你爱走不走,我先走了。 诊所没有修建在树上,全村找了个遍也没找到理想高度的树,最终买下几棵来人工制作。我回到家,母亲就跟我哭诉,几个钱全部花在了医院,现在你连个家都没成,你爸又这样胡折腾,唉。我劝慰母亲,没事,只要父亲开心就行,算下来也花不了几个钱。材料置办齐全,父亲没急着动工,说,得好好规划,要修建出总部境园的风格,最重要的是那种由内而外的气韵。
近来他天天和院里的鸡说话,也怪,鸡像是真能听懂,围在他身边凝神倾听。两三天过去了,仍旧没动静,母亲忍不住问,多大的工程啊,还酝酿规划这么久?父亲说,只要总部一回话,立马动工。我忍不住说,是境园吗?父亲点点头,双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墻外传来几声鸡叫,父亲顿时欢喜不已,去门口迎接,鸡趾高气扬地进来,站在父亲跟前,父亲迅速整理衣裳站立端正,二者对视许久。鸡要走了,父亲毕恭毕敬送出去。回来后当即打电话联系事先说好的工匠,现在就来家里开工。工匠来后,父亲用白灰先画出要修建的大致区域,然后左走右走地转圈,斟酌各个细节。工匠们像征战的士兵,手里拿着武器,等待将领发话。
父亲行走转圈的脚步停住,转身面对工匠,一手抱于胸前,一手辅助言语的表达,边说边行走于工匠们周围。我们所要修建的不是简单凝固干巴的房间,是要有生命,能与季节气候互动,这样才有灵气,便于我用中外古今的知识剖析结构、钻研深奥混沌的意念,让众人活得有意思。工匠们大眼瞪小眼,稀里糊涂地应和,反正为挣钱,听指挥就行。父亲补充道,这也是总部境园的意思,刚送来不久,意真是厉害,时空形状已不能限制约束他,可以随心转化,或人或动物或植物或空气或光芒或知识。先不说意,你们接下来要做的我具体说说,在白灰画好的区域里挖五个栽种树木样的坑出来,浇上水使其渗透湿润,然后把选定的树木挖回来,栽在坑里。有工匠说,这样会不会不牢固,房间摇摆怎么办?父亲胸有成竹地说,不会摇摆,如果摇摆也是暂时,它们会越来越牢固。有工匠聪明,一语道破,说,农是厉害人,原来的树木只是换了位置,到这里仍然能生长起来,上面修建的房屋更是会自然上升。父亲对说此话的人很是赞赏,便邀请他加入“境园·意念主义下的神秘诊所”协会,以他的认知做一方代表没问题。听说靠近县城的几个村子,总部派人选择分店负责人选,翻来覆去研究琢磨,没有合适的。若是他愿意,父亲会全力推荐。那人笑说,这种与灵魂深交的事情太难,我还是做好我的本职工作。父亲不好强求,连说可惜。
房间修建得很快,四五天下来树上的房间竣工,至于内里摆设布局没几个人见过,父亲把上下的梯子牢牢控制住。我能做的就是不断地从城里购买需要的东西,放在家里,父亲趁我们不注意或放松警惕失去兴趣时拿走。树木的移栽没有影响到生长,位置的变化像场美梦,枝叶愈发繁茂。
诊所牌子是大事,上面写什么内容,什么时候挂牌,都是重中之重的事情。村里人经常来围聚观看修建好的房屋,多人不住赞叹漂亮,住上面肯定有意思。自房间修建好,父亲就没在家里睡过,抱了被褥到树上睡。吃饭母亲会喊叫提醒,忙碌时,就会有一只竹篮吊下,母亲把饭放进去,竹篮徐徐拉上去。
诊所牌子找了县城最好的木刻家雕刻,内容字体皆是总部给出的,意深夜来过几次,我听见外面有人悄声说话,就起来光着脚到门上听看。树上的房间亮着灯,意从里面出来,在我眨眼的瞬间,意完成了上下梯子的动作。挂牌当天,意站在下面,心满意足地看着微笑着,父亲请意来揭牌。红布揭开,“境园·意念主义下的神秘诊所”,深浅有致地躺在木板上,涂染了金色,看起来十分出彩。
母亲等待验证自己的推测,从前是农民工匠,突然说自己学到了本领,开起名字奇怪的诊所,不知会有哪个来看病。平日随便的感冒咳嗽,就能把老头子难住。看病用药可不是儿戏,关系到生命。父亲不愿理睬母亲,解释也无意义,就自顾自地进行着。半个多月过去,没见买回来一片药,尽是些日用品,摆放在房间。这就是对母亲猜疑最好的回应,治病就得吃药打针吗?难道没有药品就不治病了?两句无声却有力的反问,母亲无法争辩,撂下笼统的话,我看谁来找你看病?父亲站在门口,观望能见之处,得意地说,都会来,包括你自己。母亲置气说,做你的白日梦,说完就围上围裙去厨房洗菜做饭了。
观看交织忘我的艺术演出
诊所挂牌成立后父亲过着悠然日子,每天早起先去村里闲转,等太阳出来,人们从丢开黑夜营造的良好氛围的沉睡,换上清醒与活力,父亲就挨家挨户地走访。有人不耐烦甚至厌恶,不好意思发火催赶,顶多做出爱理不理的状态。父亲不管这些,用热情去对待所有,铸成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妙招。走访完村里其他人,本以为自家会跳过,没想到父亲并无遗漏。
这天后晌,母亲没心思做饭,过来和我说话,复,你有没有收到晚上看艺术表演的通知?我说,你也收到了?母亲瞪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说,你是怎么收到的?我如实说,没有具体的媒介,脑海里就是有,从中午那会就记得。从母亲的脸上我看出了所以然。从此,观村的人会不会不再依附有形的媒介。我在想,既然我和母亲不约而同收到通知,其他人是不是也相同。母亲觉得没有说透,就再说,是头脑中自然产生的念想?我轻声说,嗯。母亲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按着通知来到艺术表演剧场,周围没见坐有其他人,难道仅是为我俩安排的吗?幕布慢慢拉开,父亲随着灯光来到舞台中央,说,本来是念来主持,可他临时有事,所以我来代替,你们要记住,我是观众不是主持人,我们一同在观看。艺术表演开始,父亲下台找座位坐,我招呼他到旁边的空位,他说那里有人,我找个没人的。我和母亲迷惑不解,明明是空的,为何要说有人?难道那些看起来空荡的座位上都坐着人,只是我们互相看不到对方?就像我和母亲这样,三两一团一簇,或单独存在着?父亲不知坐在哪里,艺术演出开始,空气里氤氲着片片寂静。
男人穿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并不能带给视线延伸出去的力量。这算是侧面,忽然一张准确的脸进入众人的眼睛,不知是通过摄像机还是直接面对,悲戚地哭泣,眼泪流下擦干,委屈地说,他们就是不想让我活,虽然给予治疗,但他们内心充满着后悔。有声音闯入画面,说,可不敢这样说,我看你妻子孩子都很是尽心尽力地伺候你,他们是你的亲人,盼望着你早日康复。 男人难受不堪,脸上现出道道扭曲的纹路,纹路被放大被细化,要说话时脸面得到迅速复原,说,他们碍于血缘,碍于亲情。你也知道,像我们这样花钱再多也无济于事,只能得到三五年的苟延残喘,我听见他们说过残酷无情的话。闯入的声音逐渐有了形状,在说话中由小到大,由抽象到具体地现出,说,这话倒是不假,我们花钱无用,他们本就不宽裕,肯定想过干脆让我们死去,节省下这笔巨大的钱过幸福生活。
男人叹息说,这才是真实,他们身体的隐蔽处灵魂的深渊里咬牙切齿地痛恨着我们,恨不得把我们撕扯得粉碎,扬撒于风中,无踪无影。闯入的声音与男人显现出来,满是白色的病房安放着两张床,床上坐着两个虚弱、紧张、愤怒的人,他们表情复杂,镜头开始在两人之间移动。
男人说,我们要反抗,争得我们应有的权利,要舒畅自然地活着,而不是他们为难勉强地给予。临床的男人说,反抗、活着、自然、舒畅、权利。两人的面容随着声音的加速闪烁不已,后来在人们的眼睛里,已经合为一人或不见人面,剩下抽象的线条,靠着脑海中的印象,去记忆思想。
马路上车流不止,两旁开着大大小小的门店,人声乐声嘈杂不止,天桥上站立着面容各异的人,拖着沉重的步伐游荡于此。双手扶着栏杆,望着拥堵的道路及插入云霄的高楼,仰头片刻,孤独落下,惆怅溢出身体。我真是为这些人捏了把汗,生怕他们从这里一跃而下。女人的声音弯弯曲曲地进入画面,说,我太累了,伺候不动,孩子来的次数少,基本全靠我一人,我厌倦这样的生活。他还时不时生气,这时我就要爆发,身体里有无数本真的深意在冲撞,试图冲破皮肤,冲破可以流通的部位。路上遭遇了堵塞,鸣笛声四起,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急,大有再不让开就要冲撞过去的架势。
女人声音继续,他本是死掉的人,我们救活他照顾他,他还经常发脾气,谁愿意忍受这样的无理取闹。谁欠谁的,还是前世注定如此,纯粹的胡扯,我们都有自己应有的人格,让那些虚假的东西滚出去吧。有人触摸到她,饭香停在她身旁,画面里多出几种饭菜,说,不去吃饭?胡思乱想什么?天桥上的人们身体死板僵硬,不过倒是与这里融洽神合,暮气沉沉。听女人的声音,有些萎靡不振,强支撑着生命,说,去啊,那位大爷还等着吃饭呢,我不饿,我特别想死掉,一了百了。女人穿着许久没洗的朴素衣裳,花白头发粗略梳过,用皮筋绑扎了个辫子,矮小笨拙地下着楼梯台阶,饭香随着另一女人向着医院大楼走去。
舞台上出现男人、女人、年轻人,分别站在三个不同的时空里,没有任何亲情牵连存在,陌生人做着各自的事情,言说着心里话。台下的我们看得脸红耳热,空荡的座位上也渐渐有了动静,挪动身子、伸展胳膊、打起哈欠……父亲不知在哪里,幕布徐徐落下,剧场寂然,几道光泼墨样撒开,与黑色相互照应,之间氤氲的那股气息浑然真实。正当所有人疏解了些心中的不适时,水墨画闪电般消失,换上明亮,父亲站于中间,说,艺术表演到此结束。
至于各人心里怎么想,你们自己清楚,无须言语,我已感知到。不知过了多久,剧场里才响起人们散去的声响。回去的路上,我们仨与空气融为一体,静默地走着,几次我想说什么都没有说出。
村人悄然行踪下的辩解
父亲真是变了,每天行踪诡秘,除过在树上房间里,再就是去所谓的总部。有回我好不容易跟踪上,不想刚进到山路,看了一眼树上叫唤的鸟就不见了人影。后来又有几次跟踪,一次不如一次,皆是被某个瞬间现象打断跟丢。如今想来,那是有人在帮助父亲,可以确定的是,一定是他的同行,一起守护着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意、念。观村是可为之村,观这样的字眼很有意思,说明创造建立观村的人思想高深、知识渊博。父亲当初去修炼,并且与境园总部争取负责这里大概就是为此。
观村最近流行起随处照镜子,闲暇时就找寻能照之物,越是新奇独特越好。家里的镜子一家人争先恐后照着,许多人照着照着就号啕大哭,问为什么?回答说,没想到自己原来是这般丑陋。问哪里丑陋,与此对比的参照物是什么?回答说自从看了艺术表演,就开始怀疑自己,鼓起勇气到另一个空间里寻觅。
本来对找寻到的肉体灵魂有心理准备,可真看到后,还是超出了预想,奇丑无比,天下绝无仅有。参照物就是美啊,那些美的肉体,美的灵魂。问,你认为世间有肉体灵魂皆完美的人吗?回答说,特别理想的难有,勉强次之的应该有。多人不认同镜子里寻觅到的自己,就去找寻其他可照物,有人去河边,清澈见底的河水流动着,难以照见。但在隐约中却找到了难得的慰藉,推翻了镜子里的羞耻。有人清早去山上,在枝叶上寻找最自然最亮的露珠,露珠里照出的自己最真实。照过的人瘫软下来,双腿跪地,仰天长啸,响彻山谷。能照的都照了,没有任何改观,村里人心惶惶,大家恍惚地过着生活。
这时人们想到父亲的“境园·意念主义下的神秘诊所”,父亲怪异,早已想到村人会来找寻他治疗。当日夜里就贴出告示,每天只接见有缘人,何为有缘,自在心间。夜里来排队等候的人,没有看到此告示,只是盲目地抢占先机,天亮后看到告示,悻悻而归。我似乎懂得父亲说的有缘,有缘是在迷惑众人,真实内涵在深处萦绕,就像那次看艺术演出的通知,没有言语相告,大家不约而同准时准点来到。父亲灵活多变,有时他去见有缘人,有时有缘人来见他。
那夜天黑得浓郁,阴云密布,说不准何时就会有雨水飘洒。支撑父亲房间的几棵树,已经在新土地里扎根,接下来就是变得粗壮和根网密布,成为根深蒂固。半夜起了風,我从睡梦中醒来,想起院里狗窝漏水,就起来拿了塑料布去遮盖。
风大,我逆着风前行,到院子角落把狗窝盖好,它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来到我身边卧下。我刚要离开,听见父亲房间里有动静。悬空的梯子放到地面,熟悉的声音,就是你,上来吧。我这才意识到,原来那里早就站着人,那我出来及刚才所做的一切都被看到了?我拿不准,看狗安静地卧着,我想等它睡着再悄然离开,不管被那人看到没看到,已经这样了,正好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那人上去,梯子重新悬在空中,房间窗户上的人影由高变矮,指定是坐下了。父亲说,你现在承认通过可照之物映照出来的自己吗?那人不敢轻易言说,呼吸中充满着唯唯诺诺。父亲说,如实说来即可。那人调整嗓音,说,我不是那样的,对待父母我孝顺,对待妻子我忠诚,对待孩子我关爱,对待朋友我真诚。父亲说,然后呢,对待世界对待生死对待万物对待各种欲望呢?那人思想片刻说,总之我是符合伦理道德的,不是坏人。父亲说,你看到的就是真实的,你觉得那些虚假,那真实的是什么?是你所谓的符合众人眼里的规矩?简单说来,你对待父母,有没有想过让他们死去;对待妻子,有没有想过其他女人,对她心动甚至表达爱意;对待孩子你真能付出所有,真能不顾一切吗?对待朋友就更不用说。你是你自己的中心,万事原初都会围绕着你转。那人停顿十几秒后说,没有。父亲说,停顿说明你对此说法犹豫,犹豫说明你想过,好些东西只要想过就存在,并不一定要做出来。人的复杂不能用简单粗鲁虚伪的道德来分理,有太多幽微的东西无法捕捉,就在你我心间。所谓的道德伦理在这上面是被剥离掉的,真情实感里不容有这些人为制作的坚硬的物体存在。那人说,想过但我终究不会做出啊。父亲说,不用做出。过会那人灰心又丧气地出来,顺着悬梯下来,走出大门。 我深思父亲说的那些话,人是复杂的矛盾的,我们时刻做着内外的对抗,我仿佛领悟到些什么,在身体里游动聚集。蹲的时间长了脚就麻,身边卧着的狗睡着了,我想是时候离开了,刚起身脸颊上感到几滴冰凉,下雨了。
树上房间的门并没有关掉,像是等待着谁。我走到树下,听到父亲说,不用上来了,你是明白人。大门外有人说,你是如何得知?父亲说,我就是知道,你专挑黑色映照。那人笑几声离去。我躺在炕上,想起前段时间深夜里父亲与我的对话,仔细想来还真有些意思,父亲何时变得这般有思想,奇异夸张的改行难道是准备已久,是我们没有察觉到?院里只剩下雨声,我努力去忘记已有的思想,随夜睡去。
多彩而又黯淡的交谈
“境园·意念主义下的神秘诊所”的名声在方圆几十里传播开,来的人很是谨慎,但又随心所欲。入秋后,父亲下来的次数增多,母亲和我担心他着凉就去送铺盖。天儿也怪,身子一转就寒冷起来,看天气预报说是有冷空气入境,想去说要不要下来住,又不敢冒昧去说,只好在门窗上探望,观察树屋内外的动静,如果稍有机会,我就会去抓住。母亲做好饭,让我先吃,她等会吃,嘴里念叨着,不知你父亲这会做什么,要不要下来趁着热乎吃,毕竟人是铁饭是钢。我端起饭碗又放下,决定大着胆子去说,不管怎么说都是父子,这层关系已经存在了二十几年,就算是其间有说不清的复杂,也难以改变。我到树下,父亲从房间里出来,说,你们上来,自从修建好,你们还没上来过。治疗这么多人,现在轮到我们自己了。
我们端着饭上去,房间里的布置摆设与想象的差不多,简单摆放几件必要的家具。冷风从门窗缝隙里不断钻入,搅冷了本有的温暖。我们坐下,就着昏暗的灯光,边吃饭边聊。父亲端坐着吃饭,说,复,那晚我们聊的内容你没有忘记吧!我停住咀嚼,点点头。父亲说,我今天对那晚说的内容做些补充,再一个就是做个自我剖析,这段时间在帮助别人的同时思考了很多。其实也不能说帮助别人,只是让能觉醒的部分人得到应有的自由,或者说认识到真实的自己,你们厌恶我很正常。
母亲抢到话茬,说,没有的事,是你想多了,农。父亲抬起手往下压压,说,不着急,等我把话说完,我也痛恨过你们。病重时,你们的犹豫和虚无的关心,我当时看着听着很恼火,觉得说这些有什么用,赶紧带我去医院啊!我甚至极端地认为你们这样做是故意为之,不想花手里的钱,拖延时间,让我自生自灭。我害怕死亡,不想死去,虽然手术后也最多能活三五年,但我还是特别渴望得到这些时间,你们说我怯懦也好,软弱也罢,我全部承认。
母亲再次插话说,你那是为我们母子不受人欺负,家里有个男人很不一样,你是主心骨,为了能照顾我们一年是一年而活着。父亲说,不是主要,我想活下来最大的原因就是想活着。简单的生死之间到底有什么,我不想死去,活下来的这短暂的三五年到底想要什么?我说不清楚。当时我也做选择,清楚家里没钱,如果给我看了病,所有钱花掉还得再借一部分,这样复成家就更是艰难。
父亲看我沉默,说,复,你以为呢?我像垂垂老矣的人,气若游丝地说,不知道。父亲说,当我们真的面对许多事情时,一切附加的皮肉,甚至精神的东西皆会轰然倒塌,会毫不犹豫地扔掉。母亲从部分否定到全面否定,不承认父亲说的任何话语。我起身收拾碗筷,问他们还吃不吃,吃的话我去锅里加热。不大的房间里没有回应,话语凝结在凛冽的寒气里,我想再说几句却无法说出,说出去也就是那样搁置在空中。
第二年落雪时,父亲修建的树上房间住进了几只麻雀,母亲每回呼喊我去送飯,我都偷偷把饭放下,在米缸里抓上一把米,爬到挂着“境园·意念主义下的神秘诊所”招牌的房间,把米撒在地上。然后坐在父亲经常坐的地方,看鸟儿啄食,看鸟儿抖擞翅膀,看鸟儿飞走,在蔚蓝的天空和雪白的大地上,划出若即若离的弧线。
责任编辑:朱广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