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三年,中外历史已打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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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世纪,中外历史“已渐次打成一片”——塞尔维亚朋友左兰娜(Zorana Bakovic)读到我的《乾隆十三年》后对我说,读者(包括她的众多读者)恐怕不免会感到震惊。
  对今天的大多数读者来说,这种论点怕是不容易接受,因为旧的近代史观太深入人心了。不过当年,却是有很多“国际友人”——特别是耶稣会士——来到大清,参与了中国事务。其中,就包括斯洛文尼亚人刘松龄(Augustin F.Hallerstein,1703-1774)。
  《乾隆十三年》开头、结尾都引用了刘松龄的故事,这使他第一次进入中国正史。
  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左兰娜长期在中国学习、工作和生活,担任斯洛文尼亚报社记者——那时还叫南斯拉夫——报道和评论中国的方方面面,亲眼见证了中国的巨大变化。
  现代的刘松龄研究,就发生在这一时期,问题首先由南斯拉夫(塞尔维亚)学者提起,中国学者(鞠德源)做出回应,斯洛文尼亚学者继之,经左兰娜介绍,我也参加进来,并为此访问了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开展合作研究。现在,刘松龄在斯洛文尼亚已经尽人皆知,甚至被视为“国宝”。人们把他与马可·波罗(按:这是一个克罗地亚姓氏)相提并论,突出与中国友谊的源远流长。国际间已有多部相应的著作和文章发表。
  刘松龄是在乾隆初年来到中国,担任大清钦天监的负责人长达三十余年,超过了大多数中国官员的任期。尽管五品——不久被皇帝提升为三品——不算大官,但钦天监负责的天文历法,在讲究“天人感应”的时代,却不能说是小事。
  尽管有人偏向用“单纯”的观点看待历史(特别是涉及邦交的时候),刘松龄却没有这么简单。单是他的身份就无人能及:他一方面担任天朝的高级官员,另一方面,他还是耶稣会在远东的负责人(这不是秘密);在私下里,他多少参与了违法的秘密传教活动,也曾大胆在皇上面前为他们说情;他多次违背朝廷的规定,私底里给远在欧洲的朋友和耶稣会写信,由自己的通道发出,有如一位“驻外记者”;一些信件在欧洲公开印行,其间他不客气地批评大清的政治,俨然成为一个“持不同政见者”。
  清代是一个管制相当严厉的时代,以致今天很难看到批评政府(或皇帝)的文字,这与明代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有一些外国记载或能幸免,如朝鲜的《李朝实录》,剩下的就只有西方传教士的记录了。刘松龄史料的重要性,于此可见。
  如《乾隆十三年》所说,朝鲜史料曾批评清廷之“愚天下之术”,批评“乾隆独何心而分别清汉”,对汉人“如客如奴”。刘松龄也曾“骂皇帝”,为了乾隆十二年的教案——中国南方几个违规秘密传教的外国人被“正法”,被“瘐毙”——也曾发出他悲愤的诅咒。因为清军在金川的战败,他甚至盼望南方发生民众起义,并觉得清朝的气数将尽??
  如果是在三十年前,学界一定会为刘松龄而欢呼,称道这个西方人的见识和勇气!也不会有人以为刘松龄在破坏中斯邦交??但时代变了,是人们见怪不怪,还是他们麻木了?或为某种原因,刻意回避某些事实?
  我相信,耶稣会士一定影响了中国。就“人权思想”来说,刘松龄当时还是蛮超前的,从那以后数十年,到十八世纪末那种种思想才引发了法国大革命。
  但“外来者”不止有西方,二○一○年伦敦大学清史会议上我曾发言说:
  一个“幽灵”,在中华大地徘徊。它来自北方,在近千年的时间里,携带着异样的文化和意识形态,及其强大的武装力量,一次次以少数征服多数,君临了中国。从表面看,它像似中国传统,却又不是,如同“天可汗”制度,带有着“国际背景”。它到底是什么?过去,常把它解释为“民族矛盾”、“野蛮落后”,恐怕也不尽然,或许我们应进一步把它视为一种“政治性质”。所谓“清朝统治者”,已有几分接近于“现代政党”。在一般所说的清人受到“汉化”的同时,我们也许更应该注意到这一“外来者”的“异质性”和它的主动“侵略性”。
  说到“现代政党”,怕没人会反对说:耶稣会才更有资格。我们对此还缺乏足够的了解罢了。
  那时候批评中国政治的,只有西方人吗?其实,满洲人也有着他们的不满,例如对传统的土地制度、租佃制度:
  乾隆朝发起“均田”、“限田”建议的官员,大多都是满人。如不肯与同僚“会稿画题”的都统兼刑部左侍郎盛安,“与用事大臣动色争于上前”的漕运总督顾琮,皆为满洲镶黄旗人。而采取反对意见的,则汉人为多??看来,满人对汉人的那套东西,是很“不以为然”的。经常按照自己的某种利益(或“理想”),“不尊重”,甚至“践踏”它。
  在劝减田租的提议中,也是这样。乾隆皇帝差一点就制定了严格的制度,规定减租的成数。因“今日官宰皆左袒赖债者”、欠租者,蒲松龄也曾说过,“昔之官谄,今之官谬”。明清易代,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在许多方面,清朝政府与明朝也有的一比,如自太祖努尔哈赤时,就斥责明政府是只顾富人,不管穷人;在粮政上,明朝仓储等同虚设,乾隆朝存储数量几乎较前增加了两倍;在赈灾力度上,动辄拿出上千万石(两)赈济灾民,这种事在明代想都别想。
  也有人不同意我的近代史观,但我还是坚持黄仁宇曾经提倡的“技术角度”,更重要的也许是我们不应僵化了自己的思想,特别是在需要我们更新历史观的今天。
  参考国际上“新清史学派”的观点,我们可以说:
  所谓十八世纪云云,所争的不仅是对一个“时段”的认识,而是涉及我们的“世界史观”的大问题:过去认为,除了英国一个国家带头实现了现代化外,其他都不是“上帝的选民”,现在看来就未必了,其他许多国家,包括奥匈帝国、俄国、日本、中国??都在“现代化”中,只是其命运、角色各不相同罢了;再如把它贯通到今天,谁说中国就一定“不行”呢——这也就改变了过去以经济暨经济关系,以工业革命为标尺的观察角度。
  大家津津乐道的英国工业革命,其实也发生在十九世纪,在十八世纪之后。一本美国“新清史”学者的论文集指出:耶稣会士带来的革新,帮助满洲殖民统治者极大地提高了他们建设国家的能力,推动了帝国的扩张。将来的研究应该以此为起点,那就是:中国,而不是大不列颠或法兰西。它应建立在早期现代世界的共时性演进之上(《世界时间与东亚时间中的明清变迁》,前言、257、285页)。
  不错,就现有史料看来,刘松龄等一干传教士,并没有特别关注清朝的人口对策、经济发展政策,如所谓垦政、农政、粮政等等。人的视野可能是有限的,但传教士本身所做的工作,如天文知识、科学的传播,不正是现代化的一端吗?到了二十世纪,“德先生”与“赛先生”,不是成了中国人的口号?
  按照法国年鉴派学者布罗代尔的观点,十八世纪出现了世界历史上罕见的“共时现象”,一是人口增长(说它“不由人为,怕也未必”,并不一定是那么纯自然的);一是加强政府,按照美国学者斯科特“国家视角”的观点,这一类的努力还包括绘制地图,即所谓新的民族国家建设这一层面。据说,“当十八世纪间,即欧洲各国大地测量亦尚未经始,或未完成。而中国全图乃已告竣”(翁文灏);雷慕沙《亚洲新杂纂》:“此种广大测地事业前此在欧洲从未有人尝试,而能在八年之间告成。”据说刘松龄除天文学等科学外,还擅长地理舆图之学,一七四九年他曾踏勘绘制过木兰地图。
  其间,最早向康熙皇帝提议绘制地图的是法国传教士。但从中国史料看,康熙皇帝也有其非常积极主动的一面。
  所以说,当十八世纪,中国即与世界上现代化的早发国家一同面对了一些“现代问题”(如人口压力),并做出了若干“现代努力”(如加强政府)。我们尚不知道这些“发动者”是谁,它多半却不是来自欧洲。双方是如何“感染”的,也成为一个值得追问的问题。
  随着时代变化,历史在变化,人们的历史观也在改变,今天——已经不是二十世纪——中国已经变了很多,至少在国民经济总产值上已成为居世界第二的国家,在十年之前,这有谁能够想到?中国,在历史上又曾经是多么落后?
  当然,历史还没有走到尽头,中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黄仁宇曾经说,中国的改革已经成功。我不敢这样说,而只能说:中国已经现代化。
  它,不就是没有更早一点?然而,这岂不是现代人自己的眼光,而不是历史老人的问题?
  (《乾隆十三年》,高王凌著,经济科学出版社二○一二年六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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