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电话号码

来源 :青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ilson16816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马甲,可我和父亲之间却极少交流。尤其在那次争吵之后的大半年里,除了每月他按时往银行卡汇生活费,我按时去学校门口的取款机里取钱以外,我们父女之间再也没有交流。
  直到过年回家,再见面时,见他一缕油腻的刘海斜斜地耷拉在前额,面容黯淡像蒙着一层灰尘。见我回来,他显得有些紧张,站在厨房里迟疑了片刻,然后擦着手、堆着笑,缓缓伸手接过我的行李。我拖着大箱子,故意侧身从他身边挤过。在交错的瞬间,我用余光偷偷打量,见他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他瘦了许多,因为瘦,原来脸庞的皱纹都被拉到眼角了。

眼神


  我出生在重庆农村,6岁前随着父母在浙江生活,读小学又回到重庆,一直寄住在村里大伯伯家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父亲两次。童年对他的印象好像就是一连串归属浙江的电话号码。
  每次想他时,就会在大伯的红色台式电话上按下那串号码,电话彩铃后,他声音就会在听筒里出现。电话里他的语气总是刻意显得轻快,可每一次见面他又总是板着一张脸,吓得我头也不敢抬,总担心哪件小事又惹恼他。他就这样,努力而蹩脚地扮演着父亲的角色。
  四岁时,父亲带我和妈妈去拜访生意上的伙伴。父亲抱着我,我趴在他宽大厚实的肩上看鱼箱里的鱼。一条条黑色的背脊在水中来回穿梭,水箱边输氧石球上不停喷着一串串白色气泡。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当时的小脑袋瓜怎么也想不明白,石球为什么会呼吸,为什么不会被淹死……
  “啪”的一声,一板“娃哈哈AD钙”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转了过去。李大头伯伯将“娃哈哈”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肥胖的脸上堆满笑容:“亭亭,要不要喝啊?”我咬着指甲,看了一眼爸爸。
  “想喝自己跟叔叔说。”
  我的手指继续在牙齿上摩擦着,眼睛紧紧盯着“娃哈哈”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那你喊一声‘赵五’我就给你!”
  我心一慌,赵五是父亲的名字。别说当他的面叫,平时就连想都不敢想起这个称呼,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可是,从没有喝过红色包装的“娃哈哈”,太诱人了。我不知哪里获得了勇气,竟张大了嘴,一个字从口中拉长了音:“赵……”我心里产生一种恐惧,不由自主地把头转向父亲,壮着胆子一点一点往上瞟……
  只见他双眼瞪得浑圆,盯着我看。我至今还能记起他当时眼睛里每一根红血丝的走向,吓得我脱口而出:“爸爸!”
  “赵爸爸……”李大头伯伯哈哈大笑。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渐渐地,从不敢变成不想。

酗酒


  李大头伯伯应该算父亲的“恩人”,后来他们却渐行渐远。
  父亲和母亲结婚的第二年,在外打工多年的李伯伯开着一部黑色的桑塔纳2000回到村里,这在我们当地前所未有。据说,车开回的那天,村里的孩子一路跟着车跑,村里的老人以为县里来了视察的领导。车门打开后,大家才发现是当年外出打工的李石头,随即他也有了“李首富”的绰号。父亲就是那一年随他到浙江打工的。
  半年后我出生了。后来听说,当父亲在电话里听到我“哇……哇……”的哭声时,他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于是他离开了李伯伯的建筑工地,借了笔钱开起了第一家餐馆,六年后又开了第二家、第三家。
  随着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有一次,我在店旁的一个小坡玩滑板,一不小心摔伤了膝盖,妈妈急得抱着我,让父亲赶紧开车送我们去医院,可他却在隔壁店里“打豹子”,隔着玻璃窗看他坐在牌桌前,叼着烟,斜眯着眼,从钱包里抽出一叠红钞票往桌子上一甩。不知是因为爸爸的表情,还是当时妈妈的脸色,我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恐惧。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醉醺醺地回来。我透过里屋的门缝,看到父亲侧躺在沙发上,紧捂着胃部,脑袋耷拉在沙发边,喉咙发出“呃……呃……”的声音,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吐出来似的。
  “孩子也不管,生意也不管,整天不是打牌就是喝酒。”母亲按捺着不满,一边数落着父亲,一边进屋从床底拖出脸盆,“啪”地扔在父亲面前,父亲“哗”一声吐了出来,整个房间弥漫着酒臭味。
  “不能喝就别喝! ”母亲气得发抖。

交水电费


  那段时间,李大头伯伯几乎天天来找父亲打牌、喝酒。店里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店也相继关门倒闭。
  有一次,妈妈和父亲已经快两周没有说话。赶上收水电费的阿姨敲门,妈妈让我去隔壁店里找父亲拿钱。我很害怕,只得硬着头皮去找他。
  父亲还是坐在牌桌前,眯缝着眼,手指用力捏着牌,一点点搓开。
  “妈妈找你。”我拉拉他的衣角小声说。
  他仿佛没有听见,只盯着手中的牌,嘴抿成一条线,继续用力地搓着牌。牌面一点点移开,他屏着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忽然他又像泄了氣的皮球,把牌向桌面上随手一扔,牌被扔到桌子上,往前滑出一小截。
  “撒子事?”他歪过头,绷着脸看我,皱起眉头。我不敢看他,盯着牌说:“妈妈叫我找你拿400块钱交水电费。”他打开钱包,翻了翻,只找出200多元。“再借300块钱给我。”他对这家店的老板说。
  我把钱交给母亲时,眼前一次次浮现父亲空钱包的模样。我躺在床上,四周闷热、漆黑。我把头埋在被子里,强迫自己闭眼睡觉,可门缝里昏黄色的光那样刺眼。我有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我希望父亲早点回来,不要再打牌了,否则永远不要再回来。

拍照


  不知何时开始母亲不再数落父亲,他们之间话越来越少。父亲也意识到问题,有一次半个月没有出门打牌喝酒,那半个月家里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了。
  2010年上海开世博会。父亲说还从来没有旅行过,这次我们一家三口去上海看世博,再到浙江看看西湖吧。记忆中,那是我们一家三口唯一的一次旅行。
  游西湖那天,母亲拿相机拍照,我握着木舟的方向舵,没心肝地摆着一个又一个造型。五月西湖,荷花只淡淡地开了几朵,还未长开的荷叶被照得薄而透明,像一块翡翠。   母亲脖子上戴着一块翡翠,那还是父亲生意好的时候送她的“三八”节礼物。正如母亲说的,餐厅开到三家,本以为会越来越好,可也就只剩这一件物品了。平时母亲把它锁在抽屉,只有她以为重要的场合才拿出来戴一次。
  下了船,我们沿着苏堤,经过风雨楼,绕到雷峰塔。在雷峰塔下花坛边,我左脚朝右抵着父亲,右脚向左挨着母亲,双手捧着一块肯德基忘我地啃着。
  “我们拍一张合影吧。”父亲看着我提议。
  “找谁帮我们拍呢?”母亲说,“还是我给你和亭亭拍吧。”
  “我帮你们拍!”我突然懂事似地自告奋勇。
  “你给我们拍?那也不算一家三口合影啊!”母亲有点不情愿。
  “我跟爸爸今天合影这么多,不在乎再多一张。”我说。
  母亲这才迟疑地把相机交给我,仍不放心地教我如何使用,我不耐烦地拿着相机往前跑了十几步。
  不远处,湖边绿柳下站着两个人,总也不走。“走近一点……过一会再拍……”妈妈说。
  “可以的,远一点视野好。”爸爸喊着,伸出手想搂妈妈的腰,见妈妈没有回应就又把手缩回。“把后面柳树也拍进来。”他笑了笑,想要顺势做个“耶”的动作。
  “咔嚓”,相机永远保留住那一刻,父亲的手伸了一半,母亲的笑容还没有挤出,一切都被固定,成为过去,成为记忆。
  半年后,父母突然把我从浙江送回重庆大伯的巴南家中,我又过起只能用电话和父母交流的生活。

身影


  重庆四面环山,江水萦带。夏日山里,阳光炽热,草木蒸腾。夜间,一阵风起,忽又转成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要把白日蒸发的江水再统统交还给大地。千百年间,日夜循环,晴雨交替,有的事物正悄悄变化,有些定数从未更改。
  初三暑假,我在二楼的卧室里看书。窗外漆黑一片,只听到地坝边那丛细竹在夜风中摇摆。急促的风在屋檐下呼啸而过,肆意拍打着窗户发出“咣咣”的震响。读书至深夜,关灯躺下,在朦胧的梦里,听见重物倒塌和父亲回家的声响。
  父亲的最后一家餐厅也关门了,拖着满身疲惫回到巴南老家。他的电话号码没有换,来电显示依然是浙江金华,似乎随时都可能打包离去。
  “赵五,你走了怕十多年了吧,怎么回来了?外面也不好混吧?”
  “还不是因为亭亭这孩子读初中,需要人管呗,所以……”他见到每个人都给以父爱牺牲事业的理由。
  记得三年级时,因学校要临时缴费,我中午赶回去找母亲要钱。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正午,我赶到餐厅时,楼道黑乎乎的,我隐隐感到一种不祥。偌大的餐厅空荡荡、黑黢黢的,与平时人头攒动的情景形成鮮明对比。母亲若有所思地站着,背对着我,明媚的阳光从玻璃窗透入,把地面切割成阴阳的三角。母亲站在黑暗处,弯下身想要捡起什么,但最终没有捡。
  记忆中的这一幕,在我印象里总夹杂着浑浊的白酒味,在楼道中弥漫。我说不清,那天浑浊的酒味是真的有,还是父亲呕吐的味道。

母女的笑


  父亲每天依然泡在棋牌馆里,每次到饭点打电话喊他回家吃饭,看着长长的电话号码时,才觉得他和以前的生活正离我们越来越远。
  这次母亲回来并没有和父亲住在一起,而是去了外婆家。
  她每天过来给我做一日三餐,并辅导我功课。当我写作业时,她坐在书桌的一角拿本书安静看着。她教导我独立,凡事要靠自己。
  有一天,我写着作业,突然有个念头在脑海中划过,他们是不是离婚了?正这样想着,又一个画面闪现在脑海,一年级时,母亲哭泣着给大伯打电话,嘴里不停地说着:“赵五要和我离婚,赵五要和我离婚……怎么办呀!”
  我希望他们离了好,我想对眼前正在看书的母亲说,你们离婚吧。可是话到嘴边还是不敢说出口。我从未怀疑过父母对我的爱,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分开,或许离婚对他们都是更好的选择。
  高一时他们正式离婚了。我是从电话里推断出这个事的。
  那个下午我和母亲一起躺在床上聊天,她接到电话时说:“你怎么这么自私,让我告诉她,你怎么不告诉她!”她只对一个人用过这样的语气。电话被对方挂断,她放下电话,沉吟片刻,转过头看着我,眼神中有无奈,也有解脱。
  我笑了笑,问:“你们离婚了吗?”
  她没有料到我会这样问,愣了一下,然后沉默。
  忽然,我们一起笑了。我和母亲仿佛成了朋友,看着她经过长途跋涉终于走出荒漠,而由衷地祝福。
  很快母亲搬了回来,父亲搬走了。
  高二的某个周末,父亲拿生活费,他大门紧锁,又喝酒去了。我坐在门外走廊地上等他,一直等到深夜。
  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歪靠在门框上,拿着一把钥匙开门,却怎么也拧不开。又换了一把钥匙开,全然没有看见面前的女儿。
  “你什么时候付生活费!”我站在走廊上大声质问,声音在深夜的楼道里回荡。我被自己的嗓音吓了一跳,可看到父亲被震住的模样,反而有种快感。
  楼道上有几扇邻居的门打开了,探出头看了看,随即又关上,只能听见门后窸窸窣窣的声响。
  父亲酒醒了大半。一句话也没有说,开了门走进去。我依然站在走廊上喊着:“你有钱喝酒,没钱付生活费吗?你已经两个月没有付生活费了。”
  有一位邻居婆婆拉着我的手说:“幺妹不气你老汉,他是你爸爸呀,我们回去休息吧。”
  我不记得这个五十多岁的干瘦女人是怎么拉动我这个倔驴的,只记得被她拉进家里。还记得她家窗户未关,窗外的风夹杂着沙子不停地打在我的脸庞,脸烧得疼。
  第二天早上,我想赶紧拿了生活费远离这个地方。
  父亲从超市买了一百多元吃的东西,打了两个包给我。但我只想知道他今天会不会拿生活费给我。
  我压着不满站在他卧室门边,嘴里不停地说:“拿生活费给我……拿生活费给我……”他躺在床上,头倚靠着床板,说:“把门关了。”我关了门,回头又说:“我要回学校,你快拿生活费给我。”   他突然说:“我做什么都不够。”
  “你就是不想拿钱给我。”我愤怒地喊道:“过去十几年你不都是这样管我的吗?快拿钱给我,有问题向你求助你从不正面回答,不是叫我:‘找你妈。’就是反问,‘我送你去上学,你都学到哪去了?’”
  我盯着他软弱颓废,而又无所谓的样子,脑海中想起六七岁时他总在酒席上唤我过去,叫我喝一口酒来以此炫耀的表情。我恨极了,想冲上去抽他一巴掌。
  我没有冲上去,而是哭着夺门而出。
  门“砰”地摔在墙上,又重重地反弹回来,锁上。我从消防梯疾步向下冲了两层,站在一扇陌生的大门前哭得扭成一团。我感觉自己成了一只卑劣的寄生虫,没有人需要,哭着乞求别人抚养。
  我发了疯一般地扇自己脸,我憎恶自己,憎恶我是他女儿。直到邻居婆婆拉住我的手:“娃儿要爱惜自己啊!不管他做了什么,他都是你爸爸呀!”但我只知道,我身无分文,怎么回得了学校……

住院


  那次争吵后我回到学校,很快收到一个快递,里面有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卡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行字:
  亭亭:
  以后我每个月15日会准时把生活费打进卡里。身体保重,勿念!
  父字
  2016年9月10日
  之后,生活费会每月准时汇进这张卡里。然而,大半年中,除了每月他按时往银行卡里汇款,我按时到学校门口取款机里取钱以外,我们父女间再也没有交流。
  我跟父亲拉远了距离。脸上红肿早已消退,可心中的芥蒂却如鲠在喉。即使春节一家人团聚,我都不看他一眼,也不想了解他怎么样。
  2017年8月,高考结束后的一个月,我眼睛看不清东西,雪花状油污色的亮片在眼前大朵盛开,眼眶胀疼万分。白天闭眼睛躺在卧室里,晚上戴上墨镜,母亲扶我出门散步。
  傍晚,街道两侧暖色路灯下灰白斑马线的反光,刺得我睁不开眼。路上一丝风也没有。我想努力感受周围的一切,却无能为力。
  母亲打电话告诉了父亲。第二天,父亲驾着摩托从一百公里以外的区县赶来,带我去重医附二院。初步检查后,父亲让我站在走廊上,他拿着检查单走进门诊办公室。医生看了指标后立刻要父亲去办理住院手续。
  “这要多少钱?”我在走廊上听到父亲问,“这点小病也要住院?”
  医生极力平和自己的措辞:“眼压五十多,这么严重不住院怎么治?”
  父亲走出门诊办公室,带着我下楼缴费。我透过墨镜看到远处的他,在缴费窗口拨打母亲的电话。离婚后,他们通电话总是因为我的生活费,现在又多了住院费。
  他只要和母亲通话,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带着一副强硬有理的语气。
  “什么娃儿生病拿不出钱向一个女人要?离婚时说好一人一半,我拿了一半……”父亲急切、又压低了声音说:“我真的没钱了……”
  下午,母亲打了车送来一半住院费,我被安排在眼科421病房。
  父亲为我买了牙刷、香皂、脸盆、毛巾,毛巾上印着一只粉红色的猫。

和解


  父亲日夜不离、滴酒不沾,在医院守了三天。我觉得他终于有了父亲应有的样子。
  第三天的下午,他对我说近两年来一直没工作,所以没有钱给我生活费。去年在工地上打临工,可是最近工期結束,又要面临待业。
  他接着说:“今年你考取大学了,往后学费贵啊!亭亭,我想去打工,明天动身,多挣些钱给你下个月交学费。而且女孩子大了,在学校不能没有生活费啊!”
  重庆八月,炽烈的阳光透过窗外黄葛树浓荫斑驳地照在我的脸上,我感到温暖而柔和。我站在走廊的病床边,透过墨镜看着他苍白的脸。我抱了抱他,和他说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肩膀竟然这样瘦弱。
  住院第七天下午我出院,父亲已去南方,他委托一位朋友接我回家。

一通可以不挂的电话


  我到合川上了大学,父亲则远去北京,我们又像过去一样很少问候彼此。
  一天夜里,他微信上发来一条消息,只写了三个字——“想你了”。我没有回消息,他也随即沉默。
  11月10日,我算着他是下班时间,套了件薄外套来到寝室阳台,搜出那串熟悉的号码拨打过去。努力让自己声调显得再愉快些,“大赵生日快乐!”
  我们寒暄两句后,他转口说:“爸爸今天高兴喝了点酒,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不?”
  “我听着呢。”
  “你好好读书,不要去耍朋友,晓得不?爸爸就说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提了。”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
  我听到自己说:“好,但是你以后也不要催婚或者逼我相亲。”
  “没问题,以后怎么做是你的自由。”电话里能听出他欣喜若狂的声调。
  半年后的一个星期六,我和一个朋友闹僵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需要得到父亲的建议。我一个人踱在寝室往图书馆的小路上,像往常一样问他是否在忙,试探着告诉他,我干了个错事。
  “你又干了啥子事嘛。”电话那头忽然传来父亲冷静的话语。
  “我不敢跟你说,我怕你骂我。”
  “你到底做了啥子,也晓得要遭骂。”
  我缓缓告诉他,我一个很好的朋友,对我很失望。我吞了好几次口水,生怕自己哭出来。
  “早就喊你不要耍朋友,要专心学习……”电话那头又恢复了幼时父亲严厉的声调。
  我记不清后面说了什么,只觉得莫须有的麻袋把我捂得严严实实,再无理智可言。“跟你说过我没有耍朋友,你为什么要冤枉我?”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为什么要为我没做过的事责怪我?”委屈的泪水和失控的声调同时爆发。
  电话那头他慌了,连说两次“对不起”,可我什么也不听,继续喊道:“你要为你这十九年给我道歉。”我结结巴巴地往没人的地方走。
  “哭吧,哭出来好受点,在爸爸这里你永远可以安心哭。”
  我不想听,甚至觉得可笑。
  那个暑假,我没有回家。
  2018年9月3日上午,下课后,我从教室出来匆匆赶往学校大门处买早餐。电话突然响起,又是父亲那串长长的浙江号码。
  我没有接。可电话一通又一通不停地打来。我接起电话,生气地问:“你到底什么事啊?”
  “你没事吧?亭亭,你没事吧!”电话那头父亲紧张地问。
  “我没事。你怎么啦?能有什么事?”我疑惑地说。
  “噢噢,我刚才看自贡地震了,担心你出事。”我愣住了,“我们这里一点感觉也没有,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
  听着电话里父亲的柔声细语,我怎么也无法和那个严厉的赵五联系起来,我竭尽全力想在脑海中搜寻他记忆的样貌,却怎么也无法与电话中的声音吻合起来。
  “你今年暑假没有回去,还好吧?”
  “我不想你太早耍朋友,是怕你耽误学业。”父亲讷讷地说。
  “我自己文化不高,只有小学。可我看到过很多人,尤其是女孩子,太年轻耍朋友,最后被骗,一事无成。我……担心你……”
  长达五秒的沉默。我早已哽咽,我能感受到电话那头的父亲放下了手机在擦眼泪,就像在医院时那样,低着头,没有哽咽,只用手一把抹过眼睛停在眉毛处。还好不是视频通话,我的父亲啊,多么要强的一个人,绝不愿让我看到他此刻的狼狈不堪。
  我站在校园里,忘了吃早餐,忘了上课。那一通电话我们打了很久……
其他文献
冬日的风西西弗斯式  不断打磨着骑行者  这个时间  大多数人刚出摊  人群中却流入了一个钉子户  推着满车的水果  在轮子缓缓碾过月光之后  一头扎进非机动车道  因水泥地凹凸不平  橘子们起伏不已  仍没有跳出蹦床  它们就那样  一上一下之间  裹着这寒冬腊月的养分春风  驾驶九岁高龄的汽车  去往一個古旧的村子  高石头  是这村子的名字  村里二十几户人家  坟墓却占了半个山头  听说 
期刊
大风吹了破毡帽  他不管  手握锄头,乃至猎枪  以为追上了太阳  以为桃林深处的谎言显而易见  以为它已一一打破  再一子弹击落  对面过客的斗笠  眼睛黑白分明又渾浑沌沌  砰,远天红雾  自眼角滑开  大风吹了破毡帽  风是旧事,帽子是旧事  追逐影子的老人  连着手里鱼线系在我脚踝  无论麻阳还是沅江  远到对岸,蓝色海洋的国都  每一处不属于我的土地  都是我的葬身之处  又忆起捕鱼时节
期刊
妈妈反复谴责  我间歇性地咳嗽  在凌晨三点的空白墙上  小米粥的温度  一直燒着,一只锅  静静地把我吞下去  我赤脚朝天,通身  亮起了分明的红  我逆流而上,搭载  气流的梦幻小舟  我是我身体的下一站  等待被煮熟,剥壳  总得替人受着罪他的下半生  他背起半亩地  典当生活,他把自己  随手散落,他也想  长出根茎,他拖着  盐分不满的身体  晃呀晃,他顶着  一片碎碗,一根筷子  颤在
期刊
日升日落,时间的权杖  指点花开花谢  月圆月缺 一个虚词  嬗变草木枯荣  上天给了我生命  我每天在季节轮回中做着减法  直至把青葱一点点消耗掉  鸟鸣深深浅浅  日光月光暧昧地交接  挑动黑发变成皓首  情事落在  一根根白发里  浮现我一生最爱的诗句  有人提示  所谓的起点与终点  只在咫尺之间  我捡起曾经含露的落叶  夹在书本中年轮  一张床  把生活分隔成  昨天与明天  我行走在
期刊
夜行人。你可以看见玻璃瓶中  注满黑。夜行人。这黑是水  夜行人。一滴一个亡灵  一滴一颗眼睛。夜行人  落在石头上的果实被风拨弄  夜行人。风拨弄你  有声音呼喊你姓名。夜行人  遇见就像别离。夜行人  你可以看见玻璃瓶中  注满黑。夜行人。黑中  蠕动另一团黑。散不掉。结不起冬日印象  黑色与白色。方块状交错拼接  完整的。残缺的。会让你滑进去的  你不会察觉。迷宫。想象  竖立窗户。这人世间
期刊
1  星期一上午第二节课后,课间十分钟,小悦在操场上和同学玩跳长绳,小可和别的同学在玩跳房子,单老师让同学来叫她们去办公室。小悦和小可不知道老师叫她们做什么,慌慌张张一起跑去。  看见她们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单老师笑眯眯地过来,让她们两个并排站好。然后说:“除了胖瘦不一样,你们俩眉眼简直长得像双胞胎。”  老师的话让小悦有些不愉快。哪里像了?小可比她胖多了,虽然穿得比她好,却总是油兮兮的,学习也不
期刊
主持人点评  毛焰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艺术家,诗歌对他而言是另一个值得攻克的艺术王国。五年来他潜心于写诗,研读、思考,成果令人惊诧。关键不仅在于他写得好,而在写得如此不同,毛焰写出了一种只有毛焰才能写出的诗,也许这便是诗歌写作最根本的意义。丰富了现代汉语诗歌不同向度的可能性,有了就有了,没有那就永远没有。毛焰的诗抽象而沉郁,感性又难以追踪,其写作实践证明了艺术天赋或精神之力或可成为一种“硬通货”,在
期刊
一  巢庄的铁器在夜晚会发出“铮铮”的脆响,如果月光再皎洁一些,它们就响得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乐队。在白天,它们安静些,菜刀仍是菜刀,木把铁身,刀上带着丝丝缕缕的铁锈,沾着菜叶和油星,锄头仍是锄头,也是木把铁身,锄身伏地弯曲,嘴巴上衔着一道泥。这是在没有风的时候,只要起了风,哪怕只是一阵细如发丝的微风,河面只是泛起如三十岁女人皱纹一般轻微的涟漪,这些铁器就又乱将起来。菜刀会在案板
期刊
她总有很多故事  今天晚上又在重复那些陈词滥调  但每个人都在听  一共就那几个词  真的没必要描写了  一个人躺在床上  闭上眼,准备逃避雨滴的搜查  伪装成雨季最后的鲜花  多少天真烂漫的日子过去了  多少事情被不断晒干  她们还是一直望着我  期待我站起身  认真地用第一人稱听一次雨——  那时,我将成为一米七三的悬崖  她们毫不退让,依然  “沙沙,沙沙……”  选择跌落到我足下的山谷中去
期刊
在原乡湖,你一定会碰见白色的鹭鸟  像一枚华丽的形容词  嵌在词眼之中  像一朵你曾经深爱过的女子  饮着月光解渴  对洁白的羽毛有着特别的记忆  一环湖水吞尽了所有路过的鹭鸟  完全溶濡进小镇的故事  又蓦然地活生生飞走  我才开始走进秋色  被重重落叶围在岸边  整个陷入一堆潮湿的疑问句里  开始怀疑池边蓬蓬的水草,跌落的星辰  一定是归鹭亭的倒影伤害到了我  才让我如此不堪如此杂乱无序  在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