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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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像一捆干柴,堆在那把旧竹椅里。
  在我的记忆里,竹椅从来没有变换过位置,仿佛是从那个阴暗的墙角长出来的,而祖父,则像是从竹椅里长出来的,是竹椅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祖父的年龄,只记得他的头发脱光了,头顶又冒出茸毛般的新头发,牙齿掉光了,又长出细而尖的新牙,像蚕豆泡在水里发出的嫩芽。
  母亲常哀叹:“唉,那老鬼,怕是要活成神仙。”
  祖父跟那些废弃的家具一样,早就被扔进那间专门堆放旧物的屋子。我想,如果他要变成神仙,首先要变成飞蛾,从那扇布满蜘蛛网的小窗飞出来,然后才能飞上天。
  祖父跟往日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墙上,久久不动,竭力捕捉他想听到的声音。突然,他脸上的皱纹像被揉过的废纸渐渐舒展开——祖父幸福地笑了。二十多年来,祖父一直用那个姿势贴墙细听隔壁的声响,只有这次,他才露出笑容。他听到了我父亲在隔壁锯木头的声响——那是他年轻时栽的那棵梧桐树的声音。那棵巨大的梧桐树,是祖父的棺材树。
  祖父还没老到走不动的时候,每天都要去看他的树。他先用枯树枝般的手,轻柔地抚摸树干。他的手能伸到的地方都被抚摸了无数遍,以致于树干的下半截树皮都变光滑了。抚摸够了,他再把脸贴在树皮上,像一个孩子亲近自己的毛绒玩具。最后,祖父整个身体的正面都贴在树干上,像一只壁虎,他试图把那棵粗壮的树搂在怀里。那时,祖父还没瞎掉的眼里,溢出来的是幸福的泪水。祖父在这世上,只有一把破椅子,一棵梧桐树。
  父亲十六岁那年继承了祖父的衣钵,成为一个真正的木匠。多数木匠的作品是各种家具,而父亲和祖父一样,只做棺材。
  自父亲成为一个优秀的棺材制作者以来,我们村死去的人——老死的、病死的、摔死的、喝敌敌畏自杀的……被这个世界遗弃的人,或者遗弃了这个世界的人,在另一个世界使用的棺材都是父亲做的。父亲为许多人做了棺材,但就是没有为祖父做。
  父亲似乎知道祖父要活很久很久,所以迟迟没有为他准备棺材。或者是,父亲迟迟没有为祖父准备棺材,所以祖父才活了很久很久。
  老人们在去世之前,渴望看一眼自己将来的坟墓和棺材,确保死后不会成为孤魂野鬼。他们深信,坟墓和棺材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最基本的资本。今生没房子住,没衣服穿,都不是大问题,只要拥有一口自己的棺材,这一生算是圆满了。去世前没有看到过自己棺材的人,死不瞑目。为年老,但未死的父母准备坟墓和棺材是子女孝顺的标志,为了向世人昭示自己的孝心,多数做儿女的,在父母五十多岁时就在山坡上建好了坟墓,预订好了棺材。
  早些时候,祖父羡慕那些未死,但已经拥有坟墓和棺材的老人,总是询问他们坟墓的地点和朝向,棺材的木料和表面的图案。祖父常以老木匠的身份,为那些已经预订好棺材的老人提出专业的建议。
  “棺材表面的图案,最好是雕刻白鹤。古人说死是‘驾鹤西游’,听起来多有诗意。你想想,你骑着白鹤飞上云端,多美……”祖父抬起头,看着天空,沉醉在驾鹤西游的幻想里。
  听他说话的老人,则沮丧地垂着头,因为他的棺材上的图案不是他自己决定的。子孙们希望死去的老人保佑家里六畜兴旺,要求棺材表面的图案雕刻成牛、羊、猪等牲口。父亲总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说什么就雕刻什么。父亲雕刻的每一头牛,每一头猪,每一只羊……都栩栩如生。一眼看去,棺材就像是一个关满牲口的圈。很多订做棺材的人,特意嘱咐父亲,棺材底部也要刻上牲畜图像。后代要求将死的老人带着任务上路,怕他忘记,所以要在棺材上刻下。死去的人,多半被装进一口口表面刻满牲口图像的棺材,像被扔进一个养满牲口的圈。
  父亲的生意很好,在一定意义上说,他做的其实是活人的棺材。我们村有那么多等着死的活人,而每个死去的人都要用棺材。
  父亲做棺材时异常专注,弹一根墨线也要眯着一只眼睛观察半天,生怕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木块与木块之间的衔接、图案的雕刻、涂漆染色……每个步骤他都做得非常细心。父亲是个艺术家,他做出来的棺材都是精美的艺术品。虽说几乎所有棺材的表面雕刻的都是猪牛羊等牲口,但他竭力使每口棺材上的牲口图案具有独特的韵味。
  父亲做出来的棺材,都令订做者称心如意。但父亲似乎还没有做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每做完一口棺材,他都要围着它观看几遍,每次观看的结束,父亲都是失望地摇头。
  父亲砍倒祖父的梧桐树后,就不再给别人做棺材。他终于着手为祖父做棺材。做祖父的棺材之前,父亲磨亮了所有刀具,各式各样的刻刀、小斧头、锯子、尺子、各色油漆……整整齐齐地摆滿了一整张长桌子。父亲身上有一种近似虔诚的庄严,工具的清理和摆放近似一个仪式。
  梧桐树被锯成厚实的木块,散发出一股梧桐树特有的气味,坐在隔壁屋子里的祖父一定也闻到了那股时而浓郁,时而淡薄的气味。
  像干尸一样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的祖父,在父亲锯木头、削木块的声响中复活,嵌在皱纹里的灰尘在他的微笑时飘下,头顶上茸毛般的白头发,像种在阴暗处的小草突然被阳光照到,充满了无限活力。被封锁在眼窝里的眼珠费力地动了动,撑开粘连在一起的眼皮,冒了出来。我们以为,只要祖父的眼睛睁开,就可以像我们一样看到光亮,看到他的棺材,然而,他的眼珠已变成了两颗白色珍珠样的球形物体,圆润,有光泽,沾满泪水。祖父瞎了,哪怕他的眼珠重见天日。
  祖父六十岁后,就成了一个多余的活人,我们总是忽视坐在墙角保持沉默的祖父,有时,一家人把饭吃了,碗洗了,才想起没给祖父饭吃。像祖父这样老的人差不多都死了,装进棺材埋葬了。大概是因为没有棺材,所以祖父不敢死,怕成为孤魂野鬼。
  祖父七十岁那年的秋天,一大群乌鸦栖息在门口的梧桐树上,嘎嘎叫不停。有一天,祖父突然弓着身子站了起来,但是随即又一下子跌进椅子里,伴随着破竹椅发出的细微的咯吱声,我听到祖父身体里的声音,仿佛枯树枝被折断的声响。他痛苦地呻吟一声后,终于开口说话:“儿呀——”声音就像是从一口枯井里飘出来的气息。经过漫长的喘息后,祖父接着说:“你听到梧桐树上乌鸦的叫声了吗?那是阎王派来的小鬼,催我赶快去阴间报到呢,你赶紧给我做口棺材吧。”站在光亮处的父亲嫌恶地扫一眼飘出声音的墙角,没应声。   从那天起,祖父拒绝吃饭,拒绝睁开眼睛,静等死亡,或者说静等棺材。
  母亲说祖父占了厨房的墙角,影响“家容”。于是,我把祖父连同他的竹椅搬到堆放破烂旧物的阴暗屋子。搬运起来并不费力,感觉就像搬一把空椅子。祖父死了一般,眼睛都没睁一下,甚至眼皮也没动一下,没说一句话。我刚要踏出那间漂浮着灰尘的屋子,一声“棺材”在背后炸响,像呓语,声音拖得长长的,“棺材”二字像长了一条长长的尾巴,回音绕梁,又像长了一双长长的手,正伸过来抓我。我快速提出那只还在屋内的脚,用力关上门,“棺材”的尾声被厚重的木门截断。门关上我才想起,这声音是祖父发出的。搬运竹椅的过程中,我似乎只意识到椅子的存在,并没意识到祖父的存在,以致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没反应过来“棺材”是祖父发出的声音。
  祖父跟那些扔掉的破旧家具一样,身上积满了灰尘。每年秋天,屋外梧桐树上的乌鸦总是叫不停,白天叫,晚上也叫,伴随着乌鸦粗劣的嘎嘎声,祖父发出“棺材”的声音。裹着一层灰尘的“棺材”,与乌鸦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像一首浑厚的丧乐。“棺材”证实祖父还活着。
  夜深人静的时候,“棺材”穿破墙壁,传进我的耳朵。梦里,那一声声声调近似乌鸦叫声的“棺材”,像一根线,从我的头顶穿进去,从脚心穿出来,线两头打结……我像一条身体里穿过一根细线的鱼,被挂在梧桐树上。我希望父亲赶紧给祖父做一口棺材,结束那噩梦里的“棺材”。我问过父亲,为什么不给祖父做棺材,父亲的回答是时机未到。
  梧桐树被砍倒了,乌鸦没有再来了,祖父没再说“棺材”。我们听到了他的笑声,大概是因为笑得太剧烈,椅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们偶尔还听到祖父的哼唱声,是古老、腐朽、充满死亡气息,同时又欢快的调子。祖父一发出哼唱声,母亲就发怒,大声吼道:“那老鬼怎么还没死!”
  屋子里的灰尘被祖父惊醒,从结满蜘蛛网的小窗子里飘出来。旧门下面有一道半截筷子高的大裂缝,秋末的一个傍晚,我发现裂缝里伸出来一只干枯的手。起初我以为是从某件木质家具上掉下来的木块,细看才发现是祖父的手。我跑去告诉母亲:“祖父要爬出来了。”
  母亲丢下手里正在缝补的衣服,像一只胖母鸡,摇晃着身子跑到屋子门口。祖父的手是张开的,笨拙而徒劳地在空气里抓来抓去,手指甲像鹰爪,又长又尖。母亲也被吓着了,脸色煞白。她转身跑去告诉父亲:“你爹成精了,要逃出来了。”听到母亲说“逃”字,我才发现,门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一把大铁锁,已经生锈。我记得,以前这门是没有锁的。
  以往,父亲做棺材时,我们是不能打扰他的。听到母亲的话后,他手里的斧头都还没放下就顶着一头木屑奔到门前。我们三个人站在门前,惊讶地看着那只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裹着的手,长指甲把地面划出一道道泥印。
  长时间的静默后,父亲举起斧头,粗暴地砍掉挂锁的那块木板,一脚踹开门。往里开的门,撞在趴在地上的祖父的头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哐”,只剩下骨头的祖父像片树叶,被扇飞出去老远。
  光从门外往里灌,淹没在光亮下的祖父,像只史前动物。白色的眼球对着我们徒劳地转动着,嘴里发出浑浊的呜呜声。父亲气急败坏地抓住祖父衣服的后领,想把他提到破椅子上去,祖父穿了几十年的衣服已变得脆弱,一声微弱的“嚓”后,祖父掉到地上。祖父露出来的背,是一幅骨架的样子。父亲换另一只手,捏住祖父的细胳膊,把他扔回椅子。父亲把锁重新钉好,母亲从挂在裤带上的那一大串钥匙中翻出一把生锈的钥匙,又把门锁上了。
  父亲用了一年多时间给祖父做棺材,第二年秋天,祖父的棺材才完工。以前,父亲一年可以做二十多口棺材。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棺材。木块被打磨得跟玻璃一样光滑,木块与木块之间的连接没有一丝痕迹,清晰的木纹像一条条直流的河,流畅无比。
  父亲没有在棺材表面雕刻猪牛羊,他对死后的祖父似乎没有要求。这让母亲很不高兴。“你说你刻的这是什么?鹅不像鹅,鸡不像鸡,还只刻一只。”母亲伸直那根总是指着别人鼻梁骂娘的食指,指着图案问父亲。就在母亲的手指快要戳到棺材上时,父亲一把挡开她的手,就像怕她弄坏一件易碎的宝物。
  “是鹤,你不懂。”父亲不耐烦地回答母亲,说着便往母亲面前站,挡在她与棺材之间,以免她走近棺材。
  因为这事,母亲生了好几天气,心情一不好就骂人,每次经过关着祖父的那间屋子,她都要用力踢一下那道破门,拳头大的老式铁锁,撞击着木门,发出刺耳的声音。每踢一脚,她都要对着门吐一口唾沫,唾沫连着一句“老不死”或者“死老鬼”,一齊射到门上。
  父亲并不在意母亲的不满和咒骂,他彻底被自己的作品迷住了。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在父亲脸上看到满足的神情。他微笑着来回打量那口已经搬进堂屋的棺材,精神焕发,嘴里哼着歌。晚上睡觉睡到半夜,父亲会突然起床,起霜的夜晚衣服都不穿就点着灯去观赏他的作品。煤油灯的那条细而微弱的火苗,竖在父亲的脸与棺材之间,有时,他的脸正对着那只白鹤的眼睛。父亲隔着一条火苗与白鹤对望,似生与死的对望。
  祖父的棺材做好了,但祖父还不死。母亲对父亲说:“如果你让他看到……不是看到,瞎子看不到,让他摸到棺材,他可能就死了,有些老不死,不亲眼看过自己的棺材就赖着不死。”父亲没有听取母亲的意见,依旧迷恋那口精致美丽的棺材。不是父亲舍不得祖父死,是他舍不得那口棺材被祖父带走。父亲每天关着门,守着那口祖父的棺材。
  有一天早晨,父亲脸还没洗就去看棺材。他兴致勃勃地走进堂屋,哈欠打到一半,嘴巴夸张地张着,满脸惊恐……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祖父趴在棺材上,像只壁虎,鹰爪般的手指在棺材上抓来抓去,试图寻找一个可以抓住的着力点,以使身体不滑下去。祖父费力地昂起脖子,嘴里发出呜呜声。他像以前拥抱梧桐树一样拥抱棺材。
  父亲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他的宝贝,把祖父从棺材上揭了下来,扔到门边,像清除一只偷吃大米的老鼠。父亲慌里慌张地用袖子擦拭祖父蹭在棺材上面的灰尘,擦了两三下,才想起衣服布料质地太粗糙,不适合用来擦这件艺术品。他转过身,在桌子上找到那块平时用来擦棺材的海绵,擦干净了棺材,发现棺材没有一丁点损坏,他才松一口气。   祖父被摔到地上后,又掉过头,急切地往摆放棺材的方位爬,似一条虫。父亲捏着他的一只肩膀,又把他扔进那把椅子。
  祖父是从门下面的那条裂缝爬出来的,地上全是手指抓过的痕迹。父亲搬来一块大石头,堵死了那条裂缝。母亲有些兴奋,她以为祖父确定自己有棺材后就会死去。
  每天早晨起来,母亲都要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摇晃着身子走到那扇窗子前,费力地踮起脚,伸长短而粗的脖子,透过布满蜘蛛网的小窗子看祖父是死是活,每次观望后都阴沉着脸。父亲也常去看祖父是死是活,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把头伸进窗子,脸刚好贴着蜘蛛网,然后,快速缩回脖子,深呼一口气,又兴高采烈地去观赏自己的作品了。
  我认为祖父要活成神仙,待他长出翅膀就会飞上天去。而母亲则认为,怪物一样的祖父已经不具备神仙的潜质,他要活成妖精。父亲不关心祖父成仙还是成精,他只关心那口横放在堂屋正中央的棺材。
  祖父最终还是死了。
  父亲观赏自己做的棺材,一般只看外表的图案。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打开棺材,准备好好欣赏一下内部的美。棺材盖才揭开半截,父亲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像被谁迎头重重打了一棒。父亲用发抖的手指向棺材,嘴唇也抖个不停,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和母亲跑过去,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跑近棺材,看到了棺材里的祖父。祖父突然出现在棺材里,并没有吓到母亲,她向来就不怕祖父,无论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哼,这倒很省事。”母亲瞥一眼棺材里的祖父,昂着头走出去了。父亲的狼狈相,遭到了她无声的嘲笑。
  祖父平躺在棺材里,身上穿着那件母亲二十多年前就为他的死准备好的深蓝色寿衣,我们不知道他是怎样从箱子底翻出这身衣服的。祖父的身形透过衣服显现出来,骨头把衣服支起来,衣服下面给人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与其说他是一个死人,不如说是一具干尸。棺材的外表和内部,以及祖父的尸体都一尘不染。祖父的脸上还剩下一层足以展示表情的干肉皮,他的嘴角有明显的笑意,那是胜利者的笑。这口举世无双的棺材终于属于他。
  我们不知道祖父是怎样逃出来的,堵死门的大石头,没有动过,锁没有打开……我们甚至不知道祖父是什么时候爬进棺材的。墙角的破椅子,孤零零地立着,像是在等着人去坐。
  参加祖父葬礼的人很多,都是喜欢凑热闹的人,人群中传来故意压低的说话声。
  有人问:“死者名字叫什么?”
  有人回答:“不知道……我以前不知道我们村有这个人,只听说是棺材木匠的爹。”
  “木匠的爹居然才死!我以为是在我爹前面死的。”
  “我以为死的人是为我爹做棺材的木匠,他有一年多沒有在村里露面了。”
  ……
  中午,陈旧的木制堂屋大门随着一声刺耳的“咯呐”,缓缓打开了,人们进去点香吊唁死者的时候到了,即使他们不知道死者是谁。门打开的那一瞬,站在我左边的父亲身体颤抖了一下——他的作品即将展现在人们眼前。
  随着门的打开,秋日的阳光跟那群前来吊唁的人一样,争先恐后地挤进堂屋。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棺材,通体发亮,反射回来的光照亮了人们的脸,无数张皱巴巴的充满饥渴的人脸,印叠在跟镜子一样光滑的棺材上。
  棺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像有千百只蜜蜂飞来飞去的低语声停止了,原本要插进香炉的香,在人们手里静静燃烧,一股股弯弯曲曲的烟环绕在堂屋上空,久久不散。
  在浓郁的香雾中,雕刻在棺材表面的白鹤越发鲜活。稠密的羽毛层次分明,跟云一般白,一样轻盈,红色的右眼温柔地看向众人。白鹤保持起飞的姿势——展开翅膀,伸长脖子,迎着夕阳起飞。夕阳是一抹浓烈的红,炽热的红,远看,白鹤就像一张即将飘进火焰的白纸。
  图案下方是稀疏的芦苇,远景是一汪湖,上方是晚霞,晚霞倒映在湖中,开阔的湖面像一个巨大的火场……棺材上的图案没有以往父亲雕刻的“动物园”热闹,色彩也没那么繁复,简洁却传神。长久的沉默后,人群爆发出赞叹声。人们围着棺材走了一圈又一圈,观赏父亲的作品。棺材不再是棺材,而是一幅纯粹的画。很多参观者跟母亲一样,不知道那只长腿鸟是鹤,不知道古人的死是充满诗意的“驾鹤西游”,但他们已不再关心祖父会通过那只奇怪的鸟给我们带来什么福祉,不再关心死的诗意,他们只是看着,呆着。
  在祖父的棺材面前,具体说,是在父亲的棺材面前,人们的感受大概和我的一样:麻木的身体像开了一个豁口,发着霉味的过往俗事流淌出来,那只白得耀眼的鹤飞进身体,有火在身体内燃烧……
  回过神来的人夸赞父亲的技艺,夸赞里隐含着崇拜。父亲站在棺材旁边,像国王一样接受众人的仰慕和赞美。父亲长年弓着身子工作导致的弯腰驼背,在那辉煌的一刻不弯了,不驼了,我第一次发现父亲其实挺高大。
  完全清醒过来的人,立刻让悲伤爬上脸,让眼角挂上两滴浑浊的眼泪,制造出葬礼的氛围,对死去亲人的父亲表示安慰。人们把只剩下小半截的香插进香炉,对着棺材郑重地鞠一个躬,带着悲伤的表情,走向还沉浸在喜悦中的父亲。
  母亲是一个悲伤的媳妇,一天到晚厚实的眼袋里都兜着足量的泪水,待泪水快完全干了,她才用力挤出几滴,然后再储存在眼袋里。妇人们越是安慰她,她越是把哭声放大,她们似乎已经习惯别人的悲痛,并感同身受,不停轻拍母亲哭弯了的腰背。不得不承认,母亲是一个优秀的哭丧者。
  父亲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因为他为去世的老父做了一口绝美的棺材。人们赞美了父亲的手艺后,又接着赞美他的孝心,赞美孝心的同时其实也顺带赞美棺材。那口棺材见证了父亲的孝心。
  与其说棺材为父亲的孝子形象增光不少,不如说父亲的孝子形象为棺材增光不少。棺材的美在众人眼里又增加了许多“人情美”,棺材凝聚了父亲的孝子之情。后来我才想清楚,祖父其实是父亲的这件艺术品的一部分。
  年老的人,羡慕棺材里的祖父,躺在如此精美的棺材里的人,在阴间住的一定是一座同样精美的宫殿。祖父作为一个成功的死者,终于被人们记起。我想,祖父一定是幸福的。
  有人说起祖父的过往:他是一个专做棺材的木匠、他擅长雕刻“长腿的白鸟”、他与许多人的上辈都有交情……对祖父的子孙来说,他们是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堂屋中央,在“天地君亲师”几个浓墨大字前面摆放了许久的棺材,最终还是要抬上山去,埋进土里,这是一口棺材的命运,也是一个死人的命运。
  “上山”前夜,我和父亲跪在棺材面前为祖父守灵。我们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那只白鹤。父亲恭敬地把手放在膝盖上,抬起头,一直盯着白鹤看,眼睛都不眨一下。我顶不住睡眠的攻击,眼皮合上,垂下头睡着了。我梦见祖父骑着那只白鹤,飞进火一样的晚霞。穿在他身上的那件深蓝色寿衣,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而他的身体,则像一根旗杆。他转过头,用空洞的脸对着我笑……穿过我身体的那根叫“棺材”的线终于被抽走。
  我被父亲推醒的时候,白蜡烛已经燃得只剩下小半截了。父亲的脸依旧对着棺材,他用命令的语气说:“我死后,棺材也要这样。”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责任编辑 杨丽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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