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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下去的树苗很重要。像我家隔壁园,那胶树一棵就可以收一大桶,但我家一棵一杯都收不满。而树种下去就是几十年,一开始不肯或没钱投资,一辈子收到的胶汁还没人家的1/5。”
黄锦树一家一直住在胶园,荒郊野外独门独户,只有他们一家子。周围是别人家的园子,但人家并未住在胶园里。“老实说,你被灭门了也没人知道。”
夜里没有路灯,一片黑漆漆,如果看到光,就代表有陌生人来了。有可能是抓田鸡的,也有可能是有人在设陷阱抓野生动物。因为没有光害,在夜里远远都能看得很清楚,一把手电筒闪烁着微光,自家养的狗便吠起来。
“当然会紧张、恐惧。” 黄锦树说。
“枉我身为拿督公……我身份暧昧,处处尴尬;属于这块土地,不属于这个国家。无奈无奈!鬼神不管人间事。”
在小说《非法移民》中,黄锦树描绘了当年非法进入马来西亚的印尼人,他们因为和马来人同文同种,又因著刻板印象认为华人都非常有钱,所以报刊常有“印尼非法移民打劫、杀死华人、强奸妇女”的新闻。
但毕竟这里不是华人的故土,由华人文化移入,和当地原始信仰混合的拿督公(类似“土地公”)叹息着:“枉我身为拿督公……我身份暧昧,处处尴尬;属于这块土地,不属于这个国家。无奈无奈!鬼神不管人间事。”
这多少道出了马来西亚华人在时局动荡、族群隔离下的不安处境。
老一辈的华人是心属祖国的,但他们在异乡的乡愁,也许早已回不到那原乡了。“祖母谈到中国是说‘唐山’,中国人就是‘唐人’。”
黄锦树一家在胶园的屋子没水没电,刚开始用的是土油灯、蜡烛,后来买了小型发电机,才有了日光灯。但启用时间有限,黄锦树和兄弟姐妹读书的时候,还是得用土油灯、蜡烛。
为了保存中华文化,也因为族群的未融合,部分华人孩子读的都是华文独立中学,坚持用华语教学。但这样的学校政府不承认,如果要考本地大学,就必须通过官方的一项测试。而那时候新加坡和中国大陆都未开放,台湾地区有“侨教政策”,那是很多经济不佳的大马华人“出去”的唯一机会。
“有这样的机会,就来了,因为你不来就没有别的机会了。”1986年,黄锦树赴台求学,从大学一路念到博士,最后定居南投埔里。
他开车载着我,穿过甘蔗田、玫瑰棚,便到了他在“山脚下”的住所。门口有棵大树,他养的猫看了我一眼又跳走。
黄锦树租了一小块地作后院,他点燃报纸驱赶蚊虫,向我介绍了各式各样的植物,相思树、榴莲蜜、咖啡、可可……一棵胶树矗立着,树身有刀割过的印痕。
“烧芭事件”
在马来西亚念高中时,黄锦树说自己其实是个“理工男”,在马来西亚并非文青,来台湾后直到念硕士班才开始写作,也是因为穷—如果获得文学奖,奖金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到台湾3年后,才第一次回去马来西亚。“对速度毫无概念的故乡的火车,把我送到家乡小镇时已是深夜,和亲人在烛光灯火中相对,真切体会到‘夜阑共秉烛,相对如梦寐’的欢乐的感伤。”
后来,带着沉重的联合文学“雏凤奖”的奖杯回家,父亲还将之拿去“过磅”,两公斤七百克。
文学终究是无法去除地域性的,哪怕都是用中文书写,黄锦树的文学是“马华文学”,而非“台湾文学”。
马华文学,泛指马来西亚以华文写作的文学作品。早期的马华文学,继承了中国20世纪30年代的革命文学传统,而书写者,也是当年下南洋的“南来文人”,形成了以作家方北方等为代表的“马华现实主义”。尔后有了旅台一派的马华作家,如李永平、商晚筠、潘雨桐、张贵兴等,构成了马华文学的中坚力量。
访者提到,黄锦树“予马华文坛的印象是极具争议的,既是个权威的论述,也是个不厚道的批判者”,近几年“多了个‘鞭尸’的罪名”。
黄锦树更晚一辈旅台,却是马华文学绝不可略过的人。90年代,黄锦树分别以《马华文学“经典缺席”》和《马华现实主义的实践困境—从方北方的文论及马来亚三部曲论马华文学的独特性》,在马华文坛掀起了两场至今仍影响深远的文学争论,得罪了不少作家前辈,被称为“烧芭事件”。
黄锦树对那些所谓的“马华现实主义”嗤之以鼻—既没有文学性和艺术性,也反映不了现实。“最好笑的是有的写作者写小说会抄新闻,以为新闻就是现实。没办法跟他们解释,他们写了一辈子这样子(的作品),他们互相取暖,互相开心就好。”
“那时候我还年轻,只写了一个短短的(文章),他们就炸锅了。他们就觉得我们旅台的是殖民主义的产物,动不动就用殖民主义贴标签,他们不承认我们的写作。”
如此的犀利和不留余地,让王德威将黄锦树称为“坏孩子”。在黄锦树于马来西亚出版的短论集《注释南方》中,收录了一篇访谈《丧钟为谁而鸣》。访者提到,黄锦树“予马华文坛的印象是极具争议的,既是个权威的论述,也是个不厚道的批判者”,近几年“多了个‘鞭尸’的罪名”,更是问他“如何看待学问与做人?”
“……如果你说的‘做人’指的是人云亦云的拍马屁,很抱歉,我做不来,再怎样的大牌我都不当一回事……”
“其实,如果沉默就是厚道,我也算蛮厚道的。否则尸体何止三具?很多不重要的作家我根本就懒得去讨论,哪来着许多闲功夫?写一部500页的《马华平庸作家论集》于我何益?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又不是开殡仪馆!”
不过,我眼前的黄锦树平易近人、坦率且清醒,有很多“说来话长”的故事。52岁的他并无苍老之感,拍照时略显不自在,引我看后院时像是个快乐的农夫。他从树上摘下一颗小果子给我,神秘果,会短暂改变人的味觉结构,吃酸的会变甜。果真,他太太切给我的、自家种的百香果,甜的反而酸,酸的反而甜。他和太太都温柔地笑着。
文学与革命
为什么黄锦树说那些所谓的“马华现实主义”并不是真的现实?为什么他要“火烧”马华文坛?
革命者,这是马华作家绕不开、也不应绕开的题目。
马来西亚的革命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1930年,这一年,一个当地革命政党成立;1941年,日本南侵,革命者联合英国殖民政府抗日;1945年,日本投降,革命者转而反殖民;1948年,英国殖民政府将革命党列为“非法组织”,他们只好藏入森林展开游击战。
那时候,有革命者的地方就被称为“黑区”。在后来的“新村计划”里,华人被迫从自己的家园迁出,住进“集中营”式的“新村”。新村被铁丝网围起来,并建立检查哨,出去工作的时候,连带多少食物都被严格控管。因为那时候的革命热血,让每个家族或多或少都有亲戚是革命党,这么做的目的是切断革命者的粮食补给。
后来革命者只好越过国界,到了泰国南部。直到1989年,他们在泰国政府的见证下与马来西亚政府签署《合艾和平协议》,放下武器。这段往事,成为一个短暂的、巨大的历史伤口。
对于黄锦树来说,革命党虽然是和他父亲同时代的,但他们一代只要开始写作,就不可能跳过。然而,马来西亚官方并不承认这些人的革命历史,很长一段时间,作家不敢写他们。“最重要的现实你不能写,所以你们的现实主义是什么?”最后只能变成是一些教条化、刻板化的东西,例如邪恶的老板、可怜的工人。
“马华文学也一样,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所以我把马华文学的处境和革命党拉在一起,因为这是相似的。”
“最重要的现实你不能写,所以你们的现实主义是什么?”最后只能变成是一些教条化、刻板化的东西,例如邪恶的老板、可怜的工人。
黄锦树不断书写南洋、胶林、革命者,编辑“马华文学文选”,除了革命党这个因素外,也因为马华文学随时都可能消失。
放眼东南亚,新加坡华文文学相当弱,没有印尼华文文学、缅甸华文文学、泰国华问文学……为什么偏偏马华文学好像“一枝独秀”?
“对于马华文学,我很悲观。整个东南亚,新加坡英语化,缅甸是夜校,印尼曾经历过‘9·30’事件……华校体系完整留存下来的,只有马来西亚。即便现在印尼开始有华校,但有华校不等于有文学,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开始有文学?你要去哪里重新找批一批‘南来文人’?”
前人没有留下好的文学遗产,后来那批旅台后返马的,很多都不再写作,成气候的寥寥无几。“这些人最好的时光是留台那几年,后来我编《返马篇》,编不出来。返马后很多文青都历经沧桑,很多人不写了,毕竟生活最重要。”
即便有人写,谁又是马华文学的读者呢?如果书写家乡的文学没有来自家乡的人阅读,马华文学又该何去何从呢?黄锦树在《注释南方》中写道:“从历史来看,中国境外的华文文学或许真的是历史上的偶然,过渡现象。”
“我们继承的移民文化根基浅薄,文学自然也反映了这一点。一如華人的内斗文化表现于杂文,感受力的贫乏之于诗,想象力贫乏之于小说,哲学缺席。没有强有力的文学的见证,我们的集体存在就接近于自然史。空山无人,水流花谢,如此而已。”
“我们的文学的加拉巴格群岛”,黄锦树在《乌暗暝》中这般描述。因着“隔离”,因着生存条件的不同,马华文学不应该只是延续中国革命的传统。就像加拉巴格群岛的蜥蜴是吃素的,那里的乌龟脖子特别长,马华文学需要演化成自己的文学。
黄锦树家的确如他所说很乱,满坑满谷的书,书桌上也都是东西,走道边一张小小的塑料电脑桌,他在那里完成了他的大部分作品。当我采访结束离开之际,黄锦树的太太正安静做着竹编,他的女儿逗弄着自家的猫,一派静谧。
黄锦树开车载我回车站,路上他指着某处宅子外的树:“以前在那里租住了6年,那些树是我种的,带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