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的“小园”之思

来源 :书屋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zsma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庾信出生于一个“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的文学大家族,深厚的家学渊源及其“幼而俊迈,聪敏绝伦”的过人天资,使其成为“绮年而播华誉,龆岁而有俊名”的当世文杰。庾信与徐陵“文并绮艳”,“当时后进竞相模范,每有一文,都下莫不传诵”。
  而经历了出使西魏、流寓北方的巨大人生变故之后,庾信一改在南朝时轻绮浮艳的文风,情感更为深切沉郁,笔调转为劲健苍凉。不论是杜甫“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的评价,还是纪昀“华实相扶,情文兼至”的赞语,无不是对庾信后期作品的认可。
  《小园赋》作为庾信后期的代表性作品之一,寄寓了作者浮沉辗转的幽微心绪。倪璠评价庾信这篇抒情小赋时说:“《小园赋》者,伤其屈体魏、周,愿为隐居而不可得也。其文既异潘岳之《闲居》,亦非仲长之乐志,以乡关之思,发为哀怨之辞者也。”可谓一语中的。笔者以为,从“乡关之思”、“哀怨之辞”入手,便可窥得解读此赋的门径,进而深入理解庾信笔下的小园意象和他心中的“小园”情结。

一、理想的避所


  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庾信奉梁主之命出使西魏,不意却逢西魏灭梁,庾信被迫羁留长安,自此家国永诀。因文名显著,庾信被北朝赐爵延揽,更背负了失节贰臣的污名。
  君子坦荡、俯仰天地无愧于心的人格自信,从来都是传统士大夫的精神支柱与立身之本。而作为“家有直道,人多全节”的庾氏子弟,庾信所受的“训子见于纯深,事君彰于义烈”的家族教育,更让他对自己屈节事敌的行为深感羞愧。但侯景之乱的动荡余波犹在,梁朝覆灭的家国惨剧未远,“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的幻梦早已被“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垅焉”的严酷现实戳破。猛然从悠游宗室的当朝显贵沦落为囚于别馆的阶下之臣,六朝文人强烈的生命意识在庾信身上觉醒了。现实的生存欲求压过了理想的人格尊严,庾信最终接受了北朝赐予的官职。
  虽然庾信因文学出众而特蒙恩礼,甚至位通望显,但他毕竟是南朝降臣,脱离旧国之后,性命更加难以自主。况且“金性虽质,处剑即凶;水德虽平,经风即险”,世事变幻无人可测,难免时时心生自危之感。也正因此,才有庾信筆下小园形象的存在。
  在庾信眼中,“小园”是自己理想中的避世之所。《小园赋》开篇便以《高士传》中的隐者巢父与《神仙传》中的仙者壶公故事作比,希望自己能像他们那般有安巢之所、容身之地,不必受风霜相逼。而“寂寞人外”的“数亩敝庐”,给了他一方避世的空间。“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庾信借用黄鹤与爰居的典故以示心迹,委婉表达自己本无心于北朝的高官厚禄,只愿偏安一隅、全身远害的心态。
  而作为庾信避世寄托的小园,也确实给了庾信一定的心理安慰。徜徉于小园之中,庾信所见是“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鸣蝉有树叶做遮蔽荫护,野雉没有罗网捕捉的威胁。明写蝉与雉的悠闲,暗写自己在小园中获得的安全感。在庾信笔下,小园仿佛一道隔绝外界的屏障,可以让他暂时忘却人世风波,不再心怀忧惧。

二、精神的憩园


  庾信虽因生存所迫归降西魏,但眷恋旧国的情感未泯,事君忠诚的价值观仍存。因此在与北朝公卿的交游中,常常生发“其面虽可热,其心常自寒”的悲哀。然而他既无力改变现状,又无法产生自我认同,只能在夹缝之中苦苦挣扎。小园的存在,就成为他寻求灵魂解脱与精神休憩的乐园。
  古来贤者,“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到庾信所在的南北朝之时,隐逸风气早已大行其道。而庾信坎坷的人生经历,难免会让他产生人生无常的慨叹,进而生发归隐之念。“魂兮远矣,何去何依?望思无望,归来不归”,这种凄凉与无奈促使庾信把“小园”想象成自己归隐之处,以期从中获得心灵的安宁。
  在想象的小园里,庾信是如陶渊明一般高蹈世外的隐士。“怀抱独昏昏,平生何所论?由来千种意,并是桃花源。”庾信在《拟咏怀》中表露的对桃花源式的隐居生活的向往,经由《小园赋》中对陶渊明诗语的化用而显得更加明晰。陶渊明有“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的平淡质朴,庾信便有“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坐;嵇康锻灶,既暖而堪眠。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绿墀青琐,西汉王根之宅”的庄丽婉曲;陶渊明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的简净自然,庾信便有“敧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的疏淡本色;陶渊明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长关”的恬淡闲适,庾信便有“虽有门而长闭,实无水而恒沉”的心平气和。
  在宁静清幽的小园里,庾信听桐间露落,观柳下风来,钓一寸二寸游鱼,植三竿两竿翠竹,三春负锄,五月披裘,访药问卜,与同隐者偕游,似乎真的已经忘却烦忧超然世外了。
  但庾信毕竟与陶渊明不同。陶渊明可以真正做到抱朴归真守志不阿,庾信却难以忘却昔日的荣光与今日的潦倒。小园固然可以让他暂时从失意苦闷之中脱身,却无法让他的精神与灵魂得到真正的安宁。

三、心灵的茧缚


  庾信笔下的小园景致,平实朴拙之中间有清新明丽。但庾信身处其中,却仍然难以摆脱突然袭来的悲哀情绪。这悲哀强有力地影响着他的审美目光,甚至连原本欢欣明快的景象,都能瞬间蒙上凄寒的色彩,渗透着低回哀伤的情绪。
  在鸟儿悠闲翻飞、花随四时开落的小园里,庾信却心如枯木寂然无绪,发如乱丝蓬白不堪,心中畏惧悲凉,不复知其所乐。安卧林下,弃仕远退,这般隐居生活原是恬淡无争的,庾信却发出了“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的悲叹。在他眼中,花草皆含忧寡欢,鸟鱼亦不能保有本性。突然的悲哀恍如幽灵乍隐乍现,前后异调、波澜陡生的情感变化,暴露出庾信内心的焦灼不安。
  小园并没有让庾信获得真正的平静,潜心营造的恬静表象被打破,小园明丽的色彩倏然褪去,露出了阴沉的底色。“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聚空仓而雀噪,惊懒妇而蝉嘶”,自然环境已经如此恶劣,他还要忍受饥寒交迫的窘境。存身艰难潦倒至此,他不由再次回忆起昔日“门有通德,家承赐书”的光景。
  但逝去的已经永远不再回来。“不雪雁门之踦,先念鸿陆之远”,家国覆灭,旧乡永隔,而他耻辱难雪,又滞留不返,只能在“寒暑异令,乖违德性”的关山陇头,惶恐而凄然地怀念着早已远去的故国。“不暴骨于龙门,终低头于马坂”,寒水之悲、秋风之别的彷徨已然使他精神昏聩,而未能以身殉节、终究屈辱难言的现状更使他痛苦不已。狂乱之中,欲哭无泪,欲歌无声,北方的酷寒与生命的悲哀交叠,衰败的物象与精神的冲突相加,小园笼罩在一片阴沉死寂之中,只余天道昏昧、人事浑茫的无声哀叹。
  至此,庾信的小园,与他最初勾画之时的美好愿景已经相去甚远,它不再是避患安身之所,也不再是闲居休憩之园。长久的苦闷郁结如同纷乱的蚕丝纠缠,庾信费心营造的这座小园,终于成为他自作的茧缚,而他最终被牢牢包裹,不得解脱。
  生命的不安定引起了庾信对平静安宁生活的渴望,滞留不返的愁苦触动了庾信深沉的故国之思,而屈节别仕的耻辱激发了庾信严重的道德焦虑,重重重压之下,庾信为自己构筑了一座理想的小园,以期自我慰藉,安放身心。虽然这座幻想的小园最终没能成为庾信的精神憩园,但庾信对于人生纯然苦痛的个人体验,却成就了庾信的凌云健笔,以及《小园赋》这篇意态摇曳的老成之作的千古文名。
其他文献
在诸多中国近代史教材中,对于农民起义领袖、抵抗外敌入侵的民族英雄、兴办洋务运动的朝廷重臣、主张向西方学习的思想家、资产阶级维新派和革命派都不吝笔墨,然而对于在谈判桌上针锋相对、坚决捍卫国家主权、修改不平等条约的外交官曾纪泽却鲜有涉及,这显然是有失公允的。  曾纪泽(1839—1890),曾国藩长子,字劼刚,号梦瞻,湖南双峰县人。光绪四年(1878),派充出使英国、法国大臣。其一生最大的功绩,是光绪
未来  现在和未来的分界线肯定和时间有关,时间画出了现在和未来的清晰界线。也许心理学家可以做一个测试,让人们说出自己心目中哪一个时段属于现在,哪一个时段属于未来。我相信测试的结果会有比较一致的结论,但是时间并不是现在和未来的唯一分界线。就是说,现在和未来的分界线也取决于经验对事情的掌握程度。知识和能力是构成我们心理感受何为现在的强大支柱。如果现在是一个王国,它的疆土就是经验,而国王就是知识和能力。
漫画家丰子恺与佛教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丰子恺身上,既有诗意盎然的艺术性,又有超尘脱俗的佛性,二者的融合使他成为中国现代艺术史的一株奇葩。  丰子恺的佛性可以说是生而有之的。从很小的时候起,丰子恺就不能吃肉,一吃会呕吐,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丰子恺的母亲担心孩子不吃肉缺乏营养,就把肉切成小粒再用豆腐皮包起来,让他吞下去。结果丰子恺吃下去不久,就觉得胃里不舒服,而且连肉带饭都吐了出来,于是母亲不再强
舞台上的约翰王  梁实秋在他为所译《约翰王》写的短序开篇即说,《约翰王》在舞台上演时相当成功,不过在近代舞台很少上演,主因乃是该剧大体算一出近乎“时事问题的戏剧”,并称这是莎士比亚历史剧中唯一触及当时宗教问题及英国君王与罗马教皇冲突的剧作,在1590年至1610年这二十年间,或有时对观众产生很大的号召力,但时过境迁,如今的人们已不可能再感同身受。以文学观点来说,“该剧有急就章之嫌,不能算莎氏的精心
卡琳·博耶(Karin Boye)是个让我为难的书写对象,我不是她的粉丝,甚至可以说对她的作品有些排斥,这或许因为已有太多人给她贴上女权主义的标签。但博耶在瑞典文学史上占一席之地,算得上最著名的瑞典籍女诗人。(另一位更著名的瑞典语女诗人伊迪特·索德格朗Edith S?觟dergran,却是芬兰籍。)博耶在二十二岁的大学生时代就以诗集登上文坛,后来,她办过杂志,作过教师,三十一岁就成为常和瑞典学院并
闲来翻书,读到《梁启超家书》中1921年5月30日致思顺书:“昨晚正得汝书,言大学校长边君当来。今晨方起,未食点心,此老已来了,弄得我狼狈万状,把我那‘天吴紫凤’的英话都迫出来对付了十多分钟。后来才偕往南开,请张伯苓当了一次翻译。”梁先生的“天吴紫凤”之英语,恐怕夹杂了粤语腔,能应对“十多分钟”,尚属能耐。相较而言,我自己则相当惭愧,除日常寒暄外,其他的则退还给老师了。稍可欣慰的是,子侄辈国外留学
《少年维特之烦恼》是德国文学家、思想家歌德早期一部杰出的散文体小说。该书以近百封长短不一的抒情书简集成的形式,写了平民出身的维特在一次舞会上认识了聪明俏丽的绿蒂姑娘,尽管绿蒂已经订婚,但两人一见倾心,双双沉入感情的疾流之中。绿蒂未婚夫阿尔伯特的归来使维特陷入尴尬的境地。维特烦恼、失望,哀叹自己的不幸,他接受了公使秘书的职务离开了绿蒂。但同僚们追求地位的欲望、上司的迂腐固执使他再度陷入烦恼;上流社会
北京琉璃厂书肆兴旺繁荣长达二百余年,其间先后涌现出许多诚信敬业、精明强干、业务娴熟的古旧书业精英,受到业内外人士的推许,至今仍被人们津津乐道。与国学大师结缘的王子霖  王雨(1896—1980),初名连雨,后改名王雨,号子霖。河北省深县(今河北深州市)人,出生乡绅世家。九岁正式就学于私塾。后因家贫,十一岁转入乡村小学读书。十三岁弃学,随舅父到北京谋事,无意于市井商贾之业,十四岁时托人入琉璃厂鉴古堂
《朗读者》女主角汉娜在自缢身亡时,电影导演给观众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镜头:汉娜赤脚踩在一摞书上,完成了自己的自杀行为。在这一情节上,小说中的描写显得有些过于简单和苍白,作者只用了一句话:“在天色微明时分她上吊死了。”就电影这一改编来说,导演和编剧显然比原作者更懂得女主角的选择。书籍赋予了汉娜新的生命,尽管这一赋予是通过死亡来完成的,但这并非悖论。有多少文学经典名著里的死亡,赋予了人物永恒的生命!比
一种可以夜复一夜跟踪观察,并可进行高清晰数码拍摄的强力望远镜——“大型综合巡天望远镜”(LSST)有望在智利建成,如果解决了资金问题,该望远镜将于2012年正式投入运营。  口径达8.4米的大型综合巡天望远镜计划安置于智利北部高达2700米的塞隆.帕切翁山巅(Ceroo Pachon),而此山巅已有一架口径达8米的南双子星望远镜。多数望远镜仅是通过一个超大号镜片以及数个小型镜片来聚光,而大型综合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