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奇女吕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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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碧城(1883—1943),安徽旌德县人,一名兰清,字遁夫,号明因,后改为圣因,别署晓珠、信芳词侣等,四十八岁上皈依佛门,法号宝莲居士。
  中国近代教育史上女子执掌校政的先例,就始自吕碧城。她是力行中国女子现代教育的先驱,女权运动的首倡者之一,中国新闻史上第一位女编辑,中国第一位女性撰稿人,被誉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她还首创“中国动物保护会”。吕碧城堪称由晚清至民国的才女兼奇女,百年难见,罕有其俦。
  吕碧城生于1883年,其时晚清正处于洋务运动时期。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在中国社会发生的洋务运动,其实质乃是清政府为了拯救其垂危统治的“自救运动”,根本目的是为了摆脱“内忧外患”、维护封建统治。平心而论,洋务运动合乎历史发展潮流,在客观上推动了中国生产力的发展,尤其是以培养新型人才为中心的“新政”举措,大大促进了中国教育的近代化。
  吕碧城就是直接受惠于洋务运动的新女性代表。吕碧城的思想行为以新为主,她之所为,皆非旧式女子所能为。譬如,光绪二十九年(1903)春,她为了外出求学,“决与脱离”寄居的塘沽舅家,只身一人出走天津。在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的开埠城市,凭个人才学获得《大公报》创办者英敛之激赏,受聘担任该报女编辑,从此自食其力独立谋生,也为日后充分展露自身文学才华和思想抱负找到了最佳舞台。她在《大公报》上发表《论提倡女学之宗旨》、《敬告中国女同胞》等社会时评或诗词创作,呼吁“兴女学、倡女权、破夫纲”,“夫君之于民、男之于女,犹如辅车唇齿之相依。君之愚弱其民,即以自弱其国也;男之愚弱其女,即以自弱其家也……自强之道,须以开女智、兴女权为本。盖欲强国者,必以教育人才为首务”,“流俗待看除旧弊,深闺有愿作新民……谁起平权倡独立,普天尺蠖待同伸”。这些主张正迎合了时代的变革新声,“一时,中外名流投诗词、鸣钦佩者,纷纷不绝”,引发社会舆论强烈反响。
  吕碧城从此自由出入向来专属男性的社交场所,与当时的学界政界名流樊增祥、傅增湘、严修、严复、李经羲和袁克文等酬唱往还,益发令她声誉日隆,名震京津。虽然她本人没有受过完整而系统的学校教育,但中国近代最早的女子学堂、1904年创办的“北洋女子公学”,就由时年二十三岁的吕碧城担任总教习,继而担任女学监督(即校长),开创近代以来女性执掌高等教育的先例。吕碧城倾心尽力不负众望,1906年增设学制一年半的简易师范科,1908年开始招收学制四年的完全师范科,令北洋女子师范学堂初具规模。1912年又被聘为总统府咨议,1915年因“洪宪帝制”议起,她毅然辞职挂冠归隐。1920—1922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旁听学习,1926—1933又再度出洋,独自周游世界。所有这一切固然归功于她的自身实力,但晚清以来的西风东渐自然功不可没。包括袁世凯在内的清廷要员都认识到“兴学育才实为当务之急”,通令各省大力开办新式学堂,包括重视女子教育。当年清政府的力行新政,才使吕碧城倡女学张女权的主张能有真正的用武之地。
  吕碧城经商能力也令人称奇。她能抓住时代机遇与洋人角逐贸易,为自己谋得雄厚的经济基础。她在上海自建豪宅,从外观到室内装潢都以西化为主。吕碧城自述“先君故后因析产而构家难,唯余锱铢未受,曾凭众署券。余习奢华,挥金甚巨,皆所自储,盖略谙陶朱之学也”。比吕碧城大两岁的鲁迅,在他1925年的名文《娜拉走后怎样》曾断言:“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要求经济权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许比要求高尚的参政权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类更烦难。天下事尽有小作为比大作为更烦难的。”虽然至今未见鲁迅与吕碧城有何交集,但吕碧城无疑可算得是充分享有独立经济权的晚清“娜拉”了。
  尤为令人钦佩的是,在“女权”“女学”尚处宣扬和争取之时,吕碧城这位清词殿军,就对女性文体创作特色有着自觉认识,并为之大张旗鼓:
  兹就辞章论,世多訾女子之作,大抵裁红刻翠,写怨言情,千篇一律,不脱闺人口吻者。予以为抒写性情,本应各如其分,唯须推陈出新,不袭窠臼,尤贵格律隽雅,情性真切,即为佳作。诗中之温、李,词中之周、柳,皆以柔艳擅长,男子且然,况于女子写其本色,亦复何妨?若言语必系苍生,思想不离廊庙,出于男子,且病矫揉,讵转于闺人,为得体乎?女子爱美而富情感,性秉坤灵,亦何羡乎阳德?若深自讳匿,是自卑抑而耻辱女性也。……古人中如范文正、宋广平、司马温公等,其艳思丽藻,世所习见,无玷于名贤,奚损于闺阁?必恕此而责彼,仍蹈袭尊男卑女之陋习。况《诗》三百多言情写怨之作,而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先圣不以为邪,后世竖儒反从饶舌,真可谓不识时务矣。
  毫不夸张地说,对女性创作风格如此自傲的女作家,迄今寥寥。
  吕碧城思想观念驳杂,先进与落后并现,旧时代的文化烙印赫然在目。譬如,她既热衷社会改革,并与秋瑾相交甚洽,同被誉为“女子双侠”,但对秋瑾“同渡扶桑”推翻清王朝的革命行动并不响应:“彼密劝同渡扶桑为革命运动,予持世界主义,同情于政体改革而无满汉之见。交谈结果彼独进行,予任文字之役。彼在东所办《女报》,其发刊词即予署名之作。”吕碧城栉沐欧风美雨,疾呼女权和两性平等,眼界脱俗;但她又不能真正奉行新道德,勇敢追求个人婚姻自由,相反却认为婚姻由父母包办比较可靠。她既推崇和享受西方文明,又对求签问卜蓍蔡等信之不疑,“世人多斥神道为迷信,然不信者何尝不迷?……神道之先機默示,有足征者……夫山林井灶有何神祗?卜者诚虔则感应,此即神道无往不在之征也”。她对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痛加挞伐,却又强调“礼教有随时世变迁以求完善之必要,而无废弃之理由”;同时竭力捍卫文言诗文,坚决反对白话:“国文为立国之精神,决不可废以白话代之。”“吾国方言纷杂……各有语风,各成音调,种种歧异,莫可究诘,所幸惟文辞同意耳。”并称颂文言“文辞之妙,在以简代繁,以精代粗,意义确定,界限严明,子句皆锻炼而成,辞藻由雕琢而美,此岂乡村市井之土语所能代乎?”吕碧城反对白话取代文言的几个理由,与当时的林纾、严复等文化保守派并无二致,态度也同样执拗。她也不能适应后来的社会革命道路,最终遁入空门,在青灯古佛中寻求精神慰安。   吕碧城终身未婚。她自幼定亲,后因家庭变故陡遭男方退婚,这一打击令她毕生难以释怀。后来她闯荡社会声名鹊起并坐拥多金,已经错过了最佳婚配年龄,但也并非只剩独身一途。目前能见到的三种《吕碧城传》中都披露了与她过从甚密的几位俊彦,如《大公报》创始人应敛之,时任外交肃政史的费树蕙,“民国四公子”之一的袁克文和仙家道长陈撄宁。恨不相逢未娶时,虽然彼此有意,但心高气傲加上追求完美,所以,吕碧城既不可能如名角孟小冬那般,嫁给已有妻室的梅兰芳为妾;又缺乏她的学生辈、北洋女子学堂毕业的沈亦云、许广平等五四新女性敢爱敢恨,甚至抛却名分,争取个人婚姻幸福的决绝勇气。“不遇天人不目成”,她和逊色于己的男性,更无婚姻可能。高不成低不就,才貌兼于一身的奇女子终成“剩女”。
  掌故老人郑逸梅在《艺林散叶续编》中说:
  某次,叶遐庵约吕碧城、杨千里、杨云史、陆枫园诸人于其家懿园作茗叙,无意中谈及吕碧城之婚姻问题,碧城云:“生平可称许之男子不多,梁任公早有妻室,汪季新(汪精卫)年岁较轻,汪荣宝尚不错,亦已有偶。张啬公(张謇)曾为诸贞壮(诸宗元)作伐,贞壮诗才固佳,奈年届不惑,须发皆白何!我之目的,不在资产及门第,而在于文学上之地位。因此难得相当伴侣,东不成,西不合,有失机缘。幸而手边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学自娱耳!”闻民初,费仲深曾以袁克文征求碧城意见,碧城微笑不答,是日亦提及,谓“袁属于公子哥儿,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耳!”
  吕碧城“东不成,西不合”机缘尽失独身以终。如今,婚姻市场上的“剩男剩女”已是当代社会普遍问题。适婚人群中的两极,即高学历高收入的女性和低学历低收入的男性择偶艰难,前者难以找到比她自身更出色的男性可依,后者则是不易觅得比他自身条件更为不如的女性愿意相就,“剩男剩女”就此产生。男性被“剩”和女性被“剩”,表面看来原因迥异,其实皆可归因于“男高女低”的择偶标准根深蒂固。百年前吕碧城的择偶困境,在二十一世纪的当代知识女性群体中已更为普遍强烈。
  现代作家止庵认为,吕碧城为何未嫁,关键点在于经济权。“有才,有名,有财,事业上又有很大的成就,这女人就没有当时女性结婚的理由——找个男人养着,她没有结婚的实际需要”。事实并非如此,从心理、生理上来说,吕碧城都有强烈的婚姻需求,只是迫于“年光荏苒,所遇迄无惬意者,独立之志遂以坚决焉”。否则,就无法解释她在周游各地时为何对萍水相逢的几个异性魂牵梦萦,如1915年独游庐山时邂逅的德国男子威尔思,1922年回国途中“仪止楚楚”的日本少年军官,旅居美国时的舞伴汤姆,尤其是梦中进她舱室的美国已故男星范伦蒂诺,他们虽是偶尔投影在她的波心,但都令她怦然心动难以忘怀,特意一一为文记之。
  “護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这是“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吕碧城留给世间的最后诗作。晚清那个时代既造就了她,又拘囿了她,她在一百年前为女权和女学所做的种种卓绝努力,高山仰止;她在晨钟暮鼓中疗治情感创伤、获求精神安顿,步其后尘者当下已屡见不鲜,则令人更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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