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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边曾有一座名叫青山的古镇。那座古镇如今唯有一户居民。那户居民住在青山古街上。
那条古街在青山脚下、绿水之畔,在浪涛以西、林涛以东,在山间石径的尽头,在水上航线的中途,在密林深处,在岁月远方。
是的,古街已不复存在。或者说,它容颜已改。它的街邻再不是店铺、客栈、酒楼、茶肆,而是杉树、梓树、柿树以及茶树和杂草;它的客人再不是来往于鄱阳湖上的船工、商贾、官员和诗人,而是常年寄居在这里的鸟与兽。
连废墟都湮灭在草木之中了。只有潜藏在绿阴里的新旧两幢房屋,似乎为证明古街及古镇的历史而执著地守护在这里,日日眺望着湖上的船来船往,云驻云飞。
如今的青山古街唯一的住户便是宋金山一家。如今的宋家只有宋金山老人独自陪伴着眼前不老的湖。老伴和五个儿女都搬迁到山那边的新居去了,其间距离是四五十分钟的山路。
六十六岁的倔犟老人,舍家弃口,执意守望着一个六十岁的梦。
晚唐诗人赵嘏在《发青山》一诗中写道:“凫声暖野塘春,鞍马嘶风驿路尘。一宿青山又前去,古来难得是闲人。”想必,引我去寻访青山的那条石块铺就的山道,就是赵诗中的驿路。
我沿着唐诗所描述的山道到达湖滩,再折向山坡上的宋家。进入宋家,需经过五道院门。姑且让我来为之命名吧。头门,网门。竹木搭的篱笆墙开一大门,以渔网为门扇,网上吊着一些易拉罐,一碰叮当作响,好比门铃;二门,石门。石板为桥,桥的那头,石块垒墙,竖起的四根毛竹就是门框了,依然以悬挂易拉罐的渔网为门扇,简易的门匾上题有“进入人间”四字;三门,树门。不知是一棵什么树,被主人弯成了一道拱门,门上还开着一朵不肯凋谢的牵牛花;四门,藤门。借生长在崖边的野藤之势,饰以酷如长蛇的绳索,而巧构成门形;最后才是正儿八经的院门。
看看,进入这个老人的世界将经历怎样的曲折,怎样的关锁。
其实不然。宋金山老人是热情慷慨的,质朴率真的。笑容里有几分腼腆,目光里却是一片诚挚。闪烁其中的,就是对湖的迷恋之情了。他以收藏鄱阳湖奇石而渐为世人所知晓,时有各色人等不辞辛苦登门造访。大约是先有媒体为之命名,随后他乐享其成,索性也自号“奇石老人”。
一个渔民居然成了收藏家!
一个渔民居然不惜把一辈子光阴投入风浪,苦苦搜寻着鄱阳湖的“真相”!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加起来一共只读了三百天书的奇石老人,从孩提时,就梦想着“寻找真相”。我听不懂他的星子方言,再三追问什么叫“真相”。原来,他指的是化石。
对了,化石里生长着真相,珍藏着真相——关于宇宙和地球,关于海洋和陆地,关于自然万物和我们自己……那是怎样绚丽的真相啊,竟让一个孩子在痴迷的寻找中不觉间变成了老人,竟让一个渔民总在卸下满舱雷电后又划向浪涌的彼岸,竟让一个老人夜夜醉卧在漫长的孤独里?
寻找是有凶险的。比如,六十多年前的那声爆炸,至今仍回荡在他的记忆中。当年,国民党军队为阻止日军兵舰进入鄱阳湖,在湖上布下了水雷。宋金山的大哥便捕得一枚水雷。二十岁的年轻渔民心想:这是啥玩意儿呀,拿它做个米缸倒是挺好的。于是,便与伙伴一道把水雷拖到湖滩上,操起家伙,砸呀砸呀,硬是把它给砸开了瓢,成就了一口米缸。随后,他大哥又拾到第二枚水雷。第二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一阵猛砸之后,水雷爆炸了,三条生命化作了从湖滩上腾空而起的一团黑烟。

化石虽不至于爆炸,但它们总是藏在恶浪的血口之中,怒潮的利齿之下,狂风才可以把它们唤醒,暴雨才可以让它们现形。所以,打风暴的日子才是寻找化石的好时机。每每风暴未曾消停,宋金山老人便已驾舟出行,他踏平了鄱阳湖风浪。有时候,化石则是毒蛇的眠床。我便从他的右臂上看到了十分新鲜的蛇伤。我采访他的时候,咬伤他的那条眼镜蛇正趴在他的小院里,和我一样,直起脑袋用心地听着他的故事。莫非,他把蛇抓了回来,就是为了向它炫耀自己的珍藏?
那么,他穷尽毕生,甚至不惜身家性命,究竟得到了一些什么宝贝呢?
看过院子,看厅堂,看厢房,看厨房,到处都摆放着石头。我不懂石头。在我看来,奇则奇矣,却非想象中的那般动人。我以为,石亦如人,有表情有性格有思想,故能叫人一见如故、一见倾心。坦率地说,它们大多缺乏应有的魅力。仿佛为了让我兴奋起来,老人舀了一瓢水,往一块大石头上一浇,化石显露出它的“真相”。我果然一阵惊奇。那上面竟密密麻麻地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管状、螺帽状物,构成了奇异的纹饰。像金属,也像螺贝及某些海洋生物的骨骼。也许,它就是鄱阳湖生成的见证?
可是,老人随后从塑料袋中掏出的石头,又让我不以为然了。他认为那是某种动物骨骼的化石。对此,我内心生疑。因为,我屡次在湖滩上行走,也曾为拾得类似的石头而欢呼,向导却冷酷得很,说那不过是陶瓷的残骸而已。比如茶壶把手或碗底。是的,水是能够对付一切坚硬材料的雕刻师。
我不禁暗自担心:老人是否果真寻找到了“真相”,他的全部收藏究竟有多大的价值?对于这位显然缺乏赏石常识的渔民来说,他评判奇石的标准大约就是自己的直觉和幻想吧?他的直觉和幻想可靠吗,总不至于让他碌碌终身而一无所获吧?
老人却自信得很。他用别人为某块化石所给出的价格来坚定自己的信心。他的自信感染了我。是的,不要嘲笑他几近偏执的性格,即便他的珍藏并无多大的价值。他的执著,难道不是人类面对喜怒无常的大自然所应取的探究态度吗?这种探究,是一种抗争,也是一种热爱。
这恰好正是宋金山老人的立场。他说,他离不开湖。所以,他夜夜枕着湖的呢喃入梦,日日踏着湖的吆喝出行。这是一颗伴着鄱阳湖水一起搏动的依恋之心。
也许,寻找化石,只是他为自己留守湖边所创造的一个理由?
也许,所谓“真相”,其实就是老人替我们收藏着的一种精神?
老人和湖,共同替我们珍藏着。
现在,我循着老人慈爱的目光走向鄱阳湖,继续我绵延多年的造访。我知道,它的珍藏是极其丰富的,不仅仅是老人认定的化石,更多的珍藏,依然鲜活,在人们的记忆中穿梭往来,在方言土语的传说中蹦蹦跳跳。所以,我用心为饵,以笔垂钓。

鄱阳湖再次令我怦然心动。
因为,湖泊是大地的眼睛。眼睛与眼睛,无需三分钟的对视,就会生情。而我的凝视,仿佛一只鸟,投影在它明亮的眸子里;仿佛一尾鱼,泅游在它炽烈的目光里;或者,是一艘船吧,航行在它的脉脉深情里。
其实,多少年来,整个江西就一直这么热切地凝视着鄱阳湖。从改革开放之初提出“山江湖工程”,到1998年抗洪之后的“移民建镇”,直至如今决定建设鄱阳湖生态经济区。因为人们共同的珍视,鄱阳湖候鸟保护区成为中国第一个越冬候鸟保护区,鄱阳湖湿地成为中国第一批列入“国际最重要湿地名录”的湿地之一。
相爱着的眼睛总是格外明亮。浩淼无边的爱意,如碧波荡漾,让飞翔的生灵横生妒意。
于是,无数的翅膀从东北、西北飞来,从西伯利亚、蒙古、日本、朝鲜飞来。从一个泽国到另一个泽国,从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它们的迁徙需要怎样的毅力,又是什么在诱惑着它们呢?
当大地的众多眼睛就要沉睡了,它们飞临一只醒着的清澈的眼睛。
在那儿照影梳妆,衔羽传书;在那儿踏浪旋舞,交颈欢歌……
它们年复一年践行着自己的允诺。在北方和南方之间。如今,许多的摄影家都精确地掌握着候鸟飞回鄱阳湖的日期,那个日子就像明白无误地标注在远方发来的传真上。年年都有年轻的鸟儿与鄱阳湖结缘,他们得扛着机子赶到吴城、沙湖山,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们成了“婚纱摄影师”。
我愿和他们结伴同往。紧随其后,翻阅湖的履历,拾取湖的记忆,探问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