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为从老家江苏转到上海来读高中，双休日我便被寄养在姑父家。
　　姑父，确切地讲是我父亲的姨姐的丈夫。听说姨奶奶曾是上海的一名地下党，当年为了革命把自己唯一的骨肉送了人，以后再无生育，四十多岁时才领养了姑妈。我因此常笑称那是个假姑父。
　　姑父，我见过几次，所以并不陌生。他已年过五十，长得矮矮胖胖，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牙齿和头发。他的牙长得特别稀疏，说话都有点漏风。每次见他，我总恨不得用棉絮将那缝隙堵上。他的头发，不，不，那是头浓密乌黑而又缺少生机的假发。我曾幻想：一阵狂风刮过，吹落了他的发套，露出光光的脑袋。
　　
　　2
　　
　　姑父姑妈没有子女，姑父是上门女婿，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姨奶奶留下来的拆迁房。底楼，六十多平方。
　　那是一个怎样的家呢?不足十平方的客厅放着一只偌大的鱼缸，沙发上、桌子上、椅子上，咖啡、柚子、冬枣、面包、报纸、酸奶瓶、茶叶……摆得到处都是，我随处都能碰上东西。最烦人的是地上还有只蹦来蹿去的胖狗——洋洋。
　　那是典型的男主内的家，妈妈这样说。
　　姑父在烧菜，姑妈一边剥柚子一边陪我们聊天。姑妈的手白皙修长，是双不干家务的女人的手。
　　上海女人是最会享福的女人。上海男人是最会让女人享福的男人。
　　一会儿，姑父就变出一桌子的菜——那水平是爸爸无法企及的。最入味的要算红烧带鱼和罗宋汤。听姑父说，那带鱼先得洗净、切段，放入料酒浸上半小时，捞出放入热油中爆，最后放入糖、生姜、酱油等煮熟。
　　听着都烦，可姑父说：“小孩子不懂的，那是一种享受。”
　　那是厨房男的最高境界，你姑妈有福了。妈妈感慨地说。
　　妈妈回家了，我忽然感到心里空荡荡的。
　　
　　3
　　
　　又是周五，我背着书包，拎着箱子，随着人流出校门，像要回家去。我也是回家，却没有回家的心情。
　　我在753车站磨蹭了好久。我想哭。
　　铁凝借着主人公的口说：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乡和自己的亲人一起吃着最喜欢吃的菜。我其实不想离开老家的亲人和朋友，可妈妈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真的有点犹豫，我又要去那个家，那个乱糟糟的连脚都插不进去的家。 　 唉，还有那条整天缠着你、蹭你裤子的令人生厌的胖狗。
　　“亭亭!”有人喊。
　　哦，是姑父。我有点惊讶。
　　“到学校转了一圈，没找到你。天快黑了你还没回，我和姑妈都急了。”他边说边顺势接过我的书包，“753来了，快上车。把书包给我吧!我那破电瓶车不灵了，你认识路吧，到终点站下就可以了。亭亭，你和姑妈先吃，菜都凉了，别等我了……”
　　车窗外，他还在说着什么。753已经开动了。我的泪终于还是落下了。 　 天真的黑了。我走在这个陌生城市的某一个陌生小区的某一条陌生小路上。
　　今天迎接我的不是洋洋，而是姑妈，“姑父打过电话来，他要去超市买点小零食，我们亭亭一定爱吃。我们先吃晚饭吧!”
　　我们吃了一半，姑父到家了。
　　“洋洋呢?”我问。
　　“送人了。”姑父说。
　　这条狗姑父养了七年，每天给它洗澡，喂它吃肉包子。这种怜爱与疼惜甚至远胜于有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
　　那是为了我，我知道。
　　第二天早上，我要求姑父要回那条狗，姑父始终没有答应。可怜的狗啊，是我害得你古稀之年还换门庭易主人，愿你长寿!
　　
　　4
　　
　　姑父的朋友送他几只蟹，姑父坚持让我周日吃完晚饭再回校。
　　姑父很爱吃蟹，也很懂吃蟹。我被蟹螯刺得手指出血，而且蟹肉剔得很不干净。姑父笑说我是外行。姑父吃下来的蟹壳真的只是蟹壳。他用一只蟹下酒，喝了整整两大碗黄酒。
　　等要出发时，路灯已经亮起来了。胖胖的姑父背着重重的书包，样子很可爱。
　　这里的出租车比较难等，等了二十几分钟才拦到一辆。
　　“叉头来了!”姑父说。上海人管出租车叫叉头。
　　正想上，旁边一个小伙子准备捷足先登。
　　“阿拉先拦到的。阿拉囡女要上学，帮帮忙。”小伙子不大情愿地收回了脚。囡女?上海话的“囡女”就是女儿的意思，我有点尴尬，不敢正眼看姑父。许是太急了，开门时撞到什么，姑父的手划出了一道口子。
　　“谢谢侬，师傅，把阿拉囡女送到753车站，南方商城对面，谢谢啊!”姑父赔着笑说。
　　我上了车。
　　“你的手划出血了!”我摇开车窗喊。
　　姑父还等在那儿，深秋的风把姑父的假发吹得一根根竖起来。车开远了，姑父一定没听见。
　　回到教室，打开书包，掉下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三只壮得要命的蟹一内行送给外行的。
　　
　　5
　　
　　姑父想挑最新鲜的菜，所以周六早上他总是起得很早。买完菜回家时，我和姑妈还没起床。
　　于是他便开始做早餐。早餐常是不同的，有时是现包的小馄饨，馄饨汤里还有紫菜、虾米；有时是熬得很稠的八宝粥，加上油条、大饼，还有一小碟咸菜……
　　我常常听到姑父边干活，边哼着沪剧名段。姑妈说，姑父一般不轻易开嗓，只有亭亭在这里，他才愿意唱。唱着唱着，厨房里便飘出黄鱼、排骨的香味。
　　那一刻，我开始恍惚，我是在家里吗?是在家里吗?是吧……
　　一次吃过晚饭，我们三人去散步，碰上一个八十多岁的瘦老太。
　　“阿水。”我知道这是姑父的小名，“各是啥人?是侬亲眷?还是侬领的囡女?”
　　“囡女，囡女。”姑父笑着，露出两排稀疏的牙齿。
　　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呢——路灯的光柔和地洒在幽静的小道上。姑父走在我们前面，伸伸手，弯弯腰，嘴里哼着沪剧名段。我挽着姑妈的胳膊悠闲地跟在后面。
　　我永远忘不了姑父那满足的笑，那是姑父想要的吗?
　　
　　6
　　
　　姑父没来接我。姑父中风了。
　　我在医院的走廊里碰到了姑妈。那是我优雅的姑妈吗?几夜工夫竟像老了几年。姑妈握着我的手嚎啕大哭。
　　“天塌了。”她说。
　　姑父的父母已过世，姑父有一个比他大一岁的姐姐插队去了安徽，已在那儿安家落户。也就是说，刚到这个城市的我现在是姑父姑妈唯一的亲人。
　　我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透过玻璃，我见到了不一样的姑父。
　　我的泪滴在姑妈握着我的手背上，那双被姑父呵护着的白皙修长的手啊。
　　嘿，姑父，你唱的沪剧还挺正宗，你的假发该拿下来洗洗了，你做的罗宋汤味道老嗲的!
　　嘿嘿，胖胖的假姑父，是你让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感受到家的温暖。幸福是什么?幸福还应该是在上海，和你们俩在一起吃着您亲手做的家常小菜。
　　等你啊，姑父，等你醒来，重拾我们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