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岚：上海复旦大学哲学硕士，德国明斯特大学哲学博士。喜欢用大把时间来阅读、思考、到处旅行，尝美食、看美人，和生动有缺点的人做朋友。讨厌无聊无趣和装模作样的人、事、物。新浪微博：weibo.com/shenqilan
　　在一个昏昏欲睡的晚上，我在网上点开了一个视频，看到一个大男生，梳着两条辫子，正在和自己的父亲过招。他的两个兄弟在一旁满脸焦急地看着两人大战几百回合，不停地说“别打了别打了”，可完全插不上手。那长得和父亲一样高的男生嘟着嘴，嚷嚷着要报仇雪恨，还变出了三头六臂。
　　没错，这个男生是哪吒，我不小心点开的视频是新版《封神榜》。
　　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哪吒一直都是那个戴着红肚兜的男孩，活泼机灵，调皮捣蛋。邻居龙王三太子人高马大，可哪吒和他打架不输阵，还赢了。
　　读者对哪吒总是有好感的，他是富有叛逆精神的少年，不屈服于威权家庭教育的孩子，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引起读者的共鸣。哪吒闹海，多么威风。但所有的叛逆最后都有代价。
　　然后故事就进入了儿童不宜的部分了。龙王来为儿子讨公道了。不同的故事版本中，哪吒爸爸李靖的形象塑造总是毫无创意地一致—他大叫一声：“孽畜，都是我管教不严！”然后总是拿剑拿棒或者拿锤来追杀自己的儿子。
　　哪吒为了避免龙王报复全镇人民，也为了保护家庭，就亲手削肉剔骨，表示脱离父子关系。这一幕实在太血腥了太反人类了。可是在所有的故事版本中，大家都接受了故事的安排。
　　所有的不公义就让这让人心疼的男孩子一人承受。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仙人用莲花和藕为哪吒重塑了肉身，他又回到了人间。我在网上看到的那一幕，是他去找父亲算账的一幕。
　　这是个远未被好好挖掘的故事。一个拥有威权的父亲面对三个儿子，总是和最出色的那个有最大的矛盾。
　　为了补偿我被新《封神榜》雷到的心灵创伤，我翻出了经典的《秋日传奇》，年轻英俊得不可方物的布拉德·皮特浑身洋溢着光芒。他也是那个无法束缚的、充满叛逆精神的儿子，在茫茫草原上骑着骏马，一路飞驰，抢走了弟弟的未婚妻的心，不止一次让家人受伤。而外敌来临时，一直有矛盾的父子和兄弟都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彼此。一切都在大草原上显得无比自然，如同跌宕起伏的命运一样，让人一边感激它赠与的坎坷一边擦拭灵魂的伤口。这样的故事才让人觉得满足。
　　就算闹海的哪吒，最后还是屈服在了父亲的威权之下。就像电影里在江湖上无比风光的老大，回到家中，还是要亲自倒水，给老母亲洗脚。这是他们内心遵从的人生秩序。这是哪吒的心理动机，也是故事人物中的伦理逻辑，都让人难过。
　　李靖自认为对子女有权威，他在平时的教育里缺席，却在哪吒不能达到期望时放弃哪吒，实在是最典型的又要面子又不肯付出、只能简单粗暴进行棍棒教育的父亲。哪吒的暴烈脾气和极端行为倾向，就是由此而来。
　　有意思的是，和别人讨论哪吒时，讨论的焦点总是在哪吒和龙王的矛盾上，可这故事的核心其实是哪吒和李靖的父子权力之争。这一点没有被任何一个版本的《哪吒闹海》好好展开。
　　另外一个总是失去焦点的故事就是《白蛇传》。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和观众，痛恨的都是那个拆散佳眷不懂爱的法海。可这故事的核心却在于白蛇和许仙之间的人妖阶级差。和所有看不惯晒恩爱的大妈们一样，法海看不惯有阶级差的两种人在一起，就出手打散。
　　这个故事的现代版本非常多，从电视剧到电影到话剧，可以诠释的空间无限丰富。
　　我最新看到的一个版本，是几个大学生写的现代剧本。剧中法海成为了富甲一方的企业家，同时也是许仙的父亲，身为高富帅的许仙爱上了性格善良的平民白素贞。法海尝试着用巨额支票等各种手段让白素贞主动离开儿子。种种波折后，两人天各一方，不再相见。
　　这让人想起了韩剧。试想一下金秀贤饰演许仙，全智贤演白素贞的喜剧场景吧。高明的编剧精心设计了外星人和女明星的组合，这何尝不是一种身份差异而产生的强烈戏剧感。
　　大学生的这个富有创意的改编把握住了《白蛇传》的精髓—就算是到了现代社会，符咒依然贴在了每个人的额上心上。现代社会的符咒，就是地位、头衔、阶级以及相亲时不停追问的“收入多少房子多大有没有车”。这个时代的法海已经不需要照妖镜，照妖镜已经成为了全民娱乐节目，《非诚勿扰》的灯一下子全灭的时候，白蛇就现形了。

　　流传了几百几千年的神话故事，从不遥远。我们都在一遍遍上演。
　　这就是我们的神话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