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爱美,十三四岁的年龄,总是盼着穿新衣。那年深秋,姨的一位同学在老街开了一家裁缝店,缠着姨一起去裁衣。看上一段翠绿的细条灯芯绒,拿它做了件及膝的风衣。穿上时,犹如一棵初春的小树。最美的,是袖口,钉了个三角状的纽襻儿,竟然绣着粉红的蝶花,抬手间,春意流转。
　　薄纸上的图样是画了几遭的,直到花欲放蝶翩飞。我认得那些图稿,在外婆的旧黑布面的日记本里,也夹着一些。于是央求外婆教我,买来竹绷和丝线,柔柔软软地绣在白棉布上,安静地坐在朝阳的窗前,做了回淑女。
　　这些绣出来的花朵鸟儿来到我们家,寒素的小屋多了些绚丽。大多是喜悦的红,电視机罩儿,枕套儿,杯罩子,这儿数朵牡丹,那儿一枝红梅,抑或喜鹊轻落枝头。还有我们的布鞋棉鞋面儿,也落着几朵,针脚细密、紧实。外婆和母亲把对家的爱,藏进一朵花,一只鸟里。
　　家常的针线活在外婆口中被称为“女红”,立刻变得绵软而温暖起来。外婆总是说,女儿家的,要绣花是花,绣叶是叶才好。我的外婆,如琦君笔下的母亲,将厨房事儿忙完了,就着晨光将丝线在细白棉布上行走,否则会觉得可惜,那些安恬的时光就这样生出花朵般的静好来。
　　我端着小凳,看外婆绣,眯着眼,要一丝不苟,哪儿要挑花,哪儿要滚针,叶子该有深浅,花朵从花心向外绣,花样就在心里。外婆手把手地教我,可我终究没有那样的耐心,这样缓慢的抒情,于我,终究是败给我的浮躁。
　　后来添了小儿,外婆竟然买来两三尺纯棉的布,在做好的小肚兜上,按孩子的属相,绣了匹扬蹄的小马驹。夏日的凉席上,给孩子系上,露出藕节似的胳膊腿儿,孩子小手小脚丝毫不受束缚,一逗一朵灿烂的笑。这贴身的兜肚,一直陪伴孩子度过婴儿时期。
　　绣过的图样,又被外婆夹进发黄的笔记本里,念叨着,用到的机会越来越少喽。那时候,外婆年轻,小巷口,三五个媳妇围坐,应该像胡兰成在《今生今世》的竹萌乳毂中描述的那样:“一年暑天,昼长人静,我没有去处,走到隔壁小叔家后屋里,只见阶前一株枣树已结白蒲枣,钰嫂嫂与阿黄姊姊坐在门口当风处绣鞋头花,说着话儿。”胡的文字有简静开阔之气,故乡落于笔端,始终是青青陌上桑,平实、和暖的气息就在低眉绣花时不经意地渲染开去。
　　不喜欢时下流行的十字绣,机械生硬,花不鲜活,水不婉转。如今,只能将一段绣的情愫漾于心间,或者,再去那窄长的老街,寻一家针线铺,揭开挡灰的玻璃盖儿,挑上桃红翠绿金黄的束束丝线。趁着某个双休日的晨光,捻细尖儿,穿进针眼,绣下一番春意。
　　(布谷鸟摘自《镇江日报》2009年4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