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船沉到湖底后，小镇陡然热闹起来。早年是一个铁匠铺，现在变成两个，叮当叮当赛着锤、抢着锤。镇上的人觉得怪，那声音响了几十年、几百年，咋就不一样了呢？又一想，人家是挣饭吃，锤声急迫一些，其实很白然。小镇上响着打铁的声音，古朴的样子依然存在，只是那份热闹太吵人了。除了铁匠铺和棉花坊，还有洗脚房、美容店、歌舞厅，以前都没见过。
　　阿呜德家对面就是棉花坊，店主老唐原本是贵州人，年轻时来这儿做了上门女婿。老唐脑子活泛，生意做得很火，铺子里总是有人出出进进。看到老唐挣了钱，江上鲛就想沾沾财气，也挨着老唐开了家棉花坊。江上鲛在水里可以呼风唤雨，开铺子却一点不行，生意冷清得厉害。他坐在自家店里，眼睛斜斜地看着对门的老唐，数他街天成交二十四起，空天五起。
　　镇上的人都忙着挣钱，阿呜德望着那份繁华，常常心惊肉跳。他感到那些外地人就像无枝可柄的鸟，忽然发现了这块净土，就一拨一拨地朝着这里飞。人一多就你争我夺，可他们争的到底是些什么，阿呜德却一点也看不明白。在这方面阿呜德是很笨的，他只知道眼下的日子不像从前那么闲适了，好像有种力量在拉着他，不参与到那些争夺的人群里也不行。
　　从阿呜德把船沉人海底，他就没去洱海里捕鱼了，只在镇上卖他的小船。小船摆在簸箕里，簸箕不是洱海，所以那些小船只能供人观赏，不能漂在水上。阿呜德从小在洱海边长大，洱海装在他心里，有利于他制做小船。小船不能打鱼，三十大几的傻儿子却总嚷着要吃鱼，他这才想起大船沉入水底已经好多年了。阿呜德觉得对不住儿子憨头，又拿不出憨头要吃的洱海鱼，只给他买了塘子里养的那种。憨头不吃，一直闹，在家里闹不出名堂就跑到街上闹。
　　憨头从小坏了脑子，说话做事总是出人意外，镇上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茶余饭后，憨头就成了一道风景，只要他走到那棵大青树下，那些闲极了的人就开始逗他：
　　你有几条命？
　　憨头梗着脖子：
　　九条。
　　你爹有几条命？
　　憨头眯着眼：
　　一条。
　　你妈有几条命？
　　憨头苦着脸：
　　十八条。
　　对话永远都在继续，今天过了还有明天，像线，扯断了又重新接上，仿佛永远都不会到头。其实树下的人都晓得，憨头他妈早就不在人世了，他说的那十八条命不是他妈的，是他家那只花斑猫的。猫有九条命，它肚子里怀了儿，加在一起就是十八条命。这是憨头他妈在世时告诉他的，当时她告诉他这句话时不是和颜悦色，而是愤怒至极。
　　憨头有时是真憨，有时不是。他家的那只花斑猫怀了崽，嘴馋，老抢憨头的鱼。他终于急了，飞起一脚，把花斑猫从窗户踢出去。幸好它脚上有垫子，在地上弹了一弹，就势打了个滚，肚子里的崽儿没有掉。憨头他妈看得心惊肉跳，半天才缓过神来，她开始愤怒地训斥憨头：
　　猫有九条命，它肚里的儿也有九条。你一脚下去，十八条命呐！你下得了狠心？你狼心狗肺，你前世不遭天遣，这世成了人见人怕的混世魔王，你是地狱里放出的恶魔！背时鬼！贼杀的！烂肠瘟的！不得好死的……
　　憨头被吓懵了，就那么站着，怔怔地望着那张脸。他感到她突然变成了母老虎，已经不是自己的妈，是花斑猫的妈。她像是要把他吃掉的样子，目光里喷着火，爪子在他面前挥来挥去。憨头不得不一次次举起手臂，举起就不敢放下，严密地防范着那只利爪刺人他的脑颅。这是憨头他妈骂得最毒的一次，直到她把嗓子叫哑了，在他脑壳前一捣一捣的爪子才疲软下来。
　　事情终于过去了，憨头的眼里却掉出水来，而且越掉越多。他找到在院子里砍船板的爹，指指自己脸上的水，意思是问，这水是怎么回事？阿呜德说，你妈骂你不那样刻毒，你身上的过失就越背越多，你的寿命就越来越短。
　　本来憨头眼里的水一直在流，阻都阻不住，经阿呜德这么一说，那些水立刻就断了线。他摸了摸眼皮，又摸了摸眼皮，确实是干的。他突然跑出院子，一边跑一边喊，好了哩！好了哩！
　　就因为那次骂得太狠，憨头他妈的嗓子一直没有回过来，直到死，她的嗓子都是哑的。
　　二
　　憨头惹事是经常的，阿呜德稍没留神，他就会睡在双白的床上。
　　双白她爹就是老唐。老唐虽然是贵州人，但他一经倒插门插到这个小镇，开花、结籽、替叶，几个轮回，贵州的老唐就成了小镇的老唐。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的就是当下的老唐。
　　当下的老唐说一口流利的白族话，除了尾音还有点贵州的残渣，你根本想不到他是外地人。以前憨头和双白都还小的时候，老唐就经常看到憨头睡在双白的床上，他觉得那纯粹是孩子的事。隔壁邻居的，大人们都出海啦，孩子们玩困了就睡在一起，这有什么？他们还都是娃娃，只要大人不朝复杂处想，事情就一点都不复杂。
　　可是现在，憨头和双白都已三十好几了，双白还这么容忍憨头，她男人看见总是不好。不过老唐就是老唐，他把憨头睡在双白床上的事看成风景，憨头的那份紧张让他感到很开心。这种事是人人都清楚的，双白再怎么闹也是双白，憨头再怎么睡也是憨头，是井水和河水的事。井水犯了河水还是在井里，河水犯了井水还要回河道，何况那哪里是犯？
　　双白也是这么想的，她晓得憨头还处在五六岁的年龄，他不可能有什么杂念。要说有杂念，那也是娃娃的杂念，双白就有过。她还很小的时候，看到憨头睡在她身边，就晓得这是除了她爹以外的第一个男人。但是她不觉得紧张，反而觉得很新奇。我的第一个男人会是他吗？双白努力地做着判断。明明晓得他是个傻子，却依然在想，他要是会收货就好了。她把憨头带到供销社仓库门口，自己站在板秤上，让憨头收购自己。憨头连放几个秤砣都不晓得，双白把秤砣给他放好，让憨头打秤。憨头不会打，更不会读，双白就不高兴：
　　废物啊！我不可能既在家里弹棉花，还要到外面去收棉花吧？
　　这些细节老唐是清楚的。他也出海，但有货就不出去。像憨头睡在双白床上这种事，他看到的就比别人多。 　　眨眼间老唐就老了，老眼昏花，看到憨头爬到双白的床上，做梦一样。憨头把手搭在双白的肩膀上，其实没睡，只是假装睡着了。老唐怕双白的男人回来看见，想把他弄醒，想想又没弄。双白的男人叫罗弦子，也是这镇上的，也是倒插门。现在他出去收货了，这小子脑子灵，把近处的棉花垄断了。老唐估计着罗弦子也快回来了，就决定去找阿呜德。
　　阿呜德来到老唐家时，看到憨头还在那儿睡着，那眼皮的抖动说明他并没睡着。眼前的情景让阿呜德愤怒不已，他顿时青筋凸显，举起木工尺就打。他觉得丢脸，前几天才被罗弦子打过，又来双白床上睡。更主要是阿呜德认为，憨头是一个月没有吃到鱼，故意让他丢丑。阿呜德出口就重，出手也重，有两下打到护住憨头的双白身上。双白大叫，打着我了！打着我了！阿呜德这才住了手。
　　把憨头整回家里，阿呜德拿着木工尺，在那块木板上面来画去。但他眼里蓄满了泪水，眼前一片糗糊，什么也看不清。阿呜德活了六十来年，除了打鱼和打船，再没别的本事。现在鱼不让打了，打了船也派不上用场，只能打些供人观赏的小船。对于不让出海打鱼，阿呜德完全理解。早些年他打了很多船，船一多鱼就少了，对此阿呜德没想太多。该打的打上来，该吃的吃掉，这没什么。不该打的鱼打上来，不该吃的吃掉，就有了罪孽。
　　阿呜德打鱼有节制，他只打养活他和家人的那份，这方面他没有罪孽。可是他打的船太多，那些船最终都驶向了洱海，最终都用来打鱼。有一阵他想，我不打这船，别人也会打。再说媳妇好不容易怀了孕，要闲一些日子，自己要照顾媳妇，也要闲。两张嘴等着吃，鱼鹰老黑也等着吃，不打船又咋办？这么想过阿呜德就有点镇不住自己，松了口，这一松口就不可收拾。船打得不结实，对船主歉疚，打得结实了，又对鱼歉疚。最后一条船是给老唐打的，老唐刚把船运走媳妇就把憨头生下来了，刚生下的憨头不会哭，只是笑，看着就不对。阿呜德忽然就意识到，这一准是罪孽堆多了，老天给了一个大大的惩罚。他故意看了看媳妇那个洞，比洱海还深，比洱海底还黑。
　　这么想着的时候，院子里就有了脚步声，是双白。双白长胖了，走进院子时她阴着脸，身上的肉随着她的脚步胡乱地颤动。她在憨头面前蹲下来，拿出一条创可贴，粘在憨头的手肘上。粘好了她便站起身来，冲阿呜德说，大爹，憨头心里纯净着呢，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三
　　阿呜德当然晓得，憨头睡在双白的床上就是图好玩，他干不出那种出格的事。但他毕竟是三十老几的人了，而双白的男人又特别计较，这种事好说不好听。阿呜德必须要让憨头长记性，他不打他双白的男人也会打他，那样他会更惨。实际上阿呜德打憨头，他心里很疼，那滋味就像当年他把船沉到洱海里。
　　把船沉到水底那天，阿呜德心里很难受，比打憨头还要难受。可这船要是不沉，洱海就静不下来。这个洱海已经喧嚣起来了，从岸上往里一看，水面上到处都是人。水的本质就是静，人一多就热闹了，看上去反倒是一种荒疏。洱海毕竟不是海，是湖，有那么多船开进去，能受得了？这么想着的时候，实际上阿呜德也在洱海里，所以他听见天上，水里，总有一种不知所在的声音。
　　阿呜德晓得，岸上的人涌入洱海，其实是冲着那种个体很小的银鱼。打银鱼的网很细，要是洱海也像人似的有皮有肉，那一网下去，一定会感到刀刮一样地疼痛。人太狠了，为了打到银鱼就用那么细的网，其它的鱼类哪怕很小，也逃不脱被掠走的命运。政府当然不让这么干，洱海在白族人心里那就是母宗呢，哪有孩子这么刮削母亲的？但是习惯了，心里的欲望让人陷入实际，就这么无视规定地放纵妄为。
　　银鱼是日本人送的，说是好货，几百块、上千块一斤。当时市场确实也卖到了那个价，但是几年之后，几块钱一斤也没人要了，连日本人也不要了。那哪是鱼呀，一种寄生虫子，按照小学里陈老师的说法，那是剥削阶级，是地主，吸血鬼。日本人一不要，洱海里就全是那东西，海水的味道都不对。还叫它银鱼呢，整个洱海里的活物，它能比得上谁？出水几秒就没命，几分钟就发臭，中国人从不把这么龌龊的怪物叫鱼，是日本人想鱼想疯了。
　　价格高的那段时间，阿呜德也打那种鱼，一天十斤没有问题。那时憨头脑子还有些灵，阿呜德给他钱，他就窜出窜进打酒买烟。烟已抽到红塔山，这是从没有过的高度。后来就不行了，那种鱼一旦没人要，阿呜德就连带把的“春城”也抽不起了。他媳妇花儿把嘴撇到一边，摔屁股，句句都是难听话：作吧作吧，等你们把洱海作死了，你们也就死了。阿呜德说，我没有作啊，我一天挣一万，花十块钱买包烟，咋啦？
　　花儿又把嘴撇到一边，还是摔屁股，还是句句难听，作吧！作死去吧！
　　搞不好花儿那时就感到有什么不对了。
　　鱼就是那时候少下来的。有那么多的地主，那么多的黄世仁，这个洱海还能好得了？阿呜德又感到那种疼，却并不具体，是哪里疼，怎么疼，他有点说不清楚。或许那不是疼，是花儿天天骂他，让他有了死的前兆。那天黄昏，阿呜德把船驶回岸边，一回头，就看见一片紫红在洱海里粼粼闪动。他感到这个洱海像是在分娩，当这片紫红消失之后，洱海里会有更多的鱼。但是很快，他又觉得这个洱海是在咳血，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其实仔细想想，生和死都是认识上的事，这种认识取决于距离的远近。外地人离洱海远，看到的洱海总是波光粼粼，他们会觉得这个洱海还处在很年轻的时光里。阿呜德离洱海近，他眼里的洱海正在咳血，已经无法展示从前的神奇。就这么呆愣了一会儿，阿呜德一狠心，把船沉到洱海里了。
　　四
　　船本来是用来活命的，自古以来，镇上的老辈子靠的就是船。但船多了也伤命，伤鱼的命，也会伤人的命。现在打不到鱼了，为什么？伤了鱼的命了！按说船就是用来打鱼的，打该打的，不伤命。打了不该打的，那就是伤命。老辈人都是这么讲的，年轻人不信，阿呜德年轻时也不信。现在他终于信了，可现在信了又顶哪样用？他再也看不到他的花儿了。
　　花儿为他生了憨头，这个憨头就像沉在梦里，怎么唤也唤不醒。后来花儿也瘫在床上了，她认定这是阿呜德作孽太多，遭了报应。她曾含着泪水告诫他，让他不要杀生，不要杀生，也唤不醒他。花儿心里越来越急，成千上万次地捶打着他的胸脯，边捶边骂：你的心是铁铸的！你的心是石雕的！你还打船，你要断子绝孙啊！她真的受不了啦，阿呜德打一条船，她就绝望一次。但她并没放弃，捶他一次就哭骂一次，直到阿呜德跪了下来： 　　没鱼了，我吃哪样？你吃哪样？憨头吃哪样？花儿！
　　我把船沉了，现在只有打船，花儿！
　　可是船太多，洱海也会死！花儿！
　　花儿！你给我指条路！
　　花儿！我给你磕响头！
　　咚咚咚，满额头的血。
　　花儿不让他打船，也不给他指路。花儿咒他是败家子，阿呜德晓得，不是说他把小家败了，是说他把洱海糟蹋了。海是大家，家是小家，大家糟蹋了，小家还守得住？花儿继续骂，左一个天打雷劈，右一个天打雷劈，都断子绝孙了还不住口。这一次花儿都骂在他的命脉上，疼得他牙都嚼碎了。这是明摆着的，一个憨头，靠他传宗接代不成，断了阿呜德的香火却是铁板钉钉的事。
　　闲下来时阿呜德也想，花儿的话也许是对的，这世上可能真的存在着因果报应。生了个傻子就够不幸了，现在连花儿也瘫在床上，这一连串的事也怪不得花儿要朝那方面联系。更奇怪的是，花儿本来好好的，说瘫就瘫了，不单是花儿想不通，阿呜德也想不通。那天他在院子里劈柴，一斧子下去，一块劈柴就白己飞过去了，正好砸在花儿的屁股上。当时花儿正端着簸箕往屋里走，那块劈柴飞过去她就倒下了，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起来。
　　阿呜德晓得，花儿其实不是恨他，她那样咒他是要改他的过。只是他的过已经改不了啦，一条船就杀过很多命，他糊弄得了谁？花儿咒他，是为了让他的过失轻一点，轻那么一点也是轻。这些阿呜德是明白的，只是他想不通，那块劈柴怎么就白己飞出去了呢？再说，怎么会那么准，切在了花儿的股动脉上？
　　世世代代都靠打鱼，可这却是一条绝路。
　　虽然花儿已经瘫痪，但有一次她却自己爬到海边，而且是自己坐在那块石头上。她不想让阿呜德背了，以前她骂过他，现在他也把她整成了瘫痪，两人已经两清。那次花儿是去洗魂，她好像是感觉到了，自己离那个日子已经不远。如果她瘫在床上死了，凭着她的干净，她是不会下地狱的。
　　五
　　憨头还是忙出忙进，每次从外面回来，他都非常兴奋。他朝阿呜德比划，说房子盖得高，比大青树还高。又忙进来，说玉玑岛的玻璃大，比房子还大。又忙进来，说白莲花煮的鱼香，比阿呜德煮的还香。说到鱼他就向后闪了一下，好像那鱼正蒸腾着热气，不这么闪一下就会烫着。这之后他的口水就亮品品地淌了出来，好像那辣子鱼早被他吃了几条，那口水是被辣出来呛出来甜出来的。憨头就这么简单，水至清则无鱼，这是镇上的张老师给他的评价。
　　看到憨头的那副馋样儿，阿呜德感到很歉疚，他晓得憨头已经两个月没吃到鱼了。镇上的人不把吃鱼挂在嘴边，就像山上的彝人不把吃菌子挂在嘴边，因为那是经常的事。海边的人吃鱼是天生的，生下来还不满月，你喂他，他不吐，吃了还要。一两岁，你把一条鱼丢在他碗里，鱼刺左边进右边出，卡不着他。四五岁，他会从鱼头开始，吹口琴一样，从头到尾吹一遍；翻过来，又从头到尾地吹一遍，吃剩的骨架像小学里的鱼类标本，不带丝毫肉星。
　　憨头也一样，他只傻该傻的，吃鱼一点儿都不傻。刚满月时，他见阿呜德吃鱼，嘴就一翕一合的，眼睛还盯阿呜德的嘴。阿呜德把鱼咽进去，憨头的口水就咽一下，好像他也尝到了滋味。他还会把目光移向土锅，穿过土锅里红红的辣子和绿绿的大葱，死死盯着露出来的鱼腹。这时阿呜德才反应过来，喂他一口，他就等你第二口。和镇上所有的娃娃一样，一两岁，丢给他碗里一条巴掌大的整鱼，芒刺左边进右边出，卡不着他。四五岁时，他吃鱼也是从鱼头开始，吹口琴一样，从头到尾地吹一遍，一条鱼就只剩了骨架。
　　阿呜德觉得，还是得在船上作文章，没有别的选择。他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就会做两件事，打鱼和打船。现在，鱼打不成了，船也不能打了。阿呜德很是苦闷，烟一支接一支地抽，屋子里的烟雾呛着了憨头。憨头并不抬头，他把阿呜德的烟灰撮在纸上，十多支烟灰竟然有他的半捧。他朝阿呜德笑着，又将手指朝阿呜德勾了一下，阿呜德就晓得他有什么事了。憨头走，阿呜德也走，他看出憨头领他去的方向是海边。阿呜德除了海边有两墒菜地，坡上有一块半亩多旱地，几乎没有什么事可做。这次是他跟着憨头走，走走停停，一时间竟产生了兴趣。有一阵他竞觉得，憨头不憨，是镇上的人憨，他们总是那么忙那么急。急什么哩，还不如就像憨头这样，该走就走，该停就停，就这个样子。
　　来到海边阿呜德才发现，憨头是冲着那块岩石来的，那正是花儿沉下去的地方。撇开花儿沉下去的事，洱海是漂亮的，那份宁静让他心里颤动。湖心像草甸子上开出的碎花，片片闪眼，片片剜心。那么好看的洱海呵，阿呜德见到它时，却感到一阵阵地疼。镇子上的人都那样，不那样疼，洱海还是海？但阿呜德的疼与他们不一样，除了洱海的美丽带给他的疼，还有花儿沉下去带给他的疼。这两种疼，让阿呜德见到洱海时，既剜心窝子又牵肠挂肚。
　　憨头拿出折好的纸船，放到水里，舱里的半捧烟灰把船体压得斜到一边。但是到了船沿就不再歪了，坚持着往海里漂。
　　阿呜德忽然想起来了，憨头小的时候，最喜欢折这样的纸船。他折的船很精致，舱、篷、桅杆，每一样都像是出自阿呜德的手。小学里的张老师在路上遇见他就说，阿呜德老爹，你不要给憨头折船了，他的书包里都是纸船。阿呜德说我没给他折，这小子，怕是哪个同学送他的。张老师断然否定，说不可能，这镇子上的人没有哪个会有这种手艺，那就是你折的。
　　阿呜德那天没有出海，在街上站了半天，又在院子里站了半天。等到憨头从学校回来，阿呜德翻开他的书包，果然就有半书包纸船。那些纸船材料不同，尺寸不同，但每一只都和阿呜德的渔船一模一样。阿呜德拿起柳树条子就打，劈头盖脸，打得憨头像跳神一样。花儿到井边洗衣服，老远听到憨头叫得不同，跑进院子时，憨头的脸都脱了形。花儿看到憨头被打成那样，愤怒了，一头撞到阿呜德的肋骨上。
　　阿呜德并不晓得疼，他鼓着牛劲说，他偷船！
　　偷船？偷谁的船？
　　他不说！
　　船在哪？
　　花儿迅速扫了一眼院子，除了船坞上架着半条没有成型的船骨，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再说，十多岁的娃娃偷得动船？给他他也弄不了。这么一想，花儿的毛病又犯了，她冲着阿呜德大骂： 　　你个断子绝孙的！
　　你个千刀万剐的！
　　你个掉海喂鱼的！
　　阿呜德攒了攒气，说，别骂了！他偷的船在书包里！
　　花儿怔住了，脑子里开始缺氧，一片空白。阿呜德把一书包纸船捧到花儿面前说，你看看，你睁大眼睛看看！白花花的一书包船，舱是舱，篷是篷，桅杆是桅杆。花儿想笑，说，就这个啊，这也值得动那么大干戈？
　　一根针也不行！阿呜德梗着脖子，别人的，一根线也不能碰！
　　花儿拿起一只船，斜眼睨阿呜德，不是你折的？
　　不是我折的！要是我折的，我、我、我船沉人殁！阿呜德不喜欢诅咒，但他觉得不诅这个咒，他今天就洗不干净。
　　花儿没有理由不信，就说，那就是憨头折的！
　　憨头折的？这次轮到阿呜德大脑缺氧了，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头绪，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他把一书包纸船扔在地上，打开一只纸船，让憨头再折一次。憨头的手像扯了鸡爪风，只有一两个指头在纸上划行，迟迟疑疑，犹犹豫豫。阿呜德站在那儿看着，催他快折，还有点春风得意样子。他心里很清楚，要不了几分钟，憨头就会原形毕露。
　　花儿在一边给憨头鼓劲，一边骂阿呜德，你个贼子狼心，憨头的手到处是伤痕，他咋个快得起来！
　　阿呜德点着一支烟，慢慢消受，眼睛不时地瞄着憨头娘俩。他这么做是为了防止他们作弊，他想白己拿眼睛盯着呢，就算他们是孙悟空，要变，他们也变不出来。但憨头却把它变出来了，舱是舱，篷是篷，桅杆是桅杆，和白己打制的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阿呜德一夜没有睡，他想不通。花儿起夜，来到院子里。
　　你别死牛筋了！花儿说，你把你白己忘了，把你祖宗忘了，你的精血里也会藏着打船的套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那还用教？阿呜德想想也是，憨头折船，可能是天生就会了。既然憨头能折纸船，那他就能把打船的秘方接好，给他成个家，兴许还能把香火传下去。
　　六
　　看着憨头放的纸船渐行渐远，阿呜德回过神来，往事就梦一样飘走了。现实的情况是，憨头放人洱海的只是一条纸船，还是不能捕鱼。纸船折得再好，也只能停在纸船那里，成不了大船。
　　可是很快，阿呜德就发现了，憨头身体里的惯性不仅是延伸到此。在纸船沉沦的地方，翻上一些草芥一样的浮物，不用看他也晓得那是鱼苗。阿呜德没骂憨头，因为烟灰毒性不大，要不了多长时间，那些鱼苗就会重新钻到水里。阿呜德过去不让憨头这样捕鱼，尽管鱼苗会醒来，归于海水，却会带着毒素进入洱海深处。现在的情况是鱼和憨头天生地连在了一起，你不给他吃他不反抗，但他会变着法子来瞧、来看，人力是阻不住的。
　　突然地，阿呜德从憨头手里夺过快要放进水里的第二只船，攥住憨头的手把他拉回家去了。憨头吃不到鱼，心发急，脚发软，满街惹是生非，阿呜德就像保镖一样跟着他。浙渐地，憨头就感觉到了，这次阿呜德看他看得不一样。以前他被阿呜德攥在手里，就像攥了个烫手的山芋，丢下不是，拿着也不是。这次憨头被阿呜德攥得像颗救命的星星。
　　那天，阿呜德掀掉埋住船坞上的柴火，又扫又抹把船坞打整得干干净净。连憨头都觉得迷惑，不是不敢打船了么，怎么又翻箱倒柜找出工具来？到了后半夜，憨头看出来了，阿呜德在制做一条比纸船大不了多少的小船。
　　第二天憨头还没醒，阿呜德就叫他，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条小船的精致。那条小船很像真船，舱是舱，篷是篷，桅杆是桅杆。憨头举着那条小船看了又看，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像了，他感到这条小船附着了洱海的魂。
　　七
　　阿呜德每天都做小船，但他的小船并不好卖，主要是价格下不来。游客拿在手里欣赏着，狠心地砍价，阿呜德就是不卖。阿呜德说，我不是卖船的，我是打船的。游客不明白，再问，阿呜德说，大船六千九，小船六百九，是大船定的价，不是我定的价。游客听得稀里糊涂，还是不放不，这船做得太精致了。翻来覆去地把玩一阵，终于找到一处破绽，就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说，你看你看，这是咋啦，好好的船篷上漏了个破洞！
　　阿呜德说，那不是破洞，那是洞。
　　游客不高兴了，说，你这明明是在狡辩，破洞和洞不是一样？
　　这个洞是鱼鹰出入的门，你不能说它是破洞。
　　我没有见过舱上开洞的渔船。
　　那是你以前没有到过这个小镇，到过一回，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客人终于将小船放下了，但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好像是想通了。阿呜德对自己的坚持很得意，他坚信白己做的小船很有技术含量，在船舱上开个洞，那其实是为鱼鹰老黑留的门。他家的老黑很特别，只有在舱上开个洞，每次收船，它才会从那个洞钻进去，那是回它白己的家。
　　好像也没怎么宣传，阿呜德就有了名气，连外地人也晓得。有的客人第二次来，直接就问，有个洞的那种船在哪儿卖？镇上的人就指指蓊蓊郁郁的树冠，说你朝那树的方向走，随便站在什么地方，一抬头就能看见。以前阿呜德家的房子是高出那棵树的，现在矮了，被争先恐后的楼房占了视野。就得找，有时得找到主巷，再问本地人，本地人就指指巷口：那儿，你叫声阿呜德就有人应了。
　　阿呜德夜里打船，白天卖船。
　　憨头有了鱼吃，还是不安生，又去双白的床上睡。这一次双白的男人不饶他了，他扭着憨头的手臂把他扭到阿呜德面前，阿呜德一见就吓傻了，一簸箕小船哗啦一声掀倒在地上。罗弦子说，今天他又睡了我家双白，阿呜德老爹，你说这事咋办吧？他把攥住憨头手腕上的右手一提，揪住领子的左手一按，憨头的脑袋就戗到了地上。
　　大兄弟，有话好好说，你看你的手指都弄破了，你们不是兄弟吗？阿呜德有点语无伦次，他说罗弦子和憨头是兄弟，指的是他们小的时候。那时候洱海里的鱼多，大人们一下海，他们就成了不是兄弟姊妹的兄弟姊妹。隔壁街上的娃娃和这条街上的娃娃，常常会为树上的一个柿子，或者落下的棠梨果开战。有时是为你们这街上有个憨包，而我们巷子里没有开的战，每一次都强化着他们既是兄弟姊妹又是“战友”的关系。罗弦子反应快，总是照顾慢了半拍，或者慢得不成样子的憨头。现在，这罗弦子不照顾憨头了，他已经变得凶狠了。 　　罗弦子看了一眼手指关节，没有松手，反而更加收紧。憨头嗷嗷地怪叫，罗弦子却将手抖了一下说，这小子，还咬我呢！
　　不是憨头咬你！
　　人群里传出一声有力的断喝，人们扭头一看，是江上鲛。这些年江上鲛一直恨着罗弦子，这些年罗弦子已经垄断了附近的棉花，逼得江上鲛不得不到新疆去收。棉花的质地不同，价格不同，路程不同，卖出去的价格也就不同。可人家才不管你的棉花出自哪里，价格太贵就是白折腾，常常是血本无归。这股恶气憋了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江上鲛看到罗弦子欺负憨头，就来了个仗义执言。
　　是你掮憨头的耳光，掮了十几个，正手你还能打在他的腮帮子上，反手你就打在憨头的牙齿上。是憨头行，你不行！江上鲛字正腔网。
　　罗弦子今天是来出气的，不是来受气的。他又收了收手，憨头的脸就抵在地上，有一半脸转到一边。憨头的牙齿可能掉了，要么就是松了，嘴里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扯成绺，扯成线，不一会儿地就酽酽的一滩。
　　说吧，怎么赔？
　　罗弦子把憨头的脸提起来，再按下去时，那颗头就按在那滩血上。憨头的头成了血红的猪头，血把憨头的头裹住，已经看不出是憨头了。
　　江上鲛没有出手，他来不是为了出手，是为了让双白的男人出丑。同是开棉花店的，镇上的人只相信双白，再不过关人家也会让它过关。江上鲛不同，他家祖传打渔，改行做棉花坊，处处别扭。要让这些别扭变成不别扭，那就得先让镇上的人看看，这罗弦子到底是个什么人。至于憨头，谁也帮不了他，他爹也帮不了他。这样的人不要看他傻，他强过你，他就会欺负你，甚至会要你的命。这样的累赘，你还要呵护他么？
　　他叔！
　　阿呜德想掮白己的耳光，罗弦子和憨头是平辈，怎么就成叔了呢？
　　他叔！
　　阿呜德又叫了一声，那就是说，自己认可了，贱啊！
　　他叔！
　　阿呜德抱着憨头的脸，那张脸已经严重变形。罗弦子把憨头的头当成一截烂棍子，一边捣，一边戳，在血水里捣来戳去，鼻子眼睛嘴糊做一团，分不清哪是哪了。阿呜德就那样抱着，捋着，第一次觉得这头是那么珍贵。
　　他叔！阿呜德叫得一点也不别扭了，非常流畅了。他说，憨头从小就跟双白睡过，那种睡没有别的意思呵！这是咋了，今天不能睡了？
　　人群轰地笑了起来。罗弦子晓得，人群里发出这种哄笑，不是因为憨头和双白睡，人家是笑罗弦子硬把那种睡往白己女人脸上贴。
　　受了江上鲛的气，又受了众人的嘲笑。他好像不是来出气的，倒像是受气来的。他又揪住憨头的头发，用力把憨头的头从阿呜德怀里提出来，在弹石上撞一气，咚咚咚……
　　我赔！他叔，我赔！你要什么？
　　阿呜德抱不住憨头的头颅，他不敢揪憨头的头发，憨头是滑的；罗弦子却突然发现，憨头的头发更好发挥，抓起来的确是灵活白如。阿呜德看到憨头的头发变长了，花儿在的时候是花儿打理，花儿不在了，好像就没有打理过。他觉得不是憨头给罗弦子留下了把柄，而是白己给罗弦子留下了把柄。
　　他叔！我赔！你要什么？
　　阿呜德估摸着，罗弦子缓过气来，换只手，又会继续他未尽的事。那样憨头的脑袋就是一只血葫芦了。
　　大概是看到阿呜德跪下的一条腿，罗弦子感到已经出气了，就说：那，你把地上的那几条小船收拾好，让我带走，我就不查憨头睡我女人的事。不过，话得说清楚，下次发现，我会让他的脑袋开瓢！
　　阿呜德这才想起白己的小船不见了，拉拉扯扯，已经换了几个地方。他扒开人群，木凳子是翻的，簸箕倒扣在地上，只不见挂着风帆的乌篷船。阿呜德的头又大了，已经一片空白，双膝跪下：
　　乡里乡亲们呐，行行好，行行好啊！乡里乡亲的，把小船还我吧，我这是在救命呢！憨头那条命猪狗不如，冒犯你们了，可他死不掉啊！你们想想，我怎么能让他在我眼前死呢，再猪狗不如，也是我儿子啊！呜呜——
　　阿呜德双膝跪地，把脸贴在地上，显出一种令人惊骇的虔敬。有一只小手抖抖缩缩地伸了过来，还有两只成年人的手也迟疑着伸了过来，三条小船放在老人的前面。阿呜德再没听到什么声响，让前额离开大地，慢慢举起头颅。他四下张望，忽然发现了，他的在正前方摆了三条小船。多好的渔船啊！翘起的船板像娃娃讨要零食的小手，黑黑的船舱像是老人的眼睛，已经浑浊得让人无法看透。而船篷上的那个小黑洞，恍若女人腮上的一颗痣，是那种经常被人说起的美人痣。阿呜德突然想通了，他之所以要价那么贵，这不单是它的老母贵，而是这小船本来就是一个家，而且是终年生活在上面的一个家。阿呜德从小就是在这个家里长大，这样一个家，怎么能说卖就卖呢，怎么能砍价呢？
　　怎么变三只了，不是满满一簸箕的吗？罗弦子说。他把揪住憨头的手却松了下来，憨头像条泥鳅，滑瘫在地上，不再动弹。
　　八
　　阿呜德一夜没睡，他一直守着憨头，怕他死了。憨头前半夜还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可到了后半夜，他竟然打起了鼾。来到院子里，月光明晃晃的，水一样把院子泡了起来。阿呜德爬到船坞上想心事，船坞是院里最高的指挥台。花儿在世的时候，瞅空就爬上来，指挥院子里的鸡.鸭，猪，还有鱼鹰。
　　这里可以看到洱海，白天的洱海是条银线，是片云母，在菩提树的缝隙里闪耀：夜里的洱海是藏在菩提树枝叶间的星火，阿呜德打船打累了，看看菩提树缝隙里的银线线和云母片片，苦累就像树叶上的金苍蝇似的飞走了。但是今晚，那些星星，萤火虫，灯火，都冷冷地藏在菩提树的缝隙里，仿佛它们在的是另一世界，而他自己只是隔岸观火。
　　阿呜德有些恍惚了，觉得白已是去了另一世界，只是肉身还在这个世界里羁绊。九条小船却成了三条，三条也被罗弦子掠走了，这日子还怎么延续？九条小船，用了好长的时间，比打大船还费力呢。打大船这种营生，从花儿嫁进这道门就反对，阿呜德一上船坞花儿就丧着脸。夜里，他想与花儿亲近一下，可花儿总是说，你别碰我，生下孩子不是眼瞎就是耳聋，你能养他一生？ 　　后来花儿买来这棵大青树，栽在船坞对面，一直监视着阿呜德。阿呜德敲一凿，看一眼，心不虚：推一刨，瞅一眼，心也不虚。但是花儿总是叫它菩提，阿呜德被这个名字震慑着，老觉得那棵树在盯着白己。他还是打船，凿一会儿，管不住又看一眼，心就虚；再刨一会儿，又看一眼，心里空落落的。
　　阿呜德要把菩提砍掉，举起斧头，忽然发现前边站着花儿。朝后一缩就劈了个空，斧头转回来劈在阿呜德的脚上，缝了十针。本来阿呜德不相信花儿说的那些话，现在斧子砍在自己的脚上，他不得不相信了。只是他真的想不明白，白己打渔船，手艺是祖上传的，怎么就成杀生了？谁不杀生？鱼，猪，鸡，鸭，都是生命，谁不在吃？
　　在瘸了腿的日子里，因为走不远，就瞅着菩提树。他想祖上打船也许不算杀生，那时候一个镇打船的有的只有一家，有的一家也没有。眼下，一个镇上少说也有四五家，这么多船打出来的鱼，都要吃。洱海就那么大，里面的鱼就那么多，把不该打的鱼打了，那就是伤天害理呢！对于花儿的话，阿呜德以前一句也听不进，只当耳边风，一吹就过。今天他都听进去了。
　　现在，树已经很高了，阿呜德想看到树冠得抬头。菩提树上有鸟巢，偶尔他会听到鸟巢里叫一两声，许是雏鸟在梦呓。几天前阿呜德还站在船坞上，想到日子里的那份起色，就对他白以为存在的花儿说：
　　花儿，你别睡了，你起来看看吧，我打的小船比大船还管用。你起来吧，花儿，大船杀生，我这小船是环保的，不杀生！
　　以前你整天担心憨头，现在不用担心了，他又有鱼吃了。你尽管放心，我的手艺是祖传的，有它在，憨头就饿不着！
　　憨头嘴刁啊！他已经吃出不是海鱼了。狗日的，什么都要不成，就是那嘴贼精，手也贼精。前几天，他又折了好多纸船，绝对超过他小时候折的那种。这算是我先告诉你的小道消息，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他的手这么灵，接我这手艺没有问题。他脑子坏了不打紧，只要他打船这根筋没有坏，那他就能把这个家传下去。花儿，你走早了！太早了！
　　菩提树叶哗啦哗啦地响起来，没有风，也不是鸟儿闹出的动静。谁呀，是花儿吧，你咋不出来呢？这可不是你的德性！
　　阿呜德晓得，花儿是爽躁性子，他这边一问她那边就会回应。但是阿呜德晓得，这云气一样的回应，其实是树叶与树叶拍合在一起的声音。一根枝条和另一根枝条，朝一个方面一扭，伸出的细枝就是花儿的手臂了。阿呜德一直在想，花儿心机深着哩，她培植这树，也把她的魂培植进去了。
　　可这都是他过去想的，眼下，日子过不成了！
　　阿呜德剧烈地咳起嗽来，好像要把所有的郁闷都从心窝里掏出来。
　　九条小渔船，是他熬了很多个夜晚才打出来的，说不见就不见了。他没把憨头管好，打算把这几条小船卖出去，给憨头买海鱼吃。没想到人心变成这样，九条小渔船，眨眼的功夫，就没了。他跪下给他们磕头，他们才还了三条，那六条呢？他不磕头人家不赔，磕了头也不赔！这世道真是让人害怕啊！
　　阿呜德就这么呆愣着，以往的岁月从他眼前闪过，最清晰的那幕就是在洱海里遇到了双白她爹。那一次是他和花儿一起出海，没走多远就看到双白她爹的船翻了，他被罩在下面找不到方向。阿呜德隔他不远，中间还有鱼网隔着，他晓得那网在水里跟电网没啥两样。但阿呜德连咯噔都没打就剥上衣，在他脱上衣的那个瞬间花儿还骂他，磨蹭个什么？还不赶快救人！花儿拼命地划船，船硬是从他家的网上穿过，把他价值八仟的挂网给毁了。事后，阿呜德，还有花儿，对双白家没提过一个钱字。
　　网也不要了，命都不要了，就为了救另一条命；眼下倒好，为偷抢别人的小船，一点情义也不讲。想到这层，阿呜德打了个寒颤，他有些害怕了。
　　九
　　憨头被打以后，很少到街上去。在他眼里，街道窄多了，巷子也窄多了。他有点闹不明白，街道是以前的街道，巷子是以前的巷子，怎么就变窄了？憨头感到浑身不白在，转个身，走个路，看样商品，都容易撞到人。他以前走路都奓着腿，敞着肚，昂着胸，仰着头，几年都撞不到一个人。现在他在街上走一趟，不撞个五个、六个回不了家。撞着镇子上的人还好说，人家晓得他叫憨头，都不跟他计较。外地人就不同了，人家才不管你傻不傻，撞了人家就得赔礼。如果遇到的是个躁烈性子，看到憨头无所谓的样子，就会一阵拳打脚踢。
　　外地人一拨接一拨地涌来，小镇住不下，就想出各种招数。一个铺面隔成两个，两层的楼房盖成四楼、六楼。每来一拨人都会感叹，说太安静了，静得听得见白己的心跳！在井边洗衣服的双白听不得，就接上说，你们从烦躁处来，当然听得见白己的心跳。可我们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这里，你们一来就把原有的宁静给吸走了，你们能听见心跳，我们却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阿呜德觉得双白说得没错，他感到这个小镇确实太拥挤了，让他以为那是一种幻象。那些有几个钱的，置地，买旧屋，坟地也敢占，庙宇前面也敢要。整个镇子几年下来，到处是客栈，水边，岸上，山坡上，到处挑着大红灯笼，撑着大白阳伞。小镇的静谧、温润，还有古朴，这些年是一点都不见了。可还是有人从远方涌来，丝毫不理会小镇的烦闹。
　　那天，憨头又捂着鼻子回来了，鼻血从鼻孔里手缝里流出。憨头抽噎着，说他被人揍了一通，显得非常伤心。跟来的两个小女孩说清了来龙去脉，是两个背包客被憨头撞了，他们不依不饶，非要憨头道歉。憨头不晓得道歉是什么，他从没向人道过歉。其中一个小女孩上前解释，说憨头是个傻子，但背包客不听。憨头反倒来了火气，他的样子很愤怒，结果他就被人狠揍了一顿。
　　这些人咋能这样呢，阿呜德想，你们可以骂他，伤他，但你们怎么能让他道歉呢？阿呜德越想越气，他逮住憨头的手，到街上去找他们算账。他要和这个小镇讲个理，不是要这个小镇不再骂他，伤他，这些你们都可以做，但你们绝不能让他道歉！他找到了那两个背包客，抓住他们的领子，愤怒地咆哮：你两个给我听好喽！你们刚才打的是我儿子，他是个傻子！你们要让他道歉，这是绝不可能的！你们可以骂他，打他，但你们绝不能让他道歉！ 　　阿呜德这么喊过，两个背包客就害怕了，他们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就快速地离去了。但阿呜德依然不停地喊着，你们可以骂他，伤他，但你们绝不能让他道歉！镇子上的人都清楚，阿呜德已经很伤心了，他的话已不光是针对那两个背包客。这个小镇对憨头是排斥的，阿呜德是在提醒这个小镇，憨头是个傻子，你们要对他有所包容。他不知道这个小镇听清了没有，所以他一直喊，直到夕阳在苍山顶端呈现出暗淡的颜色。
　　这天晚上，阿呜德夜里睡不着，起来蹲在船坞上说事。他对菩提树下的花儿说，花儿，你都看见了，人不通情理，魂通情理。你是有魂的，我让你跟憨头说说，好好开导开导他，可你说了吗？说了他为什么还要出去闯祸？摇头呵，你摇头做什么？你是说这不是憨头的错？但是你想一想，这个镇子已经变了，那就是憨头的错了！镇子已经变文明了，可你的儿子文明了么？他一点都没变呢，打也打了，捆也捆了，拴也拴了，可他还是那样儿！
　　菩提树黑得像堆墨，堆在白花花的月光下。
　　突然间，啪嗒啪嗒飞出一只大鸟，吓得阿呜德打了个寒颤。他吃惊地盯着那只大鸟，看到它在院子上空绕了一周，然后就朝洱海那边飞去了。阿呜德觉得这鸟怪眼熟，像只鱼鹰，难道是上交的老黑回来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以前他训养过很多鱼鹰，但他从没见过鱼鹰会像其它鸟类那样飞翔。不可能呢，这么想着他就不和花儿说话了，他开始在船坞上打小船。先前打好的九只小船一下子就没了，他要再打上几只，总不能断了经济来源吧。
　　小镇终于安静下来，阿呜德就着灯光，制作得专心致志。忽然又听到一阵响动，他朝院子里望了一眼，看到那只大鸟又飞回来了。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那就是只鱼鹰，而且就是他的老黑。那几年打鱼，什么怪招都使出来了，简直是丧心病狂。毒鱼、炸鱼、电鱼、鱼鹰、鱼簖、敲舟古、畚箕网，手段多得很，洱海里的鱼眼看着就要绝迹。
　　管理局的人挨家挨户地查收，查到阿呜德家，要没收他的五只鱼鹰。姚村长说，阿呜德是老实人，别家都是把鱼电晕，再让鱼鹰抓，阿呜德从不电鱼，是否给他留下一只？管理局的人说，留也白留，现在不收以后也得收！这个时候老黑正站在院子里的杵臼上，它威武漂亮，蓝黑的羽毛和金黄的喉囊，让见惯了鱼鹰的管理局人员看得目不转睛。其中一人表态，说这样吧，我们先把那只雄鱼鹰留在江上鲛那里，等电视台的拍了片子之后，我们再带走，其它鱼鹰，我们现在就带走。
　　那以后老黑就被江上鲛拿走了，这一拿走就是好几年的时间。现在它又飞回来了，阿呜德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老黑呢还是它的后代呢？再说，鱼鹰都是白天捕食，怎么变成晚上了？阿呜德叫了声老黑，它竟然又飞起来，然后一个俯冲落到杵臼边上。杵臼里积着两天前的雨水，阿呜德看见它朝水里丢了些白花花的东西，接着就听到鱼在臼里噼里啪啦地乱跳。
　　老黑！是老黑！阿呜德捉住活蹦乱跳的鱼，突然间老泪纵横。
　　十
　　天刚刚放亮，阿呜德推开屋门，才发现洱海上的雾霭又跑到镇子上来了。院子里什么都看不见，街上的雾更多，看来这雾来势凶猛。阿呜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有点搞不清楚，今天他起这么早是要干什么。前些年他起得早，那是要出海打鱼，可今天起这么早又是为什么呢？忽然就想起来了，今天他起这么早，是为了到海边的菜地扯点芫荽，顺便给那些菜浇点水。
　　阿呜德回到屋里看看憨头，见他还睡着，就挑上水桶往菜地走。整个镇子都被雾霭包围了，但是阿呜德觉得，他白己没被包围。脚下是一丈见方的青石板，他挑着水桶走在这样的路上，就像一盏游弋在深夜的油灯。他来到海边，雾霭更浓了，他已经找不到自家的那块菜地。一垄青笋，一垄白菜，一垄葱蒜芫荽，都长得很高了，怎么会找不到呢？葱蒜芫荽已经吃了半个多月，嫩、鲜、香，用来煮鱼味道很特别。好长时间没吃过海鱼了，昨晚老黑叨来两斤重的一条，得配上地里的香菜。这些菜是用海水浇出来的，海水煮海鱼，味道不是一般的好。憨头这人很难记住什么，却把这道菜记住了，一直嚷着要吃呢。憨头小的时候，吃喝拉撒睡，都在船上。那时候吃鱼，就是烧起火炉，在洱海里舀一瓢水，然后是坡地上的辣子，菜地里的葱蒜芫荽。
　　憨头吃鱼是很讲究的，即使是塘子里养的鱼，他也要端到船坞上吃。他吃一口鱼，就从菩提树的缝隙里瞧一眼洱海，再吃一口又瞧一眼。憨头的这个吃法让阿呜德看到了希望，镇上的郝中医曾和他说过，海鱼可以把憨头的脑子唤醒。这种办法阿呜德已经实施了多年，以前憨头只会折纸船，现在他已经过渡到打小船了。只是他还没那么灵，打出的小船还很粗糙，还打不到阿呜德的那种程度。但是不管怎么说，憨头已经开始关注阿呜德的小船了，那是阿呜德故意放在他身边的。憨头开始关注阿呜德的小渔船，那就说他脑子就要清醒了，阿呜德就更想让他吃到洱海里的鱼。
　　可是，菜地真的就不见了！应该说菜地与雾气没有关系，再重的雾也不会把菜地吞掉。阿呜德又觉得白已是深夜的油灯，游弋来游弋去更加昏暗。难道是在做梦？但不像呀，这里分明有着葱蒜芫荽混杂在雾里的味道呢。他再一次耸了耸鼻翼，想先闻到葱蒜芫荽的味道，然后再沿着那味道寻到菜地。果真又有葱蒜芫荽的味道钻进鼻孔，他向前走了几步，挑着的水桶突然撞在一块巨石上。巨石质地坚硬，不像是本地的岩石，像从外地运来的马牙石。
　　阿呜德一脸茫然，前些天他来这儿浇水还什么都没有，现在怎么会有这样的石头？他站在那儿仔细看看，终于看清了，他的菜地就在那巨石脚下。我就说嘛，他自言白语地说，我就不信你会上天遁地。但很快他就愣住了，一垄青笋只露出个脑袋，白菜几乎全被覆盖了，葱蒜芫荽也是只露出了几根头发。阿呜德将水桶一丢，救人似地冲上去，用力地掀着石头。但巨石就是巨石，直到阿呜德推出满身大汗，石头也没挪动半步。这时候他就听到了姚村长的声音，姚村长好像晓得有人会来闹事，早早地就来工地施工。见到阿呜德在掀石头，他就像一只母鸭子似地朝这边跑，一边跑还一边喊：
　　嗨嗨嗨，阿呜德，你在干什么？
　　姚村长，救命！快来救、救他的命！ 　　谁的——命？
　　是憨头，我的憨头，哎呀我的憨头哎，你的命好苦哎！
　　姚村长慌了，他说了句阿呜德你别吓我，后面喊的却是江上鲛：江上鲛！你还愣着干什么？憨头压在石头下面啦！
　　江上鲛起初有些迟疑，他朝这边望了望，说没见有人啊！又不敢不从命，爬上挖机打着引擎，把挖机开过来了。
　　阿呜德你站远点！姚村长喊，你也要埋进去么？
　　阿呜德看着挖机的大手在头顶晃来晃去，退出一丈远，蹴在一棵柳树下。石头太大，挖机掀来推去，那块巨石终于被竖了起来。可这哪还是菜地，是些烂菜叶、菜汁、菜浆。挖机还未停稳，阿呜德就扑上去，味道呛人，是葱蒜芫荽血汁骨髓里的气息。找了半天，没有一匹整叶，攥在手里的，都是絮絮柳柳的，说不清是葱呢，蒜呢，芫荽呢，还是青笋白菜。
　　憨头哎，你的命苦啊！你没有救星啊！阿呜德干嚎起来。
　　阿呜德之所以这么干嚎，是因为镇上的郝中医和他说过，憨头要是能坚持着吃点海鱼、海葱、海蒜、海芫荽，他的脑子也许还能清醒过来。阿呜德当时就问郝中医，海葱海蒜海芫荽很难找吧，是不是要种在海里？郝中医说，不用，你就用海水浇，让它自然生长。阿呜德说这也叫药呵，我们以前天天吃的就是这种东西，吃了那么多咋也没见他好？郝中医说，我可不是蒙人的，你想啊，女人在月子里得的病都要在月子里治，憨头是在洱海里得的病，当然也得在洱海里治。阿呜德恍然大悟，那以后他便坚信，海水，海鱼，还有海葱海蒜海芫荽，真的就能唤醒憨头的脑细胞。
　　其实郝中医还说过，这个方子没啥科学依据，能不能有效他也拿不准。但阿呜德一直认为，人家郝中医是在谦虚，既然人家给了药方，那就一定能治病。这剂药他已经给憨头吃了好多年，憨头从喜欢看船到喜欢折船，现在他又喜欢上了打小船，这说明他的脑子正在一点点清醒。憨头没恢复正常这不能怪郝中医，这些年的海水、海鱼、海菜，哪样不大打折扣？既然海水已不是以前的海水，鱼也不是以前的鱼，疗效当然也就不是以前的疗效。阿呜德不灰心，洱海毕竟是洱海，海鱼毕竟是海鱼，疗效肯定还有。最难的是鱼不能打了，只能换成塘子鱼，这药就少了一剂。好不容易弄了条海鱼，但海葱海蒜海芫荽没了，看样子以后连这块菜地也要没了。
　　阿呜德只有干嚎，放开来嚎：憨头啊，我救不了你啊！憨头啊，你福浅命薄啊！憨头啊，你生的不是时候啊！
　　姚村长说，阿呜德，你瞎嚎哪样，憨头哪在下面？你让我吓出一身冷汗！翻斗车压着别人我不信，压着憨头我信。可已经让江上鲛把石头移开了，明明就几垄菜地，你还嚎丧！哪个是憨头，你指给我看！
　　阿呜德脖子一梗，举着絮絮柳柳的菜叶，脖子上的大筋一根根暴凸出来：这就是憨头！这就是憨头！你们好好看看，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家憨头的！呜——呜呜，呜——呜呜——
　　十一
　　江上鲛来找阿呜德了，他一进门就在院子里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阿呜德说，你找什么？
　　江上鲛也不回避，找老黑，就是鱼鹰老黑！
　　不是已经亲手交给你了吗？
　　飞了！那老黑鬼精着呢，不服我，也不服姚村长。
　　阿呜德心里一阵激动，算我没有白养。
　　江上鲛扭回头，你说什么？
　　我说多可惜！那——会飞到哪去呢？
　　我正要问你呢？你给憨头吃的鱼是哪儿来的？江上鲛咄咄逼人，小眼珠里放出凶光。江上鲛的目光有毒是早有耳闻，能看穿水中的鱼脊，但那是对鱼的。眼下不打鱼了，他就用来对付人。阿呜德不是鱼，但他浑身不白在，好像是被看穿了。他嚅动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就是说，老黑回你家了！跟你明说吧，那只鱼鹰我没交上去，因为它是镇上的明星。上面来了人，得给他们看看，叨鱼是什么回事。现在不准打鱼了，不能让上面的人空着肚子回去，怎么也得让它叨条鱼给他们尝尝吧。可是，可是它不干啦，跑啦！那——它就是罪犯！
　　江上鲛用食指往地上坚定地一指，就给老黑定了性。又说，你留下它，你就是窝藏犯！他又朝地上一指，阿呜德的性质也有了结论。
　　阿呜德晓得江上鲛是个人物，水里搅不了啦，就搅棉花坊。棉花坊也没搅出名堂，又搅村公所了。刚才他的食指往地上一戳，那动作阿呜德见过，晓得是他从姚村长那里仿来的。江上鲛使用这个动作很谨慎，姚村长在场时一般不用，不在场时他才敢用。
　　江上鲛转到菩提树下，抬头眯眼看了一阵说，它一定在上面，这棵榕树不应太高，该短短头了，我明天就来给你短！
　　这不是榕树，阿呜德说，这是——菩提树。
　　菩提树，菩提——树？你想成仙吧？这是非常普通的榕树，大叶榕，什么菩提树！
　　不是大——叶榕，是菩提——树。大——叶榕可以短头，菩提——树，不能。阿呜德觉得这是非常严重的事，太严重了，话都压折了。
　　阿呜德，你是老糊涂了吧？江上鲛噔噔噔又来到树下，像鱼鹰那样利索地跳了两跳，逮下两片树叶，举到阿呜德眼前，你看看，你再闻闻，这和街上那棵大榕树是不是一样？
　　是一样，可是，可是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说说哪里不一样？江上鲛就喜欢咄咄逼人，他的目光不减当年，仍然是那样犀利。现在的阿呜德，在他眼里就是一条躲在海草暗处的鱼，他绝不给他半点机会。
　　它在小普陀上开过光，阿呜德说。他的下巴朝小普陀那边努了努，又往高处扬了扬，整了几下他心里突然就有了依托。
　　嘁——你还开光，你开什么光这榕树也——
　　这次是阿呜德打断了江上鲛，江上鲛太白以为是，他要找回捕鱼时的那份白信。他一次次把小镇看成是洱海，把镇上的三六九等看成是鱼虾蚧贝，他有点走火入魔了。但阿呜德是只老龟，他见过太多的风云变幻，对于江上鲛的嗤之以鼻他不能承受。从小就在水里摸爬滚打，你是浪里白条，我为什么就不能当一回混江龙？
　　你是哪条箐沟里游来的野鱼吧？小普陀也不认得！开光是什么也分不清！我给你说，这棵树就是我家花儿从小普陀上请来的，你爱叫它什么我不管，我就叫它菩提！你再在我院子里瞎嚷嚷，我就让你滚。才说滚，阿呜德手里的斧头就劈在船坞上，手已经离开了，斧把还一个劲颤抖，仿佛愤怒还在继续。 　　十二
　　憨头又出去闯祸了，他到白莲花的餐馆里抢鱼。
　　开海节刚过不久，街上的餐馆火爆得不行，都人满为患了。憨头闻到了鱼腥味，这家馆子瞧瞧，那家馆子望望。本来阿呜德是可以买几斤海鱼的，可是九条小渔船赔了三条，丢了六条，亏得连本子都找不回来。阿呜德东借西凑，进了批料子，没有钱买海鱼了。吃不到洱海里的鱼，憨头就到街上抢，结果他又被人打了个半死。其实这事前些天就有了兆头，但是当两个小女孩跑来告诉他憨头又被打了，阿呜德还是觉得很突然。
　　本来阿呜德已经走出院门，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去，再出来时怀里就揣了三条小渔船。他晓得憨头抢了人家的鱼，人家肯定不依不饶，三条小渔船或许能派上用场。这年月人心变了，光凭脸面救不了憨头，但小渔船就不一定。他紧赶慢赶，来到白莲花的饭馆门前时，憨头正趴在地上。憨头的脚是软的，手是软的，血旺子从他耳朵里出，嘴里也出。阿呜德以前逮着鱼条子，也是这样摔在船板上，头是软的，尾是软的，血旺子从它腮帮子里出，嘴里也出。他母亲见着就骂，背时鬼，不顺着它装在网兜里，使什么气！这种是要遭报应的，你这是砸你儿子！当时阿呜德不信，但是现在，他觉得母亲所说的话已经变成真的了。
　　阿呜德只摊过鱼的事，没摊过憨头这么被摔成鱼条子的事，他扯着憨头的手脚想把他蜷起来。憨头不依蜷，腹部挺着，他扛了好几次都没成功。阿呜德年纪大了，憨头也发福了，真是有点儿整不动了。憨头是虚胖，虚胖也是胖，也是发福。阿呜德抱着憨头的脑袋，一点点往前攒，想找到一个平衡点。第三根肋骨是个点，到了第二根，阿呜德就停下来，得喘口气。他晓得不会有人来搭把手，镇上的人都忙着呢，也烦着呢，特别怕添乱。谁晓得这把手搭上去，是不是就是搭把手，会不会搭出别的来？在这个小镇上，憨头成了造乱的代名词，人家原谅到一定限度就不原谅了。现在，阿呜德只能白己把憨头扛回去，他钻到憨头的身体下面，刚要起身就被憨头压趴下了。
　　这憨包儿子，真的发福了呢！
　　吭哧吭哧从憨头的身体下钻出来，才发现憨头的背上踩着一只脚，是那只脚化解了他的升力。踩住憨头的是白莲花的男人，除了白莲花的男人，还有白莲花本人。她看到阿呜德要把憨头扛走，就颐指气使地说：这次你家憨头把事情惹大了，你走不掉的，姑奶奶不好欺负！阿呜德想不明白，白莲花过去一直就是白莲花，什么时候变成姑奶奶了？
　　白莲花说憨头到客人桌子上抢鱼，其实没有人跟他抢，是他自己觉得有人跟他抢。锅里的汤很烫，憨头把锅弄翻了，烫着了一个客人的脸。更可恨的是憨头端着鱼疯跑，又撞在端菜的阿花身上，一锅鱼全泼在阿花身上。阿呜德没听完就傻了，他摸了摸怀里的三条小渔船，小渔船还在，他晓得，要把事情摆平，就得靠这三条小渔船了。这三条小渔船是他好不容易才打出来的，但是今天，小渔船恐怕不属于自己了。
　　你说吧，白莲花扠在肋间的手，放下又扠起，这事咋整？
　　阿呜德望了望憨头，说，打也打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要是憨头死了，我不找你们，你们就让我把他扛回去，给他最后一口气。
　　白莲花说，扛回去也可以，看在他是傻子的份上，阿花和他就算扯平了！但客人怎么办？你就这样走，以后谁还敢来我店里吃饭？
　　客人的一边脸烫伤严重，肿得老高，正在呲着牙吸气。他的鞋尖上有不少血迹，那是憨头的血，还新鲜着呢。但阿呜德还是想请求他原谅憨头，他大脑里突然一片空白，抱着那只带血的皮鞋就往自己脑袋上磕。
　　这个动作出人意外，围观的人都愣住了。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不想活了？要讹人啊！
　　阿呜德听出是姚村长的声音，又抱着鞋尖朝自己的鼻梁上撞，这一次那个年轻客人很快就挣脱了。
　　姐夫，你瞧——白莲花看着阿呜德血肉模糊的脸，一时没了主意。
　　姚村长摆了摆手，径直来到阿呜德跟前，从兜里掏出一袋餐巾纸递给阿呜德说，擦擦，那样砸自己，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这个——败家子，我还怎么活？
　　那你也不能砸客人的脚，要是砸出人命来，客人还不得坐牢？姚村长边说边把餐巾纸递过去，阿呜德看不见，姚村长就把纸袋塞到他手里。
　　客人显然也吓着了。他没想到这个老头会用头来撞自己的鞋子，而且撞得那样使劲，那样凶残，甩都甩不脱，别人看起来就像是自己下狠心踢他。
　　姚村长岔开话头：听说那只鱼鹰，就是老黑，回你家了？
　　没、没有的事！快十年了，没有的事。阿呜德的眼睛还是一块红一块绿，听到姚村长突然提到老黑，心就嘣嘣狂跳。此时他的鼻血已经盖住了嘴唇，正顺着下巴一点一点地往下滴。不舒服，痒，疼，一脸都是毛毛虫，但他忍着。
　　姚村长说，你没有说实话，那好，这事我管不了啦！但是阿呜德，憨头这可是在抢劫，是大白天在人窝里抢，可以按抢劫罪处理。好了，我帮不了你，你有能耐，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就背起手走人。
　　姚村长还没走出人群，就听见阿呜德撕破嗓子喊，村长，它回来了！老黑！老黑昨天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这就好嘛！姚村长没回头，但他停下来了，后面的话他是对着空气说的：剩下的事由江上鲛处理，江上鲛，你跟他们说清楚！不准闹！谁闹谁负责！
　　江上鲛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他两把扯开阿呜德的外衣，从他怀里捞出三件东西。是三条小渔船，阿呜德的血淋在上面，看上去更加瞩目。小船被阳光一照就明亮起来，篷上的那个洞却依然黑着，那是鱼鹰老黑家族出入的门。看到这样的小船，围观的人都愣了一下，一声惊叹把阳光扯得颤动起来。本地人是见过这种小船的，但他们依然觉得那不是人间之物，觉得那里面居住着神灵。
　　有人突然想了起来，那时就是在这样的小船上，姚村长把白莲花的姐姐白莲竹采到了手里。姚村长也隐约还记得，在一年一度的绕三灵庙会上，他还把小姨妹白莲花也弄到这样的船上给采了。那条船就是阿呜德打的，上面有阿呜德的汗味，和眼前的这种一模一样。 　　那个被烫的客人忘了疼痛，他看着那三条小船，一直目不转睛。听说这船是他脚下这个老人打的，他赶紧将他扶起来，口里说，得罪！得罪！
　　看到事情已经转化成这样，江上鲛预感到人们可能会原谅阿呜德，突然就喊了起来：你们都听好喽，我的处理意见就是这样，三条小渔船，客人一条，另外两条小渔船，一条给阿花，一条给白莲花。遇上憨头，你们只能自认倒霉！一个傻子，还讲什么条件！就这样吧，都给我散了！
　　十三
　　阿呜德把包谷籽撒在菩提树下，晚上撒几颗，白天还是几颗。之后他又把包谷粒撒在更高些的杵臼上，晚上撒几颗，白天还是几颗。以前老黑不喜欢吃包谷籽，它喜欢站在杵臼上看鸡吃，看鹅吃，看鸭吃。那些家禽一瞄一个准，吃了还扭扭脖子，晃晃脑袋，扇扇翅膀，很陶醉，很惬意。也看猪吃，猪吃包谷籽时还扇着耳朵，吃出满院子的声响。老黑起初只是好奇，后来它就挡不住诱惑，尝了一颗，再尝一颗，再后来包谷籽就成了它少不了的点心。
　　老黑闲下时就站在船坞上，观察阿呜德打船的每一锤，每一凿。阿呜德每一凿下去，老黑就耸一下身子，很配合。即使是看着鸡、鸭、鹅吃包谷籽，它的身体也能适时地探头、扭颈、耸肩、亮翅、踩步子。起初阿呜德不晓得它是在于什么，后来有人到他家里闲聊，他们说老黑是在跳舞。那以后阿呜德打船就有了节奏，他的铁锤声和凿子声，都成了老黑不可或缺的音乐。
　　阿呜德在船坞上也撒了包谷籽，撒多少还在多少，这说明老黑没有来。它好像已经听到了风声，晓得姚村长又要阿呜德把它交出去，因此它不再来了。有时阿呜德也在怀疑，可能老黑一直就没有来过，它投到杵臼里的海鱼，还有夜晚菩提树上的唳叫，那其实是他做的梦。阿呜德想，要是做梦就好了，那样他就不用把它交给别人了。但他已经答应过姚村长，说老黑回来了，现在又说那是他做的一个梦，谁相信呢？
　　包谷籽不是一般的包谷籽，用酒精泡过，十来颗老黑就得烂醉如泥。阿呜德用的是下三烂手段，要是花儿还在，肯定会用松枝、松果劈头盖脸地砸他。上次要把老黑交给村上，花儿在梦里骂了他一个晚上。她令他放生，还说谁的生不放都行，老黑的生不放不行。阿呜德说，姚村长亲口说，要我把老黑交上去，还说老黑上过电视，名气大，老黑都上缴，我看谁敢不上缴！姚村长还说，你们哪个不念洱海好，可要你们为洱海做点事，做点牺牲，咋就那么难呢？这次收缴鱼鹰就是例子，把海里的鱼都吃光了，那是要断子绝孙的！
　　花儿在梦里粗着嗓子吼了起来，说老黑给憨头叼了那么多鱼，你不放生，那才会断子绝孙！梦里的阿呜德答应要放生，可醒来后他到街上看看，别的人家都在上交鱼鹰。他想了想，还把老黑交了，那以后花儿就治了气，摸错了也不摸到阿呜德的梦里来。
　　又到了农历七月半，阿呜德备了酒菜，用托盘一并装了，放到菩提树下。阿呜德在这个鬼的节日里长跪不起，憨头的点点滴滴，针尖大的希冀都对花儿说了，但悲怆还是占了上风。他最后说，花儿，你一开口就骂我断子绝孙，这下怕是真的了哩！老黑每天都给憨头叼海鱼，原想这针尖大的希冀也是希冀，可姚村长已经晓得了，要我把老黑送回去。本来人家姚村长都转身走了，可我这嘴就是管不住，它白己就朝姚村长张开了。我说，姚村长呵，它回来了，老黑，老黑昨天回来了，真的——回来了！——花儿，是我管不住嘴——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憨头。说完，阿呜德啪嗒啪嗒，两只巴掌，有节奏的，但又是有气无力地抽着白己的老脸。
　　第二天清晨，雾气刚刚消散，阿呜德看到老黑躺在菩提树下。他踉跄着脚步走过去，像抚摸花儿那样抚摸着发烫的老黑，可它体内的酒精还在作怪。老黑的羽毛黑得特别，光滑，发亮，像黑色的闪电劈着他的手掌。此后阿呜德的全身都有了痛感，但他就那么将老黑抱着，一直抱到晚上，老黑才慢慢醒来。阿呜德觉得自己太狠心了，这分明就是下三烂手段呵，咋就给老黑用上了呢？真正下酒药的人，只把鸥鸟醉到第二天早晨，而他却把老黑醉到了第二天深夜。看着老黑那种警惕的神情，他跪下身子，把嘴巴藏进老黑的翅膀里呢喃：阿呜德有罪，罪不可恕！阿呜德有罪，罪不可恕！直到东方发白。
　　十四
　　天完全亮起来时，阿呜德把沉入洱海的船捞起来了。那条船沉下的地方正是花儿掉下去的地方，因而他记得非常清楚，一竿子下去就戳中。捞起来的船还是那样坚硬，像时间的残骸，须须绺绺地挂着海草。薄薄的一层淤泥仿佛腐败的皮肤，轻轻一晃就坏得不成形，剥落进海水或是船舱。
　　憨头见到这只船，眼睛灼亮得像盏灯，这里照照，那里照照。憨头五六岁时并不傻，眼睛锃亮，就像现在这样。阿呜德说，儿子，我们进海去！憨头望了望海面，觉得不可思议，有点失魂落魄。但是很快，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指着很远的地方说：是不是——里——面？他已经忘记了这片水域，现在他猛然间想起来了，嘴里发出“喔喔”的声音。阿呜德指了指海水说，那里的比岸上好，空间很大，我们今天进去就不出来了！
　　不——出来——了？憨头惊恐起来。但就是一刹那，他的嘴又咧开了，真的——不——出来——？憨头无法抑制住那种向往。
　　船走得非常慢，怯生生的，仿佛是经历了一场巨大的误会，觉悟了，晓得是白己错了，来赎罪。一抬头，他看见许多金光刺破了云层，一柱柱斜射下来，扎入水底。不多会儿，小船就进入到那些柱体当中，黄金一样的柱体仿佛把海水烧得沸腾起来。在这父子二人进入洱海之前，阿呜德把老黑交给姚村长，交完他转身就走了。可是到哪儿呢？他羞愧得没有勇气再回到家里，于是就来到那年沉船的地方。他把船捞起来，回家把憨头领到这里，从此他不会让他离开半步。
　　憨头显得很安详，好像他已经回到了五六岁的光景，目光里有了无限的憧憬。金柱不断加粗，海水正在一点点地浸进渔船，一点点地舔舐他们的脚踝。之后是大腿、胸脯、手臂，直到淹过他们的下巴。水是从船底的洞里涌上来的，那个洞阿呜德在回家领憨头之前就凿好了，他晓得憨头对这样的洞不会惧怕。果然就是这样，憨头看到水漫上来还朝阿呜德笑了一下，那种笑就像从云层投下来的阳光，那么灿烂地沉到海底去了。
　　阿呜德喜从中来，他想说，想不到这样妙！但是他吐出的是水，吸人的也是水，他的声音除了洱海，谁也无法听到。
　　编辑手记：
　　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洱海边的诸多村子也被这种浪潮裹挟吞噬，本篇小说关注的就是人们面对着让人猝不及防的浪潮时的犹疑、期期艾艾、无奈、不顾一切等等生存现状。无奈的阿呜德父子，无奈的憨头，无奈的（只剩下表演性质）的鱼鹰，以及无奈的他人他物，这些人与物都被现实逼迫着沉陷堕入。憨头形象很容易让人想到文学史上很多著名的傻子形象，憨头用自己纯净的世界来反抗着世界的日益不纯净，但最终伤痕累累，伤痕累累的还有憨头的父亲，还有很多躲在暗处的人。憨头的存在，就是一种反讽，同时也寄予着两个小说家对于世界纷繁变化的审视与批判。铁栗和杨友泉都是大理本土最优秀的小说家，他们作为小说家的良知，他们对于小说故事的精心构建，以及他们对于世界的敏锐判断，都在这篇小说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两个优秀的小说家无疑也看到了洱海的挣扎，洱海周边村寨的挣扎，以及人类的精神困境所面临的寻找出路的艰辛。这是一篇有着强烈痛感的小说，小说最重要的意义是在思索如何在欲望洪流面前解脱身心之累。对于铁栗和杨友泉以及读者，这都是一次充满痛楚以及深思的文学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