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京有许多招娣，谢家的招娣是其中之一。
　　一
　　1912年民国初建，富贵人家依然养着一堆丫头奴才，大抵家中有两个钱，便有一堆人跟在后头小心伺候着少爷小姐。
　　谢然是平京大帅府里头唯一一个宝贝，自然打小身边就绕着一群丫头。
　　他年少顽劣，从小爱爬上爬下，摔了碰了就连累一群小丫头挨罚。这里头，谢然最不能理解的是个年纪大他有三岁的名叫招娣的姑娘。自他记事，招娣就和其他丫头一起照顾他，但她偏偏待遇要比其他人高许多。
　　她穿和他一样的绫罗绸缎，吃和他一样的西洋饴糖和巧克力，他向来自视甚高的母亲看见她也会露出微笑。而最关键的是，每次招娣都不用受罚。谢然觉得奇怪，跑去问什么事都知道一些的奶娘。奶娘笑一笑，告诉他，招娣相当于他名义上的姐姐。
　　招娣是平京特有的习俗。富贵人家的太太有身孕时，家里会去穷苦人家抱个女娃娃回去取名招娣。招娣和招弟同音，有招来弟弟得子的意思，又能为孕妇保驾护航。家里有个招娣，弟弟妹妹跟着就来了，于是延续至今。
　　招娣是谢太太怀着谢然时抱来的，又真招来谢然这个小少爷，家里就待她格外亲厚些。
　　谢然听完冷哼一声，认为招娣其实和吉祥物没什么区别，又觉得她招来自己一说有些托大，于是就这么厌恶起她来。此后谢然一有眼见着会出事的活就不要别人跟着，只带招娣去，招娣因此被大人训了好几次。
　　谢然八岁那年带着一群年纪相仿的孩子去逗后院里锁起来的恶狗，有个孩子不小心把月牙锁抠了下来，恶狗咆哮着冲出笼子，一群孩子吓得没命地往外跑。谢然跑得慢，落在后头，又磕了一跤，心慌得不得了，抬头见到被他吩咐躲在门口望风的招娣便喊：“快过来把它给我锁回去！”
　　招娣见他摔在地上连忙过来要扶，刚上前便见到了露出獠牙的恶狗。她吓得退一步，被谢然骂回去，便闭着眼胆大地迎上前去，谢然趁机摸出门去。
　　犬吠声响成一片，终于吸引来大人的关注。有几个家丁冲进去，谢然被几个丫头架着揉膝盖，待在外头等。他正担心她是不是被咬死的时候，招娣拖着腿一瘸一拐地从院子里走出，走到他跟前后福了下身子，泪水在眼底打转，却一滴没落下来。
　　谢然那时真有些愧疚，问：“怎样了？”
　　招娣愣了一下，以为他在问狗的事情，呆呆地道：“已经，已经锁回去了。”
　　谢然不知怎的生气起来，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当夜，他听闻招娣被认为是带他们这群小少爷去后院的罪魁祸首，腿伤还没治好就挨了一顿骂，还被罚跪在祠堂前。后来她跪晕了才给可怜她的奶娘接回去，之后就生起了大病。
　　招娣病里谢然去偷偷瞧过几回，她疼得汗如落雨，眼睛却干得要命。他趴在门缝上悄摸悄摸地看，看得久了就被招娣发现了：“少爷。”
　　她喊了一句，谢然以为她起码要埋怨两句，却听有些哑的嗓音飘出门来：“外头冷。”他惊讶地从门缝里望她一眼，那眼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眼中没有任何怨怼或伪装，只是静静地看他，又重复一遍，“外头冷，会着凉。”
　　谢然看着那双眼，觉得自己几乎被吸进那素淡的瞳仁之中。
　　二
　　谢然打小顽劣，大帅府里是请了西洋先生在家教的。先生镇不住他，他做错事情又总往招娣身上推。等1916年那会儿军阀混战，大帅忙起来更没时间管他，谢太太就把他送去平京出名的显安学堂。他进学堂时十二岁，整个人往那儿一站，活脱脱的混世大魔王。谢太太担心他在学堂里惹麻烦，见招娣心细气性好，索性把她一块儿送学堂去。
　　学堂里大多还是男孩子，有人就拿招娣取笑谢然，说他带了个小媳妇过来，谢然便气得故意在人前欺负招娣。给钢笔换墨时甩她一身，在她的课桌抽屉里放蛐蛐，桌子也是被一帮人涂画得惨兮兮。
　　晚上下课回府，招娣时常是刚从谢太太房里汇报谢然一天行程出来，就被他拖过去替他写作业。她挽起袖子安安静静地写，谢然就在一旁嚼巧克力，有时候阴恻恻地看她：“没跟我妈说我在学堂惹的祸吧？”招娣头没抬，眼皮不动，写着课业摇着头。
　　她在他跟前打小这样，安静到无趣，战战兢兢的。她脸蛋生得又嫩又漂亮，看上去倒比他还小。一缕发滑落面庞，招娣背手要将它拢到耳后，却总是不如意。
　　谢然剥开一颗巧克力放进嘴里，见状鬼使神差地越过长案探去身子，在流苏细料的洋台灯边撩起她的发。招娣一惊，钢笔尖的墨水滴下来废了一张好纸，抬起的眼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眼下泛起一抹红。
　　这些谢然都没注意，因为他又鬼使神差地靠近招娣的脸，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灯烧得久了忽闪了一下，谢然震惊地回过神，看着纸上的油墨开口大骂：“蠢货，费爷的钱！”
　　而后他就把招娣赶出去，招娣临出门时谢然大马金刀地陷进鹿皮绒沙发里，撇撇嘴大嚷了一句：“没意思。”
　　他记得父亲和部下玩笑堂子里那些婊子时用的就是这种语气，谢然心慌又蹩脚地模仿，期盼她没有注意他的反常。果然，招娣出门之前脚步顿了一下，这才如常掩门离开。
　　那晚谢然辗转难眠，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馅饼，最后将头埋在枕头里偷摸地笑起来，直到睡着嘴角都是往上翘的。
　　其后幾天，谢然为掩饰尴尬变本加厉地折腾捉弄招娣。有一回，他指使招娣出门买糖葫芦，他趁机在半开半合的门上架起一大盆锅灰，只要推门进来就得落得满身都是。他一边窃笑一边领着一帮兄弟在旁看，招娣已经出现在门口了，推门的时候却有人捣乱。
　　一向清高的陈洛浦将招娣往后拉，锅灰就只沾了招娣一角裙子。陈洛浦皱眉扫了屋里众人一眼：“欺负一个姑娘有意思吗？”
　　众人闭口不言，谢然第一时间观察招娣的反应。她尴尬地看他一眼，慢慢转身向陈洛浦道谢。陈洛浦温和地笑一下，伸手扑去她脸上蹭到的灰。那是谢然前几日亲的地方，他听见自己的牙响了一下。
　　晚上陈洛浦坚持送招娣回家，招娣又是一定得跟着谢然的，三个人就这么勉强走了一段路。他气得不肯开口，路上便是陈洛浦一直同招娣搭话。问一句答一句，招娣说的并不多，谢然却是头回发觉她原来也可以这么多话的，原来她说起话也是会笑的。 　　到门口时，谢太太赶巧要出门参加晚宴，见仨人一道走来便停在车旁，问过谢又转眼看陈洛浦：“这位同学是？”陈洛浦大大方方地介绍自己是西南军区陈大帅的三儿子，慕名到显安学堂求学，是谢然和招娣的同学。
　　谢太太立马笑起来：“都是同学，以后多往来。”
　　谢然最讨厌母亲搞拉帮结派替他父亲铺路这套，冷笑一声就往府里走。
　　谢太太脸上挂不住，转而热情地挽过沉默的招娣：“招娣就像我家谢然的亲姐姐，你们也多来往。”
　　闻言，谢然脚步一滞，转头见陈洛浦已经应承，招娣站在两人之间木讷得像个玩偶。
　　晚上，谢然将招娣喊进房里，她站着，他坐着，三指陆续起伏地敲着桌面。像是考虑许久，他忽然笑了一下，半开玩笑：“招娣我问你，小爷和陈洛浦那个小白脸，你更中意谁？”
　　招娣毫不犹豫地道：“少爷。”
　　谢然笑两声，忽然不笑了，冷冷地道：“说实话。”
　　招娣低下头，不说话了。
　　可怕的沉默持续几分钟后，桂姨敲门进来：“少爷哟，太太喊招娣过去嘞。”
　　谢然在沙发里伸出一脚，鞋尖踢在招娣的膝盖窝上，笑起来：“没听见？”
　　招娣便垂着头，静默地跟着桂姨出门去。
　　三
　　遇见陈洛浦后，招娣渐渐变得不一样了。她跟在他身后的频率低下去，回去路上总跟陈洛浦说话，笑的次数也多了。陈洛浦是西南军区大帅的儿子，论身份地位跟谢然不相上下。谢然之后再要欺负招娣，陈洛浦总千方百计护着。他那帮兄弟两边不敢得罪，一个个不再参与这场游戏，埋头装读书。
　　谢然清楚，招娣这样的姑娘除他之外，没几个人会不喜欢。在学堂里如果他不欺负她，只怕一开始喜欢她的人会更多，而远不止一个陈洛浦。
　　他生气，十四五的年纪跟父亲的副官偷偷去逛堂子，喝几杯酒，装大地搂几个陪酒姑娘，醉眼蒙眬：“你们都喜欢哪样的男人？对你们好的，还是对你们不好的？”
　　姑娘们哄堂大笑起来，手绢掩着唇鼻：“小少爷喝醉了，这世上哪有人会喜欢对自己不好的人啊！”
　　谢然喝尽一杯酒，一抹嘴，低头旋着手心的玻璃杯，笑起来：“可我偏不想当个好人。”
　　他扔下几个银元，大步跨出去，出门就见到了招娣。她披着一层带胭脂色的薄雪，双手冻得直在嘴边呵气，边呵边搓手，抻脑袋朝堂子门口看，一见他便跑到他跟前仰起头——十岁后他就高过了她。她眼睛一眨不眨地说：“少爷，太太担心你。”
　　谢然在心里问，那你呢？
　　有片雪落下来，被堂子的红黄绿灯光染成俗气的艳色后飘在他与她之间，谢然醉眼迷离地俯下身去衔住那片雪花抵在招娣唇上。温度是一样的，雪花凉飕飕的，招娣的唇，也凉飕飕的。
　　谢然抬起头，语气里带着讥讽：“你怎么跟堂子里头的姑娘一样，谁对你好点就巴巴儿地跟上去。像狗一样。”
　　之后情况没有好转，招娣跟陈洛浦越来越亲。他们一道吃午饭，一起坐在垂柳下背诗，雨天共用一把伞，陈洛浦会替她将滑落脸颊的发拢回耳后。陈洛浦很喜欢招娣，坚持每天送她回谢府。谢然不紧不慢，刚好就走在他们前面一段距离。
　　回谢府经过一条小河，刚开春的河畔柳色青青。他们在他身后讨论不知哪个朝代咏春的绝句，招娣笑一下，谢然莫名其妙也跟着笑一下。然后，他转过身子道：“招娣，你看着我。好好看着我。”
　　他的话如同诅咒，招娣一下子不敢再笑，睁着小鹿般胆怯的眼望他。谢然在心里头笑，转身跳进河里。
　　谢然旱鸭子一个，招娣和陈洛浦都吓呆了，随即招娣也跳进河。待她将他捞起，闻讯赶来的谢家人着急上火地抬回谢然，陈洛浦则被劝走。谢太太嘴角抽动：“让你见笑了。”
　　落水一事惊动了多年不理事的祖母，谢老太太坐在床头握他的手，揪着胸口唤乖孙。
　　谢然醒来后给老太太请过安，等老太太怒问落水原因时，他扫屋里一眼，目光在招娣身上落下又离开，宽容无比：“小孩子打闹而已，奶奶别怪招娣了。”这是一个拙劣的谎言，除了谢老太太谁都不会当真。
　　谢老太太豁然起身，巴掌甩在招娣脸上：“下贱蹄子！你就是这么照顾少爷的！？”
　　招娣即刻跪下来，老太太急火攻心不住喘气，谢太太担心她的身子，只好顺着她来，把过错都推到招娣身上。
　　谢太太斜眼看桂姨，桂姨心领神会，上前替老太太治起招娣。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循环往复声声入耳。招娣的嘴角全打裂了，血滴在领子上，谢然撇过脸睡去，不想听不敢想。只知道打了很久，招娣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很晚的时候谢然起身，像小时候一样去招娣门外看。她的脸肿得高高，脸颊鼓起来，把原本不大的唇都挤没了。她也落了水，要喝药，脸肿了嘴肿了，实在喝不下去，一点点灌，全都流了出来。
　　她的双眼忽然涨红，莹起浓烈的泪意仿佛立时便要垂下泪来。旁边的奶娘赶紧劝：“不能哭哪！”招娣醒悟，伸手去端药碗，透过那指宽门缝看见了谢然。
　　他索性推开门遣奶娘出去，大步走到她身边坐下：“你是我的招娣，到死也只是我家里一個奴才，我对你再差你也只能黏在我身边。”他顿一顿，指头摁在她的痛肿处，冷笑，“别以为攀上个陈洛浦就能逃出去，门儿都没有！”
　　出门后见到徘徊的奶娘，他问：“为什么不能哭？”
　　奶娘先是一怔，反应过来是在说招娣的事后，神秘兮兮地道：“当招娣的人是不能哭的！哭了会破主子运数的！”紧接着感叹，“招娣是我见过最好的招娣，招娣从小到大没哭过。”
　　谢然心中大恸，立刻转身看，招娣却抱膝靠着墙已睡着了。睫上布满水珠子，偏没一滴落得下来。
　　四
　　之后谢然从显安学堂退学，招娣跟着不用去上课在家养伤。陈洛浦上过几次门要见招娣，都被客客气气请了回去。后来战打得频繁，学堂就散了，陈洛浦也回了西南。
　　谢然没再折腾过招娣，有人往家里送来补品他顺手也给她留一份。她落水后身体大不如前，有什么活他也只好指使别人去做。 　　十六岁还赖在家还不学无术，大帅看得心烦，抓他去军营历练。走前那一晚，他在招娣的门口站了一夜，没有进去，也没有人出来。天明时终于离开，他心里嘲笑自己，到底在盼着什么。
　　谢然在军营里历练有一年，回来时方进门就听闻院子里头的喧闹声。军营里不通书信，他太久不知道家里的事了，拉住一个小厮问。
　　小厮先请了安，而后答：“前段时间西南军区的大帅一家来做客，那家的三少爷看上招娣，太太就把招娣许给人家作妾。今天送彩礼，明天就接人走！”
　　小厮回答完就又去点彩礼，谢然像被雷劈过，傻站一会儿后自个儿笑起来。谢太太正迎出来，吓了一跳，听他问才道：“她要不想走，妈也不会逼她。当招娣终归是当奴才，哪及得上当姨太太舒服？”
　　当晚，他去找招娣：“我对你还不够好吗！？那之后我有再欺负过你吗？陈洛浦能给你的我哪一样给不了！你就这么着急要逃去他身边？！”他上前一步，拎起羸弱的招娣。
　　一年不见，她的模样没有半分变化，战战兢兢的，眼神闪躲始终不看他。谢然大笑起来，一手握她的肩，一手掰起她的下巴：“你一定要走？”
　　招娣点点头，谢然继续笑：“很好。”他朝前走了两步，将招娣逼至床边迫她坐下，脸色苦得很，“可是招娣，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辈子你逃去多远都得回来在我身边受苦？”
　　他笑着，扯开了她的衣裳。
　　招娣第二日准时被陈家的车接走，谢然坐上自家车让司机跟着。有十来回，司机心惊胆战地听着主子恶狠狠地吩咐他，撞上去！最后，谢然还是放弃了，一脚把司机踹下车，独自趴在车里大笑大叫，跟着泪就流了出来。
　　招娣嫁去西南三天后，还没圆房就被陈家赶了回来，因为精明的陈老太太发现她并非处子。陈洛浦不在意却没有发言权，陈家送招娣回平京时沿途宣扬，不但招娣的名声臭了，连大帅府的门风都受牵连。
　　招娣甫一回府，桂姨便拧着她的耳朵摁到桌上，谢太太一杯热水泼上去：“乡巴佬的种养大了也是贱皮贱肉，小小年纪就知道偷人！你坏了我多大的事，你知道吗！”
　　谢然进屋时谢太太冲得很，他笑着劝：“不过是个奴才，也值得妈生这么大的气。没用就拖出去卖了，还想留着就关几天罚一罚，有什么打紧的。”他说这些时招娣就跪在一边，如同当年，一巴掌一巴掌打得她晕头转向。
　　谢太太看见他怒气消了一半，长长叹口气：“你要再争点气，妈也就不这么急喽！”军阀吞并已甚嚣尘上，大帅中过枪身子没以前好，谢然又不上心，平京军眼看就要没落。
　　招娣被关进柴房里，谢然夜里去，踢了几脚柴房门，问：“睡了没？”
　　里头没有回答，他将手插进裤兜兀自笑了：“你知道我这人。”
　　招娣缩在墙角，仰头看屋外的癫狂月光，如同一柄扎在她心头的刀。
　　她不说话，却明白谢然极致的占有欲。小时候有表兄弟看上他的玩具，谢大帅逼他送给人家，他应好，然后私下将玩具全砸碎了才拿出来。她于他，也不过是一件玩得比较久的玩具。
　　她被关了许多天，谢然天天来看她，有时候也不说话，在屋外头站站就走。招娣的身子越来越差，面色苍白，死尸一般伏在角落动也不动。两天之后他再去看她，她已经晕了过去。谢然踹开房门心很慌地将她抱出时，招娣只剩一口气了。
　　他一边摇晃她，一边心疼得不得了，握着她的手在嘴边呵气，摸着她惨白如灰的脸，想开口，还不知道说什么就哽住。谢然让谢太太撤了刑罚，用了很蹩脚的借口：“招娣死了会不会破我的运数？”
　　他给她请最好的大夫，大夫都说救回来也没几年好活，他拳打脚踢将大夫打一顿：“救不了？救不了你就去死啊！”大夫唯唯诺诺，谢然卸力般一屁股坐在床边，双手合十抵在鼻尖上等她醒过来，眼眶熬得通红。
　　招娣好不容易醒来，谢然松了一口气，无奈地笑：“我还是不够心狠。”他说着，“我要是再狠一点，把你砸碎了，你怕了，也许就求着我把你拼好，求着要留在我身边。”
　　谢然靠近她，想笑，声音却哑起来：“你好起来。这次你好起来之后，我就，就不欺负你了。”招娣勉力支起眼皮，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说话，颤抖了两番又闭上。
　　招娣在床上躺了很久，谢然挨大帅骂他不成器，也要偷偷从军营里溜回来看她。她一直昏睡着，他就只是看几眼，说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就走。最后一次回来，他知道战事吃紧得待不久，俯下身将额头贴在招娣脸上，深深看她一眼，便不敢回头地走出门去。
　　离开时他吩咐奶娘好好照顾她，奶娘古怪地看他一眼还是应下了。
　　这场仗打了半年，每场仗前，谢然跨马摸着枪，忽然会想，招娣好了没？他心不在焉，满脑子全是招娣，不知道吃了多少场败仗，每次都被大帅骂得狗血喷头。
　　究竟也是打赢了，谢然跟着大帅星夜回平京，翻来翻去不见招娣。奶娘抿紧唇不敢说话，谢然面色冷得冰块般跑去问谢太太，皮鞋踏在瓷砖地上硌得人心慌：“招娣呢？”
　　谢太太在给大帅捏肩，头也不抬：“那回龄京的将军来做客，龄京跟咱们交好，人家看上招娣，就转手送了。”她说着，埋怨一句，“一个破了身的丫頭，难得有人要。你要想有个招娣保运数，妈再去给你找一个清白的。”
　　谢然哑然，片刻后失笑，看着大帅认真地道，“我头回这么想打仗。”大帅以为他是开窍了，刚要笑，又听他说，“打哪儿呢？要不就打龄京吧？打得龄京城破人亡，把那将军的妻妾都抢过来怎样？”
　　大帅摔下茶盏，站起来狠狠踹他的肚子，几个耳光下去打得他耳畔嗡嗡，边打边骂。谢然弯腰捡起地上的帽子抱在怀里，笑着擦去唇边的血，连夜又回了军营。谢太太站在椅背后呆住，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忽然就明白自己这个别扭的儿子心里头想着什么了。
　　那场仗持续了三年，谢然使尽手段将父亲逼退，自己当了大帅，领军攻破七八军，一路打到龄京城下。他从各处听闻龄京将军如何宠爱招娣，在她生下儿子后扶了正。然后，第二天，他打了那将军十几枪，破开龄京的城门。他的军装上染着血，鞋底沾着腐肉，黑亮的枪握于手上，所过处跪倒一片。 　　谢然一步步走到招娣跟前，觉得眼眶发烫，然后他看着抱了一个孩子跪在他跟前的招娣，她梳着妇人的发髻。谢然觉得眼被刺弯了，三年不见，反倒笑起来：“你知不知道，一旦城破，败将的妻妾都归胜者所有。”
　　招娣紧一紧怀里的孩子，喃喃道：“你说过不再欺负我的。你明明说过的……”她低下头去，不顾他的心是否滴血，“你为什么又来了？”
　　谢然回答不出，她身前的平织怒目瞪他：“你杀我父亲，迟早我会报仇的！”
　　谢然蹲在平织跟前笑起来：“你今年两岁是吧？如果你是三岁的话，该管我叫声爹知道吗？”
　　平织不解何意，看招娣，她抱着他，看谢然一眼：“你别吓他。”
　　他站起来，转身，长长舒一口气：“那走吧。”
　　五
　　谢然打赢过十来场大仗，这是头回带回女人，三四房妻妾都闹腾起来。谢然忙，只有晚上能来看她，她们白日里就克扣她的用度，府里头下人就欺负平织。
　　她没地方说，想过逃跑，跑几次被抓回来几次。不知实情的谢然就坐在床头看着她和平织，一看看一夜，凌晨时红着一双眼冷笑着离开。
　　那一回谢然抓到招娣时，她已经上了车几乎成功逃走。计划实在太过周详，他拷问司机从她屋里头搜出书信，才知道她和陈洛浦还联系着，陈洛浦写信给她说要带她走。
　　谢然勃然大怒，将平织扔给下人，扛着招娣甩到床上：“陈洛浦和我，你中意谁？你说啊！你他妈中意谁！我都把你从龄京带回了，我都准备好好宠你爱你了！你还想怎样！？”
　　平织在外头大哭出声，他看见招娣笑起来，笑着笑着泪就在眼底打转：“我想走啊！我不想在你身边……你从小就爱欺负我，我对你多好你都要欺负我……”她抹去泪，第一次诉说自己的委屈，“明明我在龄京过得那么好，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一点儿都不想待在你身边啊！”
　　谢然一怔，捂着额头笑起来，他一把抓起招娣，反手一推将她推倒在床上，整个人压上去。那一晚招娣在他身下喊得声嘶力竭，捶着他的胸脯剧烈挣扎，一遍遍问为什么要欺负她。
　　第二日谢然醒来，摸着招娣脸上未干的泪痕，心里头苦笑。
　　因为我怕。
　　小时候他躲在屋檐上，瓦片下的丫头们讨论：“要不是他是主子，谁巴巴儿地这么伺候他？我就不信招娣对他那么好是喜欢他！”
　　后来他去找陈洛浦示威，陈洛浦笑一笑说：“她只是把你当弟弟，因为她是招娣。如果你们没有这层关系，你看她是不是会这么对你？是不是一直会跟在你身边？”
　　于是，谢然心惊胆战日夜不安，总要欺负她捉弄她，总想让每个人都觉得她滑稽，让她无处可去，只能留在他身边。就像他从前忍痛砸坏玩具，人家只要发现坏了，就会退给他。那他就能永永远远，拥有这些东西。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爱你，”谢然俯在她耳畔，“我也不想在八岁那年被你吸进眼睛里。”
　　两个月后招娣有了身孕，谢然不去打仗就这么好好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吃看着她睡，连对平织也温和起来。他总觉得，老天在给他机会。
　　他知道她喜欢吃娘惹糕，请了一位洋大厨学了半月亲自做给她吃。他知道她喜静，从此府里再没人敢听曲看戏。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招娣却总是冷淡疏离，只要他在身边，她就能整日整夜不说话。
　　又过了几个月，招娣生下一个女儿。这不是谢然的第一个孩子，也不是他长得最好看的孩子，但那时谢然抱着女儿看着招娣，就这么流下了泪。他凑到招娣身边，泪滴在孩子脸上，又慌忙抹去，告诉她他给女儿取名叫谢玉。他说：“阿玉长得像你也像我，你看看她，招娣你看看啊。”
　　招娣已经很累了，没有看谢玉，声音又疲又累：“平织在哪儿？”
　　谢然的笑就那么碎了，血都冷了下来。
　　谢玉一直是由谢然照顾的，招娣不来看她，不给她喂奶水。她全身心的爱都投给平织，哪怕谢然抱着谢玉去见她，她也只是匆匆一瞥就出门去找平织，仿佛只有平织是她的孩子。
　　谢然容忍她，他总是独自抱着谢玉，给她讲故事说趣闻。等她牙牙学语时，开口唤他爹爹十分流畅，而他花了许久才教会她喊妈妈。然后，谢玉问他：“爹爹，妈妈呢？”
　　他没有办法，抱着谢玉去找招娣。一如从前，她置之不理。谢然说着没事，抱着哭嘤嘤的谢玉走了。这之后，直到平织溺死在水渠里，谢然才再次见到他。
　　谢然闻讯赶到时，招娣抱着平织小小的尸体已经流尽了泪水，她抱着他唱童谣，假装他是睡着了，嘱咐下人小点声说话。谢然走到她身边去抱她，她就转头看他：“你看看他。你抱抱他。”他照做了，招娣就笑起来，而后晕过去。
　　招娣醒来时已经清醒，接受平织死去的事实，也聆听过缘由。
　　平织和几个小少爷玩游戏，输了。爱煽风点火的三姨太哄他：“当年大帅和别人争女人，争输了就跳下河。你倒不必如此，毕竟你还是个孩子。”平织生性好强，傍晚果然气不过跳下河。他又不会水，就这么溺毙了。三姨太已经给毒打一顿赶出了府。
　　她久久不说话，捏着平织的小衣服出神。谢然小心翼翼地将谢玉抱到她跟前，劝道：“我们还有阿玉啊，你看她还这么小。”招娣看着谢玉，终于大声哭出来，第一次抱住了她。
　　不久，招娣又查出身孕。她的身子不大好，謝然不想让她要这个孩子，但她坚持：“这次，我还是不要招娣。”谢然默默应下，知道她的心思，因为当招娣的姑娘实在太苦了。
　　军阀吞并日益紧张，谢然却像忘了。他天天抱着谢玉到她跟前，给她们娘俩说自己小时候做的蠢事，常常说着说着自己就笑起来。招娣已经显怀，腹中孩子像吸尽了她的营养，她就这么一日日枯萎下去。但有时候她也会搭理他：“这些事，哪一件是我不知道的呢。”
　　她只说一句，困倦得又闭上眼。谢然笑了笑，流出泪来：“招娣啊，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喜欢到折磨你，折磨我，喜欢到放你走又抢你回来，喜欢到恨自己……”
　　谢然以为日子会这么过去，他小心哄招娣，就像小时候招娣哄着她。他说：“男孩女孩我都喜欢，你好好儿生下这个孩子，我们一家四口，好好儿过，这次我保证不再欺负你。”他以为年轻命长，这辈子他总能弥补她。可谁都知道，造化弄人。 　　招娣怀孕六个月时谢然正在外头采买幼儿用品，听家丁说招娣要见他，就兴致冲冲地去了。一进门便见招娣卧于窗边看花，看见他笑吟吟地进来也笑了一下，指着他最爱的一簇冷梅道：“平织最喜欢冷梅，因为我告诉他父亲最喜欢它。”
　　谢然心中动了一下，招娣转头来看他：“你太太刚来过。”
　　一瞬间，谢然感觉到了绝望，她再开口便印证了这种直觉：“你不会水。可平织溺水时你站在岸边，却以为他在凫水？你不救他。”
　　是，平织跳下水的全程他都看在眼里，但不施救。只有那个累赘消失，他和阿玉才能真的找回招娣。他期盼了多么久的事啊！天知道他是多么感激他的三姨太！
　　“平织死的时候是四岁，但其实他已经五岁了。”招娣站起来，血顺着旗袍蔓延下来，他感觉心像被剜下一块，走上去想去搀扶她，被她一把挣开，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我们本来该有三个孩子。”
　　她哭出来：“我喜欢你！从你两岁我快被赶出谢家，而你拉着我的手说要招娣陪时，我就喜欢你了！我知道身份悬殊，可只是能陪在你身边我就很开心了。”
　　“你不学无术不知军政，谢太太要我接近陈洛浦我就去了。谢太太说将来你要靠龄京扶持，我就又被送去龄京。可我生下了平织，我怕！怕我身份尴尬平织不被谢家接受，只好让他顶着龄京少将的名头出生。我只是想要他安稳一辈子啊！”
　　“我也想相信你……我也想跟你好好过一辈子……我也想白头偕老儿女绕膝……”招娣大哭出声，呛得胸脯剧烈起伏，泪和血混在一起，“为什么你给我的从不是希望，为什么啊……谢然谢然……谢然！”
　　谢然几乎疼得跪下，他不知道，他从来不知道。他们的爱，一个爱得炙热张狂，失去原来的模样；一个爱得悄无声息，被春光掩盖，被冬雪埋藏。这是造化，造化让他们失去彼此，让他们永远不懂彼此。他哭着抱住她一遍遍道歉，却阻止不了她在他怀中流失性命的事实。
　　那一天，谢然终于如愿等来招娣说喜欢他，可他就这么永远失去她了。
　　招娣死的时候，一场薄雪覆盖平京，她带着第三个孩子离开了。离开前她精神奕奕地看着窗外的雪光，埋怨了谢然一句：“你欺负我整整一辈子。”
　　六
　　許多年后平京还是平京，战争彻底停歇，谢然的孙子也要有孩子了。他的孙儿心疼妻子，养了四位招娣保驾护航。
　　有一日，四位招娣一齐来给谢然请安，谢然睁开满是褶子的眼喟叹出声：“这么多招娣，没一个是我的招娣。”
　　他的眼半睁半合，嘴角咧动，孙儿以为他想要笑，仔细一看，才发觉竟是潸潸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