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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背能砍出血吗？丁小雨幽怨的眼神里分明写着恨铁不成钢。
我晕血！成武多哆哆嗦嗦把刀刃翻转到丁小雨面前。
不能砍脸，破相了还得缝针，那得多少钱？丁小雨习惯性地吸一口凉气，家里每次出现计划外的开销，丁小雨都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
这个时候了还不忘节俭过日子。成武多心里一抖，手就愈发软了下来。
你好歹让我过一天快活日子，我这辈子就这一点想头，你硬气一回好不？
成武多的犹豫不决让丁小雨鼻子发酸。二十年了，跟着成武多讨生活，做不成上大夫也就罢了，当个下三滥都这般艰难。
扪心自问，丁小雨这一招不算下三滥啊，下三滥的东西能搬上荧屏？
离婚定制，不是丁小雨的版权，她顶多是步人后尘。
就凭丁小雨那点学历，家庭妇女那种见识，八辈子都高攀不了这四个字。感谢大导演冯小刚。丁小雨不久前看了部叫《私人订制》的老电影，之后，丁小雨对冯小刚用顶礼膜拜都不足以表达其万分之一的感激之情。
套用一句俗不可耐的话，那是拨开乌云见青天啊。
乌云是一直压在头顶上的，丁小雨不自知而已，她做什么都是慢半拍的人。
跟电影中那个丹姐一样，丁小雨也想过有钱人的日子。跟丹姐不一样的是，丁小雨最想过的不是有钱日子，她最想过的是一天快活日子。
女人的通病导致的，但凡跟男人吵起架来，女人张口闭口都离不开这么一句，老娘自打跟了你，过了几天快活日子啊，你扳着指头数一数？那台词跟港台剧中监狱的犯人事先串供好了似的，如出一辙。唯其不同的是，那些台词的音质或忧愤，或高亢，或暴躁，或悲戚，就没有一个是欢天喜地的。
丁小雨是唯一一个欢天喜地跟成武多说出这句台词的女人。她说，成武多啊成武多，我终于找到你能让我过一天快活日子的办法了。
真的吗？成武多没被丁小雨的欢天喜地所感染。成武多相信天上可能掉馅饼，却不相信天上可以掉一天快活日子给他们。
丁小雨那会儿，刚给脑瘫儿子擦完澡。
成武多不那么认为，潜意识中，丁小雨是给瘫痪在床上的弟弟成武文刚擦完身子。天热，成武文房间就一台鸿运扇，汗酸气加上屎尿没挥发出去的臊臭，还有生了褥疮后擦的药水味混合在一起，要多难闻有多难闻。
难为丁小雨了，从过门当嫂子第一天就替婆婆接手了瘫痪的小叔子。
婆婆在丁小雨过门当晚去世了。之前她倒床倒了七天，一点针药都没沾，靠大儿子成武多的婚事这口气悠着。知根知底的人都知道，这气是悠在眼面上。真正悠着婆婆那口气的，是瘫痪的小儿子成武文。
丁小雨打小是苦出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酒席散后，本该进洞房的她进了小叔子的卧房，帮小叔子清清爽爽洗了一个澡。小叔子仰着头，眼泪一个劲儿往外漫，说嫂子那哪行啊？
丁小雨笑，说长嫂为母，哪里又不行了？
也是的，包公那么大的人物，都还吃嫂子奶长大的。小叔子就闭了眼，任丁小雨的手在自己身上滑来滑去，也任泪珠子在自己脸上滑过去。
不承想，丁小雨这一长嫂吧，就真的为母上了，倒床七天药水不沾双眼圆睁的婆婆，看到丁小雨从小儿子房间端了脏水出来，悬着的一口气一松，人就闭上了眼睛。
丁小雨不埋怨谁，鸡吃稻草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
她把自身的福寄托在成武多身上。成武多不是个有本事的男人，却有一般男人没有的本事，那就是晓得处处让着丁小雨，处处护着丁小雨。
这一让一护的，令身边女人对自家男人的恨不打一处来。天下好男人，舍成武多其谁啊。
在那些同仇敌忾的大老爷们眼里，成武多把个媳妇太计较了，计较得都有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先说英雄气短。
成武多身高一米八，要说这个块头的男人，给女人的第一印象是有安全感吧。可一米八的成武多更多的是要在一米五的丁小雨的面前才有安全感，否则就六神无主了，饭吃不香，觉睡不安，路走不稳，人站不直，整一个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充气人。
这话，不夸张。
本该和成武多的洞房花烛之夜，演变为丁小雨特护小叔子上岗实習。丁小雨有没有怨言成武多不知道，成武多只知道那夜回到洞房，丁小雨捂着肚子干呕了半夜。成武多不用想象都能知道丁小雨经历了一幅什么景象：凌乱的屋子，暗淡的光线，污浊的气味……丁小雨不干呕反而就不正常了。
那一夜，成武多几次有意无意地把手探向丁小雨的身体。丁小雨没拒绝，却也没表现出应有的热烈，成武多的手正犹豫着要不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时，丁小雨忽然闷头闷脑来了一句，亏你还有这份心思。
成武多的心思被这句话扼杀在星星之火尚未燎原的萌芽状态之中，跟“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的曼妙意境是一别经年。
成武多心里明镜似的，丁小雨还没达到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地步。弟弟的房间，气味实在太刺鼻了。不是娘活着时不细心，是心如死灰的娘已经没了嗅觉。
心生愧疚的成武多床上那点需求，打那以后基本是以丁小雨的需求为需求了。
丁小雨不是对生活寄予特别厚望的女人。
这话也可以这么理解，丁小雨不是一个很物质的女人，尽管她有享受物质的机会有爱慕虚荣的资本。
丁小雨的长相，很客观地说，属于可圈可点中的可圈可点。
她却做出了不可圈可点的选择，在很多人看来，大跌眼镜了不是？丁小雨这个选择似乎有要做贤妻良母代言人的倾向，一厢情愿了不是？
在生活中，贤良是女人的美德，但并不是所有贤良女子都拥有幸福。那是因为很多女人总将贤良作为进入婚姻前的投资，一边挥舞贤良的大锄在情感的泥土里耕耘，一边暗自琢磨，我这样辛劳，他应该投桃报李吧？
殊不知，幸福这玩意经不起计较。
很显然，老天爷的胸怀远不如他的身心宽广。比如老天爷对丁小雨，过于计较了。 没人知道老天爷到底是何居心，是要考验一把丁小雨的贤惠程度还是质疑一下丁小雨嫁给成武多的动机？
或者兼而有之。
那就抽丝剥茧，从生活的蛛丝马迹中还原完整丁小雨嫁人的动机吧。
丁小雨认识成武多时，成武多除了一米八的身高稍显人眼外，其余的就没能入人眼的了。
丁小雨那會儿，入人眼的不光是她的城里人的身份，还有她的脸蛋。丁小雨的面相嫩，跟同龄的女孩子相比，她不光长相慢了半拍，发育也慢了半拍，结果这一步落后，就步步落后了。
别的女孩胸部都异军突起了，丁小雨那儿还只有两个图钉，加上她一脸的稚气，过了适婚的阶段还无人问津。丁小雨不急。大部分女生心目中都常驻有一个关于灰姑娘的梦，梦想有一天王子会找到自己，然后和王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丁小雨当时有个好朋友，叫邬小梅。之所以不说是闺蜜原因大家都知道，天涯上有个很火爆的口号，叫作防火防盗防闺蜜。
丁小雨在邬小梅背后横插了一刀。其实这一刀丁小雨不插，张小雨、李小雨、王小雨一样会当上这个替补。邬小梅不觉得这一刀会伤及自己，她那会儿已经有了抛弃成武多的想法，还没来得及在行动上实施。邬小梅的思想跟行动始终不在同一频率上，无形中让丁小雨成功背上横刀夺爱的黑锅。
我只想那个人疼爱我一回，这有错吗？那天下班后邬小梅口气幽幽地冲丁小雨矫情了一把。那个人是有所指的，丁小雨知道是指成武多。
诚然，他们都没有错。错在那个长着一双翅膀的小天使，他没让丁小雨和成武多抢先对上眼。
上一世，我们可能千百次回眸过，所以……邬小梅颇为牵强地找出一段电影台词来做掩饰。
所以今生你们只能擦肩而过！丁小雨拍拍邬小梅的手背肯定她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既然自己都跟邬小梅真诚地安慰过了，邬小梅再纠缠下去也没了意义，丁小雨就转身走人，去找成武多。
成武多听到丁小雨的敲门声，以为是邬小梅也来了，虚张声势出门迎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从这点上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区别恋人之间闹没闹别扭。
丁小雨不习惯这样的区别，并不是为自己叫屈，而是为邬小梅。
不就是为一双鞋子吗？
邬小梅所奢望的一份疼爱，说白了再简单不过。邬小梅看中了一款克里斯提·鲁布托的夏款女式高跟鞋。梅红色的，丝绸配牛皮的质地。邬小梅一直喜欢梅红的颜色，这点丁小雨知道。
这也可能是成武多不给她买那款女鞋的原因。
男人，对某种事情心存芥蒂一般不会从口头上表达出来，男人更在意行动。成武多的弟弟，瘫痪的原因跟这款鞋子有关。
成武文为了给心仪的女孩买上这款鞋子，白天黑夜跑摩的挣钱，结果把摩托车开进别人的车空下面，梅红色的血把整个地面染红了。从医院回来他就瘫痪在了床上，一双脚与鞋子基本绝了缘。
你说，作为哥哥的成武多还会对这款鞋子生出好感么？
肯定不会。
丁小雨那次本来是扛着兴师问罪的大旗去帮着好友讨伐一把成武多的。去了，却没能张开嘴巴，成武多正在把瘫痪不能起身的弟弟往院子里搬。他们那有句俗话，说好不过野男人，冷不过穿堂风！时令正好是夏天，穿堂风就不是冷，而是难得的凉快，原本属于邬小梅男人的成武多这会儿就显得异乎寻常的好来。
女人一辈子最大的奢望是什么，找个疼自己的男人啊。
成武多连自己的弟弟都晓得疼，疼媳妇更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古训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话明里看兄弟比衣服重要，其实看你怎么理解。这年月，没手足可以做假肢出门，没衣服你怎么有脸面见人？
人靠衣服马靠鞍。成武多靠照顾瘫痪弟弟成武文这一举动，把自己的形象在丁小雨心目中无意间高大化了，王子化了。
成武多没想到，丁小雨会成为自己的衣服。
丁小雨也没想到，童话不会成为生活的延续。
丁小雨不是那个名叫黛丝的灰姑娘。不过她有一位恶毒的继母与一个心地不好的姐姐，却跟格林童话里的故事惊人地一致。
谁说生活不能彩排的。
人家童话故事就有这个能力，彩排好了等你去对号入座。
父亲没有去世的丁小雨，虽然没被逼着去做粗重的工作，经常弄得全身满是灰尘也是事实。家里的饭是她做，衣服是她洗，地是她打扫，这些丁小雨都不在乎，只当锻炼了身体。继母的白眼，姐姐的排挤，丁小雨也可以忽视。她唯一看重的粗线条父亲身上本来就形同虚设的那点爱，偏生又遭到继母毫不留情的盘剥，姐姐肆无忌惮的掠夺，到丁小雨这儿基本就是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忽略不计了。
同病相怜的人之间的事最容易滋生情感的，丁小雨错误地把这种同情当做爱情了。
早早就失去了父亲的成武多对弟弟的那种关爱，在丁小雨眼里无端地被放大，被美化，一下子就等同于童话中为了追求爱情，不畏艰难四处寻找灰姑娘的那个王子。理想的爱情是丰满的。
有没有水晶鞋都无关紧要了，紧要的是丁小雨迅速下嫁给了成武多。
童话故事里，黛丝坐着南瓜车嫁给王子应该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应了老祖宗那句遗训，事不三思终有悔。
结婚后，又苦又累的日子一天逼着一天过，连喘口气都得算计好时间。试问丁小雨有三思的机会么。
没有！却不等于不存在。
丁小雨的悔不当初，是在婚后的第十个年头才冒出的苗头。据说十周年称锡婚，象锡器柔韧不易破碎。你别说，这个时候的丁小雨确实锡器一样柔韧了。
尽管她丰满的身躯日见憔悴，娇嫩的肌肤日显粗糙。尽管她也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现实很骨感，但她的心底对生活依然是存有一分美好的期待。
丁小雨有期待美好生活的理由。
蜜月没度完，丁小雨辞去超市收银员的工作直接进了一家福利院——专门照顾瘫痪老人的地方。她跟成武多合计过了，没了婆婆的日子，照顾小叔子的担子就落在了自己身上。早点学门手艺，日后兴许用得上。 千万别以为照顾人不是手艺活。在福利院，丁小雨才晓得侍候人有这么多讲究，尤其是服侍瘫痪病人讲究更多了。
针对不同情况的瘫痪病人，福利院请专家分别设计了床上训练、起坐训练、站立训练、步态纠正等有效的治疗方法。
丁小雨最留心的莫过于床上肢体不同时期的摆放了，至于各种康复器械的治疗，丁小雨不敢奢望。那些器械，光价格看一眼都够丁小雨死上亿个细胞，更别说让她买了。
小叔子瘫痪的年月，这个家跟着也瘫痪了一大半。是丁小雨用自己瘦削的肩膀给顽强支撑了起来。
丁小雨的留心与勤快很快赢得了专家的好感。专家只要来福利院，总会手把手指导丁小雨。专家说过，对瘫痪病人首先要做到六勤：勤翻身，勤擦洗，勤按摩，勤整理，勤更换，勤检查。
丁小雨在六勤的基础上又学到了一系列的按摩手法与针灸技术。
在丁小雨的精心护理下，卧床十年的小叔子居然可以扶着墙走路了。
看来药物的治疗最终得依赖护理的跟进。
小叔子能扶墙走路的当天晚上，他艰难地挪动身体下了床，抖抖索索把脚套进拖鞋。听见丁小雨端着盆子又要进来给自己擦洗身体，小叔子的身子顺着墙一寸一寸艰难地下滑，直到双膝悄无声息跪在了地上。
小心翼翼端着盆子摸索进来的丁小雨试好水温，拧干毛巾，正要轻车熟路去抓小叔子的手时（为了避嫌每次擦澡时小叔子都把电灯给关了），却抓了个空。丁小雨心里一抖，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电视报纸上那些新闻中，瘫痪病人寻短路死的不在少数。莫非……
還没等丁小雨莫非出个所以然呢，灯光蓦地亮了。床头的墙角处，小叔子成武文正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把个头扎扎实实磕了下去。
嫂……娘！这是小叔子第一次看着丁小雨喊出的话，一直觉得自己是哥嫂累赘的成武文从没勇气正眼看过嫂子一回。
一声嫂娘，叫得丁小雨热泪盈眶。
值得吗？值了！
那一夜，成武多的主动需求得到了丁小雨的热烈响应。
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那一夜，丁小雨睡得前所未有的酣甜和平稳。从明天起，就有开心日子过了。源于这个想法，丁小雨梦里都笑醒了好几回。
梦里应该是一片金黄吧。
只不过，丁小雨的笑声早了点。
仔细琢磨一下，守得云开见月明，也就是说，属于丁小雨的，只是月明。月亮的光明从哪儿来，当然是靠反射太阳的光线。也就是说，真正亮堂堂的日子，是要在阳光下的。
科学的依据是，太阳自身也有黑子。
太阳自身的黑子是在丁小雨第二天早上起来，刚要过一天舒心日子时悄然袭来的，似乎是老天爷要考验一下丁小雨跟成武多这对锡器的柔韧度到底有多强。
难得一个主动需求，一个热烈反应，成武多和丁小雨锡婚之夜的恩爱质量，或者叫幸福指数吧，远胜于人们口口相传并津津乐道中的洞房花烛夜了。
网上说，所有甜蜜的开始，都是伤痛的铺垫。
丁小雨和成武多不会上网，却也没有逃脱躺着中枪的厄运。
他们真的是躺着中枪的。
小叔子成武文的康复，让丁小雨全身所有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丁小雨全身神经一松弛吧，潜伏的生理激情就奔涌出来，热烈响应成武多的主动需求。成武多难得在属于自己的疆场上纵横驰骋一番。自然如《射雕英雄传》主题歌里唱的那样，“千秋霸业百战成功，边声四起唱大风，一马奔腾射雕引弓，天地都在我心中”了。
毋庸置疑，两个人这一番折腾，睡到日上三竿在所难免。难得小叔子能勉强自理一把生活，两人心中就只有一个愿望了，在别人看起来很微不足道，在他们看来却相当于泼天大愿——过一天快活日子。
过快活日子的首要条件是，有一个饱满的精神状态。不然何来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说。
丁小雨就躺在床上，把个手脚四仰八叉打开，把全身毛孔张开。冲成武多撒娇说，知道吗，武多，自打嫁给你，我过的就是削足适履的日子，没一天不如履薄冰啊。
怎么会？成武多由于晚上消耗体力过大，处于透支状态。成武多就有点心不在焉，说一没婆婆给你脸色，二没小姑子刁难你，怎么就如履薄冰啊？
丁小雨叹口长气说，你不是女人，永远体会不到做媳妇的艰难。要是你妈妈在，我宁愿看着她脸色过日子。要是你有个姐妹，我也宁可忍受她的刁难。问题是，你有的偏偏是那样一个弟弟，我担心怎么做都不及你妈妈做的一半啊。
话说到这个地步，成武多到底明白了丁小雨的苦处。在丁小雨看来，可畏的是人言，不是生活的刁难，更不是老天爷的脸色。
成武多就一脸豪情地说，那咱们今天就把快活进行到底。什么事都不干，睡了吃，吃了睡，猪怎么过，咱们怎么过。
这话听着粗糙，细一想理上一点儿也不糙。生活中实在是找不到比猪把日子过得更快活的了。
却不是人人都有那个幸福的猪命。据说女人对幸福的认同，大都会选择虞姬式的短死，而不欣赏吕雉式的长活。要怪只能怪历史上那些闲得蛋疼的文人，还有现代那些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影视导演，动不动就把虞姬的爱情拿出来秀了再秀，晒完再晒。
结果就秀出了丁小雨要过一天快活日子的念头，晒出来丁小雨的泼天大愿。
丁小雨向来就认为，生活可以贫穷，但决不能潦倒，更不可以一塌糊涂。过一天快活日子，显然就是她不想生活过得一塌糊涂的一种据理力争。
无独有偶，丁小雨的好友邬小梅，这会也在据理力争着。
谁也不能够预见，邬小梅据理力争的对象，是成武多的弟弟成武文。
成武文是个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的人。能够扶墙行走，对他来说不啻于第二次的新生，成武文自然是一夜未眠。长期的卧床，令他耳朵格外地灵敏，跟高科技的信号接收器有得一拼。那晚，他听到了对门隔着客厅里哥嫂比洞房花烛还要热烈的闹腾。当然，他也全面接收了哥嫂身心松弛下来那种平稳而悠长的鼾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夜未眠的成武文，还一字不漏地捕获了嫂子丁小雨要过一天快活日子的泼天大愿。 这个愿望，成武文是有能力满足嫂子的。
光是满足还不够，成武文还要嫂子过一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不然这一天的快活日子就是打了折的，属于有瑕疵的。一天，跟三千六百五十天比，是鸿毛比之泰山啊。
成武文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他人眼里就是一根鸿毛，轻且不说，还毫无存在的价值。
他想做件事，让嫂子能够清晰感知自己存在的价值。当然，这个存在的价值是只相对于丁小雨而言的。
这件事，对三岁孩童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举手之劳。对成武文来说，不亚于当年工农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
成武文想给丁小雨买一顿早餐，稀饭油条豆浆什么的，让嫂子也享受一把被人伺候的滋味。嫂子都伺候自己十年了，成武文这么想着，就在清晨中悄悄挪动身子扶着墙壁出了门。他甚至看见嫂子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稀饭油条时，和着泪花把稀饭油条咽下去的场景。嫂子一定会抱着自己的头语无伦次地说，武文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武文你这不是折煞嫂子吗？
成武文有理由相信，嫂子的眼泪是矫情的，嫂子的语无伦次更是矫情的。成武文瘫痪在床上的日子，看过一篇叫作《零距离》的小说。里面有这么一句话……我不知道我见了你，是该开心得大哭，还是该幸福得流泪……
嫂子能流出这么一场锦上添花的泪水，无疑是对一天快活日子最大程度的肯定。
邬小梅也想对自己当初的抉择有一个最大程度的肯定。
跟成武多分手后，她嫁得不错，出有车食有鱼的。那款克里斯提·魯布托的夏款女式高跟鞋，她出嫁当年就有了整整一打，十二双啊。
生怕比例不对称似的，老公外面的女人也有了整整一打。
邬小梅不在意这个。邬小梅的爱情观点跟丁小雨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她特欣赏这么一句话，爱一个人不是看这个人有多好，你不想离开他，而是看这个人有多坏，你还不愿意离开他。
至少邬小梅的潜意识里，离开老公的想法尚未发芽。
也是的，婚姻的大门从来不上锁，监守自盗非君子所为。
邬小梅不是君子。是君子她不会在婚姻已经十年之久了还过来找丁小雨。不是叙旧，女人的虚荣心使然，她是过来炫耀一把的。十年了，丁小雨的爱情一直处于冷冻阶段。而她邬小梅，都一茬茬收获，又一茬茬播种了。不厌其烦向别人兜售自己的幸福观成了邬小梅生活的重中之重。
邬小梅这个癖好不难解释。在平凡琐碎的日子里，如果两个人的爱不足够承载生活，就必须生出一个物件来承载，比如孩子，比如朋友。
邬小梅此时向丁小雨走来就不难理解了。
成武文借着让嫂子幸福一把的念头步履蹒跚出门也不难理解，摇摇晃晃走出了家门的他没曾预料的是，他的这一举动，的的确确让嫂子流泪了。不是锦上添花的泪，而是雪上加霜的泪。
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十年来与世隔绝的成武文刚抖抖索索打开院门，他的视网膜就险些被外面应接不暇的城市变化刮掉了。五光十色的店铺，流光溢彩的广告，车水马龙的街道，摩肩接踵的行人，这是那个他一踩油门就能蹿出大半条街的小城吗？
成武文迈不动脚步也不敢迈步了。
十年了，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凶猛的老虎，面对陌生的环境也会变得小心翼翼、裹足不前的。
那里面暗含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
成武文在恐惧中一咬牙，迈出了一步。跟着再咬牙，扶着墙迈出第二步。第三步，他腮边的咬肌明显凸突起来。颤抖着提起脚刚要挪动，一双鲁布托的夏款女式高跟鞋抢先占据了他的落脚点，成武文的脚就提不起来了。
提起来的是他肚子里的气，谁这么没有公德心？
居然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张脸现在写满了同情，也写满了疑惑。脸的主人叫邬小梅。
据说恐惧能让陌生人变得亲近。
出车祸那段时间的成武文对邬小梅是相当陌生的，她怎么可以当着瘫痪在床的他的面逼着哥哥去买鲁布托的夏款女式高跟鞋呢？这哪是伤口上撒盐的节奏啊，这完全是赶尽杀绝的趋势。邬小梅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是眼里每天晃悠的这款克里斯提女式凉鞋，神思恍惚之下才被晃悠进车空里的。
整整十年了，这是除了哥嫂之外第三张脸这么近距离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成武文提到嗓子眼的气，自然在邬小梅这张脸前不能直冲斗牛了。
你是武文？邬小梅的眼光从成武文的脚下移到脸上。
你希望我哥是这个形象？成武文对这个差点成为嫂子的女人还积怨未消。
我有这么恶毒吗？邬小梅或多或少有点委屈，明明是丁小雨横刀夺爱嘛。
那你来干什么？成武文瘫痪在床，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变化，心情自然是一潭死水。一旦外面的世界潮水般涌进眼帘，他一下子乱了方寸。这个乱的根源，是自卑。
光鲜照人的邬小梅和邋遢不堪的成武文成为路人侧目的焦点是必然的。
我看看你嫂子不行啊！邬小梅居高临下望着成武文。
看我嫂子？成武文眯一下眼，抬头看天。
你看什么？邬小梅很奇怪。
我看这是不是十年前的那方天。
看出什么来没？
物是人非啊！
明白了。邬小梅笑一笑，塞给成武文一沓钱，说，我就不进你家门了。
成武文把钱丢地上，说，你不是要来显摆一下的吗？
没必要了。邬小梅转身，说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丁小雨过得不怎么样，你以为公主会像奴婢一样邀宠么？
说完这话，邬小梅很公主气势地走了。鞋面上酒红色的光泽在阳光映照下闪着趾高气扬的火焰。
邀宠？成武文怔了一下。自己这么艰难出门买早点，是不是暗含邀宠的成分。还有哥哥，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不会在夫妻性爱那种事上也极尽邀宠的谦卑；更有嫂子，为了自己，在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眼里同样以言行做着无声的邀宠。
那是何其辛酸的邀宠啊。 生活在丁小雨面前才是真正做到了无意邀宠。
不邀宠也就罢了，还把丁小雨过一天快活日子的卑微愿望毫不留情地打入了冷宫。
丁小雨是在半梦半醒状态下接到了邬小梅的电话的。
他们那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不是邬小梅的电话响吵醒了丁小雨，是丁小雨肚子里的响声吵醒了自己。
饿得不行了！这是丁小雨的第一反应。
糟糕，武文还从没这么饿过的！这是丁小雨的第二个反应。
谁的电话啊？这是丁小雨的第三个反应。
三个反应集中到一起的丁小雨一个翻身就下了床，跟着一手抓起衣服往肩上套，另一只套上衣服的手臂伸出去抓起了手机。人还没走到成武文的房前，成武文的名字已经从手机里爬了进来，小雨啊，刚才我看见成武文了！
碰见成武文？你谁啊？丁小雨吓了一跳，家里什么时候来人了都不知道。抬眼一看，果然，大门洞开着。
成武文扶着墙开的门，再回头关门对他来说难度系数不亚于中国足球要在世界足球劲旅巴西队球门前玩凌空转身飞射。成武文就懒得做那种无用功了。家徒四壁，就算开门揖盗，小偷也嫌掉分儿。这年月连乞丐都有尊严了，丢个一元五毛什么的人家都懒得弯腰。
丁小雨很勤快地弯下了腰，她一只手接电话，一只手迅速把鞋的脚后跟带上。那边不紧不慢地答非所问说，小雨你连我声音都听不出啊？
那边的声音很矫情，嗲嗲的，还很青葱。
谁呢？丁小雨脑子迅速来了个影视同期声，把熟悉不熟悉的面孔跟声音来了个无缝对接。居然，没能对接出一个清晰的头像来。
那边口气依然不紧不慢的，小雨啊小雨，你都才三十出头啊，怎么就选择性失忆了呢？
选择性失忆？丁小雨被对方一语惊醒。自己不愿去想的人，肯定是自己有愧于对方，而且这人还认识成武文。这么一排除，只有一个人能对号入座了——邬小梅。
小梅，你真的是邬小梅？丁小雨声音颤抖了一下，不是激动。
你希望呢？邬小梅在那边好整以暇地一笑。
丁小雨好整以暇不起来。成武文明显不在家，这是多么严重的失职啊，她这个嫂子整整十年的苦劳就这么功亏一篑？小梅你告诉我，在哪看见成武文的？
就在你家附近！我都不敢认了，他那样活着还算人吗？邬小梅本想还饶舌一句小雨你也别不把自己当人的，丁小雨那边已经啪一下挂了电话。
早上出门他走得有点急，只趿了双拖鞋就出了门。这急与成武文对嫂子十年来对自己的付出不无关系，难得拨开云雾见晴天呢！他没有理由不马不停蹄地去回报嫂子一个即将收入囊中的幸福。
是的，那天早上的成武文是带着邀宠心理的。他不光买了丁小雨爱喝的豆浆，还买了油条，想一想又添了两个卤鸡蛋。最后觉得意犹未尽，又捎了一杯香飘飘奶茶。用成武文卧床看过的电视剧里的台词来说，这些都够得上皇后娘娘的御膳标准了。
成武文请小吃店老板给了一个很大的方便袋，把套了几层小塑料袋的早点装进去，系紧，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往回走。他脖子上挂的可是嫂子奢望了十年的开心日子呢。
十年，一天，承载多少辛酸的比例啊。
成武文只顾想着嫂子矫情的眼泪，语无伦次的责备，一点也没听见嫂子丁小雨的声音正从风声里蹿了过来，很焦急，很紧张，也很语无伦次。
别动，武文，就站在那儿，你别动，武文……
风是什么时候刮起来的，成武文没注意。他怎么能不动呢？他多挪动一步，嫂子就提前一步享受快活日子。成武文在丁小雨的叫声里，把个脚步迈得更欢实了。豆大的雨点伴着风砸了下来，像舞台上急剧的锣鼓声，那是催人奋进的节奏啊。
成武文内心深處的热血忍不住往上一蹿，一蹿，再一蹿。这一蹿事小，他的步子迈得超越了自身的承受能力，啪一下，成武文整个身子往后一歪。正巧，头顶谁家阳台的一个花盆被风吹落砸了下来。成武文使劲把脖子扭了一下，让胸前的早点偏离了花盆砸中的范围。
丁小雨明明白白看见成武文的头完全可以躲过那个花盆，可他脖子无端地那么一扭，脑袋就不偏不倚地迎着花盆撞了上去。
砰一声响，成武文的脑浆溅了一地。
没人注意到，成武文胸前那个方便袋里，一杯豆浆一杯奶茶完好无损地躺在成武文胸前，保持着跟他身体一样滚烫炙热的温度。
成武多身体的温度是骤然冷却的。丁小雨接电话那会儿他还处于酣睡中，身体内部残留的激情让他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千年等一回的快活日子啊，有必要在梦里延续下去。
对夫妻之事，自古以来都有这么个说法，女人是地，男人是牛，地越耕越肥，牛越耕越瘦。一夜的欢娱不可能让成武多消瘦下来，体力严重透支却是不争的事实。
源于这点，丁小雨接邬小梅的电话时就没惊动成武多。当然这个理由是藏了私的，丁小雨是不想让成武多听见旧情人的声音。可以隐藏一段往事，不能隐藏一段感情。感情更多的时候属于人内心世界滋生的一种顽固的病菌，一遇适宜生长的温度就会再度繁殖。
丁小雨是防患于未然，毕竟自己是有负于邬小梅在先。邬小梅这会儿要是杀个回马枪，成武多十有八九抵挡不住。即便抵挡，顶多也是虚晃一枪就缴械投降，这样的投降是很多男人梦寐以求的。不耻辱。
在丁小雨看来，邬小梅的做法有点可耻。十年了，她居然还耿耿于怀，还不忘来秀一把自己的幸福指数，晒一把自己的生活质量。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更是明目张胆的入侵。
丁小雨在邬小梅出现前，对成武多是颐指气使的。邬小梅声音甫一露出，丁小雨的那点优越感立马荡然无存。
没办法，自卑和自信永远是一对孪生兄弟，稍微一倾斜，就滑向其中一个极端！
极端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刚看见的一线曙光啊，就这么被成武文给活生生扼杀在襁褓中。
是的，襁褓中。丁小雨半跪在成武文身边嚎啕大哭起来。她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把成武文照顾得那么好了，如果成武文继续瘫痪在床不能起身，如果成武文不能扶墙行走，如果…… 没有如果。我们都知道，如果有时候是个很残忍的词儿。
看来，生活的变数真的大得超过了人们的想象。很多时候，是我们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成武文的死，让丁小雨明显地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
她把电话打给成武多以后，嘴里就祥林嫂一样不停地念叨着，武文你这是做什么啊，武文你是嫌嫂子做得不好吃吗？武文你想吃什么跟嫂子说啊！
成武文面对嫂子的哭泣无动于衷。他手里依然紧紧搂着那个方便袋，袋子里的豆浆和奶茶依然完好无损。丁小雨只顾自己哭红了眼，一点也没发现成武文大睁着的双眼里写满了邀宠。在其后的十年里，丁小雨一度以为，那是成武文死不瞑目的表现。
成武多在弟弟猝死以后，自责之余，不知不觉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为什么那晚要那么疯狂呢？老祖宗谆谆教诲过的，人欢有祸啊。
打那以后，成武多对夫妻那点欢娱再也没有主动需求过一回。丁小雨倒是热烈反应过几次，但都不了了之。每次两人勉强做到一半时，丁小雨就会鬼使神差般蹦出一句，武多你说说看，武文为什么要那么做啊，是嫌我做得不好吃，还是想吃什么不敢跟我说啊？
每每这话一出口，成武多就雪人见了阳光一样萎顿下来，整个人瘫痪在丁小雨肚皮上，再也昂扬不起来。本来指望借全力投入做爱后体力透支一睡百事休的，这下倒好，两人全身心投入到自责自省中了。
丁小雨是这么自责的，要是婆婆还在，武文肯定不会这么惨死。
成武多安慰，说就算我妈活着，她也不懂得那么多照顾人的本事啊。
丁小雨这会儿就泪湿枕巾了，就是因为婆婆不懂得照顾人，武文才没有扶墙行走出门的可能啊。
成武多无话可说了。这是丁小雨解不开的死结，成武文要是没能恢复到扶墙行走的能力，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发生。
牵一发而动全身。丁小雨无法释怀自己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没准在别人眼里，丁小雨这么做的真实动机就是为了变相谋杀成武文，以甩掉这个终生累赘。现在心想事成了，两人有什么理由不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呢？日子的风生水起，首先就看一样，两人的性生活和谐不，性爱是生活的氧气啊。
这个念头一起，两人就和谐不起来了。
成武多是男人，自然要把这种事往自己肩上扛。小雨你想多了，那事责任在我。你想啊，要是我睡得警醒点，哪能让武文出门啊。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出了门，你一张皇，我就醒了。我也会在花盆掉下来之前赶到武文身边吧，男人步子总比女人大吧。
这个宽慰合情合理，丁小雨默默认可了。随着两人共同认可的，是那点心思没了，于是就相背而睡。在他们看来，这个时候两人面对面相拥都是对死者成武文极大的不敬。
怎么可以把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呢？毫無疑问，这样的夜晚，成武多是警醒的。很多次丁小雨尿急了起来上厕所，看见成武多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直视着头顶，头顶有什么？
举头三尺有神灵呗。这个时候的丁小雨就会没来由地打一个激灵。
老天爷给丁小雨打的第二个激灵是在又一个十年之后。
又一个十年。两个人都人到中年了。四十不惑的丁小雨在这个激灵之后，愈发就大惑不解了。对人生。
稍微有点文化的人都知道，四十不惑是指一个人到了四十岁，经历了许多，已经有自己的判断力了。丁小雨倒好，跟成语那个四十不惑的本意逆向而行了。责任不在丁小雨，要怪只能怪老天爷太苛求这么一个小女子了。
应该让成武多和丁小雨的儿子粉墨登场了。
三十岁之前的丁小雨因为要照顾瘫痪在床的成武文，两人对没孩子这回事居然都没放在心上。这得益于婆婆过世得早。没孩子可是比照顾成武文更为重要的头等大事。不然在婆婆想孙子的强烈愿望和大力监督下，小两口可以不放在心上，做婆婆的可是要时刻放在嘴上的。
成武文的猝死，让要孩子这件大事终于名正言顺浮出水面。
没有刻意地做任何准备，在成武文走后一个月，丁小雨怀孕了。破天荒地，似乎要给丁小雨的自责转移视线一样。
丁小雨用试孕纸检测出怀孕后，冲成武多忧心忡忡地说，这孩子，来得这么巧，不会是武文投胎的吧。
迷信！成武多大大咧咧地予以否定，就算武文投胎也没那么快吧。听说人死后，过了奈何桥，还要喝孟婆汤，才能进酆都城，更不必说还有什么轮回之苦了。
轮回轮回，什么时候才轮到咱们过一回好日子啊？丁小雨望着成武文的房间一声长叹。
丁小雨不是怪成武文拖累了自己，她是觉得自己把成武文坑了。要是婆婆活着，成武文绝对不会这么早就死。即便死，也不会是猝死，更不会死在外面。小城有个说法，死在外面的人容易成为孤魂野鬼。
丁小雨这么一长叹，被成武多听见了。成武多说你干什么啊，搞得像孤魂野鬼一样凄凄惨惨的。丁小雨就摸着肚子说，我倒真愿意肚子里的孩子是武文投的胎，那样我可以有机会好好补偿一下。
你要死啊？成武多吓一跳，赶紧去捂丁小雨的嘴。哪有这么咒自己孩子的。
小城有句老话，叫宁从父母手下过，不在父母嘴里过。意思是自己孩子可以打骂，却不能诅咒。丁小雨刚才这话，跟咒自己孩子没两样。丁小雨白一眼成武多，说我不就是一说吗？
没想到，丁小雨这一说竟一语成谶了。
孩子怀在肚子里时平平安安，一点儿都没闹腾。这样的宁静让丁小雨莫名其妙地心虚，他怎么就不闹腾呢？武多你说说，他怎么就不闹腾呢？
成武多被追问得烦不过，语气就有点冲，你希望他是哪吒啊，在你肚子里翻江倒海？
那他好歹也应该踹我一脚什么的啊？丁小雨愈发愁眉苦脸了，不会真的是武文投胎吧。武文在世你是知道的，他是那么安静地卧在床上。
成武多一听丁小雨又提到成武文，头昏脑涨起来。你就那么贱的命啊，嫌伺候人伺候不够似的。
挨了迎头棒喝的丁小雨及时收回了舌头。自己确实有点神经兮兮了，赶紧抚摸着肚子说，宝宝乖，宝宝是心疼妈妈呢，宝宝是等妈妈养足精神到时带宝宝呢。 你别说，这个孩子还真是乖得不像话，在丁小雨肚子里硬是心疼着她，让她在福利院工作没受半点影响。
成武多很得意，晚上睡觉都把手搭在丁小雨肚子上。说小雨啊小雨，我说得没错吧，人是三节草，总有一节好！
丁小雨不说话。这样的一节好对她来说，太过于奢侈，奢侈得她都不敢笑出声来。哪怕是在梦中，她都生怕幸福的笑声太大，引起了上天的妒忌。古代那个叫花蕊夫人的贵妃有诗为证的，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流年还真的不肯爽约般暗中更换了。
丁小雨那天到福利院请假，预产期到了。尽管肚子里依然四平八稳的没半点迹象，丁小雨还是觉得应该提前预防。生孩子这事，哪有谱呢，瓜熟蒂落，不能掐好到哪一分哪一秒的。
一切都很顺利。请完假，丁小雨都要走出福利院的大门了，忽然听见二楼传来砸杯子的声响。丁小雨不用看就知道，是那个一住进来就点名要自己特护的瘫痪病人王大爷。王大爷脾气倔，福利院针对不同情况的瘫痪病人，分门别类设计了床上训练、起坐训练、站立训练、步态纠正等有效的治疗方法。王大爷对此并不买账，他只认丁小雨自己摸出的一套心得，那就是病人在床上肢体不同时期的摆放和揉搓捶抓。这是丁小雨照顾成武文的实践中得来的又一真知，王大爷属于间接受益。丁小雨请假，王大爷这个福利无端被取消，不知情的王大爷就砸了杯子以示愤怒。
成武多的愤怒却不是砸一个杯子能够解决的，他就是砸破天也于事无补。
接到医院说丁小雨难产电话赶到手术室的成武多，哆哆嗦嗦签完同意手术的字后，丁小雨意料之外地已经把孩子生了出来。她到这时还心疼钱啊？这是成武多听到护士报喜时的唯一反应。
有点儿心怀大慰的意思。可他看见孩子时心怀就慰不起来了，孩子一出娘肚子就直接进了新生儿急救室。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成武多趴在急救室门外，扒着显示屏脸色发黄地问。
医生见怪不怪地说，怎么回事？孩子因为难产，脑部受损，极有可能导致脑瘫。
脑瘫？成武多对脑瘫没有具体概念。脑瘫是个什么玩意？他画蛇添足问了这么一句。
脑瘫吧。医生不无怜悯地看一眼成武多，脑瘫患儿除了不知道走路，什么都知道，什么也都懂。
医生这话让成武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了。
孩子在丁小雨肚子里一直好好的啊。听丁小雨说是在福利院帮那个王大爷在床上摆放肢体时用力过猛了一下，就一下，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你别说，还就是那一下，出现了多米诺骨牌效应。怀孕九个月安然无恙的丁小雨直接破了羊水，肚子直接发作，宫口直接扩开，顺理成章直接成了难产。
孩子被卡在了宫口了。
剖腹產是丁小雨最不情愿的选择，那得多出一笔多大的冤枉钱啊？这么一犹豫吧，孩子卡在宫口时间过长，脑部就受了不大不小的损伤。
这样的损伤对刚出娘胎尚不知事的孩子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对经历过伺候十年瘫痪病人成武文的丁小雨和成武多来说，却不亚于晴天白日头顶遭了雷击。
生活中刚刚显露的那一线光明呢，重新被黑暗笼罩了。
很多时候，人们会做错事，不是因为用错脑子，而是因为用错感情。
成武多和丁小雨在对待孩子这件事上，一个是用错了脑子，一个是用错了感情。用错脑子那个人，是成武多，用错感情的那个人，毫无悬念是丁小雨。
依照成武多的想法，直接把孩子遗弃算了。长痛不如短痛，这样的孩子养不大，养大了也是社会的负担。
不是男人心硬，是成武多提不起把这个孩子养大的勇气。
丁小雨不这么想。她没想把自己上升到母爱伟大的高度。她明显地感情用事了。武多你这是逆天啊，孩子明明是武文投胎，老天爷难得开恩给我一个补偿武文的机会，你竟狠得下心来剥夺？
丁小雨这么一坚持，成武多就狠不下心了。
那个孩子倒是狠得下心，在他们面前一脸无辜地吃喝玩乐。是的，吃喝玩乐。这个孩子是无忧无虑的，比起成武文来说，这个孩子的精神状态要健康得多。一根棒棒糖可以让他流着涎水舔上半天，一本破画册他可以斜着眼睛翻上几小时。平时他就安安静静坐在轮椅上，张着嘴巴傻呵呵地望着大门。只要丁小雨的身影一出现，他就会伸出双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抱。
丁小雨无论有多么疲倦，都会三两步抢上前抱起孩子，把下巴贴到孩子头发上，一遍一遍地摩挲。
孩子是知事的，会说一些简短的口语，妈妈，饿，妈妈，想你，我……
紧跟在后面进屋的成武多这时会很迅速地关上大门，他不愿意不相干的人看见这个场面。别人除了施舍一些疑似同情的眼光外，还能施舍什么？
人上一百，种种色色，没准有人背地里怎么嚼舌头呢。那词成武多都能猜得出大半，不外乎就是他们两口子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要遭到这种报应。搁小城人的说法，这是菩萨在惩罚他们呢。
菩萨的惩罚，成武多不怕，成武多怕的是来自丁小雨的惩罚。
他还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对床上那点事说不想是绝对不可能的。
想也是枉然。很多次，电视节目中出现那种男女亲热的镜头时，成武多的全身都会燥热起来，那个地方也会情不自禁地颤上几颤，似乎向他宣示着主权。成武多忍不住就会小心翼翼地把手往丁小雨身上探过去，小心翼翼是他怕撞见雷区踩响地雷。
地雷无处不在。
丁小雨但凡自己上了床，那孩子一准就在她怀里。
很多时候，成武多已经欲火焚身了，丁小雨却能按兵不动。按兵不动倒也罢了，往往她一动，战火就直接消弭于无形。丁小雨动嘴，很君子风度地质问只顾动手的小人成武多说，你觉得这事你还能做得下去吗？
怎么做不下去？成武多的回答明显底气不足。
武文在头顶看着我们呢！丁小雨说完这话，把一个光脊背挡在成武多面前。成武多不敢看头顶，头顶到处是嘲讽的眼神在看着自己。尽管他知道，那里面没一个眼神是成武文的。 邬小梅看成武多的眼神也是嘲讽的。
那会儿的成武多正鬼鬼祟祟地在一个街道拐角处徘徊。邬小梅前后左右四顾一眼，就明白成武多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要遮掩自己的行踪了。那是小城很有名的一个街道，这个街道的有名不在它的繁华，而在于它的破败。
很奇怪不是？一点也不奇怪，这个破败的地方有很多良家妇女在这儿站街。
跟那种做不正常职业的女人有很大区别，这些良家妇女很多时候是被钱蹩着脚了，出来找一点儿钱应付日常开支。因为不常做，加上也不敢明目张胆做，一般手里会拿着一件没织完的毛衣当幌子。实在没生意也不要紧，手里的活也没丢多少。
成武多自认是干净的男人，这种事当然也得找干净的女人来解决。大家都不容易，相当于是互相帮衬一把。
骨子里有了尊重别人的想法，人家才会给你情感的回赠。
男女之间床上那点事，对别的男人来说可能是寻开心，对成武多来说意义却非一般的重大，那是夫妻生活最有力的一个佐证啊。也只有做那个活的时候，成武多身体才能找到生机勃勃的感觉。
这个感觉已经久违了。
丁小雨不乐意做的事，成武多是不能强迫的。不凭什么，就凭人家把自己瘫痪的弟弟照顾了十年。多么贤德的女人。强迫一个贤德的女人，这事儿在哪都讲不过理。成武多被丁小雨的贤德压得没了脾气，不等于没了想法。
成武多甚至于有点儿恨上那个死去的弟弟成武文了。
活着时拖累自己也就算了，死后还要把丁小雨绑架在生活的舞台上做一个贤良的女人。成武多现在基本在家不看孩子一眼，他无端地觉得，孩子嘴角牵连不断的涎水，是对他的某种嘲讽。嘲讽也就算了，眼神还亮晶晶地那么无辜地看着这个世界。
成武文你真是阴魂不散啊。
对此束手无策的成武多决定报复成武文一次，潜意识中，他以为是成武文在左右着丁小雨的思想。报复丁小雨，他做不出来。成武多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坏，也谈不上好，顶多就是平庸。
眼下他就这么平庸地徘徊着，平庸得让那些站街的良家妇女没想到他是想来帮衬她们一把的。
邬小梅的手就不失时机地搭上了成武多的肩头。
成武多先是一惊，慢慢回头，挤出一丝笑意来。可是，那笑意还没完全展开，便像被水打湿的餐巾纸一样，迅速鼓胀，虚虚地在脸上浮肿起来。
武多你做什么呢？邬小梅明知故问。
我，我，路过，路过。成武多结结巴巴地说。
邬小梅笑，真巧啊，我也刚好路过。
你路过这种地方？成武多不信，邬小梅脚上那款克里斯提·鲁布托的夏款女式高跟鞋跟这里是格格不入的。
邬小梅就实话实说了，我远远看见背影像是你，就跟了过来，看你打算做什么？
成武多心虚了，嘴巴嘟哝一下，我能做什么？
做男人应该做的事啊！邬小梅的嘴巴朝那些站街女人努一下。
成武多脸一红，抱着头蹲下身子，不看地，看邬小梅脚上的鞋。鞋是梅红色的，丝绸配牛皮的质地。邬小梅一直喜欢梅红的颜色，这点成武多知道。
成武多还知道，邬小梅第一次跟自己上床，血把床单染成了梅红色。当时自己吓傻了，不知所措。邬小梅轻描淡写说了句，瞧把你紧张的，这是做男人应该做的事啊！
同样的事，同样的话，做出来，说出来，已经不再是同样的味道。
邬小梅这会儿的轻描淡写就让成武多有了一思再思还要三思的味道，丁小雨才多大点年纪，就更年期了？
这个更年期的问话看似关心，实则很恶毒。邬小梅是要表达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逗成武多，丁小雨要不是更年期，你不会到这个地方打野食。第二层意思就是挑拨成武多，丁小雨是刻意为之，她不是丧失了这种可能性，她是自己放弃了。
这样的放弃，是道德沦丧的，丁小雨是间接放弃成武多呢。
得到邬小梅提醒的成武多一念及此，不再犹豫，起身，不看一眼邬小梅，也不看半眼那些站街女人。他不想丁小雨放弃自己，直接间接都不想。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丁小雨放弃那个孩子。
这么做有点冷酷，成武多不是硬得起心肠的人。成武多想，退而求其次吧，让丁小雨把孩子完全放弃不现实，那样会彻底坏了丁小雨的心情。女人心一死，就刀枪不入了，自己还算不上在这种事上可以披坚执锐的人。
丁小雨是在哪种事上都能够披坚执锐的人。
横刀夺爱是一个证明。
照顾瘫痪的成武文也是一个证明。
不愿舍弃脑瘫儿子更是一个证明。
也就是说，但凡她认准的事，别说九头牛都拽不回来，就是九艘航空母舰都拉不回来。
成武多那个退而求其次的念头刚刚萌芽，丁小雨心里一个念头已经疯长起来。
这个念头的始作俑者，是邬小梅。
邬小梅眼看着成武多义无反顾地走开，心里或多或少有點失落。她以为，已经走在距嫖娼只一箭之遥的成武多怎么着也应该觍着脸在自己身上讨点便宜。事与愿违的是，成武多竟能做到视自己为无物。
邬小梅不是多么下贱的女人。下贱的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心理因素，女人的初恋情人就是她的终生情人，不管这个人最终能不能跟她结合。但她心灵深处，始终闪着他的影子，毋庸置疑，成武多的影子，现在完全被丁小雨给覆盖了。
邬小梅不是个轻易就能认输的女人。丁小雨看似成功的横刀夺爱，很大程度源于邬小梅的退避三舍，跟丢弃敝屣性质不相上下。可这一回，邬小梅没退避三舍的打算了，她对成武多兴趣不大，她有兴趣的，是如何在精神上给予丁小雨溃不成军的致命一击，以报一刀之仇。尽管那一刀，邬小梅自己引颈受戮的成分居多。
邬小梅这是要完胜一把丁小雨的打算呢。女人之间的战争，是温婉的。泼妇骂街的那种行为，一向为邬小梅所不齿。
丁小雨都跌到尘埃里了，想开花都开不出，何必赶尽杀绝。邬小梅要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让丁小雨跟古时犯错的臣子一样，挨打受刑之余还得感激涕零泣血叩头谢主子不杀之恩。 一直以来，邬小梅觉得做人还是坏一点好。坏起码证明一个人在某一方面有着酣畅淋漓的极致和纯粹，有一针见血的痛快。
邬小梅的坏是披着善意的外衣出现的。
她直接拨通了丁小雨的电话，说，小雨啊，做什么呢？
丁小雨能做什么，她正喂孩子吃饭。喂一口，用毛巾擦一下，孩子很努力地吃着。他的努力是不想让饭粒混着口水掉下来，这从他不停地伸出舌头在上下唇边晃动可以看出，他付出多大的劳动了。可是，一切都是无用功，他生来就不时痉挛的嘴巴总是让饭粒中出现漏网之鱼。
丁小雨不想自己的落魄被邬小梅一网打尽，她故作轻松对着电话那端的邬小梅说，能做什么呢，做有氧运动呢。
做有氧运动，是小城有点身价的女人的一个颇具品位的说法，或者练野外瑜伽，或者去大自然徒步。
邬小梅就做啧啧惊叹状，说小雨你可真会享受。
丁小雨擦一把汗，苦笑着说，是啊，出一身汗的滋味还真是享受。
鄔小梅就试探说，别出汗了，咱们姐妹这么多年没聚了，出来坐坐，我请你看电影，冯小刚的新作，《私人订制》。
看电影？丁小雨癔症了一下——这样的生活离她似乎可望而不可即了。
一定啊，到新视觉家庭影院去，我等你，你要不来，我就到你家找你！邬小梅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丁小雨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了，邬小梅后面那句“你要不来我就到家找你”对她的威胁实在太大。
丁小雨不想邬小梅看见自己的窘迫是再明显不过的原因。还有一个不好说出口的原因，是她不想成武多跟邬小梅死灰复燃。怎么说两人都是有感情基础的，加上成武多这么久被自己晾在那儿，一见邬小梅，不得干柴烈火一点就着啊。
新视觉影院让丁小雨突然觉得自己视觉产生了幻影，梦游一样被邬小梅牵引着跌跌撞撞地在影院穿行。什么时候电影院居然设了包厢，还有茶水供应。丁小雨对影院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几年前那种大众影院的印象里。这也难怪，自打嫁人后她就成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家庭的顶梁柱，怎么出来娱乐？怎么有钱出来娱乐？怎么有心出来娱乐？
是银幕上那个没钱的丹姐，让丁小雨开始有心了。
丹姐出现的那一节的名字叫有钱。剧中人马青为了报答丹姐的救命之恩，让贫民丹姐体验一把当富豪的感觉，折腾了丹姐一天。
富豪卸妆，什么感觉？所谓千亿身家，都是一睁眼就得还人家一千四百万。一句话总结就是：当富豪有什么好，还是当小老百姓吧。
问题是，这个总结是藏在电影背后的。
原谅丁小雨的浅薄，她只能看着眼前的。看着看着丁小雨把自己幻化成银幕上的丹姐了。那是怎么爽性的一天啊，快活到了头，死都值了。
看完电影，丁小雨快活不起来了。丹姐那样的富豪日子，她不敢奢望。可过一天快活日子，应该不是比人类登月更难的事吧？
跟电影主旨完全相悖了不是？人家编剧王朔和冯小刚分明是想通过影片告诉人们，官员百姓也好，大俗大雅也罢，贫民富豪亦中，大家最好还是各守本分、老老实实待着就行了。
很显然，丁小雨不想各守本分、老老实实待着就行了。
电影散场出来，邬小梅不无怜悯地抱着丁小雨肩头说，小雨你真不值，自打嫁人就没过一天快活日子，成武多这人，太自私了。
成武多这人，太自私了？丁小雨刚满脸警惕抬起头来，嘴巴还没张开，邬小梅已经袅袅婷婷摇动腰肢走了。那双克里斯提·鲁布托的夏款女式高跟鞋敲打地面的旋律很优雅地奏响，不消说，邬小梅凯旋而归的心情是无以言表的。
自打嫁人就没过一天快活日子，自打嫁人就没过一天快活日子……
凭什么，成武多家里的罪过要自己一个人担着，他的确过于自私了。满脑子被邬小梅的话翻江倒海搅拌着的丁小雨，昏头涨脑走回家时，一点也没发现成武多脸上的愠怒。
成武多愠怒归愠怒，却没有劈头盖脸地发作。
丁小雨的贤惠有目共睹，平白无故寻人家晦气等于搬石头砸自己脚。成武多石头已经搬起来了是毫无疑问的，但怎么砸下去，自己的脚还不受半点损伤，这就需要一点生活的技巧了。
一个男人，生活的技巧跟阅历和年龄是成正比的。女人则未必，女人喜欢走极端。
成武多需要的就是丁小雨把她的极端进行到底，那样他才有机会向丁小雨沦丧的道德反戈一击。
成武多枕戈待旦地准备纯属多余。
生活的精彩之处再次证明，谁也不知道在下一个拐弯处会发生什么。
晚上，孩子刚睡着，成武多的手就拐着弯摸向了丁小雨的胸脯。先前说过，跟同龄的女子相比，丁小雨是个什么都慢半拍的人。不光长相慢了半拍，发育也慢了半拍，结果这慢上的半拍现在就有了后来居上的意味。
别的女人到了这个年龄，一对乳房早下垂得靠定型胸罩支撑着才有那么点形状。丁小雨不，她这会儿才开始真正呈翘挺状态。
很多时候，男人的眼睛不长记性。男人的手则记忆超群，但凡过了手的好东西，都能过手不忘如数家珍。
也是的，女人长得好看，男人眼睛一闭，模糊了；女人生得妖媚，男人心念一闪，恍惚了；女人乳房要是丰满，男人盈手一握，准惦记上。
成武多的手就直奔乳房了。
之所以用奔这么突兀的一个词，是成武多做好了迅速撤回的准备。
这样的回撤不是一次了。好几次成武多的手还没实质性地攻城略地呢，丁小雨的巴掌已经势如破竹般切断他的攻势。随着啪一声响，成武多的手臂就会像草丛里被惊了的蛇一样，哧溜一下缩回去。
偏偏，做好缩回去准备的成武多那只手没遇到任何阻碍。甚而至于，丁小雨轻轻侧过身子直接把他的手一把捉住摁在自己那对晃悠悠的乳房上。成武多双手被烫了一样，火速弹回，好像那对乳房上埋着定时炸弹的按钮，一不小心触动机关砰地自己就粉身碎骨了。
你别说，丁小雨一张口，还就是一个炸弹。 好在丁小雨是充满人性的，张口之前，她主动迎合着成武多来了个水乳交融。
诗人汪国真说过，欢乐总是太短，寂寞总是太长，挥不去的，是雾一样的忧伤，挽不住的，是清晨一样的时光。
没等清晨一样的时光到来，丁小雨就粉碎了成武多刚刚适应的黑暗。多么美好的黑暗啊，暧昧，疯狂，摧魂，直至烈火焚身，那种黑暗中的火，是跳跃的，可以燎原的。
成武多书读得不多，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个道理，却不知道沸腾之后必然冷却这个物理现象。
丁小雨是在激情尚未完全退出体内时说的，她怕激情一退，自己奢望的那一天快活日子就再无出头之日。
武多我想过一天快活日子。
开什么玩笑，你刚才不够快活吗？
是的，刚才的丁小雨应该是快活的，她的叫声都带了钩子。殊不知，丁小雨的抓心挠肝声是假装的，疑似高潮而已，目的是尽快结束肉搏战进入心理战。
我说的是一天，一天，你会计算么？丁小雨聲音里透着凉薄。
成武多不会计算，但他知道自己刚才表现很不济，可能是受宠若惊吧。丁小雨的主动热情让他有种前途未卜的恓惶，以至于刚刚跃马挺枪进去，又很快鸣金收军出来。
没有坐看云起时，也能行到水穷处。
丁小雨知道自己的心已经飞了出去，不再对成武文负疚，也不需要借着孩子的脑瘫来补偿谁。成武文，完全跟自己不相干的一个男人，就因为是成武多的弟弟，要拿自己一辈子的不开心来殉葬吗？这属于天价了，凭什么自己不能还一次价呢。超市的东西都可以打折的。
丁小雨对成武多的还价就是，过一天快活日子。
成武多是粗线条的男人，对丁小雨这个还价很是不屑。不就是一天快活日子嘛，哪天你想过就过，我不拦你！
你说的啊，不拦我？丁小雨咬着成武多不松口了。
是的，我决不拦你！成武多一点儿没想到这个问题后面有个陷阱正虚位以待他往下跳。
可我还是觉得你会拦我！丁小雨故意把语气弄得很低沉。
怎么会？不就是一天快活日子吗？你把我也太看扁了！成武多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你知道过这一天快活日子的前提是什么？丁小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总不至于是要我的命吧！成武多很男人气概地挥一下手。
那倒没必要！眼见成武多就要入自己的套，丁小雨就给成武多定心丸吃。
你那前提是啥，说出来，我尽量配合你。别说过一天快活日子，就是一年、一辈子，我也配合。
成武多的大话说早了，丁小雨的前提就两个字——离婚。
最好明天就离。真正遵循了主席老人家的指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离婚这两个字很轻，却压得成武多脊梁一下子垮塌下来。还最好明天？
你外面有人了？这么迫不及待地！成武多表情明显是尽量不配合了。
我外面有人？你干脆就说我给人当马子算了！丁小雨一眼洞穿成武多的疑虑。
没人怎么要离婚？成武多很委屈。
丁小雨叹口气，一字一顿地说，离婚是为了过一天快活日子，你不懂得。
为过一天快活日子弄到离婚，别说成武多不懂，全天下的男人恐怕都不会懂。
丁小雨的想法不需要别人懂。为别人活了二十年，谁又懂她了，起码来说成武多就没懂过她。
难道离婚除了外面有人就没了别的答案，她都友情提示成武多了啊。
想要真正过一天快活日子，就得彻底跟这个家庭撇开关系。法律意义上的撇开，而不是一时负气离家出走，那种藕断了丝还连着的撇开。
只有那样，她的快活才没半点杂质，才干净彻底。用老话说叫浑身上下不沾一丝疙瘩，跟老辈人口中的人死债亡有得一拼。
丁小雨知道别说快活一天自己死不了。就是快活十天自己都死不了。为了自己能够做到死而无憾，这一天的快活必须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离婚，就势在必行了。
只有离了婚，她才可以不再对成武文负疚，不再需要借着孩子的脑瘫来补偿谁。邬小梅说得没错，成武多过于自私了。
丁小雨的离婚，只是为了过一天快活日子。对成武多来说，属于以德报怨。你成武多不感激涕零也就算了，居然还装糊涂，还怀疑自己外面有了人。这世道，还有贤良女人的活路吗。
为了天下的贤良女人能有一条活路，为了天下的贤良女人有一天快活日子过，丁小雨必须在连喘一口气都得见缝插针的生活中打开这么一条缺口。
那可是连接通天大道的一个缺口啊。
这个缺口，在成武多身上。
成武多你表个态，我不要你懂，只要你跟我离婚，就一天，然后复婚！丁小雨坐起身子开始穿衣服。
离婚，就一天，然后复婚？成武多说，你没疯吧？
丁小雨一点疯的迹象也没有，她的表情反而比平时更加平静。成武多你用点心吧，一个疯子会有这么清晰的逻辑吗？
恰好是丁小雨逻辑太清晰，清晰得让成武多觉得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所谓物极必反，成武多愈发不能确定丁小雨离婚的出发点仅仅是为了过一天快活日子了。
不答应是吧，信不信我自杀！丁小雨口气一点也不像开玩笑，药我都买了。话音未落，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药瓶来。
成武多这才意识到丁小雨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了。她是有预谋的，而且根本没给自己选择的机会。也就是说，此题无解，如同老天爷强加于他头上的命运，同样此题无解。
只有这条路了？成武多知道这一问是画蛇添足，可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问了一句。
丁小雨不给他添足，而是给他手里添了一把菜刀，说你往我头上来这么一下，记住，要见血。
见血？
是的，离婚得有个过硬的理由吧！
想想也是，都见血了，离婚只能是不二的抉择。
成武多牙一咬，眼一闭，手哆嗦着就举了起来。 要不是丁小雨那声恨铁不成钢的提醒，他还真不知道面对丁小雨的是刀背。
记好了，轻点，见血就行，别弄得血光四溅的吓着孩子！丁小雨说完，抹一把眼泪，我给孩子吃了一颗安眠药的，你抓点紧，我们赶着上班时间去民政局办好手续。孩子由你代劳一天，就一天，你让我踏踏实实过一天快活日子。
过一天快活日子，這么一个简单的奢望，丁小雨还是靠流血斗争才换取的。手段还有点下三滥。
办了离婚手续出来。太阳很好，应景一样很快活地挂在天上，喜洋洋地。
丁小雨喜洋洋地看一眼成武多，刚要开口，成武多已经背过身子，恶狠狠弓着背，踩着三轮车蹿进了人流中。
如丁小雨所愿，成武多终于硬气了一回。
硬气得不是时候。
丁小雨本以为，成武多要祝福她一句的，哪怕是假离婚，也应该也有个姿态吧，散买卖不散交情。你成武多倒好，买卖没散，交情已经散了。
散就散，丁小雨一赌气，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倒要看看你成武多能把这一天硬气到底不，我丁小雨绝对可以把这一天的快活进行到底。如果说这之前丁小雨对快活只有一个笼统的概念，现在的丁小雨对快活有了一个具体的认知，那就是，看成武多怎样狼狈地过一天不堪的日子。
对那个脑瘫的儿子，成武多向来是袖手旁观的。不是成武多这人没爱心，而是丁小雨担心成武多做得不够，委屈了孩子，也就变相委屈了成武文。
丁小雨是以贤惠著称的女人，怎么可以让这种不贤惠的事在自己面前出现呢，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不论是小叔子成武文还是脑瘫儿子，都由丁小雨一手包揽了他们的日常起居。更多时候，成武多像是一个围观者。网上有个很流行的说法，叫打酱油的。
现在，打酱油的成武多责无旁贷地摇身一变成了盖楼的。
万丈高楼平地起。丁小雨倒要看看成武多怎么打好地基。这个地基是有所指的，那就是每天早上脑瘫儿子的洗漱和早餐。
可别小看这顿看似平凡不过的早餐，早餐前可是有一系列的准备工作的。先要给孩子擦洗身体，还要给孩子端尿端屎。孩子虽说行动不正常，但思维是正常的。为了不把尿撒在床上，孩子早就憋得膀胱鼓胀鼓胀的，只等丁小雨把自己端到卫生间褪掉裤子，那屎尿就喷薄而出飞流直下三千尺了。
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成武多会怎么样反应呢？他一定是手足无措的，一边想捂了鼻子抵挡刺鼻的气味，一边还想去找手纸给孩子擦屁股。可是孩子还在手里抱着，什么叫老水牛掉井里，有力使不出，这就是。
丁小雨可以毫无悬念地想象出这么一个场景，从不相信菩萨存在的成武多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那个千手观音充满了膜拜，他对菩萨的膜拜不是对因果报应有了多大的领悟，他艳羡的是菩萨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那些手。
哪怕只多出一只手，成武多就不会左支右绌了。
成武多的确是左支右绌了。不是因为孩子屎尿的刺鼻气味，也不是为了手里没准备手纸，他左支右绌的是，孩子在手臂中都端麻了，那屎尿竟千呼万唤不出来，有点始料不及不是？
印象中每天早上丁小雨只要抱着孩子一进卫生间，那屎尿气势磅礴的冲击声是有着出笼鸟漏网鱼的欢快的。眼下呢，连点刺鼻的气味都与他成武多没有关系吗？
成武多的耐心受到了挑战。
这孩子，不是成心为难自己吧？
这样的为难，让成武多无法接受。自己跟丁小雨，在孩子眼里区别会这么大，天壤之别呢，这是。
真正的天壤之别，是成武多这一天的生活。
正是这么一个左支右绌的开端，让成武多有点恨上那个死去弟弟的想法发生了动摇，同时让成武多自己对所谓道德沦丧的丁小雨的反戈一击感觉荒唐之至。
好在，孩子的眼神是无辜的。他吭哧吭哧地试着用力把屎尿排泄出来，很显然，孩子的努力无效。孩子已经习惯了被丁小雨无处不在的气息覆盖。成武多的气息是突如其来的一种侵略，这种侵略让孩子的心理无形中产生逆反，生理上自然而然滋长一系列的不适应，正常的排泄就演变成一种艰难的疏通。
徒劳无功的成武多好不容易把孩子抱到床上。他没跟以往一样有埋怨孩子的想法，而是慢慢梳理起丁小雨在家的一幕一幕。
往常这个时候丁小雨正喂孩子吃饭。喂一口，用毛巾擦一下，孩子很努力地吃着。
同样的无用功，丁小雨可是二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自己呢，一天还没开始，就有了度日如年般的漫长。
在这种随烟散布跟光同尘的漫长挟裹中，丁小雨的生活用苟延残喘来说都不为过，又怎么有激情应付成武多来自荷尔蒙分泌的骚扰呢。自己应该把丁小雨的善丁小雨的好都记下了都拷进头脑里了，作为下世相谢的根据。
丁小雨是抱着打酱油的心态来看成武多如何狼狈如何不堪度过这一天的。戏台是自己付出血的代价才搭起来的。别人或许怕戏台高，丁小雨不怕，她早就搬了架云梯候着呢。猴子不上场，先敲三遍锣，丁小雨可是把锣给打破了的。
是的，丁小雨不只打破了自己手中的锣，她还打碎了自己强硬的心。
抱着看成武多怎么狼狈地过一天不堪日子的丁小雨，蹑手蹑脚走进自家屋门时，忍不住暗骂了一句成武多。她有理由骂成武多，怎么可以让成武文曾经睡过的那间卧房紧闭着呢。成武文是去世了，可他的照片还在床头挂着，他的眼睛还亮晶晶地望着这个世界。
丁小雨一度认为，成武文的眼睛望的不是这个世界，他望着的应该是自己和成武多，他一定在冥冥中注视着看他们怎么补偿那个脑瘫的孩子。
那是他再世投的胎啊。
成武多这会儿有了再世投胎的想法，现在他总算明白了活着是种修行这句话了。
伺候好脑瘫孩子，应该是他修行的起步。看着孩子憋得脑门都是汗，成武多龇牙咧嘴陪着蹲出一身臭汗，也不见屙出一滴尿拉出一泡屎。万般无奈之下成武多只好起身，把孩子抱回到床上。 屙不出是吧，活人不能叫尿憋死。成武多心说，那我喂你吃，总没那么艰难吧？
油条豆浆两个鸡蛋外加一杯香飘飘奶茶，是他跟丁小雨办了离婚手续后在街头早点摊上随手买的，跟十年前那天早上成武文邀功时买给丁小雨的早点惊人地相似。不相似的是，成武多没有给孩子邀功的打算。他不嫌弃孩子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问题是，孩子嫌弃他了。
豆浆和奶茶都不适合脑瘫患儿。丁小雨平时，最多也是黏稠的稀饭。孩子的嘴巴歪斜，这种流质性的饮食是对孩子吃饭付出诸多努力的一种否定。
果不其然，成武多每喂一口，就有白花花的豆浆或者奶茶顺着歪斜的嘴角往外漫，流到下巴，再滑进脖子。黏糊的滋味让孩子感觉到了难受，忍不住伸长脖子，含混不清地叫出声来，爸爸，不要，不要，爸爸！
成武多恼了，爸爸，不要，你还很能挑三拣四啊。不要爸爸是吧，看你能要谁？你妈不晓得到哪快活去了。
话一出口，成武多就发现事态失控了，孩子突然就发了疯似的把嘴里的豆浆往外喷，把手里的奶茶往地上砸，情绪激动地说，我就要，妈妈，要妈妈快活。妈妈快活，我就快活。
成武多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身子往后一退。只顾照看前面不能照看后面的他一只脚踩在被孩子打翻的奶茶上，哧溜一下往前一仰，人就摔倒在地。
没丁小雨的日子，真就这么不堪？成武多没来由地觉得，自己跟丁小雨分手时那一刹那的硬气幼稚得可笑，好歹應该祝福她一句的。嫁给自己这么多年，丁小雨从没提过过分的要求。不就是过一天快活日子吗，送个祝福怎么说也能让丁小雨展颜一笑的。
丁小雨是很容易满足的女人。
就在成武多狼狈不堪地倒下去的一瞬间，得到满足的丁小雨及时现了身。她一把扶起成武多，半嗔半怪地说，真不知你这大半辈子怎么活的，连个孩子都搞不定。我看你啊，也就是个半大孩子。
半大孩子成武多摸着后脑勺傻呵呵揉了揉，很懂事样，没顶嘴。
丁小雨哪有闲心听他顶嘴啊，孩子一见她就伸长脖子张开手臂叫起来，妈妈，屙，妈妈，屙！
丁小雨听错了，以为孩子跟往日一样喊的是妈妈，饿，妈妈，饿。拿起油条刚要往孩子嘴里喂，孰料一股刺鼻的臭味弥漫出来，糟糕，孩子是要屙呢。
丁小雨一把掀开被子，抱起孩子就往卫生间里冲。哗一声响，像水库的泄洪闸被打开，一股屎尿汹涌而出，那阵势，要多酣畅淋漓有多酣畅淋漓。
屎尿溅落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再反弹到丁小雨裤脚上，像是开了一朵朵小黄花。丁小雨眼里一热，轻轻在孩子屁股上甩了一巴掌，要命啊，你这孩子，妈妈这是新上身的衣服呢。
孩子眼里亮晶晶地，涎水顺着丁小雨肩膀往下漫，说，我说，我要屙的，妈妈你，听错了，怎么，怎么怪我？
也是，屙，饿，自己怎么就听错了呢。
丁小雨心里酸着，嘴上却笑着。这一笑吧，岔了气，手臂上就松了劲，脚下也把持不稳，两人一起跌坐在那摊屎尿里。
听见有人倒地的闷响，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的成武多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他冲得急，没防着脚下一绊，人就直接越过丁小雨和孩子，来了个实打实的狗吃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家三口人在卫生间里你看我我看他，在刺鼻的屎尿味里爆笑起来。
有不知情的人路过，不由得侧了耳朵边聆听边寻思，这家人，这一天过得，怎么这般快活？
责任编辑 周独明
我晕血！成武多哆哆嗦嗦把刀刃翻转到丁小雨面前。
不能砍脸，破相了还得缝针，那得多少钱？丁小雨习惯性地吸一口凉气，家里每次出现计划外的开销，丁小雨都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
这个时候了还不忘节俭过日子。成武多心里一抖，手就愈发软了下来。
你好歹让我过一天快活日子，我这辈子就这一点想头，你硬气一回好不？
成武多的犹豫不决让丁小雨鼻子发酸。二十年了，跟着成武多讨生活，做不成上大夫也就罢了，当个下三滥都这般艰难。
扪心自问，丁小雨这一招不算下三滥啊，下三滥的东西能搬上荧屏？
离婚定制，不是丁小雨的版权，她顶多是步人后尘。
就凭丁小雨那点学历，家庭妇女那种见识，八辈子都高攀不了这四个字。感谢大导演冯小刚。丁小雨不久前看了部叫《私人订制》的老电影，之后，丁小雨对冯小刚用顶礼膜拜都不足以表达其万分之一的感激之情。
套用一句俗不可耐的话，那是拨开乌云见青天啊。
乌云是一直压在头顶上的，丁小雨不自知而已，她做什么都是慢半拍的人。
跟电影中那个丹姐一样，丁小雨也想过有钱人的日子。跟丹姐不一样的是，丁小雨最想过的不是有钱日子，她最想过的是一天快活日子。
女人的通病导致的，但凡跟男人吵起架来，女人张口闭口都离不开这么一句，老娘自打跟了你，过了几天快活日子啊，你扳着指头数一数？那台词跟港台剧中监狱的犯人事先串供好了似的，如出一辙。唯其不同的是，那些台词的音质或忧愤，或高亢，或暴躁，或悲戚，就没有一个是欢天喜地的。
丁小雨是唯一一个欢天喜地跟成武多说出这句台词的女人。她说，成武多啊成武多，我终于找到你能让我过一天快活日子的办法了。
真的吗？成武多没被丁小雨的欢天喜地所感染。成武多相信天上可能掉馅饼，却不相信天上可以掉一天快活日子给他们。
丁小雨那会儿，刚给脑瘫儿子擦完澡。
成武多不那么认为，潜意识中，丁小雨是给瘫痪在床上的弟弟成武文刚擦完身子。天热，成武文房间就一台鸿运扇，汗酸气加上屎尿没挥发出去的臊臭，还有生了褥疮后擦的药水味混合在一起，要多难闻有多难闻。
难为丁小雨了，从过门当嫂子第一天就替婆婆接手了瘫痪的小叔子。
婆婆在丁小雨过门当晚去世了。之前她倒床倒了七天，一点针药都没沾，靠大儿子成武多的婚事这口气悠着。知根知底的人都知道，这气是悠在眼面上。真正悠着婆婆那口气的，是瘫痪的小儿子成武文。
丁小雨打小是苦出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酒席散后，本该进洞房的她进了小叔子的卧房，帮小叔子清清爽爽洗了一个澡。小叔子仰着头，眼泪一个劲儿往外漫，说嫂子那哪行啊？
丁小雨笑，说长嫂为母，哪里又不行了？
也是的，包公那么大的人物，都还吃嫂子奶长大的。小叔子就闭了眼，任丁小雨的手在自己身上滑来滑去，也任泪珠子在自己脸上滑过去。
不承想，丁小雨这一长嫂吧，就真的为母上了，倒床七天药水不沾双眼圆睁的婆婆，看到丁小雨从小儿子房间端了脏水出来，悬着的一口气一松，人就闭上了眼睛。
丁小雨不埋怨谁，鸡吃稻草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
她把自身的福寄托在成武多身上。成武多不是个有本事的男人，却有一般男人没有的本事，那就是晓得处处让着丁小雨，处处护着丁小雨。
这一让一护的，令身边女人对自家男人的恨不打一处来。天下好男人，舍成武多其谁啊。
在那些同仇敌忾的大老爷们眼里，成武多把个媳妇太计较了，计较得都有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先说英雄气短。
成武多身高一米八，要说这个块头的男人，给女人的第一印象是有安全感吧。可一米八的成武多更多的是要在一米五的丁小雨的面前才有安全感，否则就六神无主了，饭吃不香，觉睡不安，路走不稳，人站不直，整一个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充气人。
这话，不夸张。
本该和成武多的洞房花烛之夜，演变为丁小雨特护小叔子上岗实習。丁小雨有没有怨言成武多不知道，成武多只知道那夜回到洞房，丁小雨捂着肚子干呕了半夜。成武多不用想象都能知道丁小雨经历了一幅什么景象：凌乱的屋子，暗淡的光线，污浊的气味……丁小雨不干呕反而就不正常了。
那一夜，成武多几次有意无意地把手探向丁小雨的身体。丁小雨没拒绝，却也没表现出应有的热烈，成武多的手正犹豫着要不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时，丁小雨忽然闷头闷脑来了一句，亏你还有这份心思。
成武多的心思被这句话扼杀在星星之火尚未燎原的萌芽状态之中，跟“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的曼妙意境是一别经年。
成武多心里明镜似的，丁小雨还没达到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地步。弟弟的房间，气味实在太刺鼻了。不是娘活着时不细心，是心如死灰的娘已经没了嗅觉。
心生愧疚的成武多床上那点需求，打那以后基本是以丁小雨的需求为需求了。
丁小雨不是对生活寄予特别厚望的女人。
这话也可以这么理解，丁小雨不是一个很物质的女人，尽管她有享受物质的机会有爱慕虚荣的资本。
丁小雨的长相，很客观地说，属于可圈可点中的可圈可点。
她却做出了不可圈可点的选择，在很多人看来，大跌眼镜了不是？丁小雨这个选择似乎有要做贤妻良母代言人的倾向，一厢情愿了不是？
在生活中，贤良是女人的美德，但并不是所有贤良女子都拥有幸福。那是因为很多女人总将贤良作为进入婚姻前的投资，一边挥舞贤良的大锄在情感的泥土里耕耘，一边暗自琢磨，我这样辛劳，他应该投桃报李吧？
殊不知，幸福这玩意经不起计较。
很显然，老天爷的胸怀远不如他的身心宽广。比如老天爷对丁小雨，过于计较了。 没人知道老天爷到底是何居心，是要考验一把丁小雨的贤惠程度还是质疑一下丁小雨嫁给成武多的动机？
或者兼而有之。
那就抽丝剥茧，从生活的蛛丝马迹中还原完整丁小雨嫁人的动机吧。
丁小雨认识成武多时，成武多除了一米八的身高稍显人眼外，其余的就没能入人眼的了。
丁小雨那會儿，入人眼的不光是她的城里人的身份，还有她的脸蛋。丁小雨的面相嫩，跟同龄的女孩子相比，她不光长相慢了半拍，发育也慢了半拍，结果这一步落后，就步步落后了。
别的女孩胸部都异军突起了，丁小雨那儿还只有两个图钉，加上她一脸的稚气，过了适婚的阶段还无人问津。丁小雨不急。大部分女生心目中都常驻有一个关于灰姑娘的梦，梦想有一天王子会找到自己，然后和王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丁小雨当时有个好朋友，叫邬小梅。之所以不说是闺蜜原因大家都知道，天涯上有个很火爆的口号，叫作防火防盗防闺蜜。
丁小雨在邬小梅背后横插了一刀。其实这一刀丁小雨不插，张小雨、李小雨、王小雨一样会当上这个替补。邬小梅不觉得这一刀会伤及自己，她那会儿已经有了抛弃成武多的想法，还没来得及在行动上实施。邬小梅的思想跟行动始终不在同一频率上，无形中让丁小雨成功背上横刀夺爱的黑锅。
我只想那个人疼爱我一回，这有错吗？那天下班后邬小梅口气幽幽地冲丁小雨矫情了一把。那个人是有所指的，丁小雨知道是指成武多。
诚然，他们都没有错。错在那个长着一双翅膀的小天使，他没让丁小雨和成武多抢先对上眼。
上一世，我们可能千百次回眸过，所以……邬小梅颇为牵强地找出一段电影台词来做掩饰。
所以今生你们只能擦肩而过！丁小雨拍拍邬小梅的手背肯定她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既然自己都跟邬小梅真诚地安慰过了，邬小梅再纠缠下去也没了意义，丁小雨就转身走人，去找成武多。
成武多听到丁小雨的敲门声，以为是邬小梅也来了，虚张声势出门迎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从这点上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区别恋人之间闹没闹别扭。
丁小雨不习惯这样的区别，并不是为自己叫屈，而是为邬小梅。
不就是为一双鞋子吗？
邬小梅所奢望的一份疼爱，说白了再简单不过。邬小梅看中了一款克里斯提·鲁布托的夏款女式高跟鞋。梅红色的，丝绸配牛皮的质地。邬小梅一直喜欢梅红的颜色，这点丁小雨知道。
这也可能是成武多不给她买那款女鞋的原因。
男人，对某种事情心存芥蒂一般不会从口头上表达出来，男人更在意行动。成武多的弟弟，瘫痪的原因跟这款鞋子有关。
成武文为了给心仪的女孩买上这款鞋子，白天黑夜跑摩的挣钱，结果把摩托车开进别人的车空下面，梅红色的血把整个地面染红了。从医院回来他就瘫痪在了床上，一双脚与鞋子基本绝了缘。
你说，作为哥哥的成武多还会对这款鞋子生出好感么？
肯定不会。
丁小雨那次本来是扛着兴师问罪的大旗去帮着好友讨伐一把成武多的。去了，却没能张开嘴巴，成武多正在把瘫痪不能起身的弟弟往院子里搬。他们那有句俗话，说好不过野男人，冷不过穿堂风！时令正好是夏天，穿堂风就不是冷，而是难得的凉快，原本属于邬小梅男人的成武多这会儿就显得异乎寻常的好来。
女人一辈子最大的奢望是什么，找个疼自己的男人啊。
成武多连自己的弟弟都晓得疼，疼媳妇更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古训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话明里看兄弟比衣服重要，其实看你怎么理解。这年月，没手足可以做假肢出门，没衣服你怎么有脸面见人？
人靠衣服马靠鞍。成武多靠照顾瘫痪弟弟成武文这一举动，把自己的形象在丁小雨心目中无意间高大化了，王子化了。
成武多没想到，丁小雨会成为自己的衣服。
丁小雨也没想到，童话不会成为生活的延续。
丁小雨不是那个名叫黛丝的灰姑娘。不过她有一位恶毒的继母与一个心地不好的姐姐，却跟格林童话里的故事惊人地一致。
谁说生活不能彩排的。
人家童话故事就有这个能力，彩排好了等你去对号入座。
父亲没有去世的丁小雨，虽然没被逼着去做粗重的工作，经常弄得全身满是灰尘也是事实。家里的饭是她做，衣服是她洗，地是她打扫，这些丁小雨都不在乎，只当锻炼了身体。继母的白眼，姐姐的排挤，丁小雨也可以忽视。她唯一看重的粗线条父亲身上本来就形同虚设的那点爱，偏生又遭到继母毫不留情的盘剥，姐姐肆无忌惮的掠夺，到丁小雨这儿基本就是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忽略不计了。
同病相怜的人之间的事最容易滋生情感的，丁小雨错误地把这种同情当做爱情了。
早早就失去了父亲的成武多对弟弟的那种关爱，在丁小雨眼里无端地被放大，被美化，一下子就等同于童话中为了追求爱情，不畏艰难四处寻找灰姑娘的那个王子。理想的爱情是丰满的。
有没有水晶鞋都无关紧要了，紧要的是丁小雨迅速下嫁给了成武多。
童话故事里，黛丝坐着南瓜车嫁给王子应该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应了老祖宗那句遗训，事不三思终有悔。
结婚后，又苦又累的日子一天逼着一天过，连喘口气都得算计好时间。试问丁小雨有三思的机会么。
没有！却不等于不存在。
丁小雨的悔不当初，是在婚后的第十个年头才冒出的苗头。据说十周年称锡婚，象锡器柔韧不易破碎。你别说，这个时候的丁小雨确实锡器一样柔韧了。
尽管她丰满的身躯日见憔悴，娇嫩的肌肤日显粗糙。尽管她也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现实很骨感，但她的心底对生活依然是存有一分美好的期待。
丁小雨有期待美好生活的理由。
蜜月没度完，丁小雨辞去超市收银员的工作直接进了一家福利院——专门照顾瘫痪老人的地方。她跟成武多合计过了，没了婆婆的日子，照顾小叔子的担子就落在了自己身上。早点学门手艺，日后兴许用得上。 千万别以为照顾人不是手艺活。在福利院，丁小雨才晓得侍候人有这么多讲究，尤其是服侍瘫痪病人讲究更多了。
针对不同情况的瘫痪病人，福利院请专家分别设计了床上训练、起坐训练、站立训练、步态纠正等有效的治疗方法。
丁小雨最留心的莫过于床上肢体不同时期的摆放了，至于各种康复器械的治疗，丁小雨不敢奢望。那些器械，光价格看一眼都够丁小雨死上亿个细胞，更别说让她买了。
小叔子瘫痪的年月，这个家跟着也瘫痪了一大半。是丁小雨用自己瘦削的肩膀给顽强支撑了起来。
丁小雨的留心与勤快很快赢得了专家的好感。专家只要来福利院，总会手把手指导丁小雨。专家说过，对瘫痪病人首先要做到六勤：勤翻身，勤擦洗，勤按摩，勤整理，勤更换，勤检查。
丁小雨在六勤的基础上又学到了一系列的按摩手法与针灸技术。
在丁小雨的精心护理下，卧床十年的小叔子居然可以扶着墙走路了。
看来药物的治疗最终得依赖护理的跟进。
小叔子能扶墙走路的当天晚上，他艰难地挪动身体下了床，抖抖索索把脚套进拖鞋。听见丁小雨端着盆子又要进来给自己擦洗身体，小叔子的身子顺着墙一寸一寸艰难地下滑，直到双膝悄无声息跪在了地上。
小心翼翼端着盆子摸索进来的丁小雨试好水温，拧干毛巾，正要轻车熟路去抓小叔子的手时（为了避嫌每次擦澡时小叔子都把电灯给关了），却抓了个空。丁小雨心里一抖，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电视报纸上那些新闻中，瘫痪病人寻短路死的不在少数。莫非……
還没等丁小雨莫非出个所以然呢，灯光蓦地亮了。床头的墙角处，小叔子成武文正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把个头扎扎实实磕了下去。
嫂……娘！这是小叔子第一次看着丁小雨喊出的话，一直觉得自己是哥嫂累赘的成武文从没勇气正眼看过嫂子一回。
一声嫂娘，叫得丁小雨热泪盈眶。
值得吗？值了！
那一夜，成武多的主动需求得到了丁小雨的热烈响应。
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那一夜，丁小雨睡得前所未有的酣甜和平稳。从明天起，就有开心日子过了。源于这个想法，丁小雨梦里都笑醒了好几回。
梦里应该是一片金黄吧。
只不过，丁小雨的笑声早了点。
仔细琢磨一下，守得云开见月明，也就是说，属于丁小雨的，只是月明。月亮的光明从哪儿来，当然是靠反射太阳的光线。也就是说，真正亮堂堂的日子，是要在阳光下的。
科学的依据是，太阳自身也有黑子。
太阳自身的黑子是在丁小雨第二天早上起来，刚要过一天舒心日子时悄然袭来的，似乎是老天爷要考验一下丁小雨跟成武多这对锡器的柔韧度到底有多强。
难得一个主动需求，一个热烈反应，成武多和丁小雨锡婚之夜的恩爱质量，或者叫幸福指数吧，远胜于人们口口相传并津津乐道中的洞房花烛夜了。
网上说，所有甜蜜的开始，都是伤痛的铺垫。
丁小雨和成武多不会上网，却也没有逃脱躺着中枪的厄运。
他们真的是躺着中枪的。
小叔子成武文的康复，让丁小雨全身所有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丁小雨全身神经一松弛吧，潜伏的生理激情就奔涌出来，热烈响应成武多的主动需求。成武多难得在属于自己的疆场上纵横驰骋一番。自然如《射雕英雄传》主题歌里唱的那样，“千秋霸业百战成功，边声四起唱大风，一马奔腾射雕引弓，天地都在我心中”了。
毋庸置疑，两个人这一番折腾，睡到日上三竿在所难免。难得小叔子能勉强自理一把生活，两人心中就只有一个愿望了，在别人看起来很微不足道，在他们看来却相当于泼天大愿——过一天快活日子。
过快活日子的首要条件是，有一个饱满的精神状态。不然何来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说。
丁小雨就躺在床上，把个手脚四仰八叉打开，把全身毛孔张开。冲成武多撒娇说，知道吗，武多，自打嫁给你，我过的就是削足适履的日子，没一天不如履薄冰啊。
怎么会？成武多由于晚上消耗体力过大，处于透支状态。成武多就有点心不在焉，说一没婆婆给你脸色，二没小姑子刁难你，怎么就如履薄冰啊？
丁小雨叹口长气说，你不是女人，永远体会不到做媳妇的艰难。要是你妈妈在，我宁愿看着她脸色过日子。要是你有个姐妹，我也宁可忍受她的刁难。问题是，你有的偏偏是那样一个弟弟，我担心怎么做都不及你妈妈做的一半啊。
话说到这个地步，成武多到底明白了丁小雨的苦处。在丁小雨看来，可畏的是人言，不是生活的刁难，更不是老天爷的脸色。
成武多就一脸豪情地说，那咱们今天就把快活进行到底。什么事都不干，睡了吃，吃了睡，猪怎么过，咱们怎么过。
这话听着粗糙，细一想理上一点儿也不糙。生活中实在是找不到比猪把日子过得更快活的了。
却不是人人都有那个幸福的猪命。据说女人对幸福的认同，大都会选择虞姬式的短死，而不欣赏吕雉式的长活。要怪只能怪历史上那些闲得蛋疼的文人，还有现代那些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影视导演，动不动就把虞姬的爱情拿出来秀了再秀，晒完再晒。
结果就秀出了丁小雨要过一天快活日子的念头，晒出来丁小雨的泼天大愿。
丁小雨向来就认为，生活可以贫穷，但决不能潦倒，更不可以一塌糊涂。过一天快活日子，显然就是她不想生活过得一塌糊涂的一种据理力争。
无独有偶，丁小雨的好友邬小梅，这会也在据理力争着。
谁也不能够预见，邬小梅据理力争的对象，是成武多的弟弟成武文。
成武文是个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的人。能够扶墙行走，对他来说不啻于第二次的新生，成武文自然是一夜未眠。长期的卧床，令他耳朵格外地灵敏，跟高科技的信号接收器有得一拼。那晚，他听到了对门隔着客厅里哥嫂比洞房花烛还要热烈的闹腾。当然，他也全面接收了哥嫂身心松弛下来那种平稳而悠长的鼾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夜未眠的成武文，还一字不漏地捕获了嫂子丁小雨要过一天快活日子的泼天大愿。 这个愿望，成武文是有能力满足嫂子的。
光是满足还不够，成武文还要嫂子过一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不然这一天的快活日子就是打了折的，属于有瑕疵的。一天，跟三千六百五十天比，是鸿毛比之泰山啊。
成武文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他人眼里就是一根鸿毛，轻且不说，还毫无存在的价值。
他想做件事，让嫂子能够清晰感知自己存在的价值。当然，这个存在的价值是只相对于丁小雨而言的。
这件事，对三岁孩童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举手之劳。对成武文来说，不亚于当年工农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
成武文想给丁小雨买一顿早餐，稀饭油条豆浆什么的，让嫂子也享受一把被人伺候的滋味。嫂子都伺候自己十年了，成武文这么想着，就在清晨中悄悄挪动身子扶着墙壁出了门。他甚至看见嫂子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稀饭油条时，和着泪花把稀饭油条咽下去的场景。嫂子一定会抱着自己的头语无伦次地说，武文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武文你这不是折煞嫂子吗？
成武文有理由相信，嫂子的眼泪是矫情的，嫂子的语无伦次更是矫情的。成武文瘫痪在床上的日子，看过一篇叫作《零距离》的小说。里面有这么一句话……我不知道我见了你，是该开心得大哭，还是该幸福得流泪……
嫂子能流出这么一场锦上添花的泪水，无疑是对一天快活日子最大程度的肯定。
邬小梅也想对自己当初的抉择有一个最大程度的肯定。
跟成武多分手后，她嫁得不错，出有车食有鱼的。那款克里斯提·魯布托的夏款女式高跟鞋，她出嫁当年就有了整整一打，十二双啊。
生怕比例不对称似的，老公外面的女人也有了整整一打。
邬小梅不在意这个。邬小梅的爱情观点跟丁小雨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她特欣赏这么一句话，爱一个人不是看这个人有多好，你不想离开他，而是看这个人有多坏，你还不愿意离开他。
至少邬小梅的潜意识里，离开老公的想法尚未发芽。
也是的，婚姻的大门从来不上锁，监守自盗非君子所为。
邬小梅不是君子。是君子她不会在婚姻已经十年之久了还过来找丁小雨。不是叙旧，女人的虚荣心使然，她是过来炫耀一把的。十年了，丁小雨的爱情一直处于冷冻阶段。而她邬小梅，都一茬茬收获，又一茬茬播种了。不厌其烦向别人兜售自己的幸福观成了邬小梅生活的重中之重。
邬小梅这个癖好不难解释。在平凡琐碎的日子里，如果两个人的爱不足够承载生活，就必须生出一个物件来承载，比如孩子，比如朋友。
邬小梅此时向丁小雨走来就不难理解了。
成武文借着让嫂子幸福一把的念头步履蹒跚出门也不难理解，摇摇晃晃走出了家门的他没曾预料的是，他的这一举动，的的确确让嫂子流泪了。不是锦上添花的泪，而是雪上加霜的泪。
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十年来与世隔绝的成武文刚抖抖索索打开院门，他的视网膜就险些被外面应接不暇的城市变化刮掉了。五光十色的店铺，流光溢彩的广告，车水马龙的街道，摩肩接踵的行人，这是那个他一踩油门就能蹿出大半条街的小城吗？
成武文迈不动脚步也不敢迈步了。
十年了，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凶猛的老虎，面对陌生的环境也会变得小心翼翼、裹足不前的。
那里面暗含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
成武文在恐惧中一咬牙，迈出了一步。跟着再咬牙，扶着墙迈出第二步。第三步，他腮边的咬肌明显凸突起来。颤抖着提起脚刚要挪动，一双鲁布托的夏款女式高跟鞋抢先占据了他的落脚点，成武文的脚就提不起来了。
提起来的是他肚子里的气，谁这么没有公德心？
居然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张脸现在写满了同情，也写满了疑惑。脸的主人叫邬小梅。
据说恐惧能让陌生人变得亲近。
出车祸那段时间的成武文对邬小梅是相当陌生的，她怎么可以当着瘫痪在床的他的面逼着哥哥去买鲁布托的夏款女式高跟鞋呢？这哪是伤口上撒盐的节奏啊，这完全是赶尽杀绝的趋势。邬小梅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是眼里每天晃悠的这款克里斯提女式凉鞋，神思恍惚之下才被晃悠进车空里的。
整整十年了，这是除了哥嫂之外第三张脸这么近距离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成武文提到嗓子眼的气，自然在邬小梅这张脸前不能直冲斗牛了。
你是武文？邬小梅的眼光从成武文的脚下移到脸上。
你希望我哥是这个形象？成武文对这个差点成为嫂子的女人还积怨未消。
我有这么恶毒吗？邬小梅或多或少有点委屈，明明是丁小雨横刀夺爱嘛。
那你来干什么？成武文瘫痪在床，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变化，心情自然是一潭死水。一旦外面的世界潮水般涌进眼帘，他一下子乱了方寸。这个乱的根源，是自卑。
光鲜照人的邬小梅和邋遢不堪的成武文成为路人侧目的焦点是必然的。
我看看你嫂子不行啊！邬小梅居高临下望着成武文。
看我嫂子？成武文眯一下眼，抬头看天。
你看什么？邬小梅很奇怪。
我看这是不是十年前的那方天。
看出什么来没？
物是人非啊！
明白了。邬小梅笑一笑，塞给成武文一沓钱，说，我就不进你家门了。
成武文把钱丢地上，说，你不是要来显摆一下的吗？
没必要了。邬小梅转身，说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丁小雨过得不怎么样，你以为公主会像奴婢一样邀宠么？
说完这话，邬小梅很公主气势地走了。鞋面上酒红色的光泽在阳光映照下闪着趾高气扬的火焰。
邀宠？成武文怔了一下。自己这么艰难出门买早点，是不是暗含邀宠的成分。还有哥哥，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不会在夫妻性爱那种事上也极尽邀宠的谦卑；更有嫂子，为了自己，在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眼里同样以言行做着无声的邀宠。
那是何其辛酸的邀宠啊。 生活在丁小雨面前才是真正做到了无意邀宠。
不邀宠也就罢了，还把丁小雨过一天快活日子的卑微愿望毫不留情地打入了冷宫。
丁小雨是在半梦半醒状态下接到了邬小梅的电话的。
他们那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不是邬小梅的电话响吵醒了丁小雨，是丁小雨肚子里的响声吵醒了自己。
饿得不行了！这是丁小雨的第一反应。
糟糕，武文还从没这么饿过的！这是丁小雨的第二个反应。
谁的电话啊？这是丁小雨的第三个反应。
三个反应集中到一起的丁小雨一个翻身就下了床，跟着一手抓起衣服往肩上套，另一只套上衣服的手臂伸出去抓起了手机。人还没走到成武文的房前，成武文的名字已经从手机里爬了进来，小雨啊，刚才我看见成武文了！
碰见成武文？你谁啊？丁小雨吓了一跳，家里什么时候来人了都不知道。抬眼一看，果然，大门洞开着。
成武文扶着墙开的门，再回头关门对他来说难度系数不亚于中国足球要在世界足球劲旅巴西队球门前玩凌空转身飞射。成武文就懒得做那种无用功了。家徒四壁，就算开门揖盗，小偷也嫌掉分儿。这年月连乞丐都有尊严了，丢个一元五毛什么的人家都懒得弯腰。
丁小雨很勤快地弯下了腰，她一只手接电话，一只手迅速把鞋的脚后跟带上。那边不紧不慢地答非所问说，小雨你连我声音都听不出啊？
那边的声音很矫情，嗲嗲的，还很青葱。
谁呢？丁小雨脑子迅速来了个影视同期声，把熟悉不熟悉的面孔跟声音来了个无缝对接。居然，没能对接出一个清晰的头像来。
那边口气依然不紧不慢的，小雨啊小雨，你都才三十出头啊，怎么就选择性失忆了呢？
选择性失忆？丁小雨被对方一语惊醒。自己不愿去想的人，肯定是自己有愧于对方，而且这人还认识成武文。这么一排除，只有一个人能对号入座了——邬小梅。
小梅，你真的是邬小梅？丁小雨声音颤抖了一下，不是激动。
你希望呢？邬小梅在那边好整以暇地一笑。
丁小雨好整以暇不起来。成武文明显不在家，这是多么严重的失职啊，她这个嫂子整整十年的苦劳就这么功亏一篑？小梅你告诉我，在哪看见成武文的？
就在你家附近！我都不敢认了，他那样活着还算人吗？邬小梅本想还饶舌一句小雨你也别不把自己当人的，丁小雨那边已经啪一下挂了电话。
早上出门他走得有点急，只趿了双拖鞋就出了门。这急与成武文对嫂子十年来对自己的付出不无关系，难得拨开云雾见晴天呢！他没有理由不马不停蹄地去回报嫂子一个即将收入囊中的幸福。
是的，那天早上的成武文是带着邀宠心理的。他不光买了丁小雨爱喝的豆浆，还买了油条，想一想又添了两个卤鸡蛋。最后觉得意犹未尽，又捎了一杯香飘飘奶茶。用成武文卧床看过的电视剧里的台词来说，这些都够得上皇后娘娘的御膳标准了。
成武文请小吃店老板给了一个很大的方便袋，把套了几层小塑料袋的早点装进去，系紧，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往回走。他脖子上挂的可是嫂子奢望了十年的开心日子呢。
十年，一天，承载多少辛酸的比例啊。
成武文只顾想着嫂子矫情的眼泪，语无伦次的责备，一点也没听见嫂子丁小雨的声音正从风声里蹿了过来，很焦急，很紧张，也很语无伦次。
别动，武文，就站在那儿，你别动，武文……
风是什么时候刮起来的，成武文没注意。他怎么能不动呢？他多挪动一步，嫂子就提前一步享受快活日子。成武文在丁小雨的叫声里，把个脚步迈得更欢实了。豆大的雨点伴着风砸了下来，像舞台上急剧的锣鼓声，那是催人奋进的节奏啊。
成武文内心深處的热血忍不住往上一蹿，一蹿，再一蹿。这一蹿事小，他的步子迈得超越了自身的承受能力，啪一下，成武文整个身子往后一歪。正巧，头顶谁家阳台的一个花盆被风吹落砸了下来。成武文使劲把脖子扭了一下，让胸前的早点偏离了花盆砸中的范围。
丁小雨明明白白看见成武文的头完全可以躲过那个花盆，可他脖子无端地那么一扭，脑袋就不偏不倚地迎着花盆撞了上去。
砰一声响，成武文的脑浆溅了一地。
没人注意到，成武文胸前那个方便袋里，一杯豆浆一杯奶茶完好无损地躺在成武文胸前，保持着跟他身体一样滚烫炙热的温度。
成武多身体的温度是骤然冷却的。丁小雨接电话那会儿他还处于酣睡中，身体内部残留的激情让他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千年等一回的快活日子啊，有必要在梦里延续下去。
对夫妻之事，自古以来都有这么个说法，女人是地，男人是牛，地越耕越肥，牛越耕越瘦。一夜的欢娱不可能让成武多消瘦下来，体力严重透支却是不争的事实。
源于这点，丁小雨接邬小梅的电话时就没惊动成武多。当然这个理由是藏了私的，丁小雨是不想让成武多听见旧情人的声音。可以隐藏一段往事，不能隐藏一段感情。感情更多的时候属于人内心世界滋生的一种顽固的病菌，一遇适宜生长的温度就会再度繁殖。
丁小雨是防患于未然，毕竟自己是有负于邬小梅在先。邬小梅这会儿要是杀个回马枪，成武多十有八九抵挡不住。即便抵挡，顶多也是虚晃一枪就缴械投降，这样的投降是很多男人梦寐以求的。不耻辱。
在丁小雨看来，邬小梅的做法有点可耻。十年了，她居然还耿耿于怀，还不忘来秀一把自己的幸福指数，晒一把自己的生活质量。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更是明目张胆的入侵。
丁小雨在邬小梅出现前，对成武多是颐指气使的。邬小梅声音甫一露出，丁小雨的那点优越感立马荡然无存。
没办法，自卑和自信永远是一对孪生兄弟，稍微一倾斜，就滑向其中一个极端！
极端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刚看见的一线曙光啊，就这么被成武文给活生生扼杀在襁褓中。
是的，襁褓中。丁小雨半跪在成武文身边嚎啕大哭起来。她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把成武文照顾得那么好了，如果成武文继续瘫痪在床不能起身，如果成武文不能扶墙行走，如果…… 没有如果。我们都知道，如果有时候是个很残忍的词儿。
看来，生活的变数真的大得超过了人们的想象。很多时候，是我们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成武文的死，让丁小雨明显地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
她把电话打给成武多以后，嘴里就祥林嫂一样不停地念叨着，武文你这是做什么啊，武文你是嫌嫂子做得不好吃吗？武文你想吃什么跟嫂子说啊！
成武文面对嫂子的哭泣无动于衷。他手里依然紧紧搂着那个方便袋，袋子里的豆浆和奶茶依然完好无损。丁小雨只顾自己哭红了眼，一点也没发现成武文大睁着的双眼里写满了邀宠。在其后的十年里，丁小雨一度以为，那是成武文死不瞑目的表现。
成武多在弟弟猝死以后，自责之余，不知不觉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为什么那晚要那么疯狂呢？老祖宗谆谆教诲过的，人欢有祸啊。
打那以后，成武多对夫妻那点欢娱再也没有主动需求过一回。丁小雨倒是热烈反应过几次，但都不了了之。每次两人勉强做到一半时，丁小雨就会鬼使神差般蹦出一句，武多你说说看，武文为什么要那么做啊，是嫌我做得不好吃，还是想吃什么不敢跟我说啊？
每每这话一出口，成武多就雪人见了阳光一样萎顿下来，整个人瘫痪在丁小雨肚皮上，再也昂扬不起来。本来指望借全力投入做爱后体力透支一睡百事休的，这下倒好，两人全身心投入到自责自省中了。
丁小雨是这么自责的，要是婆婆还在，武文肯定不会这么惨死。
成武多安慰，说就算我妈活着，她也不懂得那么多照顾人的本事啊。
丁小雨这会儿就泪湿枕巾了，就是因为婆婆不懂得照顾人，武文才没有扶墙行走出门的可能啊。
成武多无话可说了。这是丁小雨解不开的死结，成武文要是没能恢复到扶墙行走的能力，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发生。
牵一发而动全身。丁小雨无法释怀自己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没准在别人眼里，丁小雨这么做的真实动机就是为了变相谋杀成武文，以甩掉这个终生累赘。现在心想事成了，两人有什么理由不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呢？日子的风生水起，首先就看一样，两人的性生活和谐不，性爱是生活的氧气啊。
这个念头一起，两人就和谐不起来了。
成武多是男人，自然要把这种事往自己肩上扛。小雨你想多了，那事责任在我。你想啊，要是我睡得警醒点，哪能让武文出门啊。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出了门，你一张皇，我就醒了。我也会在花盆掉下来之前赶到武文身边吧，男人步子总比女人大吧。
这个宽慰合情合理，丁小雨默默认可了。随着两人共同认可的，是那点心思没了，于是就相背而睡。在他们看来，这个时候两人面对面相拥都是对死者成武文极大的不敬。
怎么可以把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呢？毫無疑问，这样的夜晚，成武多是警醒的。很多次丁小雨尿急了起来上厕所，看见成武多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直视着头顶，头顶有什么？
举头三尺有神灵呗。这个时候的丁小雨就会没来由地打一个激灵。
老天爷给丁小雨打的第二个激灵是在又一个十年之后。
又一个十年。两个人都人到中年了。四十不惑的丁小雨在这个激灵之后，愈发就大惑不解了。对人生。
稍微有点文化的人都知道，四十不惑是指一个人到了四十岁，经历了许多，已经有自己的判断力了。丁小雨倒好，跟成语那个四十不惑的本意逆向而行了。责任不在丁小雨，要怪只能怪老天爷太苛求这么一个小女子了。
应该让成武多和丁小雨的儿子粉墨登场了。
三十岁之前的丁小雨因为要照顾瘫痪在床的成武文，两人对没孩子这回事居然都没放在心上。这得益于婆婆过世得早。没孩子可是比照顾成武文更为重要的头等大事。不然在婆婆想孙子的强烈愿望和大力监督下，小两口可以不放在心上，做婆婆的可是要时刻放在嘴上的。
成武文的猝死，让要孩子这件大事终于名正言顺浮出水面。
没有刻意地做任何准备，在成武文走后一个月，丁小雨怀孕了。破天荒地，似乎要给丁小雨的自责转移视线一样。
丁小雨用试孕纸检测出怀孕后，冲成武多忧心忡忡地说，这孩子，来得这么巧，不会是武文投胎的吧。
迷信！成武多大大咧咧地予以否定，就算武文投胎也没那么快吧。听说人死后，过了奈何桥，还要喝孟婆汤，才能进酆都城，更不必说还有什么轮回之苦了。
轮回轮回，什么时候才轮到咱们过一回好日子啊？丁小雨望着成武文的房间一声长叹。
丁小雨不是怪成武文拖累了自己，她是觉得自己把成武文坑了。要是婆婆活着，成武文绝对不会这么早就死。即便死，也不会是猝死，更不会死在外面。小城有个说法，死在外面的人容易成为孤魂野鬼。
丁小雨这么一长叹，被成武多听见了。成武多说你干什么啊，搞得像孤魂野鬼一样凄凄惨惨的。丁小雨就摸着肚子说，我倒真愿意肚子里的孩子是武文投的胎，那样我可以有机会好好补偿一下。
你要死啊？成武多吓一跳，赶紧去捂丁小雨的嘴。哪有这么咒自己孩子的。
小城有句老话，叫宁从父母手下过，不在父母嘴里过。意思是自己孩子可以打骂，却不能诅咒。丁小雨刚才这话，跟咒自己孩子没两样。丁小雨白一眼成武多，说我不就是一说吗？
没想到，丁小雨这一说竟一语成谶了。
孩子怀在肚子里时平平安安，一点儿都没闹腾。这样的宁静让丁小雨莫名其妙地心虚，他怎么就不闹腾呢？武多你说说，他怎么就不闹腾呢？
成武多被追问得烦不过，语气就有点冲，你希望他是哪吒啊，在你肚子里翻江倒海？
那他好歹也应该踹我一脚什么的啊？丁小雨愈发愁眉苦脸了，不会真的是武文投胎吧。武文在世你是知道的，他是那么安静地卧在床上。
成武多一听丁小雨又提到成武文，头昏脑涨起来。你就那么贱的命啊，嫌伺候人伺候不够似的。
挨了迎头棒喝的丁小雨及时收回了舌头。自己确实有点神经兮兮了，赶紧抚摸着肚子说，宝宝乖，宝宝是心疼妈妈呢，宝宝是等妈妈养足精神到时带宝宝呢。 你别说，这个孩子还真是乖得不像话，在丁小雨肚子里硬是心疼着她，让她在福利院工作没受半点影响。
成武多很得意，晚上睡觉都把手搭在丁小雨肚子上。说小雨啊小雨，我说得没错吧，人是三节草，总有一节好！
丁小雨不说话。这样的一节好对她来说，太过于奢侈，奢侈得她都不敢笑出声来。哪怕是在梦中，她都生怕幸福的笑声太大，引起了上天的妒忌。古代那个叫花蕊夫人的贵妃有诗为证的，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流年还真的不肯爽约般暗中更换了。
丁小雨那天到福利院请假，预产期到了。尽管肚子里依然四平八稳的没半点迹象，丁小雨还是觉得应该提前预防。生孩子这事，哪有谱呢，瓜熟蒂落，不能掐好到哪一分哪一秒的。
一切都很顺利。请完假，丁小雨都要走出福利院的大门了，忽然听见二楼传来砸杯子的声响。丁小雨不用看就知道，是那个一住进来就点名要自己特护的瘫痪病人王大爷。王大爷脾气倔，福利院针对不同情况的瘫痪病人，分门别类设计了床上训练、起坐训练、站立训练、步态纠正等有效的治疗方法。王大爷对此并不买账，他只认丁小雨自己摸出的一套心得，那就是病人在床上肢体不同时期的摆放和揉搓捶抓。这是丁小雨照顾成武文的实践中得来的又一真知，王大爷属于间接受益。丁小雨请假，王大爷这个福利无端被取消，不知情的王大爷就砸了杯子以示愤怒。
成武多的愤怒却不是砸一个杯子能够解决的，他就是砸破天也于事无补。
接到医院说丁小雨难产电话赶到手术室的成武多，哆哆嗦嗦签完同意手术的字后，丁小雨意料之外地已经把孩子生了出来。她到这时还心疼钱啊？这是成武多听到护士报喜时的唯一反应。
有点儿心怀大慰的意思。可他看见孩子时心怀就慰不起来了，孩子一出娘肚子就直接进了新生儿急救室。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成武多趴在急救室门外，扒着显示屏脸色发黄地问。
医生见怪不怪地说，怎么回事？孩子因为难产，脑部受损，极有可能导致脑瘫。
脑瘫？成武多对脑瘫没有具体概念。脑瘫是个什么玩意？他画蛇添足问了这么一句。
脑瘫吧。医生不无怜悯地看一眼成武多，脑瘫患儿除了不知道走路，什么都知道，什么也都懂。
医生这话让成武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了。
孩子在丁小雨肚子里一直好好的啊。听丁小雨说是在福利院帮那个王大爷在床上摆放肢体时用力过猛了一下，就一下，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你别说，还就是那一下，出现了多米诺骨牌效应。怀孕九个月安然无恙的丁小雨直接破了羊水，肚子直接发作，宫口直接扩开，顺理成章直接成了难产。
孩子被卡在了宫口了。
剖腹產是丁小雨最不情愿的选择，那得多出一笔多大的冤枉钱啊？这么一犹豫吧，孩子卡在宫口时间过长，脑部就受了不大不小的损伤。
这样的损伤对刚出娘胎尚不知事的孩子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对经历过伺候十年瘫痪病人成武文的丁小雨和成武多来说，却不亚于晴天白日头顶遭了雷击。
生活中刚刚显露的那一线光明呢，重新被黑暗笼罩了。
很多时候，人们会做错事，不是因为用错脑子，而是因为用错感情。
成武多和丁小雨在对待孩子这件事上，一个是用错了脑子，一个是用错了感情。用错脑子那个人，是成武多，用错感情的那个人，毫无悬念是丁小雨。
依照成武多的想法，直接把孩子遗弃算了。长痛不如短痛，这样的孩子养不大，养大了也是社会的负担。
不是男人心硬，是成武多提不起把这个孩子养大的勇气。
丁小雨不这么想。她没想把自己上升到母爱伟大的高度。她明显地感情用事了。武多你这是逆天啊，孩子明明是武文投胎，老天爷难得开恩给我一个补偿武文的机会，你竟狠得下心来剥夺？
丁小雨这么一坚持，成武多就狠不下心了。
那个孩子倒是狠得下心，在他们面前一脸无辜地吃喝玩乐。是的，吃喝玩乐。这个孩子是无忧无虑的，比起成武文来说，这个孩子的精神状态要健康得多。一根棒棒糖可以让他流着涎水舔上半天，一本破画册他可以斜着眼睛翻上几小时。平时他就安安静静坐在轮椅上，张着嘴巴傻呵呵地望着大门。只要丁小雨的身影一出现，他就会伸出双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抱。
丁小雨无论有多么疲倦，都会三两步抢上前抱起孩子，把下巴贴到孩子头发上，一遍一遍地摩挲。
孩子是知事的，会说一些简短的口语，妈妈，饿，妈妈，想你，我……
紧跟在后面进屋的成武多这时会很迅速地关上大门，他不愿意不相干的人看见这个场面。别人除了施舍一些疑似同情的眼光外，还能施舍什么？
人上一百，种种色色，没准有人背地里怎么嚼舌头呢。那词成武多都能猜得出大半，不外乎就是他们两口子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要遭到这种报应。搁小城人的说法，这是菩萨在惩罚他们呢。
菩萨的惩罚，成武多不怕，成武多怕的是来自丁小雨的惩罚。
他还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对床上那点事说不想是绝对不可能的。
想也是枉然。很多次，电视节目中出现那种男女亲热的镜头时，成武多的全身都会燥热起来，那个地方也会情不自禁地颤上几颤，似乎向他宣示着主权。成武多忍不住就会小心翼翼地把手往丁小雨身上探过去，小心翼翼是他怕撞见雷区踩响地雷。
地雷无处不在。
丁小雨但凡自己上了床，那孩子一准就在她怀里。
很多时候，成武多已经欲火焚身了，丁小雨却能按兵不动。按兵不动倒也罢了，往往她一动，战火就直接消弭于无形。丁小雨动嘴，很君子风度地质问只顾动手的小人成武多说，你觉得这事你还能做得下去吗？
怎么做不下去？成武多的回答明显底气不足。
武文在头顶看着我们呢！丁小雨说完这话，把一个光脊背挡在成武多面前。成武多不敢看头顶，头顶到处是嘲讽的眼神在看着自己。尽管他知道，那里面没一个眼神是成武文的。 邬小梅看成武多的眼神也是嘲讽的。
那会儿的成武多正鬼鬼祟祟地在一个街道拐角处徘徊。邬小梅前后左右四顾一眼，就明白成武多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要遮掩自己的行踪了。那是小城很有名的一个街道，这个街道的有名不在它的繁华，而在于它的破败。
很奇怪不是？一点也不奇怪，这个破败的地方有很多良家妇女在这儿站街。
跟那种做不正常职业的女人有很大区别，这些良家妇女很多时候是被钱蹩着脚了，出来找一点儿钱应付日常开支。因为不常做，加上也不敢明目张胆做，一般手里会拿着一件没织完的毛衣当幌子。实在没生意也不要紧，手里的活也没丢多少。
成武多自认是干净的男人，这种事当然也得找干净的女人来解决。大家都不容易，相当于是互相帮衬一把。
骨子里有了尊重别人的想法，人家才会给你情感的回赠。
男女之间床上那点事，对别的男人来说可能是寻开心，对成武多来说意义却非一般的重大，那是夫妻生活最有力的一个佐证啊。也只有做那个活的时候，成武多身体才能找到生机勃勃的感觉。
这个感觉已经久违了。
丁小雨不乐意做的事，成武多是不能强迫的。不凭什么，就凭人家把自己瘫痪的弟弟照顾了十年。多么贤德的女人。强迫一个贤德的女人，这事儿在哪都讲不过理。成武多被丁小雨的贤德压得没了脾气，不等于没了想法。
成武多甚至于有点儿恨上那个死去的弟弟成武文了。
活着时拖累自己也就算了，死后还要把丁小雨绑架在生活的舞台上做一个贤良的女人。成武多现在基本在家不看孩子一眼，他无端地觉得，孩子嘴角牵连不断的涎水，是对他的某种嘲讽。嘲讽也就算了，眼神还亮晶晶地那么无辜地看着这个世界。
成武文你真是阴魂不散啊。
对此束手无策的成武多决定报复成武文一次，潜意识中，他以为是成武文在左右着丁小雨的思想。报复丁小雨，他做不出来。成武多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坏，也谈不上好，顶多就是平庸。
眼下他就这么平庸地徘徊着，平庸得让那些站街的良家妇女没想到他是想来帮衬她们一把的。
邬小梅的手就不失时机地搭上了成武多的肩头。
成武多先是一惊，慢慢回头，挤出一丝笑意来。可是，那笑意还没完全展开，便像被水打湿的餐巾纸一样，迅速鼓胀，虚虚地在脸上浮肿起来。
武多你做什么呢？邬小梅明知故问。
我，我，路过，路过。成武多结结巴巴地说。
邬小梅笑，真巧啊，我也刚好路过。
你路过这种地方？成武多不信，邬小梅脚上那款克里斯提·鲁布托的夏款女式高跟鞋跟这里是格格不入的。
邬小梅就实话实说了，我远远看见背影像是你，就跟了过来，看你打算做什么？
成武多心虚了，嘴巴嘟哝一下，我能做什么？
做男人应该做的事啊！邬小梅的嘴巴朝那些站街女人努一下。
成武多脸一红，抱着头蹲下身子，不看地，看邬小梅脚上的鞋。鞋是梅红色的，丝绸配牛皮的质地。邬小梅一直喜欢梅红的颜色，这点成武多知道。
成武多还知道，邬小梅第一次跟自己上床，血把床单染成了梅红色。当时自己吓傻了，不知所措。邬小梅轻描淡写说了句，瞧把你紧张的，这是做男人应该做的事啊！
同样的事，同样的话，做出来，说出来，已经不再是同样的味道。
邬小梅这会儿的轻描淡写就让成武多有了一思再思还要三思的味道，丁小雨才多大点年纪，就更年期了？
这个更年期的问话看似关心，实则很恶毒。邬小梅是要表达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逗成武多，丁小雨要不是更年期，你不会到这个地方打野食。第二层意思就是挑拨成武多，丁小雨是刻意为之，她不是丧失了这种可能性，她是自己放弃了。
这样的放弃，是道德沦丧的，丁小雨是间接放弃成武多呢。
得到邬小梅提醒的成武多一念及此，不再犹豫，起身，不看一眼邬小梅，也不看半眼那些站街女人。他不想丁小雨放弃自己，直接间接都不想。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丁小雨放弃那个孩子。
这么做有点冷酷，成武多不是硬得起心肠的人。成武多想，退而求其次吧，让丁小雨把孩子完全放弃不现实，那样会彻底坏了丁小雨的心情。女人心一死，就刀枪不入了，自己还算不上在这种事上可以披坚执锐的人。
丁小雨是在哪种事上都能够披坚执锐的人。
横刀夺爱是一个证明。
照顾瘫痪的成武文也是一个证明。
不愿舍弃脑瘫儿子更是一个证明。
也就是说，但凡她认准的事，别说九头牛都拽不回来，就是九艘航空母舰都拉不回来。
成武多那个退而求其次的念头刚刚萌芽，丁小雨心里一个念头已经疯长起来。
这个念头的始作俑者，是邬小梅。
邬小梅眼看着成武多义无反顾地走开，心里或多或少有點失落。她以为，已经走在距嫖娼只一箭之遥的成武多怎么着也应该觍着脸在自己身上讨点便宜。事与愿违的是，成武多竟能做到视自己为无物。
邬小梅不是多么下贱的女人。下贱的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心理因素，女人的初恋情人就是她的终生情人，不管这个人最终能不能跟她结合。但她心灵深处，始终闪着他的影子，毋庸置疑，成武多的影子，现在完全被丁小雨给覆盖了。
邬小梅不是个轻易就能认输的女人。丁小雨看似成功的横刀夺爱，很大程度源于邬小梅的退避三舍，跟丢弃敝屣性质不相上下。可这一回，邬小梅没退避三舍的打算了，她对成武多兴趣不大，她有兴趣的，是如何在精神上给予丁小雨溃不成军的致命一击，以报一刀之仇。尽管那一刀，邬小梅自己引颈受戮的成分居多。
邬小梅这是要完胜一把丁小雨的打算呢。女人之间的战争，是温婉的。泼妇骂街的那种行为，一向为邬小梅所不齿。
丁小雨都跌到尘埃里了，想开花都开不出，何必赶尽杀绝。邬小梅要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让丁小雨跟古时犯错的臣子一样，挨打受刑之余还得感激涕零泣血叩头谢主子不杀之恩。 一直以来，邬小梅觉得做人还是坏一点好。坏起码证明一个人在某一方面有着酣畅淋漓的极致和纯粹，有一针见血的痛快。
邬小梅的坏是披着善意的外衣出现的。
她直接拨通了丁小雨的电话，说，小雨啊，做什么呢？
丁小雨能做什么，她正喂孩子吃饭。喂一口，用毛巾擦一下，孩子很努力地吃着。他的努力是不想让饭粒混着口水掉下来，这从他不停地伸出舌头在上下唇边晃动可以看出，他付出多大的劳动了。可是，一切都是无用功，他生来就不时痉挛的嘴巴总是让饭粒中出现漏网之鱼。
丁小雨不想自己的落魄被邬小梅一网打尽，她故作轻松对着电话那端的邬小梅说，能做什么呢，做有氧运动呢。
做有氧运动，是小城有点身价的女人的一个颇具品位的说法，或者练野外瑜伽，或者去大自然徒步。
邬小梅就做啧啧惊叹状，说小雨你可真会享受。
丁小雨擦一把汗，苦笑着说，是啊，出一身汗的滋味还真是享受。
鄔小梅就试探说，别出汗了，咱们姐妹这么多年没聚了，出来坐坐，我请你看电影，冯小刚的新作，《私人订制》。
看电影？丁小雨癔症了一下——这样的生活离她似乎可望而不可即了。
一定啊，到新视觉家庭影院去，我等你，你要不来，我就到你家找你！邬小梅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丁小雨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了，邬小梅后面那句“你要不来我就到家找你”对她的威胁实在太大。
丁小雨不想邬小梅看见自己的窘迫是再明显不过的原因。还有一个不好说出口的原因，是她不想成武多跟邬小梅死灰复燃。怎么说两人都是有感情基础的，加上成武多这么久被自己晾在那儿，一见邬小梅，不得干柴烈火一点就着啊。
新视觉影院让丁小雨突然觉得自己视觉产生了幻影，梦游一样被邬小梅牵引着跌跌撞撞地在影院穿行。什么时候电影院居然设了包厢，还有茶水供应。丁小雨对影院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几年前那种大众影院的印象里。这也难怪，自打嫁人后她就成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家庭的顶梁柱，怎么出来娱乐？怎么有钱出来娱乐？怎么有心出来娱乐？
是银幕上那个没钱的丹姐，让丁小雨开始有心了。
丹姐出现的那一节的名字叫有钱。剧中人马青为了报答丹姐的救命之恩，让贫民丹姐体验一把当富豪的感觉，折腾了丹姐一天。
富豪卸妆，什么感觉？所谓千亿身家，都是一睁眼就得还人家一千四百万。一句话总结就是：当富豪有什么好，还是当小老百姓吧。
问题是，这个总结是藏在电影背后的。
原谅丁小雨的浅薄，她只能看着眼前的。看着看着丁小雨把自己幻化成银幕上的丹姐了。那是怎么爽性的一天啊，快活到了头，死都值了。
看完电影，丁小雨快活不起来了。丹姐那样的富豪日子，她不敢奢望。可过一天快活日子，应该不是比人类登月更难的事吧？
跟电影主旨完全相悖了不是？人家编剧王朔和冯小刚分明是想通过影片告诉人们，官员百姓也好，大俗大雅也罢，贫民富豪亦中，大家最好还是各守本分、老老实实待着就行了。
很显然，丁小雨不想各守本分、老老实实待着就行了。
电影散场出来，邬小梅不无怜悯地抱着丁小雨肩头说，小雨你真不值，自打嫁人就没过一天快活日子，成武多这人，太自私了。
成武多这人，太自私了？丁小雨刚满脸警惕抬起头来，嘴巴还没张开，邬小梅已经袅袅婷婷摇动腰肢走了。那双克里斯提·鲁布托的夏款女式高跟鞋敲打地面的旋律很优雅地奏响，不消说，邬小梅凯旋而归的心情是无以言表的。
自打嫁人就没过一天快活日子，自打嫁人就没过一天快活日子……
凭什么，成武多家里的罪过要自己一个人担着，他的确过于自私了。满脑子被邬小梅的话翻江倒海搅拌着的丁小雨，昏头涨脑走回家时，一点也没发现成武多脸上的愠怒。
成武多愠怒归愠怒，却没有劈头盖脸地发作。
丁小雨的贤惠有目共睹，平白无故寻人家晦气等于搬石头砸自己脚。成武多石头已经搬起来了是毫无疑问的，但怎么砸下去，自己的脚还不受半点损伤，这就需要一点生活的技巧了。
一个男人，生活的技巧跟阅历和年龄是成正比的。女人则未必，女人喜欢走极端。
成武多需要的就是丁小雨把她的极端进行到底，那样他才有机会向丁小雨沦丧的道德反戈一击。
成武多枕戈待旦地准备纯属多余。
生活的精彩之处再次证明，谁也不知道在下一个拐弯处会发生什么。
晚上，孩子刚睡着，成武多的手就拐着弯摸向了丁小雨的胸脯。先前说过，跟同龄的女子相比，丁小雨是个什么都慢半拍的人。不光长相慢了半拍，发育也慢了半拍，结果这慢上的半拍现在就有了后来居上的意味。
别的女人到了这个年龄，一对乳房早下垂得靠定型胸罩支撑着才有那么点形状。丁小雨不，她这会儿才开始真正呈翘挺状态。
很多时候，男人的眼睛不长记性。男人的手则记忆超群，但凡过了手的好东西，都能过手不忘如数家珍。
也是的，女人长得好看，男人眼睛一闭，模糊了；女人生得妖媚，男人心念一闪，恍惚了；女人乳房要是丰满，男人盈手一握，准惦记上。
成武多的手就直奔乳房了。
之所以用奔这么突兀的一个词，是成武多做好了迅速撤回的准备。
这样的回撤不是一次了。好几次成武多的手还没实质性地攻城略地呢，丁小雨的巴掌已经势如破竹般切断他的攻势。随着啪一声响，成武多的手臂就会像草丛里被惊了的蛇一样，哧溜一下缩回去。
偏偏，做好缩回去准备的成武多那只手没遇到任何阻碍。甚而至于，丁小雨轻轻侧过身子直接把他的手一把捉住摁在自己那对晃悠悠的乳房上。成武多双手被烫了一样，火速弹回，好像那对乳房上埋着定时炸弹的按钮，一不小心触动机关砰地自己就粉身碎骨了。
你别说，丁小雨一张口，还就是一个炸弹。 好在丁小雨是充满人性的，张口之前，她主动迎合着成武多来了个水乳交融。
诗人汪国真说过，欢乐总是太短，寂寞总是太长，挥不去的，是雾一样的忧伤，挽不住的，是清晨一样的时光。
没等清晨一样的时光到来，丁小雨就粉碎了成武多刚刚适应的黑暗。多么美好的黑暗啊，暧昧，疯狂，摧魂，直至烈火焚身，那种黑暗中的火，是跳跃的，可以燎原的。
成武多书读得不多，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个道理，却不知道沸腾之后必然冷却这个物理现象。
丁小雨是在激情尚未完全退出体内时说的，她怕激情一退，自己奢望的那一天快活日子就再无出头之日。
武多我想过一天快活日子。
开什么玩笑，你刚才不够快活吗？
是的，刚才的丁小雨应该是快活的，她的叫声都带了钩子。殊不知，丁小雨的抓心挠肝声是假装的，疑似高潮而已，目的是尽快结束肉搏战进入心理战。
我说的是一天，一天，你会计算么？丁小雨聲音里透着凉薄。
成武多不会计算，但他知道自己刚才表现很不济，可能是受宠若惊吧。丁小雨的主动热情让他有种前途未卜的恓惶，以至于刚刚跃马挺枪进去，又很快鸣金收军出来。
没有坐看云起时，也能行到水穷处。
丁小雨知道自己的心已经飞了出去，不再对成武文负疚，也不需要借着孩子的脑瘫来补偿谁。成武文，完全跟自己不相干的一个男人，就因为是成武多的弟弟，要拿自己一辈子的不开心来殉葬吗？这属于天价了，凭什么自己不能还一次价呢。超市的东西都可以打折的。
丁小雨对成武多的还价就是，过一天快活日子。
成武多是粗线条的男人，对丁小雨这个还价很是不屑。不就是一天快活日子嘛，哪天你想过就过，我不拦你！
你说的啊，不拦我？丁小雨咬着成武多不松口了。
是的，我决不拦你！成武多一点儿没想到这个问题后面有个陷阱正虚位以待他往下跳。
可我还是觉得你会拦我！丁小雨故意把语气弄得很低沉。
怎么会？不就是一天快活日子吗？你把我也太看扁了！成武多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你知道过这一天快活日子的前提是什么？丁小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总不至于是要我的命吧！成武多很男人气概地挥一下手。
那倒没必要！眼见成武多就要入自己的套，丁小雨就给成武多定心丸吃。
你那前提是啥，说出来，我尽量配合你。别说过一天快活日子，就是一年、一辈子，我也配合。
成武多的大话说早了，丁小雨的前提就两个字——离婚。
最好明天就离。真正遵循了主席老人家的指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离婚这两个字很轻，却压得成武多脊梁一下子垮塌下来。还最好明天？
你外面有人了？这么迫不及待地！成武多表情明显是尽量不配合了。
我外面有人？你干脆就说我给人当马子算了！丁小雨一眼洞穿成武多的疑虑。
没人怎么要离婚？成武多很委屈。
丁小雨叹口气，一字一顿地说，离婚是为了过一天快活日子，你不懂得。
为过一天快活日子弄到离婚，别说成武多不懂，全天下的男人恐怕都不会懂。
丁小雨的想法不需要别人懂。为别人活了二十年，谁又懂她了，起码来说成武多就没懂过她。
难道离婚除了外面有人就没了别的答案，她都友情提示成武多了啊。
想要真正过一天快活日子，就得彻底跟这个家庭撇开关系。法律意义上的撇开，而不是一时负气离家出走，那种藕断了丝还连着的撇开。
只有那样，她的快活才没半点杂质，才干净彻底。用老话说叫浑身上下不沾一丝疙瘩，跟老辈人口中的人死债亡有得一拼。
丁小雨知道别说快活一天自己死不了。就是快活十天自己都死不了。为了自己能够做到死而无憾，这一天的快活必须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离婚，就势在必行了。
只有离了婚，她才可以不再对成武文负疚，不再需要借着孩子的脑瘫来补偿谁。邬小梅说得没错，成武多过于自私了。
丁小雨的离婚，只是为了过一天快活日子。对成武多来说，属于以德报怨。你成武多不感激涕零也就算了，居然还装糊涂，还怀疑自己外面有了人。这世道，还有贤良女人的活路吗。
为了天下的贤良女人能有一条活路，为了天下的贤良女人有一天快活日子过，丁小雨必须在连喘一口气都得见缝插针的生活中打开这么一条缺口。
那可是连接通天大道的一个缺口啊。
这个缺口，在成武多身上。
成武多你表个态，我不要你懂，只要你跟我离婚，就一天，然后复婚！丁小雨坐起身子开始穿衣服。
离婚，就一天，然后复婚？成武多说，你没疯吧？
丁小雨一点疯的迹象也没有，她的表情反而比平时更加平静。成武多你用点心吧，一个疯子会有这么清晰的逻辑吗？
恰好是丁小雨逻辑太清晰，清晰得让成武多觉得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所谓物极必反，成武多愈发不能确定丁小雨离婚的出发点仅仅是为了过一天快活日子了。
不答应是吧，信不信我自杀！丁小雨口气一点也不像开玩笑，药我都买了。话音未落，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药瓶来。
成武多这才意识到丁小雨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了。她是有预谋的，而且根本没给自己选择的机会。也就是说，此题无解，如同老天爷强加于他头上的命运，同样此题无解。
只有这条路了？成武多知道这一问是画蛇添足，可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问了一句。
丁小雨不给他添足，而是给他手里添了一把菜刀，说你往我头上来这么一下，记住，要见血。
见血？
是的，离婚得有个过硬的理由吧！
想想也是，都见血了，离婚只能是不二的抉择。
成武多牙一咬，眼一闭，手哆嗦着就举了起来。 要不是丁小雨那声恨铁不成钢的提醒，他还真不知道面对丁小雨的是刀背。
记好了，轻点，见血就行，别弄得血光四溅的吓着孩子！丁小雨说完，抹一把眼泪，我给孩子吃了一颗安眠药的，你抓点紧，我们赶着上班时间去民政局办好手续。孩子由你代劳一天，就一天，你让我踏踏实实过一天快活日子。
过一天快活日子，這么一个简单的奢望，丁小雨还是靠流血斗争才换取的。手段还有点下三滥。
办了离婚手续出来。太阳很好，应景一样很快活地挂在天上，喜洋洋地。
丁小雨喜洋洋地看一眼成武多，刚要开口，成武多已经背过身子，恶狠狠弓着背，踩着三轮车蹿进了人流中。
如丁小雨所愿，成武多终于硬气了一回。
硬气得不是时候。
丁小雨本以为，成武多要祝福她一句的，哪怕是假离婚，也应该也有个姿态吧，散买卖不散交情。你成武多倒好，买卖没散，交情已经散了。
散就散，丁小雨一赌气，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倒要看看你成武多能把这一天硬气到底不，我丁小雨绝对可以把这一天的快活进行到底。如果说这之前丁小雨对快活只有一个笼统的概念，现在的丁小雨对快活有了一个具体的认知，那就是，看成武多怎样狼狈地过一天不堪的日子。
对那个脑瘫的儿子，成武多向来是袖手旁观的。不是成武多这人没爱心，而是丁小雨担心成武多做得不够，委屈了孩子，也就变相委屈了成武文。
丁小雨是以贤惠著称的女人，怎么可以让这种不贤惠的事在自己面前出现呢，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不论是小叔子成武文还是脑瘫儿子，都由丁小雨一手包揽了他们的日常起居。更多时候，成武多像是一个围观者。网上有个很流行的说法，叫打酱油的。
现在，打酱油的成武多责无旁贷地摇身一变成了盖楼的。
万丈高楼平地起。丁小雨倒要看看成武多怎么打好地基。这个地基是有所指的，那就是每天早上脑瘫儿子的洗漱和早餐。
可别小看这顿看似平凡不过的早餐，早餐前可是有一系列的准备工作的。先要给孩子擦洗身体，还要给孩子端尿端屎。孩子虽说行动不正常，但思维是正常的。为了不把尿撒在床上，孩子早就憋得膀胱鼓胀鼓胀的，只等丁小雨把自己端到卫生间褪掉裤子，那屎尿就喷薄而出飞流直下三千尺了。
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成武多会怎么样反应呢？他一定是手足无措的，一边想捂了鼻子抵挡刺鼻的气味，一边还想去找手纸给孩子擦屁股。可是孩子还在手里抱着，什么叫老水牛掉井里，有力使不出，这就是。
丁小雨可以毫无悬念地想象出这么一个场景，从不相信菩萨存在的成武多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那个千手观音充满了膜拜，他对菩萨的膜拜不是对因果报应有了多大的领悟，他艳羡的是菩萨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那些手。
哪怕只多出一只手，成武多就不会左支右绌了。
成武多的确是左支右绌了。不是因为孩子屎尿的刺鼻气味，也不是为了手里没准备手纸，他左支右绌的是，孩子在手臂中都端麻了，那屎尿竟千呼万唤不出来，有点始料不及不是？
印象中每天早上丁小雨只要抱着孩子一进卫生间，那屎尿气势磅礴的冲击声是有着出笼鸟漏网鱼的欢快的。眼下呢，连点刺鼻的气味都与他成武多没有关系吗？
成武多的耐心受到了挑战。
这孩子，不是成心为难自己吧？
这样的为难，让成武多无法接受。自己跟丁小雨，在孩子眼里区别会这么大，天壤之别呢，这是。
真正的天壤之别，是成武多这一天的生活。
正是这么一个左支右绌的开端，让成武多有点恨上那个死去弟弟的想法发生了动摇，同时让成武多自己对所谓道德沦丧的丁小雨的反戈一击感觉荒唐之至。
好在，孩子的眼神是无辜的。他吭哧吭哧地试着用力把屎尿排泄出来，很显然，孩子的努力无效。孩子已经习惯了被丁小雨无处不在的气息覆盖。成武多的气息是突如其来的一种侵略，这种侵略让孩子的心理无形中产生逆反，生理上自然而然滋长一系列的不适应，正常的排泄就演变成一种艰难的疏通。
徒劳无功的成武多好不容易把孩子抱到床上。他没跟以往一样有埋怨孩子的想法，而是慢慢梳理起丁小雨在家的一幕一幕。
往常这个时候丁小雨正喂孩子吃饭。喂一口，用毛巾擦一下，孩子很努力地吃着。
同样的无用功，丁小雨可是二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自己呢，一天还没开始，就有了度日如年般的漫长。
在这种随烟散布跟光同尘的漫长挟裹中，丁小雨的生活用苟延残喘来说都不为过，又怎么有激情应付成武多来自荷尔蒙分泌的骚扰呢。自己应该把丁小雨的善丁小雨的好都记下了都拷进头脑里了，作为下世相谢的根据。
丁小雨是抱着打酱油的心态来看成武多如何狼狈如何不堪度过这一天的。戏台是自己付出血的代价才搭起来的。别人或许怕戏台高，丁小雨不怕，她早就搬了架云梯候着呢。猴子不上场，先敲三遍锣，丁小雨可是把锣给打破了的。
是的，丁小雨不只打破了自己手中的锣，她还打碎了自己强硬的心。
抱着看成武多怎么狼狈地过一天不堪日子的丁小雨，蹑手蹑脚走进自家屋门时，忍不住暗骂了一句成武多。她有理由骂成武多，怎么可以让成武文曾经睡过的那间卧房紧闭着呢。成武文是去世了，可他的照片还在床头挂着，他的眼睛还亮晶晶地望着这个世界。
丁小雨一度认为，成武文的眼睛望的不是这个世界，他望着的应该是自己和成武多，他一定在冥冥中注视着看他们怎么补偿那个脑瘫的孩子。
那是他再世投的胎啊。
成武多这会儿有了再世投胎的想法，现在他总算明白了活着是种修行这句话了。
伺候好脑瘫孩子，应该是他修行的起步。看着孩子憋得脑门都是汗，成武多龇牙咧嘴陪着蹲出一身臭汗，也不见屙出一滴尿拉出一泡屎。万般无奈之下成武多只好起身，把孩子抱回到床上。 屙不出是吧，活人不能叫尿憋死。成武多心说，那我喂你吃，总没那么艰难吧？
油条豆浆两个鸡蛋外加一杯香飘飘奶茶，是他跟丁小雨办了离婚手续后在街头早点摊上随手买的，跟十年前那天早上成武文邀功时买给丁小雨的早点惊人地相似。不相似的是，成武多没有给孩子邀功的打算。他不嫌弃孩子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问题是，孩子嫌弃他了。
豆浆和奶茶都不适合脑瘫患儿。丁小雨平时，最多也是黏稠的稀饭。孩子的嘴巴歪斜，这种流质性的饮食是对孩子吃饭付出诸多努力的一种否定。
果不其然，成武多每喂一口，就有白花花的豆浆或者奶茶顺着歪斜的嘴角往外漫，流到下巴，再滑进脖子。黏糊的滋味让孩子感觉到了难受，忍不住伸长脖子，含混不清地叫出声来，爸爸，不要，不要，爸爸！
成武多恼了，爸爸，不要，你还很能挑三拣四啊。不要爸爸是吧，看你能要谁？你妈不晓得到哪快活去了。
话一出口，成武多就发现事态失控了，孩子突然就发了疯似的把嘴里的豆浆往外喷，把手里的奶茶往地上砸，情绪激动地说，我就要，妈妈，要妈妈快活。妈妈快活，我就快活。
成武多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身子往后一退。只顾照看前面不能照看后面的他一只脚踩在被孩子打翻的奶茶上，哧溜一下往前一仰，人就摔倒在地。
没丁小雨的日子，真就这么不堪？成武多没来由地觉得，自己跟丁小雨分手时那一刹那的硬气幼稚得可笑，好歹應该祝福她一句的。嫁给自己这么多年，丁小雨从没提过过分的要求。不就是过一天快活日子吗，送个祝福怎么说也能让丁小雨展颜一笑的。
丁小雨是很容易满足的女人。
就在成武多狼狈不堪地倒下去的一瞬间，得到满足的丁小雨及时现了身。她一把扶起成武多，半嗔半怪地说，真不知你这大半辈子怎么活的，连个孩子都搞不定。我看你啊，也就是个半大孩子。
半大孩子成武多摸着后脑勺傻呵呵揉了揉，很懂事样，没顶嘴。
丁小雨哪有闲心听他顶嘴啊，孩子一见她就伸长脖子张开手臂叫起来，妈妈，屙，妈妈，屙！
丁小雨听错了，以为孩子跟往日一样喊的是妈妈，饿，妈妈，饿。拿起油条刚要往孩子嘴里喂，孰料一股刺鼻的臭味弥漫出来，糟糕，孩子是要屙呢。
丁小雨一把掀开被子，抱起孩子就往卫生间里冲。哗一声响，像水库的泄洪闸被打开，一股屎尿汹涌而出，那阵势，要多酣畅淋漓有多酣畅淋漓。
屎尿溅落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再反弹到丁小雨裤脚上，像是开了一朵朵小黄花。丁小雨眼里一热，轻轻在孩子屁股上甩了一巴掌，要命啊，你这孩子，妈妈这是新上身的衣服呢。
孩子眼里亮晶晶地，涎水顺着丁小雨肩膀往下漫，说，我说，我要屙的，妈妈你，听错了，怎么，怎么怪我？
也是，屙，饿，自己怎么就听错了呢。
丁小雨心里酸着，嘴上却笑着。这一笑吧，岔了气，手臂上就松了劲，脚下也把持不稳，两人一起跌坐在那摊屎尿里。
听见有人倒地的闷响，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的成武多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他冲得急，没防着脚下一绊，人就直接越过丁小雨和孩子，来了个实打实的狗吃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家三口人在卫生间里你看我我看他，在刺鼻的屎尿味里爆笑起来。
有不知情的人路过，不由得侧了耳朵边聆听边寻思，这家人，这一天过得，怎么这般快活？
责任编辑 周独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