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作家正趴在电脑前冥思苦想地炮制小说。凸老板连门也没敲，就进屋了。
　　人未进，肚皮与声音倒先进来了：“哈哈，大作家，又在骗稿费啦？”
　　凹作家一听，心里就有点儿不快活：骗稿费？我骗稿费，那么，你做的那些假冒伪劣的生意，就是谋财害命了！凹作家心里有气，嘴上却打着哈哈：“喔哟，今天西边出太阳了，凸老板怎么屈尊大驾光临寒舍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
　　“什么事？”
　　“当然是好事。”
　　“什么好事？”
　　“想请您为我们凸家写部家史，顺便也好让你赚些小钱。”
　　“请我写？”
　　“不请你请谁？只有请你这位从小和我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邻居来写最合适。有关我们凸家祖宗三代的事情，有的地方，你比我还要清楚。”
　　凹作家接过凸老板抛过来的一支高级香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老实地点了点头。凸老板这话倒没有虚头，因为凸老板年轻的时候犯过法，坐过近十年牢，他家那段历史对他来说是个空白。而凹作家始终是他家一墙之隔的邻居，直到近几年凸老板发迹了，搬到郊外的别墅去住了，两家才分开。所以，凸家的兴衰起伏、喜怒哀乐、甜酸苦辣，他确实都一一尽收眼底，他自是最有资格最有条件的执笔人。
　　“怎么想起写家史来了？”
　　“有道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也快六十岁了，总算没给祖宗塌台，站起来了。所以我想请人写部家史，传给子孙后代，让他们不要忘了我们祖宗八代。”凸老板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准备怎么写呢？”凹作家听到这里，一颗心跳动的频率顿时加快了，致使有股甜滋滋的热流在悄悄地涌动：这十几年来，自己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创作的小说越来越难发表了。越来越难发表，就意味着越来越赚不到稿费了。不过，这既不能自责江郎才尽，也不能埋怨编辑有眼无珠。个中原因，谁都清楚，那就是随着多媒体时代的汹涌到来，纸质媒体愈发江河日下，有的甚至关门大吉了，从而使依靠卖文补生的凹作家的日子也越发不好过了。个中道理，恐怕小学生都知道。这年头，谁还憨头傻脑地花钱去买纸质的报刊杂志看？要看，电脑、手机上应有尽有！更让凹作家伤心的是，除了正在求学的学生、企事业单位的秘书与媒体的记者编辑们不得不打起精神与这一个个方块的汉字缠绵外，更多的人早就与一字一句的阅读方式拜拜了，手指一划，鼠标一点，说的唱的跳的舞的，国内的国外的古代的今日的，须臾间就一一尽情地展现在你眼前了！
　　小说与文学，早就成了鸡肋与奢谈！
　　下岗多年一心在家写小说的凹作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也是必然的趋势。今天凸老板找上门来请他写家史，他就暗自激动与兴奋，他晓得有稿费找上门来了。
　　所以，他在简明扼要地向凸老板了解了代写家史的基本要求后，便不动声色地直奔向了谈判的要点：“大约什么时候要？”
　　“我想赶在明年五月我六十岁生日那天前印出来。到时候我要把天南地北的亲戚朋友都叫过来，然后把这本书发下去。”
　　凹作家听了，不由得又皱眉头又咂嘴：“啧啧，时间这么紧呀？你不知道，这一阵，我刚好接了一个出版社的约稿……”
　　“皇帝也不差饿兵呢。”凸老板一眼就看穿了凹作家心底的小把戏，“开个价吧，多少钱一千字？”
　　显然，凸老板是摸过行情、有备而来的，要不，他一个整天钻天打洞、制造假冒伪劣商品的“企业家”，怎么会说出这样内行的话？见凸老板单刀直入，凹作家也只好开门见山了：“好！都邻居过几辈子了，我就豁出去了。”说着就报了个数字。
　　这回，轮到凸老板皱眉头咂嘴了：“这么贵呀！三百元一千字，太贵了！凹兄，您也清楚的，我是小本经营，虽说别墅汽车都全了，但那是我的面子工程，实际上，我也是驴粪蛋子外面光呢。三十万字，三百元一千字。乖乖，三三得九，就是十万元哪……”
　　“那你说多少？”凹作家不想听下去了，便不耐烦地打断了凸老板的话头。
　　凸老板狡黠地笑了：“凹兄，我对你们这行也有些了解的。现在，报纸的稿费，最高也是千字二十元；有些杂志，连一分钱也没有，只寄两本样刊呢。”
　　凹作家知道什么也瞒不过凸老板，就不再与对方争辩，而是叹起了苦经：“凸老板，你不知道，写一部几十万字的书，没有一年半载的时间，哪怕金庸梁羽生也别想拿下来！这要绞杀我多少脑细胞，削掉我身上多少肉？不容易呀！再说，时间这么紧，我起五更熬半夜不说，光是香烟，恐怕就要抽掉半汽车呢！你总不见得也就是千字二十元吧？”
　　凸老板摆了摆手：“二十元还是二十五元，我们弟兄之间都好商量的。”说到这里，他从两鼻孔里喷出两道浓烟，“我也实话告诉您吧，前几天，我放出风去，要写部家史，赵丝瓜、陆矮胖等几个知道了，竟都先后找到我，明争暗抢地要为我写。我一个也没答应。我就看中了你。”
　　凸老板的弦外之音，凹作家怎听不懂？赵丝瓜与陆矮胖都是自己一个镇文学社的社员，他们也正愁写出来的作品没处变成钞票呢！他们要争抢着当凸老板的枪手，完全有可能。所以，听到这里，他故作姿态地长叹口气，站起身，拍了拍凸老板圆滚滚的肩膀，以一种豁出去的口气慷慨激昂地表了态：“也罢！什么也别说了，就看我们两家相邻几代的情分儿上，这个差使我接下了。哪怕你不给钱，我也写！”
　　凸老板也激动得站起来了：“什么话！這怎么可以呢？我再穷，这二十五元一千字的报酬，还是要给的。而且是现结现清，决不会像有些报刊杂志那样，一拖就是十月半年的。凹兄不信，我俩不妨可以签个协议什么的！”
　　说到这里，凸老板竟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钞，拍在桌上：“这是定金。”
　　双方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凹作家也只好认账了。凸老板的话虽说霸道了些，倒也句句是实话。
　　于是，双方当即场在网上下载了份相关的协议，略加修改后，各自在甲乙方处签了名，按了指印，再各自揣了一份分了手。 　　有道是白米饭好吃田难种，这话一点儿不错。为了在约定时间内保质保量地完成这部凸家家史，更为了这笔稿酬，凹作家真的豁出去了。他在凸家搜罗到一定的素材后，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便整天趴在电脑前，焚膏继晷绞脑汁，不写到油干灯草尽不休息。
　　说实话，千字二十五元的报酬，是七十年代后期国家刚恢复稿费制度时的標准呀！将近半个世纪前的二十五元，是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放现在，只能买一包中档烟。这价值，还能相比吗？所以，这本书所能得到的稿费，仅是一个跑量，是多做少赚、薄利多销的跑量价呀！但是，什么都是可以跑量价的，这人的大脑思维与精神创造也能用跑量价计算吗？也就是说，这人的生命也是可以用跑量价来计算的吗？
　　当时，凹作家也曾有过拒绝的一闪念。但这笔数千元的稿费，毕竟有着一定的诱惑力，尤其是对囊中羞涩的凹作家来说，这数千元等于凹作家几个月的低保工资了。尽管付出与回报的比例太悬殊了，但有能够把自己的劳动变卖成金钱的机会，对于只会码字写文章的凹作家来说，还是极为难得的。
　　就在这样的心理支配下，凹作家写了个昏天黑地，写了个七荤八素，好几次差点虚脱瘫痪在电脑前……终于，他赶在交稿的前几天，如释重负地完成了这部可以使凸老板耀祖光宗的二十多万字的“家史”。
　　凸老板倒也守信用，稿子交给他没多久，他就一边笑眯眯地拍着凹作家那骨骼硌手的肩胛，一边如数付清了凹作家应得的血汗钱。
　　“不错不错，我都拜读了，写得基本上还是不错的。”说到这里，凸老板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说凹兄，摆渡摆到江边，送佛送到西天，你干脆帮我找个出版社，把这部家史和我家的一些照片，一起送去出版了，好吗？这方面你是行家，我可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的呀！”
　　这事倒不难，前几年，为出名，凹作家确实勒紧裤带把自己的两部专著送到一个出版社自费出版了。所以面对凸老板的要求，他自是一口答应。由于他吃透了凸老板诡异狡诈的秉性，所以他在答应时顺便做了个声明：“这事好办。我联系上出版社后，你自己去和对方洽谈。”
　　这话正中凸老板下怀，他重重一掌拍在凹作家肩膀上，差点把为写这部书而瘦得弱不禁风的凹作家给拍趴下了。
　　在多媒体的猛烈冲击下，如今的出版社，日子也不好过，大都处于摇摇欲坠的境地。所以凹作家轻而易举地便和自己原来自费出过书的那家出版社的责任编辑联系上了。对方对凹作家表示千恩万谢，凹作家则马上把凸老板的联系方式告诉了对方，让对方自己与凸老板联系。其实，这事根本不需要凹作家提醒的，凹作家刚搁下电话，那位责编就迫不及待地和凸老板通上了电话。往下的事，就不多展开了。
　　只说凸老板与那个出版社刚签订出版合同后不久，一天，凹作家忽然收到一笔银行转账，不多不少，五千元，刚好和他写凸家家史的稿费一样多。这下可把凹作家弄糊涂了：难道这凸老板的钞票太多了，忘了已和我结清账，又重复向我汇款了吗？转念一想，不可能，这凸老板之精刮呀，连大雁飞过也要拔下根羽毛做扇子的，他绝对不可能再汇我一笔稿费的。
　　凹作家正为此而颇费猜疑时，忽然手机响了，里面传来了出版社责编爽朗的声音：“凹老师吗？您好，我是小某呀，刚才我社财务向您的银行账号里转了五千元钱。这是您介绍我们做成这笔业务的劳务费。希望您以后多多关照我们，多多介绍这样的业务来……”
　　放下手机，凹作家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这也来得太容易了吧？不就拨了一个电话吗？不就介绍了一档生意吗？而之前同样一笔数字的报酬，自己却付出了整整半年的夜以继日的劳动代价呀！
　　这两笔报酬一样，但付出的劳动代价却是天壤之别的价值回报率，使凹作家顿时变成了一根树桩子，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责任编辑 郑心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