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鹤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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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里希站在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花田中。这里的向日葵田足有一人多高,绿色茎秆上顶着朵朵金黄色的花盘,宽阔的叶片被血迹染成了黑色。
  附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马里希强忍着疼痛的双腿,蹲下来屏息凝视。只见一只刺猬拱着鼻子从茎秆之间钻了出来,探头探脑地四处嗅了嗅。
  忽然,一阵汹涌的饿意像刀一样向马里希袭来。自从见到自家房屋变成支离破碎、一片焦黑的废墟以来,他已经三天粒米未进了。
  那只刺猬匆忙窜过茎秆,往一处被损毁的花田前行,它穿过灰烬,钻到七倒八歪的残花败叶之下。马里希耐心等待着,等到刺猬爬到一处空地时,他猛然跳了过去,前脚落在刺猬鼻头之前,后脚堵在尾巴之后。刺猬出自本能蜷缩成一团球状,将尖刺朝向外面。
  马里希回到家时,发现房屋已经如同蛋壳一般破碎一地,只剩一片废墟还在冒着浓烟,稻草铺的地上浸满了鲜血。他手里提着刚用陷阱套住的野兔,呆立在一片死寂当中,发疯一般扯着嗓子反复呼唤着妻子泰穆尔和女儿阿思萨。他沿着一条烧焦的印迹追去,慌乱之中,连手中的兔子也丢了。
  他不停地跑了三天三夜。渴了,就找个水洼汲水;困了,就倒在向日葵花田中昏睡。
  马里希手持匕首对准那只刺猬。在一些传说中,刺猬可以满足人们愿望。“如果你会说话,就开口吧,”他说,“开口求我饶你一命,满足我的愿望,否则,我就吃了你!”
  刺猬毫无反应。
  马里希将匕首捅进刺猬的身体,它扭动身子,扑腾着四肢,在原本满是血渍的向日葵花丛中洒下更多血迹。
  他累得没有力气再去生火,直接将它生吃了。
  这条花田受损之后形成的印迹宽敞到足以并排跑二十匹马,在烧焦压平的花丛之间,马里希发现了一只孩子手掌般大小的破布娃娃。
  这是村里的疯女孩玛格德做的娃娃之一,她总是喜欢把娃娃拿给别人,央求着换一些炖肉,或者在乐佐的面包店后面骗别人给她一块快过期的面包。有一次,马里希给了她一枚硬币,换来了一只娃娃。
  “我们辛苦赚来的钱,为什么要给那头母猪?”泰穆尔知道之后,瞪大眼睛狠狠骂了他一顿。在伊玛克达尔村里,没人愿意让这个疯女孩儿靠近自家灶台,有些村民路过她时,甚至会冲她吐口水。“傻丫头胸大到都能装酒了。”菲兹特大声调侃,惹得酒馆里的众人出爆发一阵大笑。马里希也跟着大笑不已,只在扭头看到她时才收起笑脸。
  女儿阿思萨很喜欢那个娃娃,经常会将它拿在手里,对着它唱歌,甚至用手指将稀饭抹在它嘴上,装作喂它吃饭。看到这个场景,泰穆尔的内心就会变得十分柔软。他们给破布娃娃起名“小亮灯”,女儿会将它抱在怀里,一边摇晃一边念着“小-两-当”。
  他将鼻头埋进破布娃娃,想要嗅到阿思萨身上的婴儿气息,比如乳香味、森林泥土味或者香料的甜味,但却只闻到了破布烧焦后的刺鼻恶臭。
  他强迫自己睁开湿润的双眼时,正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朝自己走来。他扔掉手中的娃娃,暗骂一声自己真傻,掏出匕首攥在身旁。他用衣袖擦了擦脸,站直了身子,像是在对来人无声地宣告:伊玛克达尔的村民从不屈服。等他看清那个人的一瞬间,马里希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寒毛直立——迎面走来的不是一个人类。
  它的个头要比常人偏高,身材如同成年男子一般,尽管全身覆着深灰皮毛,脑袋却是豺狼模样。这个生物身披青铜和皮革制成的盔甲,上面雕刻着奇异的花纹,手持一杆黑色长矛,两头都有尖锐的利刃。
  马里希曾经听说,这世间有着许多神奇生物,但之前却未亲眼见过它们。
  “愿你死得痛苦万分。”那怪物用平静而又友好的语气说道。
  “愿你死得越早越好!”马里希丝毫也不示弱,冲着对方大声喊道。
  怪物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是虚空之城的卡代斯·纳安,”它自我介绍道,“不知可否请您帮我一个小忙。”
  馬里希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怪物就那样静静候在一旁。
  “什么忙?”马里希问。
  “我必须要见……”它皱起眉头,“我不知该如何说明,我不想冒犯你。”
  “那为什么你刚才要咒我不得好死?”马里希插话道。
  “咒你?”怪物回应,“我只是和你打声招呼而已。”
  “你刚才说,‘愿你死得痛苦万分。’这不就是威胁甚至诅咒吗?我可不会感激你说出这种话。”
  怪物皱起眉头。“不,这是一种祝福,应该说是祝福的一部分,这来源于我们的祷文:‘愿你死得痛苦万分,了解神圣的恐怖和畏惧,剥除空洞的念头和幻想,直到你有资格见到骨白色的诸位天父;愿你满载荣誉下葬,名字在被遗忘之前一直受到众人传唱。’全文是这样的。”
  “哦,”马里希说,“好吧,这样听起来舒服多了。”
  “我们还是幼崽时,就学会了这些祝福,”怪物用好奇的语气说道,“你之前从来没有听过吗?”
  “从来没有,”马里希收起手中的匕首,“说吧,你需要什么帮助?我可不觉得自己能帮上什么忙——我并不是生活在这一片儿的人,只是个路过的。”
  “恕我鲁莽,但我必须要和敛尸官、埋尸人或者其他掌管此类职责的人对话。”
  “我从没听过这些人。”马里希说。
  怪物瞪大了眼睛,豺狼模样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是在消化这难以置信的消息。
  “那你们如何处理死者呢?”它问。
  “我们把他们埋在土里。”
  “要做哪些准备?需要什么仪式?”怪物追问。
  “要准备一个他们生前能买得起的木头盒子,还有一件他们生前买不起的亚麻衣服。我们会对着西风说出祭文,然后将死者和一颗石头一起下葬,那块石头将是他们灵魂的栖息之所。”虽然马里希并不喜欢这个话题,但还是沉思了许久才回答。他用袖子蹭了蹭鼻子,接着说道,“有时候,如果死者是当地名人的话,我们会在坟墓之上堆砌一堆石头。”   豺头生物重重坐在地上,托着脑袋思考良久,这才开口说道:“也許我应该现在就杀了你,然后就能看到别人怎么安葬你的了。”
  “你尽可以试试。”马里希再次掏出匕首。
  “你想让我这么做吗?”那个奇怪的生物抬起头问道。
  它的面色真诚而又平静,马里希不得不将头扭开看向别处,他看到了那个被烧焦的破布娃娃,七扭八歪地倒在花丛之中。
  “请原谅我,”虚空之城的卡代斯·纳安说道,“我不该如此鲁莽,对你多有冒犯。看来你同我一样,身负使命有待完成。在你到大限之日、化为虚空之前,请告诉我你的村庄所在何处,我会亲自前往,看看他们是怎么埋葬死者的。”
  “我的村子——”马里希感觉双眼发涩,喉咙也哽咽起来,他强压住悲恸的情绪,继续说道,“我的村子没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跑来摧毁了它。当时我正在外面狩猎,回来的时候,村子已经变成一片火海,到处弥漫着血的味道。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搞的鬼,但看起来它踩出了这条花丛之中的印迹。我猜它跑得很快,我应该很难追得上它。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追上它。”他知道这话听起来有些荒谬:区区农民,竟然要去追赶恶魔。想到这里,他咬紧了牙关。
  “我明白了,”怪物说道,“那这个东西从何而来呢?这条印迹是从北方延伸而来吗?”
  “我也不知道,这条印迹没有显示来时的方向,只知道村子变得支离破碎,这条印迹从村子里一直延伸出去。”
  “那些死去的尸体,”卡代斯·纳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把他们埋在了……木头盒子里?”
  “村里根本没有任何尸体,”马里希说道,“没有任何人的尸体。只有大量血迹和几块碎骨,猪和马的死尸全都烧成了焦炭。所以我才沿着这条印迹追踪。”他看了看脚下的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找到他们。”
  卡代斯·纳安眉头紧皱,“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尽管十分悲痛,马里希也差点笑出声来,“我之前可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豺头生物看起来有些焦躁不安。“那就是说,你也不知道这些尸体是否……有按照你们的传统妥善地安葬。”
  “我觉得没有。”马里希说。
  卡代斯·纳安朝着马里希村子的方向远眺,又望了望马里希将要前往的方向,似乎考虑什么。“我在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道前行,”它说,“虽然我身负别的使命,但是你这件事……似乎更为重要。”
  马里希看向怪物手中的长矛。“欢迎同行,”他向怪物伸出手,“我是伊玛克达尔村的马里希。”
  两人沿着烧焦的印迹来到了另一座村子,这里已被烧成一片黑色废墟,到处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却不见一具村民的尸体。马里希看到众多房屋的木料碎成了柴火大小,铁匠铺的铁砧如同一绺头发般弯曲变形,四处散落的犁头也被高温化成了一滩铁水。夜幕降临,他们在村外一棵盘根错节的山楂树下扎下了营地。狂乱的秋风夹杂着蒲公英种子、呛人的烟火味和牲畜腐烂的臭味,不停抽打着他们身旁的草地。
  第二天晚上,他们来到一座小山附近,看到山脚下有一座很大的城镇,旁边有一条蜿蜒的小河。马里希从没见过那么多的房屋,多到他几乎数不清。大部分房屋和他的村子一样,是用木头和泥土建成,其他一些则是用石头精心建造,足有三四层高,一层房屋搭在另一层房屋之上,楼层之间用直梯连接,一直搭到半空当中。城镇周边的田野里种满了小麦,在夕阳照耀下泛着金黄色的麦浪。男男女女在田里挥舞着镰刀,一边唱着号子,一边收割庄稼。
  毁坏的印迹在这座城镇前竟然绕了个弯,似乎有意避开了它。
  “也许这里防御森严吧。”卡代斯·纳安猜测。
  “也许吧,”马里希说,但他想起之前见过的满地碎木和铁水,心中依旧充满疑惑,“我觉得那里可能是纳布玆。我之前从没来过这么靠南的地方,但是哈尔德的商人总往南走,在纳布玆进货。”
  “这个城镇里的人可能知道什么,”卡代斯·纳安说,“我要去那里。”
  马里希拦住了他,“你去的话,可能会引起一阵骚乱。纳布玆的居民应该从没见过你这种生物。我去就好,你在这里等我吧。”
  “可否请你……”
  “如果他们待客友善,我会帮你询问他们如何埋葬死者。”马里希说。
  卡代斯·纳安庄重地点了点头,说道:“直面使命,直面死亡。”马里希心想,这应该也是一句祝福,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下。
  天色渐暗,收割者们将成捆的麦子高高堆在马车之上,他们唱着悠扬的歌声,依次进入那几道开启的城门。
  这里的城墙都用石头、泥土和木头垒砌而成,足有两人多高,就连各扇城门也是用钢铁铸成。但是由于修葺不善,多处城墙略有破损。马里希趴在麦丛当中,蹑手蹑脚爬到一处较矮的、堆满碎石的墙头。
  他听到了马车次第驶过城门时的嘎吱作响。最后一首歌声渐息,纳布兹男人们归家之前相互高声告别。随后,一切归于沉寂。
  马里希从麦地中爬出,飞也似的奔到墙下,爬过碎石,跳上城墙,趴在厚厚的墙头之上。他偷偷向内望去,希望没人发现自己。
  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整座城镇都鸦雀无声。就算是在自己的小村子里,傍晚时分猪哼犬吠之声,男人街头的争吵声,妇女家长里短的闲聊声,呼唤孩子回家的叫喊声也会不绝于耳。纳布兹这样一座繁华的城镇,晚上应该有饮酒作乐、街头打斗才对。每次哈尔德的商人们连哄带骗从村民那里赚足油水之后,总是感叹起自己待在南边城镇时的精彩生活。但是现在,马里希没有听到驴子叫声或者婴孩哭声,没有听到一丝咳嗽或是低语:没有任何声音打破夜的宁静。
  他翻过墙头,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沿着街边悄然潜行。走了不到十步,他忽然注意到了那些诡谲的光亮。
  这里家家户户的窗口都闪着光,但那并不是烛火或者炉火之光,而是一种冷冰冰的蓝光。
  他拖来一只箱子,放在最近一所房子的高窗之下,踩着箱子向里看去。   屋里有一个胡子拉碴的胖男人,看样子像是忙完一天的陶匠,旁边是他身材矮壮的年轻妻子,还有个十岁左右、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三人坐在低矮的木凳上,看起来应该刚吃完晚餐,餐具还收在桌子一旁(马里希闻到新鲜面包的味道,肚子袭来一阵饿意)。虽然他们还在呼吸,但是脸上却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只是木木地瞪大眼睛,微微地动着嘴唇,在蓝光的沐浴下呆呆坐着。陶匠妻子轻轻摇晃着手臂,像是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但怀中的襁褓却空空如也。
  忽然,马里希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这声音不像人类发出,只是若有似无地飘在他的耳边,就像是他自己的思想一样。伴随着摇曳的蓝光,这声音絮絮地私语着,马里希感觉自己快要淹没在这声音当中。为什么不和陶匠一家一起坐在凳子上呢?他们会热情地款待他。他可以留在这里,那声音低语着向他允诺:忘了他的村子,忘了他的悲伤。这里有新鲜出炉的美味面包,也有靠近围炉的温暖床铺。白天,他可以帮着陶匠搅拌泥浆、捏制陶土,晚上,他可以和他们一起享用面包和奶酪。听从蓝光的吩咐吧,忘了伊玛克达尔村泥泞的小路,忘了小酒馆里的佩尔丹、瘦子德里、池八以及其余众人的恣意大笑,忘了黎明时分成群公鸡的高昂啼叫。忘了泰穆尔,忘了她那苗条的身姿,如河流般柔顺的麦色秀发,圆润的双肩和纤细的腰身,还有他亲吻她时,那扭向一侧的光滑面颊。忘了磨坊之中木轮转动的嘎吱声和水花溅落的哗啦声,忘了玛格德茅草屋里铺在地上的柔软灯芯草。纳布兹的陶匠有位正值妙龄的侄女,正一心想要找位如意郎君。蓝光能为所有人带来幸福和快乐。忘了胖子德里铁匠铺的灼热火气和叮当响声,忘了那颗放在父亲寿衣之上、安放他的灵魂的绿色石头,忘了阿思萨,他曾紧紧抱在怀里的小阿思萨……
  马里希心里想着阿思萨,看着陶匠妻子空空的怀抱,立马清醒了过来。他一条腿弯曲用力,蹬离墙面,但不小心打翻了脚下的箱子,里面的苹果散落了一地。
  周围依旧静得出奇。他跳起身来,顺势将五颗苹果塞进包里,匆忙朝着纳布兹的城镇中央跑去。
  太阳已落下,城中街道在月光照耀下变得一片银白,每家每户的窗户上都透着冷冰冰的蓝光。
  忽然,他的余光似乎瞥见有个影子从身后一闪而过,他转过身,拿出匕首握在手中,但却什么也没看见。直觉告诉他,虽然没在纳布兹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也许收获五颗苹果就算最好的结果了。
  他继续前行,来到一片巨大的广场,广场上阴影斑驳。起初,他以为那些影子是这里的树木,但是走近之后才发现,矗立在那里的竟然是一座座高高的铁架,架子上是一些居民,他们被头朝下钉在上面,无数螺钉穿过他们的身体,到处都是晒干的血迹。
  附近一座高架之上,一位男子奄奄一息地呻吟着。马里希用手端起他的头,往他嘴里倒了点水,但他完全无法将水咽下,微弱地咳了几声,将水全都喷溅出来。水流顺着他的脸颊倒流下来,流过他脸上被人挖掉眼睛后留下的窟窿。
  “那些婴儿,”男人嘶哑地说,“你们怎么能让她带走那些婴儿?”
  “让谁?”马里希问。
  “白女巫!”男人低声咆哮道,“白女巫,那个杂种!如果当时我们一起和她抗争……”
  “为什么……”马里希问。
  “谎话连篇!说什么婴儿们会获得永生——又在骗人,你们这群懦夫、蓝血蛆虫!只会躲在纳布兹死者的尸体后面苟且偷生……”
  那些螺钉紧紧地钉在铁架当中。“我去找个工具,”马里希说,“你先不要……”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猫叫。
  他转过身,终于看清了刚才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影子:是一只毛色柔亮、眼冒绿光的白猫。它浑身毛发炸立,尾巴高高翘起,眼神死盯着他,口中尖叫不已,像是在对他发出警告。
  马里希拔腿就跑,白猫在他身后尖叫着紧追不舍。纳布兹在他身后逐渐化作一片影影绰绰的模糊阴影。穿过空荡的城门时,他似乎听到了一声马儿的嘶鸣。他逃进月色笼罩下的田野,沿着烧焦的印迹一路跑去。忽然,他看到道路前方有个人影,是卡代斯·纳安正侧对着他。接着他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卡代斯·纳安站在一片高高的麦田旁边,他转过头,看向马蹄声和魔鬼白猫尖叫声传来的方向。
  “快进麦田!”马里希大喊,“藏进麦田!”他从卡代斯·纳安身边跑过,一头扎进麦田之中,身后的白猫还在穷追不舍。
  马里希猛然转身蹲下抓住这只白猫,想要一手按住它,另一只手抽出匕首结束它的性命,让它永远闭嘴。但是这只白猫如恶魔般挣扎顽抗,他双手并用,才能勉强控制住它。他回过头,看到身后的卡代斯·纳安手握长矛,面色沉静地站在印迹之上,三个身穿白色盔甲全副武装的骑士,骑着高大的战马,冲他们飞驰而来。
  “你这该死的狗头,”马里希大喊,“我知道你想寻死,但是给我滚进麦田里来!”
  卡代斯·纳安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第一位骑士向他冲将过来,手中挥舞的利剑映出月亮的光辉,卡代斯·纳安跳向一侧,剑刃从他脖子旁边不足一掌处晃了过去。然而此时,第二位骑士的战马已经迎面向他袭来。
  卡代斯·纳安躲過第一位骑士的冲锋之后,旋即半跪在地,将手中长矛用力插入地面。第二位骑士绝望地猛拽缰绳,想要停下坐骑,不料为时已晚,战马在巨大惯性之下,直接栽向矛头,矛尖刺进了战马脖颈,接着刺穿盔甲,直插骑士胸膛。战马前蹄上下摆动了一阵,随后轰然倒地。
  第一位骑士掉转马头,第三位骑士也赶到卡代斯·纳安面前。这位兽人赤手空拳站在原地,放松肩膀和胸部肌肉,将头歪向一边,心中仿佛在想:终于到这一刻了吗?我要荣获死亡解脱的时刻?
  但是此时,马里希终于抓住了那只白猫的尾巴,他抡起那只白毛畜牲,向外猛扔出去,白猫发出嘶嘶的尖叫,发狂地扑腾着爪子,挠在了第三位骑士的战马脸上。
  战马前蹄高高仰起,将背上的骑士甩落下来。骑士重重摔在地上,利剑也从手中滑落,卡代斯·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向半空抓住剑柄,转身迎向最后一位还在马上的骑士。   第二位骑士摔落地面后,挣扎着从地上蹲站起来。马里希掏出匕首,从麦田里冲了出来,谁知刚好撞在对方身上。
  骑士身上厚重的盔甲撞得马里希差点喘不过气。对方身材魁梧,比马里希壮很多,他伸出一只手臂,如同一条摧枯拉朽的铁带,紧紧箍住马里希的胸部。但是马里希空出两手,将骑士头盔扭向一边。看到骑士部分脖颈暴露在外,马里希手起刀落,对方的热血瞬间喷涌而出。
  骑士倒在地上,绝望地抓住马里希,抽搐不已,甚至呜咽了一声。马里希溅得满身是血,但他的双手还环在骑士肩膀上。他的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说,对骑士而言,这种死法是种耻辱。他为自己的这一想法震惊不已,毕竟,这人可是白女巫的凶残手下,但他还是环着对方不停颤抖的身体,直到他一动不动。
  然后,浑身是血的马里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突然他想起还有最后一位骑士没有解决,吓得一身冷汗。幸好卡代斯·纳安解决了他。三位骑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两匹活着的战马鼻孔喷着粗气,蹄子扒着泥土,像是在哀悼。卡代斯·纳安从被长矛刺穿的人和马身上猛地一拉,拔出长矛。恶魔白猫也变得血肉模糊,成了红白混合的一团。一匹战马倒塌之时,恰好压死了它。
  马里希抓住最近那匹战马的缰绳,这匹战马高大威猛,他用手轻抚着它的脖子,让它平静下来。喘匀呼吸之后,马里希说:“我们现在有马了,你会骑马吗?”
  卡代斯·纳安点了点头。
  “那我们快走吧,后面可能会有更多敌人。”
  卡代斯·纳安眉头紧皱,用手指了指那些尸体。
  “怎么了?”马里希问。
  “虽然这里没有敛尸官,也没有埋尸人,但是,我所接受的训练就是为军事远征和突发伤亡举行葬礼。我带了必要工具,只需一天时间,就能为他们建好简单的坟墓。他们死得清醒而痛苦,至少要用葬礼加以补偿。”
  “你是认真的吗?”马里希说,“那白女巫怎么办?”
  “白女巫是谁?”卡代斯·纳安问。
  “那个恶魔,有人把她叫作白女巫。她之所以绕过纳布兹,是因为他们答应侍奉她,而且向她献出了村里的婴儿。”
  “我们之后再继续追踪她。”卡代斯·纳安说。
  “她就在我们前面!我们现在骑马追赶,可能还有一丝机会。要是我没猜错,那儿会有更多被白女巫害死的尸体。”
  卡代斯·纳安倚着长矛。“伊玛克达尔村的马里希,”他说,“我们就此别过。我无法说服自己遵从你的逻辑,抛下面前这三场葬礼不管。虽然你希望我们能够抓住甚至击败女巫,但是那并非我的职责所在。”他仔细打量着马里希的脸,“虽然你们并没有这种风俗,但是如果这些人未被安葬的话,就是无归魂。如果我满怀敬意将他们下葬,他们就是安归魂。虽然他们生而短暂,但是死后将永远是无归魂或者安归魂。”
  “如果白女巫的更多手下赶了过来,看到你杀了这些人,找你复仇呢?”
  无论马里希如何极力劝说,对方全然无动于衷。最终,他只好孤身一人骑上战马,迎着冰冷的白色月光上路,远离这座低语之城。
  前方再也没有花丛,再也没有田野。地平线上露出灰蒙蒙的光线,在满是苍蝇嗡嗡作响的黑色沼泽地里,照出蕨类和矮树的轮廓。那条印迹变得更加宽广,满目疮痍的土地上,足以并排容下三十匹马。这片沼泽地简直无边无际,马里希胯下的马儿小心翼翼地前行,每走一步马蹄都会陷入其中。
  月落星沉,一群白鹤悠然落在沼泽地中央,马里希从未见过这么多白鹤。它们通体亮白,优雅高贵而又悄无声息,犹如雪花飘荡在天地之间,栖落于灵魂之河。群鹤傲然而立,没有一只向他回望过去。马里希心中传出一个怀疑的声音: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阿思萨和泰穆尔身上发生了什么。
  马里希早就吃完了那些苹果,现在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现在,他必须要脱离大道,前去狩猎才行。矮树丛中,他将战马拴在一根和马一样高的黑色粗壮蕨树之上。附近稍干的土地上有兔子留下的足迹。他摸着地上的压痕,还很清晰。他循着兔子的脚印走进了沼泽地深处。
  他想起了泰穆尔,还有她的爱抚。有些晚上,她会背对着他,后背绷得如同长矛一样笔直,他们之间的灯芯草席就像冰封的沙漠,把他冻得浑身僵硬,只能裹着兽皮和羊毛毯子一夜难眠,在脑海中和妻子无声地争论。有些夜晚,她会面对着他,用那温热而鲜活的柔软肌肤紧贴着他,无声无息地在他身上摸索,像是在对他进行报复甚至炫耀——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所能拥有的,这就是我。
  然后,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些被鲜血染红,覆满碎石沙砾的灯芯草席。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起这些,让所有杂念全都随风而逝,强迫自己放空思绪,接着,在沼泽地中向前迈了一步。
  忽然,他发现自己身处一座梦幻的城市之中,站在一条由蓝色和紫色地砖铺就的大街之上。
  他诧异不已地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又站在了黑色的沼泽地里,只有一群癞蛤蟆在呱呱乱叫,找不到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
  心中有一个怀疑的声音告诉自己,他餓得神智错乱了;而另一个希望的声音告诉他,他能在这儿找到白女巫,并且杀了她。思前想后,他还是向前迈了一步,结果却发现自己仍旧身处沼泽地之中。
  马里希仔细回想了下,先向后退了一步,放空思绪后,又向前迈了一步。
  街上的地砖如同一副巨大的马赛克图案出现在他的面前——有些地砖上嵌着闪闪发光的宝石,有些上面刻着奇怪的文字,有些像是通向其他房间的一扇窗户。街边的房屋里也都贴着色彩绚丽的地砖,那些房屋像石柱一样高耸,像蘑菇一样隆起,像石蜡一样融化,有些甚至在不停舞动。他听到了喃喃的细语声,匆匆的脚步声,还有湍急的河流声。
  大街上,蓝色皮肤的行人服饰各异,有的身上披着羽毛,有的身上挂满金器,有的身上覆着团团阴影。一位身穿精美丝绸的人从马里希身旁走过。
  “打扰一下,”马里希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人缓缓抬起头,看向马里希。他前额中央有颗红色宝石,开口说话时,宝石也在不停闪烁。“这要取决于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他说,“还要取决于你是谁。对于你这种灵长类生物来说,这儿的名字是:辛扎尔坎斯楚戈尼亚-芬斯托克,因为这样对你来说比较好读。好了,鉴于你是这座城市的客人,我已经为你提供了一个免费的回答。”
  “我可以得到几样免费的东西呢?”马里希问。
  “三样。现在,我已经给了你其中两样了。”
  马里希思索了一会儿,“我想要些吃的。”他说。
  那人看起来一脸惊讶,他领着马里希进入一栋由许多旋转着的三角形构成的建筑之内,穿过一间点着烛火的黑暗房间,来到一张桌子面前。桌子上堆满了烧鸡、蛋奶沙司、薄火腿片、羊蹄皮冻、蜜饯杏脯、羊奶酸奶、奶酪、山药、萝卜、橄榄,还有用奇特香料腌制的鱼肉。剩下都是些叫不出名儿的食物,马里希见都没见过。
  “妖精的食物,我不能乱吃。”尽管马里希嘴里已经流满口水,但还是强忍着说道。
  “确实如此,但这是你从本精灵这里得到的食物,就不必有所顾虑。现在,我已经免费给了你三样东西。”精灵说完,鞠了一躬,像是要准备离开。
  “等等,”馬里希一手拿着蜜饯杏脯吃起来,一手抓了块腌鱼,“这些是免费的。但是如果我想和你进行交易呢?”
  精灵一言不发。
  “我要杀了白女巫,”马里希一边吃着橄榄一边说。他心中又冒出一个怀疑的声音,为什么要实话实说呢?万一这座城市也侍奉白女巫怎么办?但他还是强压下那个声音,问道,“你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到我吗?”
  精灵依旧一言不发,但是挑了下眉毛。
  “我有一匹马,一匹真正的战马。”马里希嘴里塞着橄榄说道。
  “它叫什么名字?”精灵问,“不知道一个东西的名字,你可没办法把它卖给精灵。”
  马里希想要撒谎瞎编一个名字,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谎。他咽下口中的橄榄,承认道:“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那好吧。”精灵说。
  “我杀了之前骑着它的那个家伙,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马里希解释道。
  “谁。”精灵说道。
  “什么谁?”马里希说。
  “他是谁。”精灵说。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马里希拿起一块山芋。
  “不,我不是在问你,”精灵气愤地说,“我是在纠正你,你刚才应该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马里希又将山芋放回桌上。
  “够了,”马里希说,“感谢你提供的美食,感谢你免费的回答,但是,我还不用你教我怎么说话。我们伊玛克达尔村的人都是这么交流的,白女巫把我的村子毁了,但不代表我就要学你们魔法之城的说话方式。”
  “我要把它买下来。”精灵说。
  “买什么?”马里希十分好奇,以至于都忘了再从餐桌上拿起新的食物。
  “你们伊玛克达尔村的说话方式。”精灵说。
  “好吧,”马里希说,“你想要它,就要告诉我,能帮我除掉白女巫的东西是什么。”
  “我有一条魔毯,它飞得比风还快,”精灵说,“我想,它是唯一能让你抓住女巫的东西了。你要先抓住她,才有机会杀了她。”
  “太棒了,”马里希兴奋地大喊,“你要用它来换我们伊玛克达尔村的说话方式?”
  “不,”精灵说,“我告诉了你最能帮助你的东西是什么,作为交换,拿走了你们伊玛克达尔村的说话方式,将它放进我们的大博物馆中。”
  马里希皱起眉头。“好吧,那我用什么才能换来你的魔毯?”
  精灵一言不发。
  “我可以拿白巫女跟你换它。”马里希说。
  “你必须要拥有你用于交换的东西才行。”精灵说。
  “哦,我一定会抓到她的,”马里希说,“这点你尽管放心。”他拿起一枚煮鸡蛋攥在手里,用力捏碎了它。
  精灵认真地看着马里希,说道:“你可以使用这张魔毯,但是只能使用三天。作为回报,如果你能战胜巫女,就要把她交给我。”
  “一言为定。”马里希说。
  他们用布条蒙住战马双眼,避免它在魔毯升空之时胡蹬乱踢。一人,一马,一精灵,站在魔毯之上,如同一阵狂风,向着纳布兹飞驰而去。马里希尽量不去俯瞰下方呼啸而过的土地,心中后悔刚才吃了蜜饯杏脯。
  他心中又传来那个怀疑的声音,他的村民现在肯定早被杀了。但是,他其实还想再次见到卡代斯·纳安,这位豺头人,算是自己最后一个朋友了。
  麦田之中立着三座一人多高的黑色石头基座,上面绘着奇特的白色符号,分别标记着三座坟墓。卡代斯·纳安就在距离三座坟墓不远的地方遭遇到了伏击。马里希不知道这位虚空之城的使者战斗了多久,只见他如同醉酒困乏一般摇摇晃晃,灰色皮毛上浸满了血汗。
  一群身穿白色盔甲的小孩正将卡代斯·纳安团团围住。随着魔毯越飞越近,马里希看清了他们灰白的脸庞和空洞的眼神。从模样来看,他们年纪至多不超过六岁,有的还在蹒跚学步,有的才只会爬行,但却全部手持匕首,其中一个狠狠抓在豺头人背后,在他背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血沟。
  其中两个婴儿已经被挡在矛尖之外,但还是用嘴叼住匕首,沿着长矛枪杆拼命想朝着卡代斯·纳安的双手爬去。其余数百只婴儿也围在他旁边,逐渐向他逼近。
  卡代斯·纳安挥舞着长矛,想将这些目光呆滞的小怪物击退。他用尽全身力气,力道大得足以击碎人类头骨,但这些小怪物只是向后滚了几下,便又咯咯笑着爬了回来,接着用匕首刺伤他的双腿。卡代斯·纳安每挥舞一次长矛,进攻速度就减慢一些,他巨大的身躯因为疲惫和痛苦而颤抖不已,差点翻个白眼倒下去。
  魔毯摇晃着向下飞到战场上方不远处,马里希趴下魔毯上面,吊着双手向这位豺头战士不停挥动,高喊着:“跳上来,卡代斯·纳安,跳!”   卡代斯·纳安抬头向上望去,随后双手横握长矛,绷紧双腿准备一跃而起。但是趁他无法还击之际,那些婴儿蜂拥而上,纷纷爬上他的身体,用匕首刺个不停。面对敌人猛烈攻击,他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在地上。
  “再低一点!我们把他拉上来!”马里希大喊。
  “我卖给你的是魔毯的使用权,可不是销毁权。”精灵说。
  马里希来不及多想,怒吼一声从魔毯上跳了下来。落在战场中央,将那些小婴儿一个接一个地从卡代斯·纳安的身上撕扯下来,扔到田野里去。忽然,他的小腿挨了几刀,那些婴儿纷纷朝他身体两侧撞来,他向后跌了一下,那些身穿白色盔甲的鬼娃娃瞬间爬上他的身体。魔毯慢悠悠地升向了高空。
  马里希拼命挣扎,但还是被一堆婴儿死死压在下面。他们用匕首刺进他的身体两侧,马里希一时之间血流不已,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忍着不叫出声来。他们揪着他的头发,扯起他的耳朵,掰开他的嘴巴向里看去,好像在玩游戏一样。一个尚未断奶的婴儿爬了过来,用鼻子不停蹭着马里希的脖子,仿佛在寻找母亲的乳房。
  阿思萨以前也很喜欢这样用鼻子摩挲他的脖子,她那时的身体也和这个婴儿一样轻盈,但她是温暖的、香香的,就像背包里的五颗苹果。她的眼睛生气勃勃,可以看到这个世界,接受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在女儿眼中,他是一位英雄,一个可以将她高高举起的巨人,可靠、温柔而又勇敢。每当泰穆尔望向女儿那双淘气的棕色眼睛时,不苟言笑的嘴角总会不由微微上扬起来,轻轻哼起童谣。
  一只匕首划破了他的脑门,让他满头是血,另一只匕首插进了他的肋骨,还有一只戳烂了他的大腿,还有一只抵在了他的肚子上面,但还没划破口子。他闭上双眼,感觉身上的重量愈发沉重了,他绷紧喉咙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根本喘不上气。
  马里希多想再抱一抱阿思萨和泰穆尔,他就要孤苦伶仃一个人死在这儿了,没有她们相伴。不对,她们是被人从他身边夺走了。傍晚时分,那小女孩会张开双臂,挥舞着手里的破布娃娃,欢呼雀跃着从田野中向他跑来,两只眼睛纯净无瑕。还有那美丽的妻子,虽然有时会生他的气,但是每当他用双手将散发着苹果香味的阿思萨高高举起时,她嘴角还是会不由露出一抹微笑。他配不上她们。
  他的脸上和身上沾满了鲜血,变得湿热而又润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匕首在自己体内越插越深,如同刺破黑暗的光。他多希望自己能够穿过那片黑暗,最后再安慰阿思萨一次。每当她在夜间醒来,总是害怕自己会被女巫抓走。现在,女巫真的来了。
  他喘过气来,强撑着张开嘴巴,抽泣着哼起了常对阿思萨唱的歌,他的歌声总能哄她入眠:
  “睡吧,睡吧,我的宝贝,
  月亮已悬在夜空,
  云彩如羊群般散去,
  你就在爸爸眼中。
  睡吧,睡吧,我的宝贝,
  狂风已经过去,
  小牛在母牛旁睡着,
  宝贝也要睡到破晓。”
  马里希从无数婴儿的重压之下抽出左手,抹去眼角的血渍和泪水,缓缓抬起头,感到一阵头昏目眩,感觉到有无数光晕在眼前炸裂绽放。那些婴儿已经一动不动,他小心翼翼地起身,将他们放在地上。
  魔毯飘了下来,马里希拉住卡代斯·纳安的手爬了上去。他坐在摇晃的魔毯上,强忍着疼痛扭头看去,那些肤色灰白的婴儿全都躺在地上,安然地睡着了,阿思萨并不在其中。
  马里希拿走了其中最小的那个,用破布和皮革将他裹住,等到确定这个小家伙不会再乱动以后放进背包里,轻轻将包挂在背上。然后,他侧躺在了魔毯上,随着魔毯逐渐升空,他像摇篮里的婴儿一般,熟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云彩在身下飘过,身上的痛楚也全然消失了。他坐起身来,看着自己的胳膊,上面的伤口全都不见了,就连之前被瘦子德里不小心用镰刀割到的老伤也不见了。“你教会了我们如何打败魔婴大军 ,”精灵说,“作为回报,我治好了你和你朋友身上的伤,这样就算两清了吧?”
  “回答我一个问题。”马里希说。
  “这样欠你的人情就算两清了?”精灵问。
  “对,我向西风起誓,我们两清了。”
  精灵眨了眨眼,表示同意。
  “他们还能变回来吗?”马里希问道,“还能再变成活蹦乱跳的孩子吗?”
  “不能。”精灵说,“他们既不能生,也不能死,既不会欢笑,也不会受伤。他们的心已经被掏出来,换成了沙子。”
  马里希感觉肩上的背包愈发沉重了。
  大地像一道鞭影在身下呼啸而过,马里希看着绿色的田野变成沼泽,沼泽变成湿地,湿地又变成牧场。白女巫留下的破坏痕迹越来越新,现在他们身下的印迹还在冒着黑烟,马里希心想,那里一定热到没办法行走。他们飞过许多满目疮痍的村庄,每一次,马里希都会将目光移开。
  终于,他们在风中听到一个声音,一个让马里希心头发寒的声音。那声音不是刺耳的哀号,不是痛苦的尖叫,不是骨头的碎裂声,也不是肉体的摩擦声,但又似乎混杂所有这些声音。豺头人竖起双耳,听得毛发直立。
  眼下这条印迹还在不停燃烧,他们飞在半空当中,看见地面上的烟尘如同浓雾一般翻滚不休。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怪物,它所到之处便形成了这条印迹。等到他们飞近时,马里希盯着眼前的怪物,脑海一片空白,一股怒气瞬间冲到了嗓子眼。
  那是一辆人肉组成的巨型战车,约有八人之高,和印迹一样宽,活人的身体部件就像被拆解后重新焊接一般,污秽不堪地扭成一团。上千只胳膊和大腿刨动着地面,还有上千只胳膊和大腿用鞭子和镰刀抽打着地面,或者在空中胡抓乱挠。人们身体上的其他部位组成了战车上的装饰部。战车顶部有一个巨型房间,白女巫也许就藏在那里。战车前面,十位身披白色盔甲、面罩头盔的骑士骑马而立。
  战车之上,坐着一只巨型无头怪物,它体型比熊还大,皮肤好似蜥蜴,肩上有两只黄色的大眼珠,肚子上长着一张大嘴。马里希几人正仔细看着,它突然喷出熊熊烈火烧向他们。精灵口中迅速念出咒语,魔毯猛然转向,但马里希身上还是感到了一股热气。马儿惊得前蹄高抬,他抓住缰绳,在它耳边低语安慰。   “可憎至极!”卡代斯·纳安大喊,“精灵,你可以帮我向虚空之城传句话吗?你会得到丰厚的回报。 ”
  精灵点了点头。
  “我是卡代斯·纳安,无尽调查团的侦察兵。请让沉默军团的指挥官,巴斯·卡德雷斯,在收到消息后火速前往此處。这里的事态已然失控,远比野人无意所犯过错更为恐怖。这里一片混乱,死者完全无法坠向黑暗,整片土地极有可能陷入堕落之境。”
  精灵额头上的宝石闪烁了一下。“传过去了。”他说。
  卡代斯·纳安转身面向马里希,“格姆鲁军团需要四天时间,方可从虚空之城抵达此处,我们可以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停下安顿,等待加入他们。”
  马里希强逼自己闭上眼睛,但还是看到了那辆人肉战车——无数的手掌、舌头、内脏、皮肤,相互交织成一座移动的大山。他还听到了骨头摩擦、挤压甚至折断的声音。他之前想得太天真了!他还以为阿思萨和泰穆尔只是被关在某处监狱,等待他去解救呢。他可真傻!
  “好吧。”他说。
  但是当他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幕让他不由地说了句:“不。”
  在他们前面,距离白女巫的恐怖战车不到十分钟路程之处,坐落着一座美丽的小村庄,在午后阳光的沐浴下,显得安静而又祥和。有二十多个年轻男人和女人列阵站在村头。其中几个男人手持利剑或者长矛,一个女子身背弓箭,其他各人则手握锄头、镰刀和棍棒。只有领头的那个女人坐在马背上,其他人都徒步而立。在他们背后很远的地方,马里希可以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是一些拖家带口的村民,有驼背的老人,也有躲在母亲臂弯的孩子——他们如同甲虫一般,朝着远处几座山丘缓步爬行。
  “下去。”马里希说。他们降落在村口的护卫者面前,对方举起了武器。
  “你们赶紧离开吧,”他说,“在那个怪物过来之前,你们能安全跑到那边的山上。你们没有见过那东西,那是一个你们抵挡不了的怪物。”
  一个黑黢黢的男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们之中有一些人就是从格拉文杰逃过来的。”
  “它分裂开了,”一个黑胡子男人说道,“派出那些小怪物,把村民们撕得四分五裂,然后把肢体融为它的一部分。你会看到同村居民的肢体,跟在你后面追。那个怪物的速度很快,远比我们要快得多。”
  “我们只需要拖住它们一会儿,”另一个男人说,“这样我们的村民就能逃得足够远了。”但他眼神和声音中仍然充满了怀疑和不安。
  “我们要留在这儿阻止它。”马背上的女人说道。
  马里希从魔毯上把马牵了下来,摘下它的眼罩,骑在马背之上。“我将与你们并肩作战。”他说。
  “欢迎。”骑马女子说道,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扯出一丝紧张的笑容。仅仅是这样,就已经美极了。
  卡代斯·纳安从魔毯上走了下来,村民们纷纷向后躲闪,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这位是卡代斯·纳安,待会儿你们会因为有他在场而感到无比庆幸。”马里希说道。
  “对待前来帮忙的朋友,应该拿出恰当的礼仪。”骑马女子对众人大声说道。接着她转头看向马里希等人。“我叫阿思萨,这里是滚石村。”她说。
  不,马里希瞪大眼睛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不,这不是我的女儿,但是,她长大后说不定就是这样。他扭头看向别处,过了一会儿,村民们也都安静下来。
  魔毯悄无声息升到半空之中,不久,地平线升起了一阵浓烟,一群骑士向他们冲来,那辆战车紧随其后。
  “是时候了,”滚石村的阿思萨说道,“现在,让敌人见识下我们的厉害吧!”
  一支箭呼啸而过,一个白骑士的战马旋即倒落在地。马里希大喊一声“驾”,胯下战马向前冲去。村民们也冲锋向前,但是卡代斯·纳安冲在最前,在两位骑士之间向上跳起,用长矛柄折断了一匹战马的两只前腿,同时用矛尖从侧面刺穿了另一位骑士。村民们手握镰刀,纷纷向跌落在地的骑士砍了过去。
  骑在这样一匹精良战马之上,让马里希感觉兴奋不已。以前,他父亲也养过一匹叫作小红腿的马,尽管父亲对它引以为豪,也精心照料,但它终究不是一匹良驹。这匹骏马有着温暖的侧腹,还有轻快的步伐。伊玛克达尔村的马里希,就这样势单力薄地对抗白巫女手下的骑士:可怜的傻瓜。
  阿思萨将鞭子挥向一个白骑士,被他躲开了。后者调转方向,朝她紧追不舍。马里希追了上去。他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了另一个骑士的马蹄声。
  阿思萨要看就要被追上了,马里希一手拿着匕首,把头低到战马耳旁,悄声对它说道:好马儿,再加把劲儿。他胯下的战马猛然加速,追平了跟在阿思萨身后的那位骑士。
  马里希双脚扣紧马鞍,低身荡在马上——地面从他头顶飞驰而过。他伸出手,用匕首划过对方马腹处,砍断了固定马鞍的带子。那个白骑士转身回头,举起手中利剑朝马里希劈过来——然后,座下战马的带子忽然松开,骑士从马背之上跌落了下来。
  马里希挣扎着在马鞍上坐直身体,此时,身后第二位骑士已经追到眼前,盔甲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这次,马里希刚好位于骑士持剑一侧,幸好他的马儿慢下了速度,否则那柄利剑早就像砍断向日葵一样,把他的脑袋砍下来,这个小农民也就一命呜呼了。
  阿思萨甩动鞭子,抽在骑士持剑的胳膊上,骑士用另一只手抓住鞭子。马里希想趁机从马鞍上跳下来,却被没坐稳的白骑士撞过来,两人一起摔落在地。
  如果地面是一块铁砧,那么那位骑士就像一块铁锤,而马里希就像一个可怜的疯女孩缝制的破布娃娃,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马蹄重重踩了一脚,疼得无法呼吸,眼前的世界迅速变得模糊起来。那骑士伸出一只铁甲拳套,嘴里发出愤怒的嘶声,朝着他的喉咙捶打了一拳,随后又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匕首。马里希挣扎着想要抬起手臂。
  接着,他看到阿思萨双手拿着皮革套索,准确套在了骑士的脖子。骑士转头向后看去,阿思萨大喊一声“驾!”,马里希的脑袋撞在敌人盔甲护膝之上,而那位骑士则被拖在阿思萨马后,在布满岩石的平原上被奔驰的快马勒死了。   阿思萨扶着马里希站了起来。她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紧紧地拥抱着他。马里希感到全身一阵疼痛,但也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她放开他,抬头望向马里希身后的村民,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了。
  马里希转过身,看到胡子男已经被数百只漫天乱抓的胳膊和大腿撕得四分五裂,肢体被慢慢地织进那辆战车。整座村子笼罩在一片火海当中,一位骑士斜坐在马鞍之上,像收割麦子一样,俯身砍倒了一个逃跑的女人。
  “不!”阿思萨尖叫着朝村子跑去。
  马里希也想跑过去,但是只能忍着伤痛、喘着粗气,一瘸一拐地蹒跚前行。阿思萨从地上抓起一支长矛,纵身跃上马背。她的头发和泰穆尔一样金黄而飘逸,马里希又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我的阿思萨,我的特穆尔……我必须要保护她。
  他失足跌倒,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傻瓜,真是个傻瓜,他的理智告诉自己:那不是你的阿思萨,也不是你的泰穆尔,她跟你毫无关系。
  他重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前跑着。前方的阿思萨已经来到了战车面前。忽然从战车之上吹来一团熊熊火焰,包围了阿思萨和她的战马。随后,那团火焰消失,露出已烧得焦黑、还冒着热气的两具尸体。
  马里希停下了奔跑的脚步。
  口吐火焰的无头怪物从战车上面跌落下来,卡代斯·纳安踩在这个怪物身上,手中长矛斜插进它的身体。但是喷火怪兽在倒下之时,转过身子喷出一柱烈火吞没了卡代斯·纳安。这位豺头人手中的长矛和全身的盔甲顷刻化为铁水覆盖全身,他摔倒在战车前面,无数手臂挥舞着将他抓进战车之中。
  马里希倒在了草地上。
  他们应该发现不了我,他心中冒出一个希望的声音。但这听起来就像林中风声吹过来的一句蠢话。马里希一身伤痕地躺在地上,这些伤痕像是一首歌,响彻他的全身。一切都逝去了,一切都没有了。没有阿思萨,没有泰穆尔,也没有玛格德;没有英雄,没有骗子,没有猎人,没有父亲,也没有马夫。微风从群山之上吹拂而下,吹动了马里希鼻子旁的草丛,一群甲虫正在草丛当中爬来爬去。
  附近传来一阵窸窣作响,一只刺猬从草丛里钻了出来,站在马里希面前。
  “如果你会说话,就开口吧,”马里希低语道,“然后满足我的愿望。”
  那只刺猬轻蔑地哼了一声。“我才不会帮你,别忘了你对特奥多做了什么!”
  马里希咽了咽吐沫。“向日葵田里的那只刺猬吗?”
  “明知故问,你这个凶手!”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有魔力!我以为他是一只普通的刺猬!”
  “普通刺猬?只是普通刺猬!”它眯起双眼,浑身硬刺竖了起来,“要小心你对一样东西的叫法,伊玛克达尔村的马里希。当你说出一个东西的名字,就是在说出它对这个世界的意义。名字要远比你想象的更为重要!”
  马里希沉默了。
  “特奥多不喜欢受人威胁,就是这样……那个老顽固。”
  “我对特奥多的事感到抱歉。”马里希说。
  “是啊,好吧,”刺猬说,“我可以帮你,但是这要牺牲你最宝贵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
  “你的灵魂怎么样?”刺猬说。
  “当然,我愿意,”马里希说,“反正我也不需要。但是,我没办法给你。”
  刺猬又眯起了眼睛。村子里面传来了几声细细的尖叫声和微弱的火焰噼啪声,也传来了好似杀猪宰羊一般的血腥味。
  “我说的都是实话,”马里希说,“村里的牧师会取出我们的灵魂放进小石头里,再把它们藏起来。他不想让我们做诸如此类的交易。”
  “是位智者。”刺猬说。
  “但是我必须要拿走一些东西才行。除了灵魂之外,你还有什么呢?”
  “你指的是什么呢?我的智慧吗?但是我还要用到它们。”
  “当然,你还要用。”刺猬说。
  “我的希望吗?不过,我也没剩多少希望了。”
  “我可不想要这个,”刺猬说,“希望是愚蠢的,怀疑才是明智的。”
  “我的怀疑?”马里希问。
  “这倒可以,”刺猬说,“不过,我要拿走你心中所有的怀疑。”
  “好……好吧,”马里希说,“现在,你可以帮我对付白女巫了吧?”
  “我已经帮了。”刺猬说。
  “是吗?那我现在是不是有魔力?”马里希站起身来。村子里已经没有了尖叫声,只剩下火焰的噼啪声,以及战车的嘎吱声。
  “当然没有,”刺猬说,“我为你做的事情,你已经听到和看到了,或许你根本没在听吧。”它摇摆着走进绿色草丛。
  马里希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它离开的背影。他用牙齿啃着指甲认真思索,却还是不明白刺猬的意思。不过,他心中一丝怀疑也没有,所以他起身大步朝着村子走去。
  半路上,他发现背包里的死婴开始不停扭动,便把它从包中拿出,抱在怀里。
  他走进已是一片火海的村庄,发现那个浑身蜥蜴皮肤、体型巨大的无头喷火怪物就在前方不远处。那怪物转过身来,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他活活烧死,他顺势把婴儿扔进了怪物的喉咙。那个庞然大物发出被哽住的声音,浑身剧烈地颤抖抽动起来,马里希从它身旁走了过去。
  那辆巨型战车看到了他,摇摇晃晃地径直朝他冲了过来,伸出数百只手臂,抓住他的衬衫、头发和裤子,将他举向了空中。
  他看向靠近自己衣领的那只手,是一只女人的手,皮肤白皙、手指纤细,一根手指上,还戴着他在哈尔德市集买的黄铜戒指。
  “泰穆尔!”他震惊地喊道。
  那只胳膊抽动了一下,突然松懈了下来,唰一下变成了白色。它张开手掌向上伸起,轻柔地抚摸了下他的脸颊,然后从战车上掉落在地。
  他认出了在头顶拽着自己头发的那双手,“面包师乐佐!”他轻声说。一双面团般柔软的手从战车上掉了下来。“希尔本和福尔本!”他大喊道,“瞎子特尔!蓝眼塞拉!”马里希颤抖地念出这些名字,那些手纷纷应声松开,随后掉落在地,那些人在战车上的其余肢体也纷纷掉落。他看到一颗蓝色的眼球从上方滚落下来,掉在了地上。   “佩尔丹,马迪德!皮尔格和他的老母亲!菲兹特——哦,菲兹特,你可别再讲笑话啦!池八和他的妻子,美丽的异域女郎!”他的脸颊湿润了。每念出一个名字,马里希的心里就会难过一下,喉咙也伴着奇怪的感觉变得沉重起来,“牧师皮兹达!胖子德里,还有离你家铁匠铺很远的,瘦子德里!”当伊玛克达尔村的所有手掌和胳膊全都掉落之后,他站在那里,再也没受到任何攻击。一双奇特的大手又朝他袭击过来,他看着那双手指甲里藏满的泥土,说道,“你是位陶匠。”那双手便从战车上掉了下来。“你是位屠夫。”他对着一双沾满鲜血的手说道,它们也脱落下来。“一位胖农民,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孩,一位祖母,一位妓女,一位地痞。”他接连说道,众多肢体纷纷从战车上滑落下来。现在,战车中部已经凹陷下去,只剩下零星一些部件还在勉强相互连接支撑着。“埃克达尔村的男女老少,”马里希说,“哈尔德、格拉文杰、田野中、沼泽地里还有滚石村的所有村民。”
  战车彻底分崩瓦解,一些部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其他一些马里希没有喊到名字的部件,也因为失去了支撑点而掉落下来,在地上扑腾不已。
  战车上面巨大房间的外皮也剥落下来,白女巫跳向空中现出真身。她有一般女人三倍之高,浑身的皮肤像骨头一样惨白,一只眼睛是血红色,另一只却是翠绿色。她的嘴里长满尖牙,头发上盘满长蛇和蜥蜴,双手聚集着闪电,张开血盆大口,朝着马里希扑来。
  在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皮绳,上面串着几只孩童手掌般大小的破布娃娃。
  “伊玛克达尔村的玛格德。”马里希说道。
  她应声变回原本的样子,头发沾满泥泞、面带捉摸不透的笑容,降落在马里希面前。
  “干得漂亮,马里希。”玛格德撩开眼前的一绺头发,看着地面,微笑着说道,“干得漂亮!哦,我太高兴了,你来了我太高兴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玛格德?”马里希问,“到底为什么?”
  她抬起头,颤动着嘴唇,紧绷着下巴。“你还好意思问我?你,马里希?”
  她缓缓伸出手,将他拉向自己,马里希被迫向前迈了一步。她将他的手背贴在她的脸上。
  “你出去打猎了,”她说,“然后你的泰穆尔,”——她念出这个名字时,似乎带有一股醋意——“她在乐佐面包店后面看到了我。这次,我没有低下头去,而是看向了她的眼睛。她张口大骂我是臭女巫。然后,其他人全都围了过来……”她耸了耸肩,“我不喜欢那样,他们又吵又挤,一群人欺负我一个。”她放开他的手,从地上捡起一颗土块,用手碾得粉碎。“所以我把他们织在一起,变成了一团更大的东西。他们确实喜欢这样,你看,他们多开心、多快乐啊,我原谅他们了,也原谅泰穆尔了。”
  无数肢体一动不动地散落在地面上,各种内脏积成了一座座小山。玛格德站在那里,双手沾满了黑色的泥屑。
  “我觉得他们现在已经玩够了。”玛格德叹了口气说。
  “怎么会这样?”马里希问,“你是怎么做到的?玛格德,你是什么什么妖怪吗?”
  “别傻了!我就是玛格徳,从来没有变过。我发现了皮兹达牧师藏起来的那些灵魂,就是这样。然后,我把他们从他家花园里挖了出来,卖给了‘解缚恶灵’。”她搓了搓手上的泥屑。
  “那……那些孩子呢?玛格徳,那些婴儿呢?”
  她再次握住他的手,但却没有看向他。她将头歪向一边肩膀,两眼看着地面。“婴儿不应该长大,不应该变得那么招人憎恨。”她用力咽了一下唾液,“我让他们变完美了,就是这样。”
  马里希顿时胸膛一紧。“现在你想怎么做呢?”
  她看向他,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现在,”她说,“就取决于你了,马里希。你要想继续斗争下去的话,我还有使不完的手段。”她挨近他,将脸颊靠在他的胸膛。她身上有家的味道:灯芯草香、烟火气味、清晨寒气还有羊奶香气。“或者,我们可以在一起。现在没人挡在我们之间了。”她搂住他的腰,“马里希,这是个全新的开始,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糟糕,不是吗?”
  一片阴影飘到了他们头顶,马里希抬起头,看到精灵正坐在魔毯之上,凝视着下方。马里希清了清嗓子,“那……也就是说,我们拥有的只有彼此了,对吗?”
  “沒错。”玛格德轻声应道。
  他拉住她的双手,向后退了一步,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属于我了吗,玛格德?”
  “当然。”玛格德脸上绽放出从未有过的灿烂微笑。
  “很好,”马里希抬头向上看去,“你现在可以带她走了。”
  精灵打开手中的小瓶,把白女巫玛格德吸了进去,然后盖上了手中的盖子。他向马里希点了点头,转身飞走了。
  伴随着一声闷响,马里希身后的喷火怪物爆炸了。
  马里希走到离村口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便睡着了。然后他醒了过来,接着呆坐在那里,随后又睡着了。他中间可能吃了些饭,也可能没吃,他也记不清了。大多数时间,他就这样盯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干枯粗糙,结满老茧,指甲里面塞满泥土。他看着微风在草丛中拂起波浪,拂过草地间散落着的石头和尸体。
  一天早晨,他醒来时,发现破烂不堪的村子里随处可见豺头人身的男子,他们身穿奇异的服饰,骑在尖耳朵的红色巨猫之上。身穿黑袍的豺头人正在制作墓碑,而那些缠着腰带的豺头人则在地上挖个不停。
  马里希走到缠着腰带的那群豺头人身旁。“我想帮忙一起埋葬他们。”他说。
  他们向他递来一把铁铲。
  【责任编辑:吴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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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晨的第一缕微风吹过嫩绿的稻草尖,亲吻铺在平房屋顶那茶色的黄麻草时,阿婆已经在屋外的走廊上了。天色未亮,但无大碍;她四十多年前就习惯了摸黑干活。只要有黄麻和工具,她就能开工。针和线,刀和粘鸟胶,它们各有用处,阿婆的巧手能随心所欲地将黄麻编织成型。线在阿婆的手中绷紧了;起初并不受劝诱,接着便一点点地顺从了她的命令。锋利的边缘偶尔会刺破阿婆的手指,她默默地将血甩到一边,动作熟稔从容、小心谨慎,绝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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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作家A. C. 怀斯专辑  第一件证物出现在了沃尔特·艾克特的桌上,就在那间上锁的办公室里,只有他有钥匙。东西用牛皮纸包裹着,上面整齐地贴着他的名字,没有寄件地址。他小心翼翼地拆开。  一块廉价的胶合板,像是从建筑工地的墙上抠下来的,上面贴着一张传单大小的海报。它可能是镇上某个活动的广告—— 一支没人听说过的摇滚乐队、一场没人去看的前卫艺术展——但它似乎没打任何广告。  纸灰扑扑的,被煤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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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后作家大卫·冯·阿尔门从13 岁开始写小说,一直以为自己的作品平平无奇,直到高三写了一篇小说被人指控抄袭,还差点因此被学校开除,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写作 水平好像比之前认为的要好(此段摘抄于作者在亚马逊上的简介)。除了科幻/奇幻作 家的身份之外,他还是一名导演、制片人、编剧,自编自导了电影《Say Goodnight》,后受雇为漫威的漫画——为他最喜欢的角色万磁王创作剧本。贝恩奇幻冒险奖(B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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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来聊一聊美国的一位大师级作家。这位大师在几十年的写作生涯中,所著科幻、奇幻作品前后共获得过二十余项世界级科幻大奖,并且前无古人地六次摘得轨迹奖桂冠。没错,他就是——等会儿,您说不知道是谁?行吧。且容在下提点一二:“火星”三部曲和“海岸”三部曲总听说过吧?哎,对,对!就是他啦。  人称老金的好先生金·斯坦利·罗宾逊出生于1952年,自读书那会便立志走上文学这条康庄大道。为什么这么说呢?您看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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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后英国奇幻作家G.V.安德森现居英国多塞特郡,是小编近年来钟爱的新秀作家之一。她擅长写短篇,虽然数量不多,但质量大都很高:《石魔像》(译文版2018 年8 期)获得2017 年世界奇幻奖最佳短篇奖;《潜往声音微弱之地》(译文版2020 年1 期)获得2019 年英国奇幻奖最佳短篇奖;《缥缈奇异之光》(译文版2020 年2 期)获得2019 年星云奖最佳短中篇奖提名。  我用妈妈留下的遗产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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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谈这部小说本身之前,咱们先来简单聊聊九尾狐。  九尾狐传说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先秦的《山海经》当中就有﹁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的记述。从各种资料上来看,至少到两汉魏晋时期,九尾狐主要还是以﹁祥瑞﹂的形象出现。东汉赵晔所撰《吳越春秋》记载了大禹之妻涂山氏女娇为九尾白狐的传说;曾为《山海经》作注的晋朝文学家郭璞也曾写过一首《九尾狐赞》称赞九尾狐是﹁有道翔见,出则衔书﹂的瑞兽。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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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作家A. C. 怀斯专辑  A. C. 怀斯身兼作家、编辑、书评人等数个身份,从 2005 年开始从事创作。作品曾发表在《克拉克世界》《不可思议杂志》等主流科幻刊物上,并多次 被收录进年度佳作。她的灵感来自很多地方——别人的闲谈、歌词、艺术创 作、媒体资讯、历史故事、旅行见闻、都市传说、鬼故事、现实生活中的未解之 谜……或者是某个乡村集市上听到的歌,或者是电影《彼得·潘》和《飓风奇 袭》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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