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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绝壁一野藤
绕过印山越国王陵,是一条幽僻的石板路。雨后山林,草木如洗。山中一株孤树舒展自在,寂寂于野,几道小路交叉隐入林中。绍兴兰亭的宁谧群山间,徐渭长眠于此。距离徐渭墓十几千米外,便是青藤书屋。遁入狭小的院落中,几株芭蕉、石榴树、淡竹依次栽植。穿过一个圆形拱门,便是天池。月门上刻有徐渭手书“天汉分源”四字。池畔一株青藤依墙攀缘而上,枝干弱细,早已丧失了盘根错节的老辣生机。
书屋在另一侧,坐北朝南,一排花格长窗装点于青石窗槛上。屋正中的堂壁上,挂着陈洪绶题“青藤书屋”的匾额。下方中间是徐渭的半身画像——这位经历传奇的旷世鬼才,此时戴帽着袍,正襟危坐于此。画像中的他目光沉实、不着悲喜,仿佛全然不在意来访者的打扰,只有两旁的楹联如若夫子自道:“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出了青藤书屋再往北走,便是刚刚落成的徐渭艺术馆。艺术馆掀角筑屋,开口造园,如大写意画般矗立于一方开阔的空间。馆前广场上,有徐渭塑像一尊。背靠苍劲恣纵的老藤,徐渭须发飘扬、姿态超然,向来者默默传达着一位奇逸狂士的笔墨精神。
时值徐渭诞辰500周年,馆内正在举办一场规格空前的主题特展。艺术爱好者们络绎不绝、纷至沓来,如朝圣般奔赴那些难得一见、被拍出天价的墨宝真迹。而馆内的徐渭如置身事外,任周遭门庭若市,他依旧把酒席地而坐,神态寥落寡欢,身侧唯有一条瘦犬相伴。
苦透癫狂前半生
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已过不惑之年的徐渭,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写下《自为墓志铭》,对自己前半生所治学问及家世进行了简要总结。
之后,他便想尽办法进行自戕:以斧劈头,以钉刺耳,以椎击肾囊,几次三番居然不死。
世人都以为他疯了,但他“狂病”发作不是无来由的。彼时,思想陈腐、戒律森严的明朝早已日薄西山。如徐渭一样奇傲纵诞、不拘礼法的士人已被社会彻底边缘化。徐渭晚年编纂自传《畸谱》,书写的几乎是他生命一落千丈的轨迹。
正德十六年(1521年),徐渭出生于浙江山阴一个趋向败落的家族。父亲早逝,生母被逐,徐渭从小寄人篱下,跟着哥嫂长大。他天资聪颖,6岁时入家塾读书,9岁时已令先生讶异其禀赋,20岁时考中秀才。一切看似顺风顺水,然而命运似乎并未垂青于他。他抱着胸中奇志、过人才略,再三向科考发出冲击,但8次乡试始终未中。为了谋生,他离乡背井来到江苏太仓,依然不得要领,只能徒劳而返。
终于,机会来了。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浙闽军务总督胡宗宪欲进献白鹿,徐渭作为其幕僚为之代笔作上表,竟受到明世宗激赏,一时名噪朝野。
更难能可贵的是,与那些只会舞文弄墨的文人不同,徐渭还深谙兵法,胸怀纵横千军万马的谋略。在沿海倭患肆虐的10年间,他屡献奇计,多次帮助胡宗宪战胜倭寇、擒获倭首,立下汗马功劳。
然而,造化弄人,徐渭的雄才大略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好运。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胡宗宪被构陷入狱,徐渭也受到牵累。既负雄才,又不肯低势就人,做他人幕僚之事遂也搁浅。
未久,胡宗宪瘐死狱中的消息传来。眼看世俗道路的成功、经世致用的理想皆成泡影,徐渭的精神状况从此急转直下。陷入迷乱的他不仅接连自杀未遂,还“甩缶”击杀继妻张氏,由此入狱7年。
可人生就是如此吊诡。未曾想,牢狱生活虽使徐渭前半生的功名尽毁,但也由此开启了他后半生的艺术生涯——他在狱中注解道家典籍、整理诗文,并常以钻研书画度日。万历元年(1573年),明神宗继位,大赦天下。在狱中度过6年、已53岁的徐渭终得以重见天日。
他年吾古不朽藤
出狱后的徐渭开始疯狂地画青藤。如宝玉之于青埂峰下的顽石,黛玉之于三生石畔的绛珠草,徐渭与青藤,早已互为表里。这一落叶缠绕藤本植物,几乎成为他一生的镜像。
徐渭晚年所作《题青藤道士七十小像》,记述了自己与青藤的生命互文:“吾年十岁植青藤,吾今稀年花甲藤。写图寿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10岁时手植一株青藤于天池旁,见其长成后,干枝壮若虬松,徐渭很是欣赏,干脆将居所命名为青藤书屋,并自号青藤道士、青藤老人。
“自从初夏到今朝,百事无心总弃抛。尚有旧时书秃笔,偶将蘸墨点葡萄。”一方面,在徐渭眼中,青藤矫然若龙的强悍生命力,是其对抗江河目下之世界的精神图谱;另一方面,“藤”所具有的老枯内涵,还担负着他“孤萤一点停灰冷,古树干藤写影拖”的生命体会。因此,青藤成为徐渭的根、徐渭的魂。虽有天池山人、田水月、山阴布衣等众多别号,“青藤”依然是他最喜爱,也是用得最多的署名。 中国文艺历来有借物抒怀、以物比兴的传统。大至山川巨流,小到草木微尘,皆可寄寓灵魂、隐藏心灵。徐渭栽植了青藤,青藤又滋养了他的生命。在党争纷乱的晚明,天性无以释放,扭曲盘结的青藤恰好映照了徐渭纠结、忧惧、向往自由却又无从解脱的挣扎宿命。
万历三年(1575年),徐渭应张元忭之请编写《会稽县志》,历时四月即成。后来,他辗转多地给朋友做幕僚,终因年事已高、病情复发,只得辞行返京。60岁时,徐渭居住在张元忭府第附近设馆授经,但不久又与张元忭决裂。此后,张元忭卒,徐渭着白衣前往凭吊,抚棺恸哭:“惟公知我!”后不告姓名而去。
万历十年(1582年)春,徐渭返回绍兴山阴。62岁的徐渭已经厌倦了在官场做一介为人利用的帮闲文人,但此时家事纠纷又起。至冬,独自居住的徐渭开始了10年贫病交加的生活。
彼时,徐渭面对诸般坎坷,已经坦然自若。这个被社会与生活双双遗弃的奇才已经不再愤懑,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奇谋壮志,也都随着他对世态的领悟渐渐消散。
他依然嗜酒,常作酣畅淋漓的写意水墨。遇权贵宴请、重金求画,他必闭门谢客、避而不见。但兴致上来,左邻右舍、亲友门生以一把菜、一壶酒就能换得他挥毫泼墨。他曾自嘲“数点梅花换米翁”。想必,他已卸去负累,寻觅到最令自己舒展的生命姿态。
畸于人而侔于天
特展上令观者蜂拥而至、人所共仰的《水墨葡萄图》,是徐渭的代表作。美术史大多援引这幅作品,作为叙说徐渭大写意绘画风格的例子。画中并无明确纪年,据研究,徐渭画此画时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就在某一天,他心中大恸,拿起毛笔将这一旷世杰作一气呵成,并在画上题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画中枝叶并不繁茂,葡萄也似分崩离析,笔墨随意疾点,顿有泥沙俱下、玉石俱焚之感。构图也非常出格,既不讲究平衡,也不讲究稳妥。葡萄的枝干被硬生生插进画面,似没有来历,也没有去向。题字亦清奇野蛮,字与字之间、文与图之间全然没有顾忌和照应。
这幅奇作,隐含了徐渭生命的放达与自由。他在笔墨中释放自我,将技法从求真的牢笼中解放,万物之形不再受控于形体,而是服从于情感的宣泄与流动。
然而这样一幅画作,在当世并未获得太高声誉。在一个奉儒家文化为圭臬,尊崇礼法、仪轨的社会,自由率真的大写意画作无疑是当时的另类。徐渭散漫无章的自由笔法,在以三纲五常为律令的时代,的确难以被主流社会所接纳。
但正是在他這些奇崛的作品中,由南宋画家梁楷开启的写意画风获得了重生。徐渭驾驭着一股内向贲张的豪气,躲避着纸上多余的编排、刻意的营造,一路驱墨纵横驰骋。他也不屑于建立宏大的背景——他的背景就是寂寥的空日广。他只是顺手揪了一串葡萄、一把藤草、几片蕉叶扔进这空旷里,任它们开枝散叶、野蛮生长。他以一种狂飙突进的破坏者的姿态,携水墨闯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中,万物之间的壁垒消失,自然造化、山林清光、天籁幽微,无不化入笔下。由此,笔墨不再是艺术创作的载体,而在压抑的社会规则中,实现了自觉突围。徐渭有意无意,构建了一个放逐万物、又容纳万物的广义山水。
当然,徐渭的才能不仅仅体现在绘画这一个方面。与解缙、杨慎并称“明代三才子”的他曾自诩:“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且不论他的个人排序是否恰如其分,其善操琴,通音律,谙经道,诗文、戏剧、书画皆有独特成就,是有目共睹的。
徐渭的草书满纸云烟、波谲云诡,完成了对前代笔法的创造性颠覆;所著《南词叙录》,为中国第一部关于南戏的理论专著,其文别开生面、顿有见地:而被汤显祖评为“词坛飞将”的杂剧《四声猿》,更是被称为“明曲第一”,对明代晚期和清代的戏曲创作影响深远。
然而,作为一个病态的天才,徐渭一方面有咫尺千里的奇崛想象,另一方面为人又“猜而妒”。他胸中有极高迈旷远的清逸之气,却又有乖张偏执、气量狭窄之弊。所以这个矛盾之人,在人生的浮沉中,终于由着其出位的生命选择,逐步走向迷失。
徐渭晚景十分凄凉,他在故乡深居简出、与世隔绝,身体每况愈下。他一生未治产业,钱财随手散尽。大约是连作画也不能了,于是开始变卖家产维持生计。不久,家中所蓄数千卷书籍也都被他斥卖殆尽,居处只余破席烂帐,最后只能“忍饥月下独徘徊”。
或许是感到自己大限将近,徐渭在死前自撰《畸谱》,诉说困苦一生。一个“畸”字,足见他对自己一生的评判。 徐渭的一生创作了大量的代笔之作。“渭于文不幸若马耕耳,而处于不显不隐之间,故人得而代之。”处于官民之间的边缘性身份,使得徐渭的代笔具有某种商品属性,他将代笔视作一种谋生的手段。他的文名,就是代胡宗宪作《进白鹿表》时确立的。徐渭在《幕抄小序》中坦言,這些代笔之作“存者亦谀且不工矣”。因为是代笔,为文造情,设情而书,所以才会“谀且不工”。通过对代作的自嘲,徐渭再次表达了对摹写真情的重视。
徐渭还具有追求平等自由的市民理想,提出“凡利人者,皆圣人也”的口号。他出身于具有经商传统的家庭,本人也以售卖书画为生。其《一愚说》将商人获利之见提高到“道”的高度,“子之言市也,其人则贾也,其见则进于道矣”,这与王阳明“四民异业而同道”的观点相通。徐渭一改传统文人对待市井平民的态度,作《赠相士》《金客》《赠余医师序》等诗文送给他人。他不仅乐于与他们交往,而且尊重他们的人格,肯定了“四民”在“道”的面前完全平等,无高下之分。
诗以咏志
徐渭一生创作的诗歌所涉主题十分广泛,既有抒情咏物、怀古哲思的,又多关注现实、反映时事的。他以诗文记录了那个时代所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
明代晚期的“倭寇之乱”持续了近12年。战争伊始,徐渭在家乡绍兴参加抗倭战斗,而后,他加入胡宗宪总督幕府,转战东南,几乎经历了整个抗倭战争。其间,他创作了大量内容广泛、思想深刻的诗歌,堪称“抗倭史诗”。
“积骸枯野草,征发倾陵阿。”倭寇所过,生灵涂炭,百姓遭受了巨大苦难。“逻卒登陴带雪藏,夜半忽闻同伴语。”在艰难的守城对峙过程中,沿海军民逐渐迎来转机。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十月,倭寇劫掠绍兴,被明军歼灭,取得“龛山大捷”,徐渭参与了这场战斗,并记录下颇具时代和地域特色的战斗场面。其中,“曹娥官渡带钩萦,仙尉乘潮上下行”的海战场景,“炮石朝飞方断岸,江天夜雪欲偷营”的炮战,都是前代边塞诗中少见的战争场面。
抗倭期间,军民一心,将士用命,可歌可泣,“夜雪不劳元帅入,先擒贼将出洄中”。军幕之下将士们奋勇争先,诗人由衷赞誉:“帐下共推擒虎将,江南只数义乌兵。”徐渭还屡次作诗颂扬戚继光和戚家军:“战罢亲看海目唏,大酋流血湿龙衣。军中杀气横千丈,并作秋风一道归。”
在徐渭的诗中,形象最生动、个性最鲜明的将领,要数会稽典史吴成器。“县尉卑官禄米微,教听黄绶着戎衣。贼中何事先寒胆,海上连年未解围。”一介微末小官于战乱之中逐渐成长为抗倭将领,令敌寇闻风丧胆。“短剑随枪暮合围,寒风吹血着人飞。朝来道上看归骑,一片红冰冷铁衣。”诗句描写杀敌归来的吴成器,将其英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令人印象深刻。
因家中世代为军籍,“少年曾负请缨雄”的徐渭,曾随武举人彭应时学习剑术,早有上阵杀敌、报效国家的愿心。
万历四年(1576年),56岁的徐渭应吴兑之邀,入宣大总督府为幕僚。出居庸关时,他充满感慨地写道:“少年曾负请缨雄,转眼青袍万事空。今日独余霜鬓在,一肩舆坐度居庸。”深入边塞以后,徐渭在与蒙古族人民的交往中,深切感受到他们的热情好客:“胡儿住牧龙门湾,胡妇烹羊劝客餐。一醉胡家何不可?只愁日落过河难。”一幅边塞和平生活的图景,跃然眼前。
此时,北地边疆一派和平景象。历经抗倭战争的血雨腥风,徐渭深知和平来之不易。相较于战争,他写下的边塞诗弘扬和平友好的主题,给人的感受全然不同,也更有价值。
徐渭的诗作还书写了明代社会生活变化演进的情形。如“土豆”和“落花生”等前代诗人从未注意到的新生事物,敏锐的徐渭也会将之记录于笔端。如他在《土豆》一诗中写道:“榛实软不及,菰根旨定雌。”而在其中一首《渔鼓词》中,他又提到“落花生”。堪称老饕的徐渭,食而知味,很多瓜果蔬菜、水陆珍馐时现笔端,如《频婆诗》《白樱桃》《土豆》《薯蓣》等诗作,好似一席丰盛的宴馔。
步入老年的徐渭,作诗时常常汲取民歌中的有益元素,与传统士大夫追求的典雅格调大相径庭。“柳条搓线絮搓绵,搓够千寻放纸鸢。消得春风多少力,带将儿辈上青天。”他在诗题里自言,“并张打油叫街语也”,点明了其诗作口语化、民歌化的创作意图。
“此际不偷慈母线,明朝辜负放鸢天”等诗句,充满了天真童趣,让人感觉轻松明快,与“碧火冷枯根”等诗句谲怪的语言风格截然不同。
徐渭内心柔软的一面,亦体现于他对花卉的偏爱。“莫讶春光不属依,一香已足压千红”,他借兰花以喻君子之高洁;“海国名花说水仙,画中颜貌更婵娟”,似说仙子超脱尘俗踏波而去。暮年时,徐渭痛悔从前执迷不悟考取功名,对花草之爱至死不渝:“因思花草犹难掇,却悔从前受一经。”
此外,徐渭还写有很多题画诗。如《题画竹》诗云:“总看奔逸势,犹带早雷惊。”嫩竹被早雷惊起,长势迅猛,焕发出蓬勃生机。《掏耳图》则充满讥讽与自嘲:“做哑装聋苦未能,关心都犯痒和疼。仙人何用闲掏耳,事事人间不耐听。”徐渭极度不满于世事,却又无法改变现实。
戏说人生
杂剧《四声猿》是徐渭戏曲创作的代表作品,给人以奇异瑰丽、荡气回肠的审美感受。《四声猿》分别由《狂鼓史渔阳三弄》《玉禅师翠香一梦》《雌木兰替父从军》《女状元辞凰得凤》四部短剧构成,自其诞生之日起,便广受关注、备受推崇,被明人王骥德誉为“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
在戏曲创作上,徐渭从自觉的市民意识出发,突出“俗”的地位和作用,将世俗生活视作戏曲的源泉和动力。他认为“越俗,越家常,越警醒”,如此才显“真本色”,从而为戏曲的发展融入了新的审美思想。
《女状元辞凰得凤》以五代才女黄崇嘏为原型。聪慧过人、文采斐然的黄崇嘏通过女扮男装参加了科举考试,后得中状元。主考官为当朝丞相,极为赏识她,欲招其为婿,黄崇嘏自知无法隐瞒女儿身,只好禀明一切,丞相顺势让她做了儿媳。
对徐渭来说,创作这部作品就像是圆了一个梦。在这部剧中,他的满腹才情、功名之心和治世抱负借“女状元”黄崇嘏这一角色全部得以实现。徐渭也在文学史上开创了女性能够通过科举考试踏上仕途的先例。
徐渭创作的杂剧《雌木兰替父从军》,首次把南朝乐府民歌《木兰诗》改编为两出杂剧,也由此奠定了后世古装戏《花木兰》和动画片《花木兰》的故事结构,让这一传奇女性的事迹广泛流传,形象深入人心。《雌木兰替父从军》里的花木兰,不仅文武双全、有勇有谋,还具有独立的意识和健全的人格,一改以往传统女性柔弱无力的形象。
徐渭笔下塑造的黄崇嘏与花木兰,生动地展示了文能经邦、武能定国的“双娇”形象,进而还得出“世间好事属何人?不在男儿在女子”这一在当时惊世骇俗的结论。这显然是对男尊女卑思想和科举取士制度的有力颠覆。
在《狂鼓史渔阳三弄》里,文字奇拔、气概豪迈的祢衡,成为曹操借黄祖之手而除之的刀下鬼。在《玉禅师翠香一梦》里,本想“打坐安心”的玉通和尚中了柳宣教的圈套,受红莲的诱惑破了色戒。但是,心怀悲悯的徐渭给他们都设定了一个美好的结局:祢衡奉召上天,升为修文郎,玉通则回到了西天佛国。
这四部短剧的美好结局,就像是徐渭在现实世界里从不曾实现的梦想。颇具才学的徐渭,一生自视甚高,怎奈命运戏人,恰如英雄失路、托足无门,其中悲愤可想而知。
《四声猿》恰似徐渭以喜写悲的自吊之作。四部剧的奇绝之处,正是现实的无希望与不可能的反照,折射出徐渭无法实现治世理想的悲苦和想要突出命运重围的挣扎。
诚可谓,人生如戏,戏说人生。
以我手,写我心——徐渭的书法艺术
徐渭是明代书法史乃至中国书法史上一位重要而特殊的人物。他学养深厚,一生经历传奇,在诗文、戏剧、书法、绘画方面都颇有造诣。在书法方面,他的行书、草书最负盛名,下笔汪洋恣肆,气象万千,为晚明书坛开了新风。徐渭本人对自己的书法也极为自负,曾表示“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而如果细细探究徐渭的书法之路,我们就会发现,成就他的,不仅是社会风尚和良师益友,还有他自己的勤奋钻研和好学深思。
狂怪的时代新风
明代中后期的江南地区,经济的发展带来了文化的繁荣。无论是士大夫、官员还是富商,都喜欢收藏并在居室中悬挂一些书画作品,以追求艺术化的生活。而随着人们生活的逐渐富裕,居住的房屋开始不断加高、加宽。为了适应大房间悬挂的需要,书画作品的尺幅不断扩大,书画鉴赏也从展卷把玩向悬挂品评发展,由近审转为远观。这一时期的书法作品往往注重视觉效果,着意体现作品整体气势的震撼,因此,作者书写时常有意夸张或加剧各种变化。
明代中后期草书振兴,这与“高堂大轴”的普遍盛行也有直接关系。传统的手卷形式因幅面较小,运笔时无法淋漓尽致地表达。而草书的一大特征就是要抒发和宣泄书法家的情感,显然,书家更愿意在便于挥洒的大幅立轴上行笔。大幅面的书画形式出现后,很快被当时的书家所接受,书家也开始积极探索新形势下的艺术创作。 社会思潮的变化,也为书法界的创新提供了思想基础。明中期以后,受王阳明“致良知”、李贽“童心说”等思想的影响,江南一带的文人士大夫开始强调个人价值和个人感受,多以狂、怪的行为来表现个性,或沽酒痛饮,或孤高傲世,更有甚者装疯卖傻。“狂怪”一时成为文化领域的风气。徐渭极富个人特色的书法,无疑受到当时社会思潮的影响,反过来又推动了文人们在书法领域追求个性之风。
书学思想:本色为贵
作为诗文、书画、戏剧兼善的通才,徐渭在各类文艺创作上的指导思想是相通的,总体来说,可以用“真”和“情”两个字概括。
“真”指的是作品中要有独属于自己的特色,即“真我”。艺术家可以从其他人的作品中汲取养分,但如果亦步亦趋,完全模仿他人,那么最终呈现的作品无疑是失败的。具体到书法上,即使是临帖这种最基本的书法功课,徐渭也十分强调要临出个性。他在《书季子微所藏摹本兰亭》中强调个人独特笔意的重要性:“临摹《兰亭》本者多矣,然时时露己笔意者,始称高手。”而他自己的书法,也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在晚明书坛独树一帜。
至于“情”,则是要“情动于哀”。徐渭反对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之风,认为在创作时应把真情实感放在第一位。我们看徐渭的书法作品,无不感受到其笔端蕴含的真挚、热烈的情感和自然生发的笔势。书画大家吴昌硕曾在评论徐渭的书画作品时赞美道:“想下笔时,天地为之低昂,虬龙失其夭矫。”这就是真情实感的力量。至于徐渭本人,曾经用“贱相色,贵本色”来概括自己的文艺观点,涂抹装扮以后的替身即“相色”,终不如“本色”之正身自然而动人。如果能够把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独特的个性在作品中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那么作品自然会拥有不同于其他人的风格,无须刻意猎奇,也能独树一帜。
书法师承:博采众长
徐渭书法面貌的形成,离不开时代风尚的熏陶,也离不开其启蒙老师和前代书法家的影响。
谈到徐渭的书法启蒙,就不得不提到“越中十子”。“越中十子”是明嘉靖年间绍兴地区的10位爱好戏曲、小说、诗歌、绘画的文人自愿结社的文艺团体。成员们虽年龄不一,科第不等,但不受长幼尊卑等繁文缛节限制,常在友好交流的氛围中切磋文艺。徐渭加入时,在“越中十子”中年龄最小,仅23岁。但正是在加入“越中十子”以后,徐渭在文艺方面的眼界大开,文学、戏曲、书法及绘画的创作才能逐步得到培养和提升,为他之后在各个领域取得成就打下了基础。
“越中十子”中,对徐渭书法创作影响最大的要数陈鹤。虽然陈鹤现存书法作品数量较少,但从同代人的评论中得知,他的楷书取法钟繇,草书取法怀素,纵横涂抹而能自出己意。缺点在于线条瘦硬,结构松散,有时僭越法度。徐渭在学书过程中,能避其短而取其意气,这正是其善学之处。
虽然陈鹤算不上著名书法家,但徐渭对陈鹤在自己书法道路上给予的帮助铭记于心。陈鹤去世后6年,徐渭应陈鹤长子之邀为陈鹤撰写《陈山人墓表》,其中提到他与陈鹤当年“雅相抱笔伸纸以朝夕,庶几称知己于山人也”。徐渭跟随陈鹤学习书法,受其影响,对魏晋书法下了不少功夫,曾自云“渭素喜书小楷,顿学钟、王”。在许多论书文字中,徐渭也会提及《黄庭经》《乐毅论》《兰亭序》等王羲之的经典作品。钟繇、王羲之书法一任自然,不拘定法,行间布白错落生动,无拘束之弊,这在徐渭的书法作品中也有所体现。虽然徐渭传世的楷书作品不是很多,但我们完全可以从中窥见钟繇、王羲之楷法的高古韵致,这与陈鹤在启蒙阶段的影响有直接关系。
在行书方面,徐渭主要取法宋代的米芾、黄庭坚、苏轼及元代的倪瓒等。徐渭认为米芾的书法有如“朔漠万马,骅骝独先”,盛赞米芾书法之潇洒爽利。直至徐渭晚年的作品,在运笔、结字及形态等方面依然体现出米芾的影响,可以说,徐渭书法之总体面貌的形成,极大程度是受米芾书法的影响。然而,徐渭的高明之处,在于他“食古”而不“泥古”。米芾自谓“臣书刷字”,徐渭则“信手扫来”;米芾行笔八面出锋,徐渭书法點画纷披。在学习米芾书法的同时,徐渭又能融入个人特色。
黄庭坚曾是徐渭早期的学习对象。徐渭的早期作品《行草书诗卷》之《天瓦庵》,字体笔画拉长而中宫收紧,带有明显的黄庭坚的书法特色。对于黄庭坚,徐渭认为其书法不够潇洒,但“书如剑戟,构密是其所长”。因而,徐渭对其进行了适合自身的改造,将黄庭坚作品中“如船荡桨”的悠扬转为纵横捭阖的豪放,超越了模仿点画形态的范畴,着意汲取那种磊落坦荡的笔意。
苏轼的书法特色是敦厚沉稳,这与徐渭的个性并不相似,但徐渭亦对苏轼有所取法。总体而言,在徐渭的作品中,学苏轼的痕迹并不明显,但依旧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如《女芙馆十咏》卷的前段,字形结构偏扁,一些字点画厚重,这些都带有比较明显的仿苏轼的意味。
徐渭对倪瓒的书法情有独钟,评价甚高,他说:“倪瓒书从隶入,辄在钟元常《荐季直表》中夺舍投胎,古而媚,密而散,未可以近而忽之也。”需要说明的是,在徐渭对文艺作品的评价中,“媚”在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徐渭认为楷书和行书“始于动,中以静,终以媚”,他曾评价赵孟頫和李邕的书法,认为“赵文敏师李北海,净均也,媚则赵胜李,动则李胜赵”。由此来看,徐渭口中的“媚”至少包含了“净”和“均”,即用笔干净细腻,字的大小、结体和布局都较匀称。他评价倪瓒的书法“古而媚”,事实上是一种很高的赞誉。
能够较好地体现徐渭在行书方面师承的作品,当属《煎茶七类》。《煎茶七类》全篇字数不到300字,算得上是我国古代茶书、茶论中的精悍短篇。此作书法用笔精到,线条飘逸,奇逸超迈,纵横流利,无一点沉浊气,米芾的险而不怪、老而不枯,黄庭坚的奇崛以及倪瓒的古雅神韵,在作品中均有体现。
在草书方面,徐渭主要取法索靖、祝允明、陈淳等书家。索靖是西晋时敦煌人,是东汉草书大家张芝的姊孙,其书法学张芝,以草书名世,尤擅章草,代表作有《出师颂》等。索靖的章草道劲古厚,历来极受重视,学章草几乎无人能越过他。徐渭在章草方面没少下功夫,曾自称:“吾学索靖书,虽梗概亦不得。”在书写狂草时,捺画也时露波形之笔,颇具章草意味,可见他已把章草化入其他书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