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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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杨玉洁。
  杨玉洁。
  杨玉洁……
  虽说有了张办公桌,其实也是半趴着,拥塞得实在是没地方挪一挪,只能弓着身子,一遍遍地签着自己的名字。这种姿势不能保持过久,时不时地站起身,又不便站起,更不好环视。这间说是街道办事处的办公室,说穿了比鸽子笼大不到哪里去。除了正副职几个头头,剩下他们这些连个小小的股级也沾不上边的普通办事员,只能扎堆着做事,挤挤挨挨的难得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空间。好在,时间一长就麻木了。不麻木还能怎么着?熬着呗。既然做不了头头,又没个更好出处,只能窝在这里默默承受。承受,对,只能是承受。逃离不成只有适应,适应不了必须承受,除了承受,啥也没得拼的,还想干啥?
  照例,又将是个“从鸡叫忙到鬼叫”的一天,弄不好又是一连串没有加班费的“白加黑”或“5+2”。杨玉洁记不清已经在多少份这种雷同得没有个性的表格上,签下了自己这个并不值钱的姓名。这些天来,签名次数记不清楚了,仿佛自己成了流水线上的某个零件,不停地重复着签名这个机械动作。身后书柜里是几摞比肩膀还要高的文件夹,里面各类迎检表格林林总总没完没了,不管知情还是不知情,不管经历过还是没经历过,哪怕这些与她半毛钱关系也没有,然而眼下她必须一一签名。
  这就是目前她要做的工作。简单而纯粹,却又是如此繁琐而累赘。你只有去做,不要问为什么,因为不会给你任何解释,只有服从。
  必须的!
  手签酸了,她不由地得停了会,望着摊在桌上一大堆五花八门的表格叹口恶气。能不叹气吗?自己这破名字,半天签了这么多,有意义吗?算哪根葱?到头来如同空气,检查的来了,能扫一眼还是咋的?没有“八项规定”那些年,办事处头儿们常去饭店,有几次还喊她跟着陪酒,最后自然要她在饭店流水账上签名。名字虽然是分分钟签下了,其实也就是作为凭证之用证明一下,结账时还要转个办公用品发票之类,她还得要签名,之后头头再一签字,财务才能走账。
  也就是说,平常没多大用处的“杨玉洁”这三个汉字,眼下,这才牛B兮兮地派上了用场。
  杨玉洁。
  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大众化姓名,不要说问度娘,就是在洪林这个县级市某乡镇派出所户籍警电脑上扫一下,也能扫出一大把。大学四年,同学们数次取笑过她。有次同学生日派对,闺蜜劝她:趁早改了吧,这名字让人一看,爹妈就是个土鳖,将来往人才市场投档案,一看就是没爹可拼。你看咱班上,那些名字起得响亮的,个个奇葩得不行。比如说冯冰清,这名字超凡脱俗、卓尔不群,同样一个姓名,家庭背景的天壤之别,能甩你N条大街。
  那天的冯冰清当场给予否定:咸吃萝卜淡操心。杨玉洁哪点不如你?奖学金助学金拿了个遍,还是团委书记,你名字起得风生水起,怎么没份?
  一席话,大家哈哈一乐。从那天起,杨玉洁认可了冯冰清的观点:路是走出来的,爹妈不能选择;年纪轻轻的有手有脚有头脑而且都是健全的,何必想着拼爹?只有自己挣的花起来才有成就感;再说了,“冰清玉洁”组合嘛,观念哪能沾上一丝杂质?当时,想到这里,杨玉洁脸上有了些潮红,心跳小有加速。到了大学毕业季,她才觉得当时自己这个想法有点OUT了,冯冰清有个省城厅官父亲罩着,地级市以下哪能留得住?没过年他就考进了省文明办。至于说那个考试是个什么形式,天晓得。杨玉洁也不去多想,何况这也轮不到她去想,她想到的是自己简历就是做得再精致,在洪林市人才市场那个发霉的柜子里,也只得享受一把东方巨人的睡狮待遇,要是没睡踏实的话,那就不知道能孵几窝小鸡仔啦……后来,杨玉洁想通了,只有通过考试谋份饭碗,管这只碗是铁的还是泥的,只要有张办公桌坐着日不晒雨不淋,有编制正式的那种倒不敢奢望,临时聘用的也只好将就着罢,你一介寒门学子,上的又不是“985”“211”大学,就是成了学霸又能蹦多高,认命吧。
  当年那场生日派对都成了遥远的梦了,要不是想起自己这个土了吧唧的名字,她哪有时间往这上面想?这半个月来,好端端的一个洪林市像是抽风似的。比如说这么一个县级市,根本没有资质办报纸电视广播之类的新闻媒体,可高瞻遠瞩的头头脑脑们,早些年居然与夏渡市委宣传部达成仪式,电视租频道,报纸塞内刊,电台买节目,于是乎洪林市民满脑子嗡嗡的都是“文明创建”,如同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一般驱之不去挥之不散。她自己这么天累下来,好几次连以身殉职的心都有了。
  自去年始,洪林市提出“六城同创”设想,“三年打基础,两年见成效”什么的,还别说,年把下来,真的拿下了“两个城”的国字号。现在,国字号文明城市创建任务八字还没一撇,创建省级文明城的任务,如珠穆朗玛峰一样横亘在全市38万市民面前。作为城区一个办事处的事业编职员,她杨玉洁要做的就是一心扑在工作上,誓与创建共存亡,做好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愣神了分把钟,杨玉洁正要继续签名,没曾想,就有人来搬她这块砖了。
  2
  这次,是陪同市物业办的工作人员前往西林新村小区,督查文明创建工作。
  放下手机,还真有点自嘲:这以后,遇到西林新村物业小区的表格,签名时心里多少还有点底,毕竟曾经“接地气”了一回。
  西林新村小区物业经理是个中年女人,姓祝,两人也曾在有关会议上碰过面。这人长得还算有点气质,自我介绍姓氏时的第一句话,总喜欢来上一句“祝英台的祝”的那种自诩,当然也有人戏谑过她,是“祝家庄的祝”。祝英也不生气,给人还是那种恰到好处的笑靥,牙齿露出来绝对是标准的八颗,不多不少,那种分寸的拿捏非一日之功。杨玉洁一进小区,就迎面看到了她那璀璨的八颗牙齿,在“物业管理人员公示栏”的墙上,折射着上午八九点钟的太阳。
  那是小区的物业公司人员介绍窗。一身深蓝色职业女装的祝英经理,照片自然是摆放在最为醒目的位置。上个月,市物业办主任检查时就指示过要立即整改,小区物业公示窗,原本只有祝英一人照片,市文明办夏冰主任路过时,就这事还点了几句。祝英闻过则改。只是这次,窗口陈列的七八张物业人员照片,也就是祝英这张有模有样,其他的一个也不敢恭维。保安老马一脸的苦大仇深,清洁工老杨像是刚刚归案的小偷……   杨玉洁寻思着,这些照片要不要重头再照一个,背后有了一声银铃般的问候。一回头,见到的正是从墙下走来的这八颗牙齿。打完招呼,祝英汇报说:他们几个都很忙,原来手机拍得都不像样,后来约了照相馆师傅上门服务,结果这些人“家穷人丑,一米四九”似的也没啥颜值,爹爹奶奶老样子,天生没脾气,拿他们没办法。
  潜在的意思里,祝英有点显摆自己“天生丽质”的资本。杨玉洁没往这上面延伸,她刚想吩咐几句,祝英却一拐弯,朝一侧绿化带里吆喝了几句。杨玉洁这才看见,厚厚的小区绿化带里,有个六十多岁的男子背着机器正削着树叶。时令进入初冬,小区绿化带种的多是景观树,一年四季绿绿的叶子,让业主们有了“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错觉。其实,这些树木也无须整齐划一,但夏冰这次做了统一要求,电视讲话时的那个样子凶巴巴的,因而各小区都在加班加点地赶进度,除了锯树清理之外,各楼道还要铲除小广告,清除陈旧奶箱、报刊箱,进行统一墙面涂刷,甚至是一些住户办喜事贴得还挺红火的对联,虽没招谁惹谁,也要统一“拿下”。
  从树叶里探出头的那个男子,一脸的枣核面相,杨玉洁就与公示栏上的保洁工老杨对上了。老杨发了牢骚:哪位头头说的?他脑子被狗啃了还是被驴踩了?每隔50米就要贴3张宣传画,那与商业小广告有什么两样?现在贴着倒好贴,以后哪个有本事揭下来?
  祝英连忙咳嗽了一声,老杨看见了她身后跟着的几位陌生人,脸上浮起了格式化的苦笑。祝英想支走他,忙吩咐道:赶紧的,喊上老马,你俩先挑选20户人家,省文明办检查组快到了,把这些人家先应急培训一下,保证不能出事。
  “杨干事,还有什么要求?”祝英突然性地来了句请示,杨玉洁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电话里她已经交待过了,这次选的20户人家,要事先交待好,确认他们的文明宣传员、法制讲解员、科普示范员等身份,做到不仅能讲得出来而且要讲出道道,还有的是要找准楼道与楼层,这些人家不能全部安排在一楼,这是多层小区没有电梯,适当也要安排几户五楼六楼的,要是检查组嫌楼上楼下的爬起来太累,不也等于是上级部门默许自己走了过场?当然了,那些楼道没有处理好的(如堆放自行车之类)住户,尽量不要安排……每栋楼里,要预备一两户能说会道的业主,就像9幢那个叫什么来着?
  “吉清明。”这回,祝英比电话里回答得还要自豪:小区老典型,半个新闻发言人。每次电视台和报社来采访,我们都把记者直接往他家带,效果保准错不了。
  吉清明没退休之前,是单位老先进。上个月,吉清明听说洪林市创下了两个国字号,一度还给“市长热线”打了褒奖电话,市文明办看到市长批示之后,想瞅个时机把吉清明作为“感动洪林”典型人物在媒体上宣扬,准备年底冲击夏渡市的“感动夏渡”十大人物或者是向更高级别的荣誉争取一下。
  夏渡市下辖五县一市三区,作为唯一一个县级市,洪林市对“国家文明城”创建工作极为重视,虽说眼下还只是争创省级文明城,但实际情况是你如果不创建省字号,哪有资格创建国字号?所以,即使不用夏冰来一招仙人指路,祝英也知道培养出吉清明这样的业主,在迎接省检这样的大型活动中所起的作用非同小可。家门口的鱼塘,谁还不知道深浅?
  偏偏这次,吉清明说戗就戗了,问明了来意,连门都不让他们进,隔着窗户嚷开了:小祝啊小祝,亏你还是个经理,小小年纪就红口白牙乱胡言,竟然让我这个老头子掺乎弄虚作假,你们还不汲取教训?当年,我可是亲眼所见,一场共产风,遭的罪齐腰深,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祝英脸色变了,连忙把这几个人引到一边,悄悄地说了句,“这两天气候反常,老爷子闹心病了,稍等,我自有办法。”
  杨玉洁听她口气,心里信了几分。为配合这次迎接省文明办的例行检查,洪林市花了血本。省文明办要求各小区提供20家住户名单,以备随机抽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等诸多内容的熟知程度,各物业小区开展了不是竞赛的竞赛,智慧频出八仙过海:有的送肥皂、毛巾、洗衣粉,有的承诺说小区验收过关后论功行赏免收半年物業费。一次会议上,夏冰还推广了某小区经验:各单位可抽调退休人员成立巡逻队日夜轮岗,佩戴红袖章巡视各家卫生责任区;青年人组织志愿者队,全天候上街巡逻。
  如此一来,洪林市的大街小巷,市民们常常会看到一批批戴着红袖章的队伍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有熟悉的路上撞见了,说话的神态鬼戚戚的,如同当年的地下党人员接头对暗号一般。
  祝英打了个电话,分把钟工夫,折过身来再次喊吉清明开门。如同变魔术一样,吉清明态度便来了个反转,“祝经理,还有这几位领导,刚才我没听明白。怎么想不通呢,还能老糊涂了不成?你想啊,关键是大家都这样搞,你若不这样搞,到头来还要返工,发不到奖金不说,弄不好还要倒扣钱,像我家小叶他们也跟在后面扣钱,不就是打个秋风嘛,何苦较真?”
  祝英忙笑着附和道,“吉伯伯,你这样想,我们小区都要像您老学习了。你看看她———”说完,把杨玉洁往前一推,“多么秀气一位小姑娘,为这事忙得连个男朋友都没时间谈……这次,她的实习期能不能过关,就靠您老这一句话了。”
  “我懂,这一大把岁数了,还能活回去了?”吉清明送他们几个出来,又加上了一句:“放心,祝经理,还不是老一套?不管上面来的是什么样的人,只要问到我,那就是五个字:尽往好的说。”
  “这就对了。”与吉清明道别之后,祝英的眼神向市物业办主任闪了一下,那里面有了种嘚瑟的神色。杨玉洁倒有了些纳闷,想解释一下自己的实习期早就过了。祝英看出来了,忙说:别当真,那是哄老人开心的,要不然———
  “不然什么?他还不是担心扣叶克彬的工资?叶克彬,是不是西城所的那个老叶?”冷不丁,跟在后面的市物业办主任问了一句。
  “就是那个叶所长,老吉的女婿。”祝英一笑:刚才,我让叶所给老爷子打了个电话。叶所也干脆,说这事包在他身上,这次迎检,他们一家几口全搭进去了,要是到头来闹一个吃力不讨好,扣掉的奖金加在一起,他们家还不是让人心疼的一笔数字?   一说到电话,杨玉洁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机一直是静音,别是办事处有什么事找不到自己,那就麻烦了。掏出了手机一看,上面果真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只是一个手机号,还是省城区号。再看,还有一条短信,也是这个号发来的:玉洁,这是你的手机么?过几天,我来夏渡看你,在吗?
  杨玉洁有些愣了,“省城的,认识我?谁呢?”一时她又想不起来是谁,于是就随手回了个短信:你是谁?
  “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对方倒是很快回了,却玩了一把情调。
  杨玉洁被逗乐了。现在,类似这样的诈骗短信太多了,也不知道自己的信息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她想了想,决定调戏一下骗子的情绪,于是,手指轻点了几下: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你是为了谁……
  3
  迎接省文明办的例行检查,作为洪林市近期的一项压倒性工作,让部分服务类型的市直单位的工作程序都有点紊乱了,特别是那些抽调人员加强到迎检岗位的,不得不减少了窗口服务时间,有的干脆停办了部分业务。遇上群众闹意见时,单位回答得理直气壮:牢骚话哪个没有?直接找市长去,要么就打市长热线!
  叶克彬所在的西城派出所,面临的也是这么个状况。一大早,他就带着几个警员上了复兴路大街巡逻,主要任务是协助交警,管一些行人过马路闯红灯、电瓶车逆向行驶之类的违章行为。
  复兴路大街是洪林市的主干道,四大班子还有相当一批市直部委办局,都坐落于此,因而也被称之为“官街”。这条官街,牵扯了夏冰过多的注意力,单是栏杆、垃圾桶、路灯杆、橱窗等物件,几天前他就协调好了市政、环卫、公安等有关部门,一大早分别派出人力擦拭搞卫生,连派出所这样的单位也没闲着。叶克彬今天的任务,先是协助交警疏通路面,一过八点半,任务就要自行转变成安保工作,因为那个时间段,省文明办负责带队的王德水副主任,将率领检查组莅临。以洪林市市长的要求,那就是:复兴大街上的地面,用白毛巾也擦不出一絲灰尘,哪怕一只馒头掉在地上,捡起来照样能吃……
  与戴红袖章巡逻相对应的是,一夜之间,大街上冒出来好多警察,雨后春笋般,真不知他们平日里是不是一直在地底下潜伏着。有经验的市民不用打听,就估计是省里的暗访组这些天该过来了。一些老旧小区,本是不宽的路面,两侧划了方格子,打上停车标志。于是乎,剩下窄窄的中间路段上,不管消防车是否过得去,也一律被喷上了“消防通道”字样。有的业主晾晒的床单花花绿绿,由于没有按照统一晾晒时间表执行,也被小区物业责令收回;有时小区物业顾不上回收的,各小区都有相关单位戴着红袖章的志愿者上门劝阻。市区各主要交通路口,由从各单位抽调来的戴着小红帽、箍着红袖章的青年志愿者轮流站岗。这些人也不大熟悉交通规则,远看他们挥着小红旗的样子,如同一只只站立的招财猫似的。夏冰还协调市委宣传部,派出了洪林市几家媒体的多路记者,一时间洪林市各大新闻媒介全力配合,本市新闻几乎滚筒式播出着全市上下打响“省级文明城”攻坚战的各类报道。
  这一切,有些是杨玉洁知道的,但更多的是她所不知的。为了迎接这位要求苛刻的王副主任率队的省文明创建暗访组,洪林市风声鹤唳。市领导数次带队到兄弟城市取经之后,就在电视讲话中指出强调要求了若干天:洪林经济如何发展?只能是靠招商引资,各城市都是大差不差的,我们凭什么招商引资?只要打出富有洪林特色的招牌,那就是“六城同创”。一个国字号文明城的名片,就能解决许多意想不到的难题……
  “老大难”,老大一抓就不难,全市上下闻风而动,特别是省暗访组即将入住的蓝天宾馆那一带,责任包干的市文广新局更是有苦难言,全局加上聘用的只十几号人,结果是他们局长亲自带头,领着一班人早上六点就撒网式地蹲守着,盯着地上的烟头与垃圾,甚至于沿路几家洗头房也被一一提前打过招呼,“这些天见到陌生口音的外地人,宁可少做生意,也不要惹是生非。”除此之外,市里几大通信运营商,动辄就往用户手机里群发有关要求,一些上了岁数的人私底下说:这种“严防死守”的架势,快赶上2003年非典那会儿了;这要是战争年代,难道还要在村头挂口大钟,设个消息树烽火台什么的?
  然而,让洪林市没有想到的是,这天直到天将黑尽,省文明办工作检查组王德水组长一行,却迟迟没有到来的蛛丝马迹。
  4
  其实,王德水早有自己的打算:权衡再三,他舍弃了洪林市预先为他们安排入驻的蓝天宾馆,而特意绕到城北角的海云宾馆。
  这一切,是他们委托一家旅行社牵头落实的。为了回避洪林市的热情服务,暗访组一行乘坐的是一辆旅游中巴车,线路是从邻市一个著名风景区过来,从而绕开了早在洪林市高速收费站笑脸恭候的分管副市长与夏冰等一干人马。
  由于是半夜入住,王德水要求暗访组一行早点休息,翌日一大早分头展开行动,来个突然袭击。出于保密,他还要求所属人员关掉通信设备,仅留冯冰清一人的手机保持畅通,以便与省城及时联络。
  之所以选择让冯冰清开机,是因为冯冰清年纪轻轻的,与下边各县市几无人情交往。前些年,特别是到了岁末年初,时不时地就有从下面各县市寄来的“包裹特产”堆在门卫室,王德水观察过多次,这其中没有一个是寄给冯冰清的。还有一个就是,原本小冯是派往另一个县级市的,来洪林之前,王德水临时做了调整,把他从另一路抽调过来。原以为他会不大情愿,没曾想小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冯冰清之所以如此爽快地答应,其中还有一个缘故,那就是他打听到自己的大学同学杨玉洁就在洪林市。这次听说王副主任调他来夏渡市洪林,心里波澜顿起:几年没见,得抽空找一找杨玉洁。
  大学毕业这些年来,时不时地,他总有寻找杨玉洁的想法,只不过并没落实到实际,更多的只是在网上百度或是搜狗看看。前一阵子,百度时看到她出现在洪林市某乡镇“三支一扶”的名单里,冯冰清还替她惋惜了一阵子。过了一段时间再搜,她的信息还是那么多,似乎不显山露水,所有的信息都停滞不前;有次省里开会,夏渡市文明办的一个下属还帮他查实了,说真有这么个人,“三支一扶”结束之后,进了洪林市一个街道办事处。这次,冯冰清就想着,他们暗访组下来,要是能见到老同学,也不枉是一大弥补;要是检查时能抽到她所在的街道办事处,那种见面的场景,美国大片里怕也是没出现过。为此,他还在出发之前特意打了杨玉洁的电话,遗憾的是对方没接,发的短信也被对方调侃了一番。   王德水率领的这一组,成员有十几个人,只有冯冰清与丁丁这两个是90后小鲜肉。前往洪林的旅游中巴车上,他俩就是邻座。一路上,王德水闭目养神,从省里其他部委办局抽调的几个人,话题接上路子之后,大家最关心的都是职务晋升,几年了该动一下什么的。横向比较起来,有几个觉得自己坐了牛车,几经盘算,调到副处、正处怕是要等上N个五年计划。如此一来,冯冰清与丁丁两个晚辈,在这方面自然也不好插话,何况还有王副主任一路同行。
  车子进入洪林市境内,路旁整洁有序的卫生状况明显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就连王德水也端坐起来,对着不断往后闪过的风景指指点点。忽的,车子拐了个弯,进入一段山区公路,王德水的表情猛然起了反转,对着散在公路两旁的垃圾桶指指点点起来。
  应该算是靠近省道的一个山区自然村,也不知从哪个路段开始,先是断断续续,继而是成批量的绿色垃圾桶,三五成群三三两两地排列在道路两旁,如同迎接他们的礼兵。只是这些半人高的礼兵们脸上灰蒙蒙的,扎堆似地立于公路两旁,远望如两列相向行驶的绿皮火车,居然有那么多没完没了的车厢。丁丁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几个人边看边大呼小叫着:下面真敢搞,路上摆放这么多垃圾桶,像是幼儿园小朋友摆放的小凳子,一户人家怕是要摊到一个了,这个村子看起来也没有多少户人家,怎么会有这么多垃圾桶?
  大多人感到一脸迷惑,王德水也没吱声,因为这件事他也知道一些。去年入冬那会,也像是这样一个季节,省里就收到了洪林市民的举报信,说是市里某部门领导借“六城同创”之机,向乡镇摊派“垃圾桶”,有的偏远村子几乎是两三家就摊到了一只。村子里的垃圾大多是作了农用肥,这些垃圾桶平时堆放在路旁成天空着,承接的基本上是雨水沙尘,负责运收垃圾的车辆常常十来九空,他们担心是不是这里面存在巨大的权力寻租和商业贿赂?当时,省领导批示后转到文明办,王德水也带人下来走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举报信中所说的那种现象。这次他们绕道进入洪林,没曾想还是误打误撞地看到了部分真相。看来,洪林市申报省级文明城的暗访工作,还真不能马虎。所以,王德水要求小组的所有组员,半夜里入住海云宾馆,就是为了减轻打扰并虚晃一枪,好赶在第二天一大早,各自带上微型拍摄设备,按照规定动作来一场实打实的现场调查。
  这次,暗访组的规定动作抠得很细,内容大致有30多项:行人是否闯红灯,上班时间内是否吃早点或是闲聊,单位是否有人工作时间上网或是QQ聊天,有无打手机游戏或是玩微信的,各类环境检查甚至还包括24个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市民抽样调查问卷……这一摊子的内容,怕是要写满几十张A4纸。当然,这样的暗访抽查也许会挂一漏万,但暗访自有暗访的规矩,不管怎么说,各县市都在拼了命地迎检,你要是撞到枪口上那就是你的命了;话说回来,要是存心奔着问题而来,哪只鸡蛋还挑不出骨头?
  因为有了事先安排,一行人进入海云宾馆的住宿手续办得顺利快捷。匆匆进驻之后,王德水吩咐尽快休息,明天一大早各自行动,趁洪林市接待一方还没上班之前,先在市区大街上抓几个现行再说。
  职场办事,向来中规中矩。这一行十几个人,有职务高低之分,王德水住大套单间,其他人住标间,最后剩下的两个标间一时也不好合并,王德水吩咐丁丁住了一间,还有一间给了冯冰清。这两间都安排在王德水的对门,以便有了事情好招呼大家。
  安顿下来,已近子夜。冯冰清一时还没睡意,他调出了手机上的那条短信。老同学,山不转水转,世界就是个小村庄,待会儿要是见上了,或者说真的是抽查到你所在的地盘,届时你可要聪明点,还像现在这样装,装得大家彼此不认识才好呢。
  想到这,冯冰清不由地笑了笑,大学时期杨玉洁的脸庞又浮现眼前,“大家当时还调侃我们俩是冰清玉洁组合,当时你却一再拒绝,还说怎么可能?有什么不可能的……”冯冰清的心头有了些骚动,他斜靠在床头,意象中像是杨玉洁到了门口轻声敲门,还问了声,“省领导下来视察,有失远迎,多有冒犯……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冯冰清下意识地说出了一句,正准备下床,猛然,房门被人重重地敲了几下,伴着一名女子的哭声。
  “谁?”冯冰清一惊。
  “快开门,救救我。”门外的女声,让他听不真切,耳畔只是对方一个劲儿地捶门。
  门开了,是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丁丁,连平时挺拔巍峨的那副E杯罩的胸罩也没穿戴,一路惊吓着小跑过来,睡衣兜不住的胸部,呈现出波涛汹涌的架势。要不是满脸梨花带雨的哭相,冯冰清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才好。
  其他几个房间的门,先后在这一时段打开了,连同王德水也是一脸怒气。原来,丁丁刚一入睡,脸部就被什么划醒了,一开灯,睁眼一看,竟然是几只肥硕的蟑螂正在床头爬行,还有一大群老鼠也在床底下闹腾起来……
  不用王德水发火,冯冰清也无法冷静了,文明创建,卫生占的分值是大头呢。一气之下,他打了几个电话,总台也没反应,跑到一楼吧台去理论,对方一副待理不理:省城来的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当你们是京城来的呢。我们这里是洪林,一个小县城,哪能跟大省城相比。要不是我们王总打过招呼,这么便宜的住宿价,你们上哪儿住去?
  “我们是从省里下来……”话快到嘴边,冯冰清还是咽了回去,连忙想起来据理力争。可吧台小姐那薄薄的嘴唇如同剪子一样,三句话没说完,居然当场报了警。没一会,就有几名警察过来了,这其中就有一身便衣的叶克彬。
  按照惯例,叶克彬要检查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份证。看到其中登记的一个人的名字是“王德水”时,他顿时一惊,连忙轻轻地对服务员一摆手,一转身,向客人满脸堆笑,“大家受惊了,真不好意思。这事由我来负责,请客人们先好好休息,明天会有卫生、消防等单位来进行综合整治……如不满意,明天安排调换一家宾馆,这事,我來负责。”
  看到冯冰清上了楼,叶克彬掏出手机。不一会儿,夏冰带人来了,当他一看到登记入住的“王德水”那人的照片,气得一拍桌子,手指快要指到了吧台小姐的鼻梁:去,把你们老板叫来!别管睡没睡,只要人还没死,就让他活着过来见我,还愣个着头?快去!   5
  第二天一大早,祝英就接到指示,由市直机关各单位组成的青年志愿者,将在上班前一个小时之内,奔赴各小区打扫卫生。
  西林新村小区,早有好几拨戴着红袖章的机关干部,扛铁锹的拿扫把的散在广场上,有的单位还扛着青年志愿队的红旗,报社几位记者一边忙着照相,还辅导着几个模样俊俏些的女青年,戴着“门前三包志愿者”的红袖章,摆着各种pose。加上有手机拍照的,一时间,照相的比干活的还要多出几个。与此同时,平常小区里拥堵的私家车占道,也一一清除出来,“消防通道”四个刚刚刷上的油漆大字,在晨光里散着清冷的光,路过小区上学的学童,嘴里正三五成群地背诵着24字价值观……小区门口的景观绿化带上,摆上了刚从乡下苗圃里调来的鲜花,姹紫嫣红的,显得特别喜庆。
  祝英接到的指示,一方面是市物业办的,还有一方面来自街道办事处。其实,小区文明创建,本身就没有街道办事处多少事情,但现在的状况就是这样,市里不管什么事,最终还是落户到了杨玉洁她们头上,正所谓是:上头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一个办事员,你的职能不仅上传下达,而且还要起到桥梁和纽带作用,也就是说,不管什么工作,到头来都是由你这个街道办事处的小办事员去落实。说是容易,其实也只有办起事来,你才知道这其中难处,稍有不慎就要遭遇打脸,有痛了还没处可说。因为你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上头有火你得忍着,群众有怨你得听着。有时,她也心生怨气,这里的所有工作,一个中专生或是高中生的知识储量就绰绰有余,自己四年大学本科,所学的一项也用不上,这样无用武之地的用不了几年,只有全部荒废。如此说来,四年大学岂不是白上了?
  比如说现在,杨玉洁急需祝英要办的头等大事就是:在西林新村小区找出20户人家,每家出一户代表,随时迎接省文明办暗访组的抽样调查。
  与祝英一样,杨玉洁也有疑虑,摆在面前的严峻问题是:暗访组会不会到小区里来?他们真的会进门入户进行调查么?以往雷声大雨点小的有过好几次了,有的业主对此还指桑骂槐,但这次上面给予的答复极为肯定,说是宁可白忙乎也要精心做好准备。
  夏冰考虑的自然也有道理,他也不敢断定市领导诚邀王主任一行顺道考察当地一个著名旅游景点的设想是否能实现。洪林市虽说没有什么知名景区,但是西林新村小区所在的城北地带,还有一座闻名于世的“南国诗山”,唐代诸多大诗人都慕名前往,甚至连诗仙李白都留下过名句诗篇。
  幸好,有个能干的祝英,帮她这样的学生娃干部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难题。不仅20个备检的业主名单得以确定,就连几个业主临时晒的花花绿绿的被单,也被祝英一脸和气地劝了回去。“好汉不吃眼前亏,人家大老远来,打秋千一样的待不长。我们要是与暗访组较劲,不是以卵击石?把这事应付过去了,评上文明城,好歹能发点奖金;要是搞砸了,免不了又要返工,到头来还不是人死骨头烂?”你听听人家,三两句话劝得业主连连点头,难怪这个小区能培养出吉清明那样的“迎检典型”。
  20户业主名单里,吉清明赫然在列。
  “会不会出意外?”杨玉洁还有点不放心:祝姐,这事靠你了。
  “放心,没事。”祝英一脸的处事不惊:一大早,小区保安给每个出入的业主打过招呼,只要是省城一带口音的,特别是外地人,不管人家是有意还是无意间问起什么,讲不到点子上的就不要讲,实在绕不开,就是五个字:尽往好的讲。
  “只是,业主有好多是老年人,他们能记得住?要不要,给他们发些打印材料,统一口径?”杨玉洁愣了愣,对于这样的省级检查,毕竟她还是第一次,而这一次又事关她的年终考评。
  “都什么年代了,还费那个事?传单不好操作,还不保密。”祝英告诉她,市物业办已与市里几家通信公司谈妥了,到时,会有短信推出来,而且这些天大家还建了好多微信群,只要是本地区号的手机都会收到相关的温馨提示。
  这办法好,生姜,还是老的辣。高手藏于民间。杨玉洁心生温暖,一低头掏出手机,上面早就有了好多条微信,最新的一条,来自她们办事处临时拉的“迎检”群,内容翔实得令人吃惊,此次省文明办暗访组的成员名单一网打尽,而且还配了照片:
  王德水,男,56岁,安徽滁州口音……
  ……
  ……
  冯冰清,男,25岁,标准普通话口音……
  “冯冰清?难道是他?真的是他!果然是他……”杨玉洁失声叫了一句。祝英听见了,忙折身过来问道:怎么啦?
  没怎么。杨玉洁歉意地笑了笑:想起来一件事,差点儿忘了。
  6
  这阵子,成天忙得晕头转向的,如果没看到这条微信,杨玉洁真把冯冰清忘了,彻底干净地忘了。然而,刚才的那条微信让她陡然想起冯冰清的青春焕发、气宇轩昂和指点江山,毕竟大学时代他是让她铭心刻骨过的唯一一个人,又怎么能说忘就忘呢?
  那是让她一直想忘其实又忘不掉的一个夜晚。这样的夜晚,在大学校园里似乎还有N个,只不过没有那个夜晚来得甜蜜而且突然得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
  是大四,快到尾声,他们这个专业也没有太多的社会实践,事实上也不需要所谓的社会实践,是真的不需要。他们这个系,四年学业抓得还紧,几乎没有人想着往人才市场上跑,即使是大四即将远离,大家想得最多的还是准备毕业论文答辩。特别是冯冰清与杨玉洁,也只是临近毕业的当儿,两个人才有了那种朦朦胧胧的关系。
  杨玉洁记得最为清晰的是,那个夜晚的冯冰清,显出了与平常不一样的狼性,许是想到了天各一方,说不定这以后还会有两地分居,以及所产生的没完没了的思念,于是,冯冰清以前的温文尔雅突然间不复存在。说话间虽然还没到那种火候,似乎她杨玉洁成了一只猎物,而忙了半天还两手空空的猎人冯冰清,就要急猴猴地前來猎取,不仅仅是手上的那种进攻力度。杨玉洁呢,退让得不能再退让了,该容忍的和不该容忍的,到这个地步上也就没有较真了,再默许下去,难免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结局。毕竟没到瓜熟蒂落的季节,眼下就是热恋也谈不上。所以说,那个夜晚的杨玉洁,哪能轻易成为对方的猎物?   杨玉洁是不会屈就的,更不想就这样匆匆地被人得手。尽管校园里男女拍拖的事早已够不上新闻,而且那种说分就分、说好就好的事例如同家常便饭,但她毕竟还是看重自己的那个神秘的初夜。那样的夜色应该有如水的月华,还要有轻柔的钢琴曲相伴的海誓山盟,必不可少的还要有一朵开放得浓烈欲醉的红玫瑰,这是她最为喜爱的花儿。然而,现在却什么也没有,唯有上天寂静的那枚月儿,时不时地还躲在云层里……当晚那个僵持不下的结局,让此后的两个人都有些不自然,初恋的美好如薄冰般见风融化,直到分别时两个人也都没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这以后,有时也会遇到似曾相识的那样一个月明风清之夜,一个人靜下来,是真正的心灵深处静下来的那种时候,她就要想起冯冰清,想起他俩这对冰清玉洁组合,更多的是想起那个夜晚。
  如果那个夜晚,自己放得开些,不再死守那个被自己视为冰清玉洁的底线,那么现在的她,以及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子?有舍才有得,当时自己都不想舍去,又如何能得到?然而,这一切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想多了反而脑仁会疼,于是,最好的方式是不再想这个夜晚,就当那个晚上如一阵风,所有往事随风而去好了。
  眼下,她真的顾不上想到这些,这些只不过是一段缠绵,缠绵不能代替饭碗。平心而论,虽是冰清玉洁组合,但他俩还不是同一路人。虽然在大学里,他俩都是典型学霸。可即使是学霸,结局也并不可能是一样的。因为他俩毕竟在好多地方不那么对等,起点不一样不说,何况考上的只是一所普通的一本,既然以后都不想考研,那就要面对残酷的就业压力。人家有爹可拼,自己啥也拼不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仅是想干什么,还有的是你能干点什么?你又能干好什么?你想回到乡村,可乡村物是人非,真的是回不去了,不仅身子回不去,心也回不去;即使能回去,但你也不想回去,因为一去之后就真的掉下去了,或许一辈子都爬不起来。那你想留在城市,可这个城市没有家乡的月亮,你真留不下来,即使留下来,也只是匆匆暂住,过客性的那种;你想留的哪怕只是一些三四线城市,在那里或许你都难以勉强立足。说白了说穿了,你两个既然不是同一路人,那就要各自干好各自的工作,即使身处基层,也能干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情。事情,只能是事情,事业那是说得好听的官方语言,她成天琐事一大堆,哪能算是事业?
  在街道办待得时间久了,她才知道自己没有事业可言,如果说还有一点能说得上是事业,那么她眼下的这个伟大事业属于洪林,事业最终的成败,需要他这个老同学来验收评判,也就是说,此时的她与她这个集体,充其量只能是一群上场的运动员,而昔日的同学,居然成了主宰命运的裁判员。
  裁判员的权威不容挑衅,何况这位裁判员权力通天,她为之付出几年的心血,说不定人家一个疏忽,就会秒杀了自己满怀希望的一切。
  7
  考虑到海云宾馆半夜里突然出现的蟑螂与老鼠,以及吧台报警惊动了洪林警方,王德水临时对人员的行动方案进行了调整。一大早,暗访组所属人员两两成对,并做出了临时性规定:一律不准乘坐洪林市任何一个部门提供的公务车,能打车的就打车,不能打车的就坐公交车。每人利用手机导航进行划地段巡视,力争跑遍洪林市较为僻静的东南西北四个角的七八条街道。每一组两名组员,一人拎着装有微型摄像机的手提包,一人带着一个本子好随时记录,实在不行就用手机悄悄录音。
  当然了,暗访组要注意保密,拍摄也要在非正常模式下进行,不要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更不能出现那种在大街上逮住谁就提问的形式。几年前,有家电视台记者上了大街,到处问市民“你幸福吗”这样的傻帽问题,一度遭到众网民群嘲,如果此行再来个东施效颦,如今的网络世界,那种难以预料的爆炸效应,谁都会懂的。
  布置停当之后,王德水特意留下了冯冰清与丁丁两人,让他俩组成机动性的一组预备队,可以随意前往洪林市区的任何一条街道。此举安排的另一个用意就是:这两个年轻人,一口标准普通话,不会被人注意,也能沉下心去,抓到硬货。
  人员派出之后,王德水坐镇海云宾馆,等待各组搜集的情报;还有一个,他相信夏冰一旦闻出了暗访组到达洪林的消息,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向他汇报,因此,他选择在这里留守,多少也是给夏冰一个面子。等派出的人员陆续返回之后,他再搜集一下情况,晚上让夏冰选定几个物业小区,重点抓一下入户调查工作。
  没出宾馆之前,冯冰清与丁丁碰了个头。他俩商定,绕开那几条主要的街道,直接打车去市开发区那端的几条街道,听说那里的征地拆迁工作还没结束,要是能去那儿拍出几条有价值的画面,也算没有白来洪林一趟。
  两个人刚一出门,就有一辆出租车跟了过来,问清两人要去的地点之后,还没等回话呢,出租司机就热情地与他们攀谈起来。
  与的哥攀谈之间,冯冰清感觉到洪林市的准备工作真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本来,他们想去的地点是电力新村,如今看来没有必要了。两人下了出租车,正巧有一趟公交车是开往市开发区方向的。上了车,公交车司机很有礼貌,乘客显得极有秩序,甚至连他们到了开发区之后,也没有拍到想要的那种效果图。大半天转了一圈,只能是灰溜溜地回来。
  陆续派出的几个组,大多回来了,除了一个组在某路段拍到了垃圾成堆的场景,其余的基本上算是白忙活了半天。连冯冰清与丁丁这两个小青年也没能完成任务,这让王德水很是失望。幸好还算有了点收获,这也为以后的扣分因素增加了砝码。
  “只是,除了东渡新城这个路段,洪林市真的就无懈可击?连电瓶车逆行,也没有拍到一例?”王德水不甘心,下来一趟,如果不抓住点什么,还真以为他们做得尽善尽美?他稍做部署之后,对晚上的小区上门问卷调查充满了期待。
  别说冯冰清和丁丁他们了,就连王德水也不知道,就在他们刚刚抵达海云宾馆不久,也就是吧台报警后的两个小时之内,叶克彬奉命调来了二三十名身着便装的年轻特警队员,他们分散在这个宾馆的四个角落,从这里不时发出的手机微信,随时预警着从这个宾馆外出的每一个暗访组组员:哪一组成员由几人组成,是男是女,穿的什么衣服,手上拎着什么,打车坐的车牌号、上公交车坐的是哪路车……   老谋深算的夏冰还准备了预案,那就是从洪林市的几家出租车公司征调了十多辆出租车,或停或开在海云宾馆面前游弋;除此之外,从海云宾馆这一带路过的几路公交车司机,也是临时从某驾校选调而来,省文明办暗访组十几个成员的照片,被这些人看过之后一一熟记于脑海。只要省文明办暗访组的任何一个成员,出了海云宾馆流入洪林大街,就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不管他们将去的是哪家单位,或者哪条街道,只要一乘坐上任何一种交通工具,其行踪立马就会被设在上面的眼线在第一时间通知到需要迎检的一方负责人的微信群里,而且迎检一方还不能露出任何马脚,日常工作有条不紊不说,甚至连暗访组都不惊动。毕竟,这个暗訪组的十几名成员的各类资料,都早早地通过微信发到了该发的手机之上。
  8
  那种担心,还是发生了。
  一开始,祝英得到的消息,暗访组要抽查的物业小区,西林新村小区不在其列,没曾想吃过晚饭,通知来了,说是临时更换,抽中了西林新村。往年各物业小区做迎检准备时,布置任务时全面撒网,决定待检小区时,一般是市物业办与办事处喊上小区物业经理们去抽签。好汉签上死,抽中谁了,谁也就只好认命,因为这样的检查是代表全市的,结果好,大家跟着好,顶多捞几句不轻不重的表扬;要是全市的检查成绩砸在哪家手里,再怎么说也是替罪羊。这次,祝英临走之前担心自己手气臭,还让老马买了块高级香皂,拼命地洗了几回。没想到这次选择待检小区的方式变了,连夏冰主任都没有插手的机会,结果出来之后,说是省文明办暗访组的人亲自现场操作,还是随机点将。也就是说,一旦抽中某个物业小区,一两个小时之后,省文明办暗访组就会拍马赶到。
  好半天里,祝英态度没见好转。她没有想到,与她的态度截然不同的却有一个人:杨玉洁。
  获知西林新村小区入围待检名单,她就有了盼望之余的冲动,期待着派下来的省暗访组员,最好是冯冰清。只要是在省城养尊处优的这位同学前来,就会耳闻目睹这些年来,她在底层所付出的种种努力。也就是说,凭着这点人脉资源,她的努力有可能为洪林市创建省级文明城拿到意想之中的高分。
  杨玉洁调出了手机短信所显示的冯冰清手机号。天赐良机啊……她的手指有些颤抖了。天气并没有多么寒冷,可她好不容易才拨通了号码。
  一遍,两遍,再拨一遍,居然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晚七点半,央视《新闻联播》刚一播完,省文明办暗访组一组几人就到了西林新村。让杨玉洁失望的是,这几个人里面,没有冯冰清。暗访组一行几人,是王德水亲自带队,陪同的夏冰等人只能是作为回避的一方,有时连业主的门都不让接近,洪林市其他的陪同人员,也不能进入楼道业主家中,这也是王德水三令五申的。
  核实了8幢一户业主之后,王德水一努嘴,丁丁和另外一人受领任务后,在祝英的带领下摁响了一楼的一户门铃。那户人家许是有事不在家,门铃半天也没见反应。丁丁说,祝经理,怎么会没有人呢?
  我们也是临时接到通知,不打招呼的检查,这个时间段,可能外出锻炼了。
  要不,换这一家?朦胧的楼道灯光之下,祝英看见丁丁所指的是10幢的一楼,那位业主并不在她所推荐的20人名单之列,只是丁丁拿着业主花名册随意一点,身子就要往10幢那个方向去。祝英犯难了,丁丁所指的这家业主是个刺头,单是图省个停车费,这家所在的一楼楼道口,堆放了自行车等诸多杂物。这要是被暗访组发现,扣分不说,就这么一票否决,她这个经理干不成事小,影响了洪林市的文明创建,那个帽子谁也顶不动。这时,一行人已经过了8幢,祝英一个趔趄,忙说:丁同志,这家可不能去,真的不能去。
  “为什么?”如果没有夜色的遮掩,此时,丁丁那对好看的丹凤眼,因为嗔怪都有点走形了。
  “上个星期,这家刚刚挂了一个,四十不到,是车祸,运回来时血淋淋的,小区孩子上学时路过,都绕道走……”节骨眼下,祝英只有撒谎了:在外亡故的,不吉利……
  “那你们推荐一个,看换到哪家?有没有名单里的?”一行人走到9幢楼下。9幢备选的业主有两个,一楼的那家亮着灯,丁丁看了看花名册,就这么一对眼,几乎没有考虑就摁了门铃。那个熟稔的优雅动作,让祝英心里陡生喜悦,连同暗自窃喜的杨玉洁。
  那一家正是她们精心安排的吉清明老人,下午,吉清明一人在家,背熟了24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一阵子,全市各单位都在抽背“24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古稀之年的退休老人尚且如此,这个抽样检查的分数就是再低,又能低到哪里去?
  按照规定动作,问完了业主相关个人信息,丁丁就愣了,她侧过头看着杨玉洁与祝英,那个眼神再明白不过了,就是建议她俩换人。因为王德水有过交待,出于多种原因的考虑,特别是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超过70岁的业主不在问卷调查之列。
  吉清明的身份证号显示,刚刚过了70岁这一底线。
  杨玉洁急了,额头上有了沁汗的可能,好在这些细汗还没有发出来。那边的祝英向丁丁示意了一下,说是出来接家里的电话。两三分钟工夫,一个急匆匆的青年人进来了,连说自己是这家业主,因为有事在外面耽搁了,请领导们谅解。
  从他自报家门中得知,这个青年人,就是吉清明的孙子。
  青年人显得很忙,甚至都没来得及喊一声爷爷,祝英就说到了抽样入户抽样调查这事。面对丁丁的几个提问,青年人对答如流,签名的动作也格外潇洒,直到丁丁一行出了屋子,青年人这才大声喊了吉清明一声爷爷。
  “你……这是哪家的孩子?”吉清明的问话,被祝英重重的关门声隔绝了。夜幕里,丁丁她们几个已经离开9幢。
  一番送别的客气话之后,丁丁一行找王德水会合去了。看到那几个人拐过了楼角视线之外,杨玉洁的心里如同打鼓似的,她刚要拉住祝英,却见祝英往丁丁一行远去的方向,双手作了个揖之后,一回头,喊老马几个回去。
  返身刚回到9幢楼下,刚才那个青年人还没有走,追着老马要毛巾奖励。老马在路灯下咧着嘴笑,青年人有些不屈不挠,口气还挺大:大人大事,说过的事怎么能不兑现?有你们这样做物业的吗?   “谁说不兑现?走,跟我领毛巾去,外加你一块香皂。”祝英一招手,青年人跟在后面。没走几步,杨玉洁有些不懂了,心里一直想问个为什么。祝英悄声告诉她:青年人哪里是吉清明孙子?是她临时拉来救火的,他刚好从9幢经过,是14幢老郭的儿子,市环保局聘用人员,为了这次迎检,他们单位更是未雨绸缪……
  小区物业门口,老马嘿嘿地笑了:小郭子,怎么样?分分钟工夫,放心吧。省里的人怎么会认识你?也就是就答几句话,香皂毛巾到手了,哪里找的好事……
  杨玉洁这才有了个恍然,心里倒是佩服祝英的急中生智。送别王德水一行,已是晚上八点。傍晚出门时衣服穿得少了些,此时的天气,明显有了降温的趋势。
  今儿个晚上,怎么这么冷?杨玉洁看了看早已看不清楚的天,心里盘算着:还有哪方面的事没有想到,或者说是自己可能会疏忽了。
  9
  还真让她想到了几个,其中有那么一个,一想起来还真有点是个检查隐患。那就是自己所在的辖区———东溪桥头那一带,前几天为了迎接省检,市政处与园林处特意从她所在的街道抽调人力,连夜在桥两侧与中间的绿化带上,沿路摆上了三道各类花卉盆景,这几百盆花儿自从摆好之后,就一直没有浇水。下午,她从海云宾馆路过东溪桥头一带,看到那些花儿有的蔫了吧唧的没了精气神。要是明天一大早,暗访组车队经过这里,那一溜无精打采的盆景,弄不好会大煞风景,要是弄了个虎头蛇尾的结局,秋后算账起来,“各家的孩子各家抱”,这一板子肯定是要打在她身上了。
  可是,都晚上八点多钟了,这时候还能找谁去补救?杨玉洁急了,刚才,街道办事处主任接到了夏冰的反馈电话,说是几条线路的暗访,他们这个区域里几无差错,明天一大早,暗访组指名要检查沿街各商铺的“门前三包”。看样子,省暗访组明天就要走人,“门前三包”极有可能是最后一项检查程序。市里为此作了紧急部署,要求环卫处的一线员工全部撒到路上,一律加班到晚上十点收工,而且环卫洒水车也要随时保障跟踪作业。
  听到环卫洒水车还在,杨玉洁有了底气,她央求办事处主任,让环卫洒水车开到东溪桥,她本人这就骑车赶去,陪同他们一起,把那些萎靡不振的花儿浇个透。
  几百盆花儿,环卫洒水车弯上几个来回,一切OK。看到花儿精神抖擞的样子,想象着明天可能得到的赞誉,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在她的心头升起:明天,冯冰清可能就要离开洪林,到现在她还没与人家见上一面,不管怎么说,见一面是必要的,自己负责的区域在这次迎检中没出一丝差错,大家都是老同学,真要见上一面,也不存在回避的地方。全市检查的分数还没有出来,要是冯冰清能在她那个区域里加上那么点分,或者说跟市领导点拨一下她的事,管他有枣无枣,先打一竿子也好呐。
  毕竟是一个县级市,说到底洪林城区也是巴掌心大的一块地盘,电瓶车十分钟之内没有到不了的。赶到海云宾馆,没曾想扑了个空,冯冰清的手机还是处于无人接听状态。本想发个短信询问一下,想了想还是没有动作。在她的央求之下,海云宾馆吧台一位好心的工作人员说:省里来的,去了洪林宾馆。
  也许所有的程序都走完了,暗访组仅剩下明天早上的“门前三包”公开检查这一项,于是,暗访组的行程也半公开化了,洪林市警方原先在这家宾馆左右地带布控的警力,也被悄悄地撤走了。
  在洪林宾馆设宴招待省文明办一行,主陪的是分管文明创建的张常委。本来,张常委预定时间是晚上六点半,但王德水再三婉拒,说晚上还有个预定的进小区入户抽查程序要走。于是,张常委等人就一直饿着肚子,直到8点多钟,才等到了满意而归的王德水。
  省暗访组全部人马到齐,加上相关陪同的,一共在包厢里摆了两桌,只不过中间隔了道屏风。冯冰清和丁丁他们坐在副桌,陪同的正是夏冰。因为八项规定,现在的招待不准上酒,即使有的话,也只能象征性地上一些黄酒红酒啤酒之类,过后还要在发票上擦去痕迹,因而饭局气氛较为宽松。也就是随意的闲聊之间,冯冰清无意中露馅了:洪林市一个街道办事处,还有他的一个大学同学。
  得知还是个女同学,夏冰的热情来了:冯领导,只要你报出名字,我一个电话,三分钟就能找到,她要是在城里,十分钟安排你们见面,就算是在乡下,我派专车迎接,保证半小时赶到!
  架不住夏冰的咄咄逼人,再加上不大习惯黄酒,不敢碰杯的冯冰清只得选择妥协,最后“招供”。夏冰一个眼神,手下人立马出屋,不一会儿,冯冰清得到禀报:这位杨同学,就在城区的西林街道办事处,我调出了她的手机号,只是现在,她的手机却关机了。
  “请省领导放心,明天一大早,安排这位美女杨同学前来見面。”夏冰一仰脖先干为敬之后,对手下吩咐的口气重了:听好了,这是一项特殊的政治任务,明白没有?
  “明白。”那个年轻的手下,一连干了三杯谢罪之后,忙请示道:要不要我现在就到小区去找到这位杨美女,来一个事先通知,免得……
  “那就免了。”冯冰清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知道黄酒的后劲见风便涨,担心自己今晚这样的形象可能不大好,于是定了调子:我有她的手机号,这几天忙着没联系。今晚回去,我给她发个短信,就不麻烦夏主任了。
  手机突然关机,杨玉洁自己并没有想到。
  一整天忙下来,不知打了多少个电话,也不知又接到了多少次指示。谁知道那个原本并不值钱的手机电板,闹情绪罢工还是咋的?一大早充满了电,此时电量告罄,让她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赶到洪林宾馆时,宾馆二楼的餐饮部还在营业。她停好电瓶车,急着想到吧台询问,走到半截台阶上,就被两个年轻男人喝停住了。
  那两个年轻男子的口气冷冰冰的,如同演着皮影戏,他俩的身后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
  那只手正是叶克彬。
  杨玉洁在街道办事处窝着这些年,并不认识这位城区派出所的所长,更没有想到这位所长执行市公安局指示之一丝不苟。
  叶克彬接到的是市公安局布置的特殊任务,这个任务的实质就是:在洪林市文明创建检查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任何人不得接近省暗访组任何一个成员,特别是那些有可能借机反映问题的可疑人员。   楼上那间亮着灯的包厢,宛如夜色中的一方补丁。杨玉洁知道,就在那方补丁里,有她想要见到的人。眼下,如何通过这道关卡,则是令她头痛的事。
  在她面前,叶克彬是威严的,甚至威严得有了种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感觉。叶克彬有充分理由,这个理由壮足了他的胆子。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他叶克彬的眼睛就是一道天堑,就是一道红线,任何人不可逾越。
  杨玉洁说出了此行目的,只是想见一见省文明办暗访组里面的一位同学,甚至她还承诺说可以当场给冯同学打电话证实一下。也许是她的眼泪让叶克彬有了心软,但是就在得到对方的同意之后,杨玉洁摸出手机时发现,这个没电的手机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啦,那个被她存过的“冯冰清”的号码自然也就无影无踪。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泪水快夺眶而出了。没办法,如何让眼前的保安相信?也许,他们可能不是保安,但此时他们真的是比保安还保安。这一刻她感受到了,当年一个班的同学,出校门也就是这么几年,差距一下子怎么就拉得这么远?这个世界什么最远?最想见的人近在咫尺,可你却看不到他见不到他摸不到他,任凭你的呼唤撕心裂肺,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请问,这可是洪林宾馆?洪林市民上去问一个人,不可以吗?”杨玉洁真的懵了。然而,她得到的依然是沉默。沉默的两只大手,就这么直挺挺地挡在眼前,透出的凉意让她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这位同学是从省城来的,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就是想上去,见同学一面道个别叙个旧,人家明天就要离开洪林了,不可以吗?”
  “不行!请你不要喧哗,影响文明创建大局。”
  “那就请哪位服务员,往包厢里帮我带上一句话,请我的这位同学出来一下,总可以吧?”杨玉洁的声音有些弱了。
  “不行!!你所说的人,我们也不认识,再说,你也没有打通人家电话。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楼上那些人并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可以逐级反映。”
  “明天,可是明天,我这位同学就要离开洪林了。要不,那我在这里等他出来,等到夜里十二点也要等,可以吗?”这可是最后的一次请求了,杨玉洁背过身去,悄悄擦去了抑制不住的泪水。
  “不行!!!”这次,叶克彬直接站出来说话了,“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我们在执行公务,请你立即离开。”
  “凭什么?我犯法了?”杨玉洁也不知自己哪里来了这么大的火氣,积蓄了很久的怒火腾地一下冒了出来,以至于她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愣了一会,杨玉洁还是想不出什么话语,平日里在街道办事处练就的嘴皮子功夫,屡次在劝阻和平息市民争吵中奏效,可是事到临头却一下子堵在心里。
  “怎么?你还想骂人?我看你还想袭警哦?带走,到所里问个清楚!”叶克彬一声令下,那两个年轻男子拎小鸡一样揪住了恼怒的杨玉洁,只那么一下就塞进了警车。
  杨玉洁缓过神了,原来这是两个便衣,不是宾馆里的保安。省暗访工作组下来,还要安排便衣监控现场?难道他们把我当成了信访人员?就在她脑子有些乱的时候,那两个便衣合力一抬,她的电瓶车腾空而起,随着这辆没拉警笛的警车,一溜烟地开进了派出所。
  10
  派出所这种地方,对杨玉洁来说还是很神秘的,然而这次却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第一次进来。以前在网上也看到过各地警方的一些不规范执法,这使她的心里感到一丝害怕。好在叶克彬这次也没有什么过分之举,连她的手机也没有收缴,只是要求她做个笔录。
  叶克彬认为,自己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作为城区派出所所长,他有诸多难言之隐。这次迎接省检,安保方面的压力可想而知。往常的治安管理,他几乎每天都要接到各式各样的人情电话,有时稍不留神居然“碰雷”了也不清楚,谁会知道这人什么来头?有时一个事情处理不慎,到头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无意间得罪了哪方人物。
  杨玉洁坚持不做什么笔录,她觉得有必要据理力争,毕竟自己没做违法的事,只不过去洪林宾馆找一下老同学,就是手机没有打通,也没影响到谁。两边就这样僵住了,叶克彬坚持让她说出自己的单位与领导,如果再不配合的话,那就只有在这里待一个晚上明天再说了。不得已之下,杨玉洁这才说出了自己的领导。这位街道办事处的领导与叶克彬还熟,一个电话,杨玉洁就给放了出来,只是这么一折腾,前后几个小时就这样折腾没了。
  出门骑上电瓶车,天骤然冷了,甚至还有些冻脚,似乎冷空气不打招呼地南下了,这让杨玉洁浑身感到寒冷。她想到的就是尽快回去给手机充电,争取明天一大早与冯冰清取得联系,要是他能来到自己的辖区抽检,那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东溪桥上那几百盆花卉,她已经协调进行了浇灌与洗涤,当明天的朝阳升起之时,这些花儿肯定是能给她长脸吧。
  华灯之下的东溪桥,寒风凛冽。那几路的花盆,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一脸的委屈让人心疼。开环卫洒水车的师傅也许是过于卖力了,桥栏杆两侧加上中间的隔离栏里,水洒得很足,以至于路面汪了一片片水,结上了不厚不薄的一层冰……
  人算不如天算。谁会想到好端端的突然降温,路上居然结了冰?这样一来,省文明办暗访组明天会不会还来这里检查?要是不来,这一切的努力岂不前功尽弃?杨玉洁的心情有些乱了,她想着快点回去,最好去海云宾馆,与冯冰清取得联系,什么事一问老同学,不就清楚了?
  电瓶车迅速掉头。前面,突然地来了几辆运送渣土的卡车,刺眼的远光灯亮如白昼,前面的那辆如同坦克碾压过来,杨玉洁急忙往旁边一闪,就感到冰冻的大地猛地一滑,连人带车甩出地面的那一瞬间,除了惊吓地喊了一声,整个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杨玉洁是被自己洒下的水结成冰之后,不可避免地滑倒的。
  冯冰清回到海云宾馆,是晚上九点多钟。洪林方面的热情款待,再加上夏冰的再三劝酒,向来不大饮酒的他,感到头有点昏沉沉的。应酬的时候,他心里老想着如何能见到杨玉洁,夏冰虽说答应了他尽快让对方联系自己,但他总有点不放心。到洪林第三天了,前两天忙得团团转,原想着到最后一天再处理私事,没曾想杨玉洁的手机却一直在关机。   要是当天在那个短信里,直接报上自己的姓名就好了,那样,两个人可能早早地就联系上了。临睡前,冯冰清还在埋怨自己。明天还能不能抽出空闲呢?他不敢想象,洪林今晚的接风宴上,虽然王德水一直支支吾吾,但也只有他心里明白,这次到洪林绕了一大圈,几乎空跑一场,属于抓得上手能让王主任直接扣分的一类问题,还真的没有找到。
  那就看明天一大早的“门前三包”检查这一锤子买卖了。因为,王德水已经暗示过他,暗访组接到群众举报,在洪林市与南边某县的接合部,因为拆迁等缘故,沿省道附近的一个三不管地带,这些天来一直是乱糟糟的,要是赶到现场来一次全景拍摄的话,肯定是一拍一个准。
  但愿那个地带,不是杨玉洁的责任区。因为夏冰说过,洪林市长大会小会上做了准确要求,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谁要是坏了洪林市文明创建的事,我们就要找谁的事。”只是玉洁啊玉洁,关键时刻你的手机怎么一直不开呢。
  此刻,杨玉洁的手机不仅没有开,而且还被摔坏了。更为糟糕的是,当杨玉洁醒来,一种痛的意识渐渐如锯子一般撕咬着全身,理智告诉她:出大事了!她的腰摔断了,腿也摔断了,即使不断,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幸好,手还能动。只是嗓子已经喊不出声。电瓶车摔在一旁,她就这么一直横卧在冰冷的马路上。她摸出手机,手机已经摔坏;她费劲地举起了手……终于,有车灯扫过来了。
  她扬起了手,嘴里叫喊着,只是,那车亮着车灯,从她的脚旁鸣一声车笛一闪而过,溅起了路旁的冰水。
  第二辆,第三辆……杨玉洁直挺挺地躺在马路一旁,疼痛让她难以坚持,从身边过去的车辆,前前后后有十几辆之多,但是没有一辆停下来,哪怕是问一下她,或者是为她打一个110或者是120急救电话,没有,真的是一个也没有。
  我会不会?今晚,就在这里死掉?有谁知道,我是为洪林市的文明创建而受伤的?我会评上工伤吗?如果再没有人来救我,我会不会死?东溪桥面的这次积水成冰,也是因我而起,我是不是有点作茧自缚自食其果?可我还年轻,我不想死,我真的会死吗?杨玉洁呻吟着,声音越来越小。一阵风儿吹来,卷起地上的垃圾,在她的身旁打了一个旋。随风而去的,是从她身边过去的车辆,一辆,一会儿,又是一辆……
  天,越来越冷了。
  11
  幸好,后来有一辆过路的外地车辆看见她,那个好心的司机打了报警电话。
  这一次摔倒,杨玉洁伤情严重:腰椎间盘突出与右膝盖两处骨折。
  严重的伤情,让杨玉洁住进了医院。遵照医嘱,没有三个月出不了院,这还要看手术后的恢复情况……如果调理不好,也不能排除瘫痪的可能。
  打通了杨玉洁的电话,是在离开洪林两个多星期之后的一天。这期间,冯冰清也不知往这个手机上打了多少次,同时还发了十几条短信。这次打通之后,冯冰清显得极为兴奋。
  然而,对方的手机,刚一接通就被按下了。再打,又是被按,一连重复了好多次,最后是那种公式化的语言提示:您拨打的手机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莫非,机主换人了?还是杨玉洁人在乡下或是不在服务区,一时联络不上?冯冰清不得而知,他想打电话问一下夏冰,可是洪林市的文明创建评估结果没有出来,这个时间段也不是打电话的时候。
  那就再等一阵子吧,冯冰清叹了口气。接下来,王主任要求他们还要不定期地去洪林复查验收,只是一时又抽不出时间。要是届时成行,可能还会派他与丁丁一起去的。
  洪林市文明创建考评的各项分数迟迟没有公布,夏冰自然很是着急,据反馈情况来看,在好几个地方可能都失了分,除了那个省道附近的“三不管”地带失分,单是小区上门入户这一环节上也有失分。夏冰知道后很是恼火,分管市长接到情况汇报后,立即指示对几个涉嫌扣分的小区进行排查,挖地三尺,也要找出内鬼。
  出车祸之后,杨玉洁在街道办事处的那一摊子事,让抽查帮助工作的祝英顶了。这几天,祝英几乎天天加班,一有空就要凭着记忆,画出王德水主任当天在西林新村小区的行动线路图,时间地点等几个关节点也要一一对上。
  祝英急得没辙了,她只有求叶克彬帮忙,因为小区的摄像头,这几天來不知是被谁故意弄坏了,她想请叶克彬看看能不能修好,最好能找出那天的录像记录。她来到了吉清明的楼下,推门进去,正赶上了吉清明训斥着叶克彬。
  听着岳父的责问,叶克彬有点不以为然,一转身,找了个借口出门,说是要加班。
  “多好的一个小女孩啊,你看看让你们折腾的,人家骨折了,你也脱不了干系。”吉清明追了出来,看见了正要进门的祝英,脑子里想起来那天祝英带着杨玉洁登门的场景。那天的杨玉洁递给吉清明一张表格,请他按照文明创建的要求进行登记,还央求说:吉大爷,我还在应聘期呢,这次,您老可要帮帮我,上面来人要是问起来,就尽往好的讲,要是讲不好的话……
  我懂,那我就说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刚出院。原来这些都会背的,现在记不住了,行不行?那天,吉清明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之后,杨玉洁一回头,给了他一个甜甜的笑脸,看起来,倒像是自己的孙女儿一样。
  直到看清了进门的祝英身后,并没有出现他所期待看到的杨玉洁,吉清明愣了:祝经理,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祝英一笑,忙改口了,“老人家,上次为了迎检,我们找人把小区里的树枝锯了,原本想把树叶压在花丛里沤肥的,现在夏主任担心省里杀回马枪,说不定还要来复查,这要是哪天树叶子沤烂了发臭了,那不就是添乱吗?所以市物业办要求,找小区业主组成志愿者服务队,把这些树枝桠什么的,一根根捡出来……邀请的记者马上要来拍照,您老,愿意参加一个吗?
  后记
  省文明办暗访组离开之后,洪林的大街小巷如同松了一口气。三天一过,恢复正常,一切照旧。
  春节过后,全省文明创建检查的验收结果公布了。洪林市总分获得夏渡市第一,全省第三,拿下了这块省字号招牌。
  省文明办文件发出去的当天,冯冰清特地给杨玉洁发来了微信视频。这段期间,杨玉洁已经康复出院,好在伤情恢复得不错,几无后遗症。冯冰清后来还是知道了她的伤势,一连多日的安慰,还准备过一阵子前来看望。
  视频里的杨玉洁一脸憔悴,但精气神还好:老同学,这回,还真是值了,总算没有白忙乎。谢谢你啊,拿下了这块省字号,市直机关在编干部,每人发了补助,加起来五六千元呢。你什么时候来?老同学我请客……
  算了吧。冯冰清鼻子一酸,幸好,因为视频角度的问题,对面的杨玉洁没有看到。
  窗外,阴阴的风,春天快要来了。就让这一溜烟的往事,随风而去好了。
  “还有一件事,老同学,下个月我要结婚了,祝福我吧。”视频上的杨玉洁一脸的灿烂,在她的身后,一幅“争创全国文明城市”的红色条幅,正在萧瑟的风雨中舞动着。
  “祝福你。到时,通知我一声,我来参加婚礼。”直到关了视频,杨玉洁耳畔还回荡着冯冰清的这句话。这句话暖暖的,让人忘记又让人想起。其实,毕业后这些年,哪里还顾得上谈个男朋友,眼下这种情况更是糟糕,自己哪来的婚礼?“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还编出这些本不存在的谎言?宣泄?还是……”眼泪突然说有就有了,杨玉洁把手机捂在胸口,脑子里回放着这些天所发生的如烟往事。她知道,过不了几天这些事情就会随风而去的。
  不到一分钟时间,手机有了一声鸣叫,是微信动感图片:冯冰清发过来一朵大大的鲜花。
  是杨玉洁最爱的那种:红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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