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识分子或者知道分子还不很多的年代，眼镜往往是一种身份的标志。
　　刚工作那会儿，每天到单位食堂吃早餐，先把大搪瓷缸子递进去，找个凳子坐等大师傅煮挂面。片刻，听见有人叫：“眼镜，你的面好了。”于是开吃。某天忘了戴眼镜，照例坐着等面下锅。不多时忽闻：“嗨，那个没戴眼镜的，你的面好了。”奇怪了，满屋子都没戴眼镜，我竟也居之不疑地起身取面。
　　一个习惯了自己身份标志的人，即使在标志缺失的情况下，仍然对这种身份念念不忘。
　　张艺谋的《一个都不能少》中，便有关于眼镜的绝妙情节：魏敏芝老师只身来到县城寻找走失的学生张慧科，费尽力气，徒劳无功。在饭馆老板娘的指点下，她求助于当地电视台。遭遇看门中年妇女的粗暴拒绝后，全片最耐人寻味的一段戏出现了。魏敏芝拦住每一个从电视台前经过的戴眼镜者，不屈不挠地诘问：“你是不是台长?”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理解这个片段：眼镜象征知识，知识则象征权力。
　　妙极了。通过如此这般的一番“误读”，甚至可以上接福柯显学，直接进入到探讨知识，或日文化霸权的高度上来。
　　说起来，我的眼镜生涯全拜金庸之赐。初中时代看武侠小说，父母看来，不啻于现在的小孩吸毒，于是只能在私底下进行。办法之一是拿个手电筒躲在被窝里读，几部巨著看下来，视力也便迅速下降。
　　此事让我至今耿耿。
　　戴惯眼镜的人，慢慢会把它当作身体的一部分，须臾不能分离。跟我老婆谈恋爱那会，她总觉得我打篮球时眼镜是个累赘，且十分危险，未经我同意给我配了副隐形眼镜。好歹诓我将其塞进眼眶后，死活不肯再帮我摘出来。这下好了，被迫光着张脸去办公室，见人便脸红，彷佛没穿衣服似的。
　　我的意思是说，眼镜对于脸部，就像胸罩之于乳房一样，除了其他功能外，还要承担遮羞的重任。
　　我年轻时打麻将，二筒被谑称为“眼镜”，现在的小孩则一脸坏笑地直呼“胸罩”。这雄辩地说明，眼镜和胸罩确有近似之处。这里面的深奥道理，又岂是虚荣爱美的女性所能了解。正如我不能理解，明明在衣服深处秘不示人的，小女子们偏偏挑三拣四，比来划去，讲究得紧。
　　无他，眼镜也好，胸罩也罢，对不同的人来说，在身份认同的重要性上并无差别。值得安慰的是，眼镜度数深浅并不能体现学识高下，正如罩杯大小其实不能说明性感指数高低。道理不言自明，执行起来，却殊为不易。
　　插图　寒夕
　　
　　老鼠，作为证据　刘　瑜
　　
　　昨天晚上，到厨房去切瓜。室友家明走进来，边跟我聊天边吃瓜，突然她说：你听你听，听见老鼠叫吗?
　　我努了几次力，终于听见了。唧唧唧，微弱，尖细，简直像鸟叫。
　　是那个清洁工在炉子下面放了粘板，估计是一只小老鼠给粘住了，挣扎着呢!上次有只老鼠，叫了两天才死……哎，我倒宁愿有个什么法子，让它一命呜呼。
　　是啊，生而为鼠，并不是它的过错。
　　在哪儿呢?我想看看它。
　　就在那个灶台底下，在灶台里面也不一定，不过我不敢看。
　　我也不敢看。
　　于是我和家明接着吃瓜。老鼠仍然在旁边叫，微弱，尖细，像是鸟叫。
　　生成老鼠，真的不是它的错啊。我又说了一遍。
　　如果有上帝，上帝为什么要创造老鼠呢?一个让人恐惧的丑陋的无用的有害的传播疾病的泛滥成灾的……老鼠。所有那些个圣经、考据、基督复活、中世纪经院神学、教堂、圣歌，都无法辩驳这样一个小小的事实：上帝创造了老鼠。
　　他创造的亿万只老鼠里面，这天晚上，有一只就缩在我家的灶台下面，尖叫、哀嚎，为上帝的无意或者故意，付出代价。
　　又想起小时候我邻居，一个老爷爷灭老鼠。他家的老鼠夹夹了一只老鼠，问题是，怎么处置它呢?总不能把它放生了吧。
　　于是他用开水把它烫死了。
　　就在楼道里，我眼睁睁看着它给烫死了。
　　便是“龌龊”如一只老鼠．也会痛，也会绝望，也会挣扎。更糟的是，它的痛，也会传染给你。
　　当时就想，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被关在那个笼子里?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呢?!这个想法真叫我发疯。
　　今天早上，在一个梦里醒来。梦见一条金鱼，掉在地上，我小心翼翼地把它给拣起来，想放回鱼缸去。结果发现鱼缸里没水了，我赶紧加了水，把金鱼放进去。突然又发现，金鱼头上蒙了一个纱帽子，小心翼翼想把纱帽子摘下来，结果把它的一只眼睛也给摘了下来。然后，我听见一阵奇异的声音，就在脚边，微弱，尖细，仔细一看，是一只老鼠，就粘在我的脚上。
　　醒来。睁着空洞洞的眼睛，想：生命，生命就是上帝乱扔垃圾的证据。
　　刚才去厨房烧水，仔细听，已经没有了老鼠叫。一切重归了平静。透过厨房的防火门，我看见外面，多么美好的、灿烂的、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可是……可是，谁都知道，这是早晨。
　　
　　黑老五吃亏　赵锦芳
　　
　　论辈分，黑老五长我一辈；论年纪，他大我几岁。小时候谁也没论叔伯长幼，他长得黑，排行老五，我们就叫他黑老五。他有点儿憨，我们编派他说：
　　黑老五，何求苦，
　　背着大米换苞谷，
　　小鸟叨他一粒米，
　　他撵小鸟四里五。
　　我们那里盛产苞谷，想吃大米，要用苞谷到接壤的湖北去换。“背着大米换苞谷”岂不憨么?
　　后来我“乔迁”到深圳，没想竟碰到了黑老五。
　　他死了老婆，孤零零一个人，在深圳蹬三轮车拉客拉货。一次，正趴车把上小憩，背后一辆小车提醒他让道，他竟浑然不觉。惹得人家不耐烦，小车顶了他的三轮。人是一下醒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脸上早挨了一拳，鼻子立马喷血。对方说他碰了小车，要拿600块钱了事，要不就别想在深圳混了。他怯了，东拼西凑了600块钱消灾。
　　事后老乡们教他一招：要是有人打你，你也别嫌脏别嫌难看，往地上一滚，抱头叫喊，他们就不敢再打你了。黑老五铭记在心，吃一堑长一智嘛。
　　后来有次他拉了些角铁，在拐弯时，把一位老太太的裤子蹭了一道铁锈。老太太自然不依，要他给5元钱买洗衣粉。黑老五说，我拉一趟才挣几个钱，给你两块都不少：两人争执不下时过来一妇女，不由分说就给黑老五两耳光，那是老太太儿媳妇。黑老五这次学能了，也不管地上泥呀水呀，抱头倒地，爷娘老子地叫喊。看热闹的人围了几层，纷纷指责老太太和她媳妇的不是，为点小事把人打成这样。一看事情闹大了，老太太埋怨媳妇不该动手打人，没办法，也抱住腿叫喊起来。
　　小街本来就窄，出了这样的事，堵了个水泄不通。看热闹的人有的报警，有的打电话叫救护车。不一会，警察来了，维持秩序了解情况。救护车来了，医生检查黑老五的伤情，说，好像不严重，但也不排除内伤，打在脑袋上了嘛。
　　黑老五自己清楚打的程度，他不想上医院，且不说耽误干活，露了馅更麻烦．就赖在地上叫得更惨了。 救护车也不能自来一趟，老太太的媳妇见下不了台，就让救护车拉了老太太一同上医院去了。
　　黑老五呢，见看热闹的人仍围住不散，他也没办法起来，只好继续演下去。警察就把他搀到居委会交社区处理。几个老乡见状，叫辆出租车，说是拉到医院检查检查，就把他搀上车。车走了不到二里路他们就下来，绕了个圈子回去，躲两天没见有啥动静，又出来拉客拉货。
　　
　　张爱玲的爱
　　阿　飞
　　
　　15岁在高中集体宿舍第一次看到《金锁记》里的曹七巧，脊背都发了凉。那时还不认得作者，不知道此人何种路数，为何情调都是传统的，却让人不习惯。
　　胡兰成的《今生今世》近些年走俏起来，借了张爱玲的东风——“我的情感历程”，就差没叫做“兰成艳情史”了。以前没有集子出来，只好在一些零散的文章里读。大约是2000年，终于在海淀一家书店，赫然看见了胡兰成的《民国女子》节选。蹲在地上看半天，觉得他无一字不准确。
　　胡兰成称张爱玲为“先生”，终令人不喜。不管怎么说，把女人当作书来爱，就算能到极浓极艳，终归是不对。他是要把张爱玲写尽了。但是张爱玲对他却是不着一字。并非是真的不屑，我只觉得她厚道，让人无话可说。
　　胡兰成文章有时也过分强调了趣味，大慨是文人到了一定资格，都讲究。早一点是周作人的涩，晚一点是董桥的腻。张爱玲是写小说的，写的是通俗剧，伧俗、闹剧和喜庆共生，基调带了些悲怆。
　　她的心真是什么都懂，精通人情世故，炎凉悲喜。但她不是乌托邦，不是偶像剧，不负责给你安慰。她是impersonality的，她同时是弗洛伊德和艾略特的好学生。“出名要趁早啊!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她就是那么甘心俗气。她所描绘的繁复、艳丽的世界，是一片细密、繁华的物质的光，却和你永远隔了冷冷的一层。
　　她是先锋小说的先驱，有着足够的节制，也懂得如何用传统来包装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她不是没有好莱坞想要的元素，但她反着来，冷冷的，决不让你轻易享受顺理成章的高潮。她的确是不合理的，懂得了旁人的心思，懂得了人世，却不让旁人轻易懂得她。
　　有次在学校给留学生们讲张爱玲的“爱”。为了表现中西文化的交流，我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蹩脚的“LOVE”。一个瑞典学生站起来说，老师，既然他们相爱，为什么不说出来，不在一起?
　　我大舌头起来，讲不清楚，只觉得中西双方，端的不能存在交流。
　　张爱玲最后孤零零死在寓所。我以为，是她天赋过高，为天所妒，所以落此凄凉下场。后来才知道，无论出身贵贱，或者何等的青春与才华，老人终归是老了，终归要遭人厌弃，是寂寞的。才华都是不平等的，但面对死亡和寂寞时，大家都平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