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森 跟踪生活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s33122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作为一名城市设计师,何志森没有太多实质上的建筑作品。他曾渴望成为一名精英,有财富、有地位;能设计一座漂亮的房子,让人看到它就想到何志森。为此,他一心离开父母支教的福建山区,远渡重洋,一路读到博士。时常穿着一身黑色,戴个黑框眼镜,梳着时髦发型——“有时候我内心还是很挺精英的。”何志森自认不善交流,又害怕孤独,读书期间拼命画画,只因“画画牛的人身边都有很多朋友”。
  
  读博士期间,何志森在华侨大学偶然看到一名小贩用晾衣杆穿过围墙传递外卖,他惊呆了,设计师绞尽脑汁,结合了美感、安全、协调性,加上各种监控与犯罪控制系统最终建起的围墙,小贩用一根晾衣杆就捅破了。
  回到墨尔本,他的研究方向由参数化转向人文,博士论文是用了四年时间跟踪一位在围墙上卖盒饭的小哥。这是何志森第一次远离画纸,跟踪生活。原来除了晾衣杆,小贩还可以用盒饭“贿赂”保安进门;可以在每栋宿舍安插一位兼职学生协助运送外卖上楼。原来层层打破设计师空间潜力系统的不是晾衣杆,而是生存压力排山倒海迸发出的求生欲。他的思想发生了改变:设计师要去理解生活,做出更有包容性的设计。而包容是让每个人都感受到尊严。
  担任华南工业大学建筑学院老师后,他开设mapping工作坊,主营“跟踪”,试图探寻城市与人的关系。他的跟踪集中在小贩、城管、流浪汉、城中村居民等人物身上,他们不可避免地被划分为“草根”。这让何志森想到在山区成长的日子,同样是与底层的人接触,他理解并亲近。“我内心深处是矛盾的,我一直不知道我到底是以一种精英的眼光去做草根的事情,还是以一种草根的心理去做草根的事情。”前者道貌岸然,后者不愿承认。
  在二者间的摇摆让何志森心态开始分裂,跟踪生活成了与自我和解的一场战争。

理解秩序


  何志森已习惯了见到建筑就与人相勾连的生活方式。采访约定的扉美术馆展出宋冬的作品《无界的墙》,露天的展览使得路人源源不绝。“因为这个展,附近的社区有了一个公共空间。从前这里是不让人进的,现在很多居民就在这里聊天。这就是与生活密切相关的建筑。”
  在他看来,这是好奇心与观察力在专业领域的延伸。观察的爱好源于小时候。何志森的母亲在福建一个偏远的山区支教,从小他便跟随母亲在山里长大,童年唯一的游戏就是玩弹珠。长大一点,他就跟着山里的学生去上课。年幼的何志森听不懂课堂的内容,只好看着教室内的每个人,他盯着每个人的表情、动作,乐此不疲。
  长期下来,他养成一种看到东西就忍不住观察的习惯。流浪汉在公园怎么睡觉、小贩如何与城管博弈、盲人如何在盲道行走、富人散步的方式是怎样……他喜欢卷福和柯南,觉得建筑師也得像他们一样善于观察。
  在上海做工作坊的时候,何志森看见哈佛大学的几个学生调研弄堂空间为什么这么有活力,人跟人之间的互动为什么这么多。“我觉得不住进去,不把自己变成当地人,不能够做这个研究。”他租了弄堂里的四平米小单间,住了一个月。
  何志森每天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前,定点观察弄堂里的人。他发现,每个人每四个小时都会出门一次,上午、下午、晚上各一次,每次出门都超过20分钟。除此,他还选择了108个跟踪对象。何志森跟在他们身后,观察这些人每天去哪儿,干什么,跟谁聊天。最后,他整理照片发现,80%的人出门时手里都提着一个尿壶。弄堂里没有厕所,所以人人都有一个尿壶,尿壶逼迫人们定时倒尿,让人们从室内转移到室外,提着尿壶可以聊天,尿壶成了社交工具。
  他开始反思城市设计,“我们住在高大上的豪宅里,一关门就是一个小世界,里面有客厅,有厕所,有厨房,有健身房,甚至还有卡拉OK,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那一个世界里。我们坐电梯看到邻居也不会say hi,甚至邻居死了我们也不知道,因为没有交流。现在的设计,把人从外面推到里面,不像弄堂把人从里面强迫转移到外面。我们在大街上走动的时候,因为它的喧闹拥挤,每一个人都想逃离外面的空间,想回到家。这是我们今天的城市。”
  “我一直认为场所不是设计师定义的,而是在生活在使用它的这些人营造的。很多时候我们总是在社区里贴着什么脏乱差,但是很多人都没搞懂什么是乱。没有一种混乱是绝对,在每一个混乱背后都有一个看不见的秩序。我们是设计师,我们要去理解这个秩序,把它破译出来。我破译的是生活。”何志森认为,作为建筑设计师,要理解人与空间的关系,充当媒人的角色,把设计变成实物。

感受尊严


  何志森回国开讲座,分享对在围墙上送外卖小哥的研究。他开了二十多场讲座,很多学生都问他同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在设计中考虑小贩子这样的群体?
  何志森意识到,很多国内的建筑学子都误以为设计是为一部分人群而设计的。弄明白了建筑与生活的关系,他认为,最理想的设计是让使用者在空间内感受到尊严,建筑设计师最重要的是有同理心。成为教师后,他最想告诉学生,“在设计面前人人平等,建筑师的使命是让尽可能多的人群在自己的作品里感受到尊严。”
  广州花城广场没有多少凳子,遮阴处也少,虽然游客熙熙攘攘,但很少人会停在广场上歇息聊天。“花城广场不能让人产生归属感,从一个角度讲就是因为使用者感受不到自己被这个空间所尊重,变成一个外来的人,融不进去。”
  在何志森看来,只有当设计师变成空间的使用者,才能真正了解空间的需求。他组织学生“变成”花城广场的流浪汉。白天,大家只看到一个流浪汉,过了凌晨12点就看到好多流浪汉,他们像丐帮一样抢座位和厕所。夜里,这群人就是公园的使用者。“建筑师不是建一座12小时的城市,而是一座24小时的城市。凌晨12点后的现象也是躲在屋子里画图的设计师永远设计不出来的。每个空间都有很多不同的使用者,作为建筑师,不可能满足全部使用者的需求。但是,兼顾了百分之十比都不兼顾要好。”如果他来设计花城广场,他会增加一些给流浪汉休息的空间,墨尔本、纽约的公园都有类似的设计。
  他现在最想给农村的留守老人和小孩设计一款厕所。他调研的农村厕所只有一个坑,可老人进去,小孩留外面容易被人抱走,两个人都进厕所又难免尴尬。有时老人直接抱给邻居家看着,总给人添麻烦。“我想可不可以厕所外面设计一个交流的场所,味道可以隔绝,兼顾安全与交流的功能。”
  回国后,何志森一直以背包客的形象流连于中国各大建筑院校,以老师的身份传播自己的建筑理念。他认为,建筑设计师不是非要靠设计作品来证明自己,“教学就是我的作品。”目前,他正在华南理工大学教授两门课程。一门是面向本科生的mapping(图绘表现)课,另一门是以发现市场的美为目的、面向研究生的“美术馆的市场”课程。前者有140名学生,后者有9名,后又吸引了12名本科生自愿加入。
  在学生身上,何志森看到自己播下的种子开出了花。学生为卖冰糖葫芦阿姨做过设计,他们跟踪了阿姨三天。第一天先近距离观察阿姨,了解她每个时间点的所在位置,从中理解阿姨对设计师设计空间的使用情况。接下来,学生继续跟踪阿姨。在此过程中,学生撞见阿姨和城管之间的对抗,碰到无法上厕所的问题。“因为角色的转换,建筑设计师拥有了同理心,了解城市使用者的需求,让设计的空间更加适合使用者,让使用者在这个空间内感受到尊严。”
  跟踪了好几年,何志森会想到小时候的故事,母亲把社区门前的花圃改造成更适用的菜园,父亲在河边的围栏上下围棋。这些非设计专业出身的人却灵活利用了周围的空间。耳边是母亲常说的“每个平凡人都有他的故事”,他理解的故事,是每个人被环境激发的生存智慧,它勾连了建筑与生活。原来建筑的道理母亲早就讲给自己听,他一直挟此前行。
其他文献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画家张永旭的作品斑斓、俏皮,好看又好玩,常让人想起那些玩火的孩子在野地里点起火花,尖叫、蹦跑。  岁末,张永旭的同名个展在北京三远当代艺术中心展出,自1980年代至今的一系列创作,勾勒出这位60后画家从边疆出发,辗转北京、纽约又再度回归后近三十年的艺术历程。  走进展厅,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张永旭1988年创作的一幅《夏日》,泳池边的女子趴着蛙腿,池内辨不清男女的青年似在怒吼,
韩国仁川文鹤竞技场内,漫天金雨纷纷散落。五个年轻人代表中国赛区,站在了“最有人气游戏”的世界之巅。  11月3日下午,不消三个小时, IG战队以3:0的绝对优势碾压了对手Fnatic,为中国拿下了多年来可望而不可即的英雄联盟S8全球总决赛冠军,分享超过84万美元的奖金。  这支平均年龄只有19岁的IG战队是何方神圣?  这要从王思聪的一笔投资说起。2012年,王思聪携父辈的5亿启动资金在微博以“强
7月22日下午两点半,距离田家炳先生追思会尚有一小时。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已经人潮涌动。人群里有香港特区行政长官林郑月娥、中联办主任王志民、香港教育局副局长蔡若莲等行政官员,有香港各大学校长或其代表。也有田氏族人与各地赶来的民众,占最大比例的一群人,年纪不等、三五成群,他们都是田家炳学校的学生。  参与追思会的人排队与田家炳的人形立牌合照,大部分民众直到此刻才知道他的模样。田家炳很少抛头露面,新闻照
2005年一次行走乡间古道的经历,被深深触动:一龛荒山草丛中长满苔藓的古代石刻造像吸引了我,石像虽风化残损,但慈祥的微笑隐约可辨,石板路上积水的马蹄印似乎在诉说佛与众生的千年故事,刹时万籁俱寂,似闻梵音,就此萌发探寻拍摄古代石窟的念想。醉心于石刻上千年风蚀的道道石纹和斑斑石花;摩崖石刻上残存的朱砂、石青等矿物质颜料历经岁月洗礼后的迷人光彩;盘根错节的古树和慈眉善目的菩萨一同呼吸旷野的清新空气,由此
最近,继制造假餐厅、混入巴黎时装周后,VICE Media旗下网红员工乌巴·巴特勒又玩了一次解构游戏,请自己招募的一批不同人设的替身上电视节目,VICE团队为此策划了一集纪录片。  “既然网络上的人设可以因地制宜,为什么不能应用到现实世界里呢?”  乌巴·巴特勒是谁?在VICE Media官网上,这名英国网红以《我当着警察叔叔的面以身试法,看看他们会不会抓我》、《我把我破烂的棚户房变成了伦敦最红的
图/本刊记者 梁辰  2018,对我来说是转运的一年。去年大病一场,今春逐渐恢复。北大上课外,开始参加各种学术活动,上海、潮州、香港、广州、绍兴、东京、深圳、台北等,来回奔波。一定要自我总结,过去的一年,有三个“最”,以及一个“本色当行”。  最得意的是,捐款在中山大学为我三位硕士阶段的导师吴宏聪、陈则光、饶鸿竞设立纪念讲座。说好是静悄悄做的,可被无所不知的新华社记者曝了光,引来一片掌声,反倒让我
梦醒  5月12日夜里,陈崇芳做了一个梦。鹅毛大雪从空中飘落,一朵一朵,掉到她的身上。她伸手去接,一口气竟吹到了别人头上,“看着就像戴孝一样。”她猛然惊醒,摸出手机搜索,“解梦”网页写着,“梦见身上的雪花或残雪不掉落,预示不久会有丧事或重大变故灾难发生”,“打算出门的人梦见大雪满地,建议延后几天再出行”……  一周前,陈崇芳买好了川航3u8633重庆飞拉萨的机票。  同行的还有表侄女丁雁和三姐陈崇
图/受访者提供听踩落叶的声音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童书作家杨红樱觉得自己的生活状态是“岁月静好”。  见到她是在一套专门用来待客的双层公寓里。她特地下电梯来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爽朗的川味普通话,不怯不收自带熟稔。也还是一样地爱美,手上戴了翡翠戒指,是闲时自己设计请人定做的。进门,墙面绝大部分是她写的童书和肖像照。尽管屋子不常用,屋内还是要摆上花。  落地窗外,一株高高的银杏耸立,在窗帘上投
“这是我这半生作过最自私也最快乐的决定;就算你说我是荡妇,我也不会生气。”罗彬·林那迪(Robin Rinaldi)这样评价自己一年来的婚姻生活。  在新书《野草计划》中,她描述道:这一年来,她周末和丈夫在一起,做传统意义上的好妻子;平日在外租一间公寓,享受独身生活——夫妻俩立下约定,不彼此干扰,也不为对方有情人而困扰。  “3条规矩:不投入情感、不轻易涉险,也不牵扯共同的朋友,”罗彬说,“他给我
一  2004年前后,张惠妹患过严重的人群恐惧症,躺在家里浴室冰凉的瓷砖上长达三天。下楼时妹妹惊呼:“原来你在家。”  她现在住的房子周围没有遮挡,凌晨,她常走到窗边,遥望台北的夜空,或埋头看街灯与行人。这是她日常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的安静时刻,两只猫成为此刻唯一的动静。  其中一只由合作13年的经纪人陈镇川在某年8月9日赠予。她讨厌过生日,一如既往将自己关在家里。陈镇川敲开房门,将猫丢进去,丢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