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市长史国到登高区视察，突然从旁边闪出一个瘸子扑到他的奥迪车前。办公厅主任储贤达反应敏捷，立刻扑过去，将瘸子架到一边。
瘸子叫喊着找市长有事。登高区书记李兆廷也及时横在瘸子面前叫他有事下午去区委找自己。
史国反倒冷静下来。他对李兆廷很不感冒，此人太势利，眼里只有书记，正好借这一突发事件，敲打敲打他。史国表示下来就是解决问题的，要听听老百姓的冤屈和困难。
瘸子有些紧张，大声说出了缘由。他表示市长的女儿定了一年牛奶，他送过去家里总是没人，都一个月了，是不是把牛奶转送到哪儿或者把钱退了。
一时间就像凝固了般寂静，市长只有一个儿子的事儿大家都知道啊。史国瞬间休克了一样，一阵呆痴。他想起来了，在陶玉那里确实碰到过这个送牛奶的瘸子，还是不够谨小慎微啊。不过几十年官场的历练，练就了他快速应变的能力。他笑问瘸子，自己的女儿多大啦？自己有好几个女儿，他送奶的是哪一位？瘸子垂着头表示不知道。
史国愤怒的表示，有人为达目的不惜用江湖上的旁门左道，换届还有一年的时间，就开始做起手脚来了。怎么不直接抱个孩子来说是市长的私生子？一定要好好查一查，把背后的人揪出来。随后甩上了车门。
车队继续视察行程，储贤达扯着瘸子来到一个僻静的墙旮旯。他搞清了状况，瘸子叫徐富贵，是大黄奶牛场的送奶工，桃花坞别墅D区D座有个女孩儿定了一年牛奶，每天6斤，但是一个多月了家里老是没有人。之所以认定她是市长的女儿，是因为在那里碰到过市长五六回，电视上见过市长，他认得，也听女孩儿叫过他史大市长。
大黄奶牛场储贤达是知道的，是叶明川的，跟他是多年老关系了。而地址的信息也基本可以确认，储贤达的姐夫就住在桃花坞别墅区，跟他说过在别墅区里好几次看到了市长。
储贤达表示，牛奶不用送了，还塞给他二百块钱，只是要他记住以后别再提起这件事，被问起就说认错人了。
二
这件事要从三个多月前说起。那天徐富贵在桃花坞送奶，一个女子拦住他要定一年的奶，一天一桶6斤。订出去一斤奶有一毛钱的提成，徐富贵计算着一年能挣两百一十六，心里乐开了花。
第二天，徐富贵准时把奶送到了，填单子上的名字时，女子说住在D区D座，就写“DD”吧。
送了两周，除了“DD”，在这栋别墅再没见到别人。徐富贵听说城里人会用牛奶洗脸洗澡，怪不得一个人要订6斤奶。直到有一天他提着牛奶进门，与一个国字脸的男人撞了个满怀。送了两个月奶，徐富贵碰到过这个男人五六次。有一次，碰到“DD”猴在那男人背上，笑着说：“都来看吧，史大市长让我当马骑。”徐富贵想，这父女俩真幸福，他竟然是给市长女儿送牛奶。
徐富贵回到工棚看电视，看到那个男人在讲话，前面牌子上写着“史国”，他真是给市长家送牛奶，从此徐富贵喜欢看新闻了，看到史国市长，他就激动。
可是两个月后一天，徐富贵来送奶家里没人，他等到中午，牛奶放不住了，只能自己喝掉。接下来的几天家里一直没人，6斤牛奶他实在喝不下了，只好倒掉。他想对场长大黄坦白，又不甘心，一年提成的二百多块他已经存银行了。就这样过了一个月，“DD”还没回来。这天他送完奶，就正好碰上了市长调研，感觉找到了救星，于是就有了开头的一幕。
不过总算有惊无险，还发了两百块钱的意外之财，徐富贵决定把在一中上高中的儿子叫出来大吃一顿。
三
视察间隙，史国找个僻静地方给陶玉打电话，得知桃花坞的别墅已经脱手。
調研结束，史国本不想参加登高区的午宴，要驳一驳李兆廷的面子。现在情况有变，今天除了市区两级领导干部，还有不少记者，这事儿处理不好，就要满城风雨了，还需要在酒宴上继续澄清漂白。他笑言官场如江湖，什么下作的手法都玩得出。
事后，储贤达给史国汇报说徐富贵是认错了人。史国表示，不管是认错人还是背后有什么企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出来，就不是那么简单，官员现在是众矢之的，稍有不慎就会引起蝴蝶效应。
储贤达心里有些窝火，这事儿很明显是件偶然单纯的突发事件，史国自己也清楚，但面对自己的办公厅主任还遮遮掩掩，说明史国还没把他当自己人，否则史国会大明大白地交代指示他去做。
史国在做常务副市长时，储贤达已经是办公室主任了，那时史国虽不是他服务的核心，但接市长的势头很明显，他在史国身上投入了不少精力，可史国当了代理市长却想换掉他，说明他赤诚忠心地几年服务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史国强调马上要换届了，这是咱们的关键时期，这事儿必须有一个圆满的交代。储贤达明白，自己坐满两届了，换届肯定要动，而动得好坏史国起决定性作用。他只能表现得更诚恳和虔敬。
回到办公室，储贤达给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局长程玉清打了电话，程是他的妻弟，这种事自然需要亲信去办。
当然，他去找叶明川也行，奶牛场是他的，二人也是多年交情了。只是他不想纠缠得太深，免得史国哪天倒台了，他也要受牵连；另一方面，这家伙至少半年没跟他联系了，叶明川以养奶牛起步，后来进入房地产领域，去年圈下一块地想修改一下用途，通过他请史国吃饭，史国却没给他这个面子。
程玉清来后，储贤达说，大黄奶牛场有一个送奶的瘸子叫徐富贵，拦了市长调研的车队，搞得市长下不了台，市长很生气，去告诉奶牛场老总，快点打发瘸子回乡下去。还说，带上点钱，尽管他采取的方式有些偏激，但终归是农民，委实也不容易，怪可怜的，不要威逼强迫，别生事端。又说，大黄奶牛场是该给点教训，出了这种事，他们是难辞其咎的，找个三聚氰胺什么的借口，搞出点声势来，对市长也有个交代，市长可是盯着这事哩。尽管程玉清是自己的小舅子，但他也不能告诉真相。针尖大的窟窿进来斗大的风，少一个知情人就降低一个传播点，少一个风源点，少一只蝴蝶的翅膀。
四 就像电视名儿——《幸福来敲门》，徐富贵已听到幸福的敲门声了。儿子徐鹏明年参加高考，按老师说的，重点大学没大问题，要是发挥得好一点，上北大、清华甚至是拿个状元也是很有可能的。
徐鹏的娘水秀是他在煤窑里挣下5万块钱换来的，徐鹏一岁时，水秀离开了家，徐富贵一个人拉扯孩子，一直希望徐鹏能考上大学，做城里人，活出个样子给水秀看看。当年徐富贵在儿子刚出生时就请来村里支教的小先生给起了官名，他憋着一口气，在儿子上学的事上竭尽全力，所幸一路有人帮衬着，徐鹏从村里一直读到省城一中，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能进省城一中，多亏了市教委主任乔大兵。当年老乔下放改造，就住在他们家，徐富贵和乔大兵年纪相仿，总是一起野。乔大兵看了徐鹏的成绩单，二话没说，一个电话打给一中校长，让他别四处挖尖子生了，马上送一个给他。
儿子送进学校了，徐富贵也要在城里找一份工作来糊口。当年为了给儿子攒下上大学的学费，他下煤窑砸断了一条腿，伤好后就变成了瘸子，想找份工就难了。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在城里开牛场的大黄。下煤窑背煤的那一年，徐富贵有天走夜路回家，听到山沟下有人叫唤，大黄骑自行车拉断了车闸，掉下山沟摔成了个血人，徐富贵背起大黄就上了医院。大黄念着这份救命之恩，表示有自己一口吃就有他的一口吃，徐富贵就进了奶牛场。
再说这程玉清带了两车人到了大黄奶牛场，检查得仔细，这也不合格，那也超标的，几个人拿着封条到处贴。大黄想不明白，前几日才检查过，还表扬过他哩，才过了两三天，怎么就都不合格了？
程玉清悄悄告诉大黄，祸是一个叫徐富贵的送奶工闯下的，他拦着市长的车告状要救济，必须让他立刻离开奶场，还拿出五千块钱说是市长让转给徐富贵的。大黄多嘴问了句，是不是徐富贵给市长女儿送牛奶，眼馋人家东西偷了什么。程玉清笑了，市长就一个儿子，没女儿。
大黄在牛棚里找到了徐富贵，问他是不是早上拦了市长。徐富贵没想到大黄知道这事了，就把事情的原委都讲了。大黄说市长根本没有女儿，徐富贵叹了口气，那女子骑在市长背上，揪着市长耳朵，不是她爹，能把市长当马骑？大黄无奈了，这怎么能说明她是市长的女儿呢？
徐富贵搂着头蹴在地上，难怪那一群人生那么大的气。大黄也没有办法，把五千块钱拿给他又加了三千，说徐鹏在上学正是用钱的时候。
徐富贵走后，大黄给老板叶明川打了个电话把事儿说了，顺便交代了徐富贵给市长“女儿”送牛奶的事。叶明川一听，笑了笑说，别让徐富贵走了。
五
叶明川打电话给储贤达，说是疏远了联系，要去登门“赎罪”。他赔着笑脸表示最近在外省收购一个煤矿，盖个章都要半个月，不像在这儿，有主任帮衬着，一路绿灯。两个人扯了一会资源、利润、房地产企业的前景，叶明川很自然就把话题转到徐富贵事件上来了。
叶明川表示，徐富贵送牛奶的情况他已经调查过了，那个女子叫陶玉搬到水域去了，情况属实，就是个单纯的事件。徐富贵他已经妥善安置，绝不会出现新情况，但毕竟惊扰了领导，还想和市长当面道个歉，烦请主任给安排一下，并顺手在桌子上留了张卡。
储贤达明白，这哪里是赔礼道歉，正好借用一下这个茬口，去年叶明川圈下的那块地不改变用途损失就大了。
储贤达把叶明川想道个歉的意思给史国策略地汇报了一下，史国点了根烟，半晌没说话，直到一根烟抽完，才看看储贤达说：“叶明川最近在干什么？”
储贤达说：“我也好久不见了，是不是在外面发展，情况不大清楚，三天前突然冒出来找我说的这事。”
史国看看储贤达说：“见一下？”
储贤达笑笑说：“见一下，也是有实力的企业家么。”
史国又说：“那就见一下吧，你觉得还要约谁？”
储贤达说：“就不约别人了吧，小范围坐坐。”
史国说：“那你安排个时间吧。”
储贤达知道史国的每句话里都藏着玄机，问叶明川最近在干什么，是在探他和叶明川关系到了什么程度。史国说“见一下？”听上去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事实是心里已经拿定见的主意，这么说反而成了听从他的安排。又问“你觉得还要约谁”，显然是在探他是不是在为他着想，这种场合还能约别人？
宴请安排在了“御史楼”。
史国和储贤达都知道叶明川能喝，但是去年做过一个手术之后就滴酒不沾了。酒瓶一开，叶明川说他敬市长，市长表示一下，他三杯。敬到第十个，叶明川头上汗流如注。
对于叶明川这样的人，是要恩威并施刚柔相济的，他可不是你的下属，你也不是他唯一的依靠，过刚则折，过柔则软。因此，史国一把抓住叶明川的手说：“好了，好了，明川，说说话吧。”
储贤达听史国改了口，从叶总叫成了明川，就证明事已有了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叶明川表示愧对市长的厚爱，用了这样的工人，说着竟然啜泣起来了。还说，这世上像的人多了，这个弱智连市长都没见过就敢拦车，并表示已经把他辞退了，一个瘸子为儿子到一中念书跟着来也不易，就给了一万块钱。
史国皱皱眉头说：“他儿子怎么会在一中上学？应该在他们县上读高中。”
叶明川说：“狗日的走了狗屎运，一个老右改造时在他家住过三年，这老右的儿子就是咱们市教委主任乔大兵，不然他的儿子能进一中？”
史国端起酒杯敬了储贤达，表示这几年配合得默契，他帮了自己不少忙，储贤达忙说不敢當。
在储贤达的指点下，叶明川拟了一份更改用途的报告和新规划去找史国。史国带几个人进行了调研，回来后主持召开专门会议进行研究，叶明川的目标就实现了。
之后，叶明川去了趟奶牛场，让大黄派车把徐富贵送回村子，还给了一万块钱封口费。徐富贵始终想不通，那丫头咋就不是他女儿呢，那么大的丫头就该是他闺女啊。
叶明川又交代大黄去程玉清家按春节的标准打点一下。程玉清表示明天就把封条揭掉。 六
这天早晨，史国像往常一样随手翻起报纸，读到了一篇关于清理整顿高考移民的报道。看过报纸，史国打开一封来信，是一封强烈要求对挖尖子行为进行严厉制裁的来信。
放在以前他不会当回事，从全市的角度看，这不算事儿，肉烂在锅里。另外，这种挖尖子的风潮还是他当年做教育局副局长时带的头。那时，教育局创新举措，让副局长们各兼一所中学校长，提高升学率。史国兼任的四中排名靠后，他就想出这个损人利己一箭双雕的妙计。
看着这封信，史国忽然想到了教委主任乔大兵。不少找关系入学的条子史国批给他，他都妥善安排了。几项民生工程中有关教育的，他也抓得不错，有能力，有想法。可乔大兵不像一些部门领导喜欢跟他套近乎，拉关系，让他觉得有隔阂。官场讲的是线，每个官员都有自己的一条线，乔大兵不走他的关系，就意味着会在另一条主线上，或许那条线正是他的竞争对手。
换届即将开始，他是代市长，代市长毕竟还不是市长，别人还有活动的希望。从乔大兵这个角度讲，教委是一个大口，教委主任是市级领导的热门人选，云水市几届教委主任都成了市级领导，乔大兵不可能没有想法。倘若如此，这件事就变得很诡秘。尽管徐富贵事件他能肯定是一个单纯的事件，但倘若被官场利用就不再那么单纯了。乔大兵能把徐富贵的儿子从一个县城弄进一中读书，那就证明他们不是一般关系，这个突发事件徐富贵不可能不告诉乔大兵，那么乔大兵就是这事件最知根知底的知情者，就是一个风源点。
想到这里，史国抓起笔就在上面批了八个字：“盗名窃誉，道德沦丧！”他找来储贤达，很气愤地布置了整顿方案，表示要在高考前快速解决。储贤达能理解，官场上该打自己嘴巴的时候往往都打得极狠。
这一整顿居然歪打正着，成了全国一个亮点，媒体竞相采访。教委主任乔大兵没有经济问题，最终落了个管理能力问题，抵制不住舆论攻势，引咎辞职。几个校长查出了经济问题。教育系统简直就是大洗牌。这一仗打得漂亮，对他取“代”工作无疑大有帮助。
被清查出来不属于招生片区的“非招”学生，遣返原籍参加学习，徐鹏当然在其中。
徐富贵正在院子里拾掇农具，看到徐鹏背着大包拎着小包吃了一惊，当听到徐鹏说他被清退回来的时候，便以为是被开除了，觉得天都塌了，眼前一黑，身子都立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出声来。
徐鹏读了两封信后，徐富贵又站了起来。一封是乔大兵写给徐富贵的，信中說我问过给徐鹏上课的所有老师，徐鹏现在的基础考大学没有一点问题，这你放心，不要心里有负担。县教委主任我很熟悉，回县一中上学，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他会全力安排好的。像徐鹏这样的学生，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有事你就来直接找我。第二封信是徐鹏的班主任兼英语老师梁琴写给徐富贵的，信的前半部分说了和乔大兵意思一样的话，后面说徐鹏给我讲过你们父子的全部经历，我会继续关注徐鹏同学的学习，这是我最欣赏最爱护的一个学生，也是最懂事最有潜力的一个学生。给徐鹏配个手机，我会通过短信的方式指导他的学习。
徐富贵不敢耽误，第二日一大早就和徐鹏赶往县上。路上徐鹏说：“爹，你把心放到腔子里，到县上念，我照样能考上北大、清华。”■
（原载《北京文学》2013年第1期）
市长史国到登高区视察，突然从旁边闪出一个瘸子扑到他的奥迪车前。办公厅主任储贤达反应敏捷，立刻扑过去，将瘸子架到一边。
瘸子叫喊着找市长有事。登高区书记李兆廷也及时横在瘸子面前叫他有事下午去区委找自己。
史国反倒冷静下来。他对李兆廷很不感冒，此人太势利，眼里只有书记，正好借这一突发事件，敲打敲打他。史国表示下来就是解决问题的，要听听老百姓的冤屈和困难。
瘸子有些紧张，大声说出了缘由。他表示市长的女儿定了一年牛奶，他送过去家里总是没人，都一个月了，是不是把牛奶转送到哪儿或者把钱退了。
一时间就像凝固了般寂静，市长只有一个儿子的事儿大家都知道啊。史国瞬间休克了一样，一阵呆痴。他想起来了，在陶玉那里确实碰到过这个送牛奶的瘸子，还是不够谨小慎微啊。不过几十年官场的历练，练就了他快速应变的能力。他笑问瘸子，自己的女儿多大啦？自己有好几个女儿，他送奶的是哪一位？瘸子垂着头表示不知道。
史国愤怒的表示，有人为达目的不惜用江湖上的旁门左道，换届还有一年的时间，就开始做起手脚来了。怎么不直接抱个孩子来说是市长的私生子？一定要好好查一查，把背后的人揪出来。随后甩上了车门。
车队继续视察行程，储贤达扯着瘸子来到一个僻静的墙旮旯。他搞清了状况，瘸子叫徐富贵，是大黄奶牛场的送奶工，桃花坞别墅D区D座有个女孩儿定了一年牛奶，每天6斤，但是一个多月了家里老是没有人。之所以认定她是市长的女儿，是因为在那里碰到过市长五六回，电视上见过市长，他认得，也听女孩儿叫过他史大市长。
大黄奶牛场储贤达是知道的，是叶明川的，跟他是多年老关系了。而地址的信息也基本可以确认，储贤达的姐夫就住在桃花坞别墅区，跟他说过在别墅区里好几次看到了市长。
储贤达表示，牛奶不用送了，还塞给他二百块钱，只是要他记住以后别再提起这件事，被问起就说认错人了。
二
这件事要从三个多月前说起。那天徐富贵在桃花坞送奶，一个女子拦住他要定一年的奶，一天一桶6斤。订出去一斤奶有一毛钱的提成，徐富贵计算着一年能挣两百一十六，心里乐开了花。
第二天，徐富贵准时把奶送到了，填单子上的名字时，女子说住在D区D座，就写“DD”吧。
送了两周，除了“DD”，在这栋别墅再没见到别人。徐富贵听说城里人会用牛奶洗脸洗澡，怪不得一个人要订6斤奶。直到有一天他提着牛奶进门，与一个国字脸的男人撞了个满怀。送了两个月奶，徐富贵碰到过这个男人五六次。有一次，碰到“DD”猴在那男人背上，笑着说：“都来看吧，史大市长让我当马骑。”徐富贵想，这父女俩真幸福，他竟然是给市长女儿送牛奶。
徐富贵回到工棚看电视，看到那个男人在讲话，前面牌子上写着“史国”，他真是给市长家送牛奶，从此徐富贵喜欢看新闻了，看到史国市长，他就激动。
可是两个月后一天，徐富贵来送奶家里没人，他等到中午，牛奶放不住了，只能自己喝掉。接下来的几天家里一直没人，6斤牛奶他实在喝不下了，只好倒掉。他想对场长大黄坦白，又不甘心，一年提成的二百多块他已经存银行了。就这样过了一个月，“DD”还没回来。这天他送完奶，就正好碰上了市长调研，感觉找到了救星，于是就有了开头的一幕。
不过总算有惊无险，还发了两百块钱的意外之财，徐富贵决定把在一中上高中的儿子叫出来大吃一顿。
三
视察间隙，史国找个僻静地方给陶玉打电话，得知桃花坞的别墅已经脱手。
調研结束，史国本不想参加登高区的午宴，要驳一驳李兆廷的面子。现在情况有变，今天除了市区两级领导干部，还有不少记者，这事儿处理不好，就要满城风雨了，还需要在酒宴上继续澄清漂白。他笑言官场如江湖，什么下作的手法都玩得出。
事后，储贤达给史国汇报说徐富贵是认错了人。史国表示，不管是认错人还是背后有什么企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出来，就不是那么简单，官员现在是众矢之的，稍有不慎就会引起蝴蝶效应。
储贤达心里有些窝火，这事儿很明显是件偶然单纯的突发事件，史国自己也清楚，但面对自己的办公厅主任还遮遮掩掩，说明史国还没把他当自己人，否则史国会大明大白地交代指示他去做。
史国在做常务副市长时，储贤达已经是办公室主任了，那时史国虽不是他服务的核心，但接市长的势头很明显，他在史国身上投入了不少精力，可史国当了代理市长却想换掉他，说明他赤诚忠心地几年服务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史国强调马上要换届了，这是咱们的关键时期，这事儿必须有一个圆满的交代。储贤达明白，自己坐满两届了，换届肯定要动，而动得好坏史国起决定性作用。他只能表现得更诚恳和虔敬。
回到办公室，储贤达给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局长程玉清打了电话，程是他的妻弟，这种事自然需要亲信去办。
当然，他去找叶明川也行，奶牛场是他的，二人也是多年交情了。只是他不想纠缠得太深，免得史国哪天倒台了，他也要受牵连；另一方面，这家伙至少半年没跟他联系了，叶明川以养奶牛起步，后来进入房地产领域，去年圈下一块地想修改一下用途，通过他请史国吃饭，史国却没给他这个面子。
程玉清来后，储贤达说，大黄奶牛场有一个送奶的瘸子叫徐富贵，拦了市长调研的车队，搞得市长下不了台，市长很生气，去告诉奶牛场老总，快点打发瘸子回乡下去。还说，带上点钱，尽管他采取的方式有些偏激，但终归是农民，委实也不容易，怪可怜的，不要威逼强迫，别生事端。又说，大黄奶牛场是该给点教训，出了这种事，他们是难辞其咎的，找个三聚氰胺什么的借口，搞出点声势来，对市长也有个交代，市长可是盯着这事哩。尽管程玉清是自己的小舅子，但他也不能告诉真相。针尖大的窟窿进来斗大的风，少一个知情人就降低一个传播点，少一个风源点，少一只蝴蝶的翅膀。
四 就像电视名儿——《幸福来敲门》，徐富贵已听到幸福的敲门声了。儿子徐鹏明年参加高考，按老师说的，重点大学没大问题，要是发挥得好一点，上北大、清华甚至是拿个状元也是很有可能的。
徐鹏的娘水秀是他在煤窑里挣下5万块钱换来的，徐鹏一岁时，水秀离开了家，徐富贵一个人拉扯孩子，一直希望徐鹏能考上大学，做城里人，活出个样子给水秀看看。当年徐富贵在儿子刚出生时就请来村里支教的小先生给起了官名，他憋着一口气，在儿子上学的事上竭尽全力，所幸一路有人帮衬着，徐鹏从村里一直读到省城一中，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能进省城一中，多亏了市教委主任乔大兵。当年老乔下放改造，就住在他们家，徐富贵和乔大兵年纪相仿，总是一起野。乔大兵看了徐鹏的成绩单，二话没说，一个电话打给一中校长，让他别四处挖尖子生了，马上送一个给他。
儿子送进学校了，徐富贵也要在城里找一份工作来糊口。当年为了给儿子攒下上大学的学费，他下煤窑砸断了一条腿，伤好后就变成了瘸子，想找份工就难了。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在城里开牛场的大黄。下煤窑背煤的那一年，徐富贵有天走夜路回家，听到山沟下有人叫唤，大黄骑自行车拉断了车闸，掉下山沟摔成了个血人，徐富贵背起大黄就上了医院。大黄念着这份救命之恩，表示有自己一口吃就有他的一口吃，徐富贵就进了奶牛场。
再说这程玉清带了两车人到了大黄奶牛场，检查得仔细，这也不合格，那也超标的，几个人拿着封条到处贴。大黄想不明白，前几日才检查过，还表扬过他哩，才过了两三天，怎么就都不合格了？
程玉清悄悄告诉大黄，祸是一个叫徐富贵的送奶工闯下的，他拦着市长的车告状要救济，必须让他立刻离开奶场，还拿出五千块钱说是市长让转给徐富贵的。大黄多嘴问了句，是不是徐富贵给市长女儿送牛奶，眼馋人家东西偷了什么。程玉清笑了，市长就一个儿子，没女儿。
大黄在牛棚里找到了徐富贵，问他是不是早上拦了市长。徐富贵没想到大黄知道这事了，就把事情的原委都讲了。大黄说市长根本没有女儿，徐富贵叹了口气，那女子骑在市长背上，揪着市长耳朵，不是她爹，能把市长当马骑？大黄无奈了，这怎么能说明她是市长的女儿呢？
徐富贵搂着头蹴在地上，难怪那一群人生那么大的气。大黄也没有办法，把五千块钱拿给他又加了三千，说徐鹏在上学正是用钱的时候。
徐富贵走后，大黄给老板叶明川打了个电话把事儿说了，顺便交代了徐富贵给市长“女儿”送牛奶的事。叶明川一听，笑了笑说，别让徐富贵走了。
五
叶明川打电话给储贤达，说是疏远了联系，要去登门“赎罪”。他赔着笑脸表示最近在外省收购一个煤矿，盖个章都要半个月，不像在这儿，有主任帮衬着，一路绿灯。两个人扯了一会资源、利润、房地产企业的前景，叶明川很自然就把话题转到徐富贵事件上来了。
叶明川表示，徐富贵送牛奶的情况他已经调查过了，那个女子叫陶玉搬到水域去了，情况属实，就是个单纯的事件。徐富贵他已经妥善安置，绝不会出现新情况，但毕竟惊扰了领导，还想和市长当面道个歉，烦请主任给安排一下，并顺手在桌子上留了张卡。
储贤达明白，这哪里是赔礼道歉，正好借用一下这个茬口，去年叶明川圈下的那块地不改变用途损失就大了。
储贤达把叶明川想道个歉的意思给史国策略地汇报了一下，史国点了根烟，半晌没说话，直到一根烟抽完，才看看储贤达说：“叶明川最近在干什么？”
储贤达说：“我也好久不见了，是不是在外面发展，情况不大清楚，三天前突然冒出来找我说的这事。”
史国看看储贤达说：“见一下？”
储贤达笑笑说：“见一下，也是有实力的企业家么。”
史国又说：“那就见一下吧，你觉得还要约谁？”
储贤达说：“就不约别人了吧，小范围坐坐。”
史国说：“那你安排个时间吧。”
储贤达知道史国的每句话里都藏着玄机，问叶明川最近在干什么，是在探他和叶明川关系到了什么程度。史国说“见一下？”听上去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事实是心里已经拿定见的主意，这么说反而成了听从他的安排。又问“你觉得还要约谁”，显然是在探他是不是在为他着想，这种场合还能约别人？
宴请安排在了“御史楼”。
史国和储贤达都知道叶明川能喝，但是去年做过一个手术之后就滴酒不沾了。酒瓶一开，叶明川说他敬市长，市长表示一下，他三杯。敬到第十个，叶明川头上汗流如注。
对于叶明川这样的人，是要恩威并施刚柔相济的，他可不是你的下属，你也不是他唯一的依靠，过刚则折，过柔则软。因此，史国一把抓住叶明川的手说：“好了，好了，明川，说说话吧。”
储贤达听史国改了口，从叶总叫成了明川，就证明事已有了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叶明川表示愧对市长的厚爱，用了这样的工人，说着竟然啜泣起来了。还说，这世上像的人多了，这个弱智连市长都没见过就敢拦车，并表示已经把他辞退了，一个瘸子为儿子到一中念书跟着来也不易，就给了一万块钱。
史国皱皱眉头说：“他儿子怎么会在一中上学？应该在他们县上读高中。”
叶明川说：“狗日的走了狗屎运，一个老右改造时在他家住过三年，这老右的儿子就是咱们市教委主任乔大兵，不然他的儿子能进一中？”
史国端起酒杯敬了储贤达，表示这几年配合得默契，他帮了自己不少忙，储贤达忙说不敢當。
在储贤达的指点下，叶明川拟了一份更改用途的报告和新规划去找史国。史国带几个人进行了调研，回来后主持召开专门会议进行研究，叶明川的目标就实现了。
之后，叶明川去了趟奶牛场，让大黄派车把徐富贵送回村子，还给了一万块钱封口费。徐富贵始终想不通，那丫头咋就不是他女儿呢，那么大的丫头就该是他闺女啊。
叶明川又交代大黄去程玉清家按春节的标准打点一下。程玉清表示明天就把封条揭掉。 六
这天早晨，史国像往常一样随手翻起报纸，读到了一篇关于清理整顿高考移民的报道。看过报纸，史国打开一封来信，是一封强烈要求对挖尖子行为进行严厉制裁的来信。
放在以前他不会当回事，从全市的角度看，这不算事儿，肉烂在锅里。另外，这种挖尖子的风潮还是他当年做教育局副局长时带的头。那时，教育局创新举措，让副局长们各兼一所中学校长，提高升学率。史国兼任的四中排名靠后，他就想出这个损人利己一箭双雕的妙计。
看着这封信，史国忽然想到了教委主任乔大兵。不少找关系入学的条子史国批给他，他都妥善安排了。几项民生工程中有关教育的，他也抓得不错，有能力，有想法。可乔大兵不像一些部门领导喜欢跟他套近乎，拉关系，让他觉得有隔阂。官场讲的是线，每个官员都有自己的一条线，乔大兵不走他的关系，就意味着会在另一条主线上，或许那条线正是他的竞争对手。
换届即将开始，他是代市长，代市长毕竟还不是市长，别人还有活动的希望。从乔大兵这个角度讲，教委是一个大口，教委主任是市级领导的热门人选，云水市几届教委主任都成了市级领导，乔大兵不可能没有想法。倘若如此，这件事就变得很诡秘。尽管徐富贵事件他能肯定是一个单纯的事件，但倘若被官场利用就不再那么单纯了。乔大兵能把徐富贵的儿子从一个县城弄进一中读书，那就证明他们不是一般关系，这个突发事件徐富贵不可能不告诉乔大兵，那么乔大兵就是这事件最知根知底的知情者，就是一个风源点。
想到这里，史国抓起笔就在上面批了八个字：“盗名窃誉，道德沦丧！”他找来储贤达，很气愤地布置了整顿方案，表示要在高考前快速解决。储贤达能理解，官场上该打自己嘴巴的时候往往都打得极狠。
这一整顿居然歪打正着，成了全国一个亮点，媒体竞相采访。教委主任乔大兵没有经济问题，最终落了个管理能力问题，抵制不住舆论攻势，引咎辞职。几个校长查出了经济问题。教育系统简直就是大洗牌。这一仗打得漂亮，对他取“代”工作无疑大有帮助。
被清查出来不属于招生片区的“非招”学生，遣返原籍参加学习，徐鹏当然在其中。
徐富贵正在院子里拾掇农具，看到徐鹏背着大包拎着小包吃了一惊，当听到徐鹏说他被清退回来的时候，便以为是被开除了，觉得天都塌了，眼前一黑，身子都立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出声来。
徐鹏读了两封信后，徐富贵又站了起来。一封是乔大兵写给徐富贵的，信中說我问过给徐鹏上课的所有老师，徐鹏现在的基础考大学没有一点问题，这你放心，不要心里有负担。县教委主任我很熟悉，回县一中上学，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他会全力安排好的。像徐鹏这样的学生，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有事你就来直接找我。第二封信是徐鹏的班主任兼英语老师梁琴写给徐富贵的，信的前半部分说了和乔大兵意思一样的话，后面说徐鹏给我讲过你们父子的全部经历，我会继续关注徐鹏同学的学习，这是我最欣赏最爱护的一个学生，也是最懂事最有潜力的一个学生。给徐鹏配个手机，我会通过短信的方式指导他的学习。
徐富贵不敢耽误，第二日一大早就和徐鹏赶往县上。路上徐鹏说：“爹，你把心放到腔子里，到县上念，我照样能考上北大、清华。”■
（原载《北京文学》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