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记忆
　　
　　在一本书的深处，我偶然见到她——准确地说是她们和关于她们的照相。如果她不被翻起就会一直沉寂在该处，像一块泼洒在纸张上的锈渍，或一片被囚禁在印刷技术之内自我干涸的油漆、一起偶然的平面事件。
　　有种模糊的快乐记忆，荡漾在我精神的某个角落，如此悠远、淡泊几近灰色和灰色之间的微弱波动。我意识到在记忆可以波及的尺度边缘，它正在永久性地逝去：那是我精神的某种投影，是先民的诸神谱系中盘腿端坐的一尊——姥姥、鸡毛掸子和一个满族小脚女人平凡的生活。雕刻在寒带黑色的土地之上，坐落于北方秋天深远的蓝天之下。向所有的孩子泼洒故事、庇护与祈福，直至天荒地老。
　　此时我真的希望能获得达芙尼·杜穆里埃“像所有梦中人一样，我突然间拥有了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幽灵一般超越了横亘在我面前的障碍”那突破曼陀丽庄园铁门物质形式的灵感，摆脱时间的约束回到起点，再次接近记忆的源头，以我在刺绣花布座椅中，由手工着色、托裱于轧花硬纸衬板上正襟危坐的陈年照片和她重叠。眺望广袤的土地和在黄褐色风尘背后无限延伸的天际。
　　烟袋里飘出烟草的芳香，鸡毛掸子积蓄着秋日阳光的温度扫过她青布夹袄。
　　
　　灰色对峙
　　
　　知识可以传授，真的有趣。它还可以传播，就更有趣了，就像语言可以通译一样的有趣。褐色照片内在的叙事性结构和其所欲传达的讯息，如同照片本身拥有的维度一样独特。基于土地和生存欲望所激发出的原始热情——我称其为传统，只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及其精神的延宕才可企及。就像萨满众神曾经照耀北方先民，我们以另一种框架收集人群至街头巷尾，以布料替代兽皮和草，涂上大红、大绿、大紫、大黄的颜料重新悬挂在肢体之上；扇子替代了祭祀的法器，挥去所有的蛊惑，围绕混凝土地面神秘的中心，发出无限可能性的旋转——我称其为当代。
　　现代文明使我们与该文化及其内涵发生了严重、甚至是永久性的隔离。我们在城市和人的精神之间构建起无形的壁垒，以钢铁和混凝土的质感和城市的巨大尺度，把人禁锢在城市材料内部。只有夜晚的静谧时刻和遥远山野的录像现实才能将我们部分的烦恼带走——或许融入一场偶然到来的梦，或去完成一次城市制造的假日旅行。克劳斯巨幅的肖像，以其逼真的细节和六十分之一秒的速度，向我们暴露了五官在城市中的遭遇。借助微距技术，我们更多看到的是眼睛中的血丝、膨胀的泪腺，皮下细密的皱褶，参差不起的牙齿和锈渍，以及眼镜金属框架和玻璃镜片的材料属性。
　　与知识相比，材料更近于我在的处境，
　　与肢体相比，五官更近于我思的定位。
　　
　　红色舞蹈
　　
　　试图索要和无条件重返往事是奢侈的。它就像一座废墟，兀自矗立在精神的旷野，以孤独和绝对自在的魅力辐射出神秘的微波。我们就像痴迷于传奇叙事体文本的读者，在废墟之上收集锈迹斑斑的残片，拼凑故事及其情节和必要性，以期欲求理解——哪怕只是一种近似或譬喻，也会加速到达褐色的姥姥、直至褐色的隐喻——我称其为文学性或艺术性。
　　我要用红色醒目的形式和亘古的力量召唤它醒来。我要为模糊的记忆着色，制作我在此的图景，迫使钢铁服从姥姥的意愿为我而存在，鼓动材料重返人间，而非宝物置于高阁。除此之外，还有我对它不可避免之中留给一己的疑惑。
　　我选择秧歌了。它曾经是我所熟视无睹事物、我淡忘的根源。为此我来到黄昏的街头，辗转于快乐的人群周围，聆听鼓点单调的节奏，观看踩踏鼓点的舞姿——那些我所陌生的动势至动因。那通过本能强烈渴望与自动性所释放出的魅力，和人们执著于此的深度在场、甚至于癫狂，使我预见诸神的影子就在其中闪动——他们就是自己的主人，诸神是他们精神的喜悦，舞蹈是他们膜拜的寺庙，他们就是今日诸神。
　　我选择剪纸，因为舞蹈本身单纯的节奏和应韵而生的旋律，就像剪纸的生成充满对称性，构成简洁与朴素的美学。舞者的每次转体都是一次折叠，如同剪者之于纸的维度。动作的直接与凌厉，就像剪者手中的刀具，入骨、入微。由于生活自身所携带的特征就是由剪与被剪的人构成，因而剪纸就是它自身的现实主义。
　　快乐的舞蹈由快乐的人群引发，凝固的舞蹈则要求凝固的造型，我选择了后者。快乐具有与生俱来的扩张性，通过任意的形式以任意的方式传达，而凝固的事物则更接近符号和纪念，因此可以洞穿所有的意义。
　　我们以人类的方式充满城市，使空洞的材料获得了内在的生命力。我想与此同时，姥姥也会像先民的诸神一样充满人间每处。
　　她是水、是火，是大气、是土地；是狼与熊、是鹿与鱼，也是北方古老的萨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