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一切得从那次狗打架的事件说起。
大约在半年前的一个下午,李湛牵着她的博美犬扁豆下楼溜达。刚走到会所前面,就被一条蝴蝶犬缠住。两条狗首先还互相摇尾巴来着,不料画风突变,竟厮咬到一块了。有主人在旁边,平时挺老实的扁豆竟无比凶悍,死命咬住那条蝴蝶犬的耳朵不放。待李湛将两只狗拉开时,蝴蝶犬的耳朵已是鲜血淋漓,嘴里呜咽着,拐进一条巷子不见了踪影。
李湛緊追几步,没追上,便问这是谁的狗?几个大妈正在一条横幅下练太极,才做完左右搂膝拗步,正要手挥琵琶时,被刚才这一幕惊吓到差点集体摔倒,于是赶紧围上来七嘴八舌:啊呀,你可惹麻烦了;这条狗名叫太岁,是那个老七养的,可金贵了;老七可是个暴脾气,你就准备好赔礼道歉出医药费吧。
李湛看看自家的扁豆,小家伙吐着舌头,两眼放光,分明是在邀功请赏,于是抽了它一巴掌,说你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却又对几个大妈说,谁叫那个老七不拴绳子呢?我最多赔两百块钱。说罢,拔腿就走。
身后一声嗤笑:“德性!”
李湛把狗绳紧拉一下,背挺得笔直,嘴角微微下撇。嘿嘿,这群吃饱了撑的老婆娘,手都伸不直,步子都踏不准,也好意思开着高音喇叭扰民。扰民也就罢了,还经常尖着嗓门叽叽喳喳,好像整个社区都是她们的天下。李湛每次出现,总有目光闪烁的大妈上来盘问:你年纪轻轻怎么不上班啊,你的老公孩子去哪了?
所以一般情况下,李湛懒得理会她们。此刻,牵着闯了祸的扁豆,她更是急于离开,却被个半老不老的长发男人拉住。男人冲她一笑,满脸皱纹激荡,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就被塞了好几张传单。定睛一看,上面红通通地印了一大片:
坚决抗议违规在会所建幼儿园!!!
保卫家园人人有责!!!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每句话都加了几个巨大的感叹号,让人眼花缭乱。再看看大妈们彪悍的身影后面,横幅拉着,红旗哗啦啦飘着。
这是怎么啦,才半个月没出门,雅致园社区怎么跟变了天似的?李湛愣了一下,就加快脚步逃也似地回家了。
2
狗闯了祸,主人到底有些不安,在沙发上盘腿打坐好一会,才将元气慢慢收回。看来这段时间的闭关修炼白瞎了,稍有点风吹草动,女作家李湛还是那只惊弓之鸟。
突然四周一片漆黑。楼上有人在阳台上大叫,去他妈的,怎么又停电!
这是老问题了。李湛见怪不怪,仍盘腿坐着,从身后摸出香烟和打火机来。一根烟抽完,灯亮了,她的肚子也饿了,起身去泡方便面。面条太粗,惨白惨白的,有点像蛔虫。为了抵抗过于旺盛的食欲,也只有忍着恶心吃这个了。就在她将筷子悲壮地伸出去时,有人打电话来,神秘紧急又兴奋:“快点去业主群!有人在里面发飙呢。”
李湛所居住的这个社区规模挺大,据说有八千七百多户。业主微信群里却不知为何分成了两派,经常跟打了鸡血似的争论不休,有时还会吵起架来。
所以李湛一般是要屏蔽这个群的。
给她打电话的女人叫阿萍,是楼下茶馆的老板娘。两狗打架时,她恰好在花园里晾衣服。
阿萍来自江西,老公在东莞打工,孩子在老家当留守儿童。独居在此的她,过得倒也滋润。不管客人打不打牌,她总有水果、瓜子、花生端出来,还拿把鹅毛扇子,夏天也摇,冬天也摇,一双月牙似的眼睛含着笑意,透着些男人女人都喜欢的甜腻热乎。虽被称为茶馆西施,阿萍却算个正经女子,既不跟男人打情骂俏,也不爱乱打诳语。牌客们是些俗物,她出污泥而不染;茶馆是个江湖,她笑傲江湖。但她对李湛另眼相看,常会拿些隐私闲话来嘀咕,为李湛提供过很多小说素材。李湛偶尔会去她那里坐坐,甚至还邀她一起遛狗。一来二去的,两个同龄女人相处得还挺不错。
听阿萍一说,李湛面条也顾不得吃了,赶紧登录微信,果然发现有个叫老七的在群里悬赏缉凶。他自称老夫,说谁帮老夫找出咬伤我家太岁的凶手,就给谁一千大洋。然后把太岁耳朵流血的照片发到群里,外加一连串狠话:要把凶手的耳朵剪掉,要狠抽凶手的主人几巴掌,如此云云。有人搭话:如果主人是个美女呢?老七回答得斩钉截铁:奸了!却又随即发送出一连串的笑脸。
群里哗声一片,他也自嗨得不行,俏皮话不断,红包雨纷纷。于是,鼓掌的、送玫瑰的,络绎不绝。
李湛很快发现绝大多数是中老年人士,起哄完毕,他们谈起了文学,有好几个吟古体诗的退休干部,不住地把大作贴上来,互相吹捧一番,接着大骂社会一代不如一代、物业管理的腐败问题简直令人发指等等。谈到这里,民主民生的话题就出来了,都说老七:老七,业主委员会到底啥时候能建立起来?你是我们的代言人,只要你举旗,我们就誓死紧跟,为本社区全体居民的利益奋争到底!
老七不予回应。 大叔大妈们就开始接力呼唤:老七,你在哪里?老七,你在哪里?
如此回声阵阵,足有十多分钟,不见老七吭声,大家正要散场时,那老七却突然冒出一句:到底是哪个杂种干的?又把太岁的照片贴上来,伤口已经清洗,看起来并无大碍。
众人哄笑,说这当爹的是真伤心啦。
雅致园人多狗多,各有各的江湖,各有各的深不可测。尽管有不少目击者,那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底无人告密。
3
李湛犹豫了一会,打电话跟阿萍商量:“要不要主动承认呢?”
阿萍说,这老七可不是好惹的哟。
李湛问,你怎知他不好惹?
阿萍就说,最近半个月他常来茶馆的,说话冲得很。这家伙情绪多变,你不要轻易踩到他的尾巴才好,万一他纠缠不清,你还要不要写作了?
李湛哈哈一笑,突然很八卦地来了一句:“他是单身?”
阿萍说,谁知道呢,反正不是什么好鸟。
李湛又问,小区业委会还没建起来吗?
轮到阿萍笑:“大作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知道?” 她苦笑,翻身,摸手机,在微信圈里写道:
夜深了
拒绝入眠
我只是一块
被白天嚼过的糖
刚贴出去,竟很快有人搭腔:别冤枉好人哦。
是那个老七,油嘴滑舌的,似乎也不太讨厌。李湛回复了一个“?”
老七随即回复:老夫本名叫白天,愿意聊聊吗?李湛哭笑不得,问你也失眠?老七说,老夫本来就是夜猫子。李湛说,不失眠者不足以谈人生。老七说,美女就是矜持,如果你需要,老夫现在就穿过大半个雅致园去找你,OK?
大半个雅致园?是的,这个小区确实够大。
想调情吗?李湛再笑,拉倒吧,让一个断了月经的中年胖女人犯花痴可没那么容易。
忽听到轻微的提示音,原来是老七的微信圈更新了内容,放的是一张他自己的运动照,一身的腱子肉,把一件天蓝色贴身背心撑得像纹身。就在她脸红心跳时,老七发来一朵玫瑰,说老夫一直在看你的微信圈,还去省作协学习过,相当高大上啊。老夫也爱好过文学的,不过水平太臭了,改天希望你能指点指点。
李湛矜持回复,很荣幸认识你这位小区风云人物,也很愿意跟你聊聊。不过,我目前在外地呢。
老七就连发了几个抓狂的表情符号,直呼遗憾,说如果见面,一定请你加入我们的团队,我们急需高素质的文案。社区筹建业委会,还有很多事要做。发动群众太重要了,老夫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连我家太岁被咬伤都没时间去查凶手。唉,从你的微信圈看,你也是养狗的,想必明白老夫的愤怒。如果老夫找到了凶手,一定把那条恶狗除掉,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民除害。
李湛说,哈哈,有这么严重吗?
老七说,当然有这么严重。我们小区有的狗主人素质太差,已经引起民愤了。如果业委会成立,老夫一定要呼吁大家文明养狗,否则,把恶狗就地打死!然后他敲出一连串感叹号,就像扔来几枚手榴弹,把李湛震得头皮发麻。
李湛说,看你每天斗志昂扬的,算是个想干大事的人,又何必在乎这点小事。爱狗是好事,但要警惕玩物丧志哦。
此话竟把老七说得呛住。过了好一会,老七才说,不愧是美女作家,有见地。我们真应该见个面。
李湛挪了挪臃肿的腰身,赶紧拒绝:以后再说吧。
老七就追问:大约要等多久?我们的事情真的很多,需要跟很多部门打交道,甚至要约见律师,要发动业主代表当志愿者,帮着做宣传,并轮流值班。重阳节快到了,我们准备组织一个夕阳红登山活动,把小区里的大爷大妈发动起来。
李湛笑了,不禁说,那是,姜还是老的辣,得大妈者得天下嘛。
老七开始发语音了,声音嘶哑,典型的烟熏酒醉式低音炮:“你好像对老人家有成见?”
李湛缩缩鼻子,想起前公婆都是信佛吃素之人,自称连蚂蚁都不曾踩死一只,但他们在拆散儿子的婚姻时却穷凶极恶。当时住在一楼复式房里,他们的吵闹和控诉曾引起多少人的围观啊。不能生育的李湛被他们贬为废物、怪胎、扫把星,走在小区里,也常被邻居们指指点点。那场离婚拉锯战,打得很难堪,但她终占上风。前夫是一名律师,离婚前带着情人云游四海,离婚后又玩起了失踪。总的来说,他对她算是念了点旧情的。他的父母却不甘心儿子就这样净身出户,拿着高音喇叭站在院子里足足骂了三天,说要揭发前儿媳的贪婪嘴脸,把她彻底钉在耻辱柱上,还要踏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这种咒骂,让她没法以胜利者自居,对那个法院判给她的房子,也不敢去住,从此离群索居起来。
当然,身为一名作家,视野不该局限于此。这是一座尊老爱幼的城市,对长辈不敬是要受谴责的,但她无数次发现,社会也罢,社区也罢,中老年人确实比年轻人还爱闹腾。有人说坏人变老了,她倒不这么认为,就连对自己的前公婆,她也认为他们情有可原,因为她亲眼目睹过这些人大热天的学雷锋、做义工,为灾区捐款时的各种舍得。他们也许就是太精力过剩了,太害怕衰老了,所以总是表现得极端热爱生活,严重热爱人民,不在社区里整点事儿出来,他们就会觉得人生失去意义。可是,人老了应该平和宽厚才对呀,这么大年纪了,满腔热血给谁看,把刷存在感的机会让给年轻人不行吗?
6
李湛的态度让老七觉得不可思议,说你这也太离经叛道了吧?
李湛说,大妈们没准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到时执法部门找的还是你,谁不知道你老七是领头羊。
老七沉默一会,发来六个字:请叫我白天。
李湛说,好吧,白天先生,以后你不要在群里说粗话了哦,如果想当第一届业委会主任的话。白天很无辜地问:我说过粗话吗?李湛就把他那天的聊天记录翻出来,截图给他看。面对这铁证,老七显然有点发窘了:嗯,謝谢提醒,以后会注意。不过,那狗主人确实不是好东西,就该见一回打一回!
李湛顿时无言以对,就打了个哈欠,赶紧道晚安。老七却说:早安。两人都笑了,因为此时已是凌晨四点。李湛这才觉得头晕得很,不睡不行了,于是关了手机往床上一倒,脑子慢慢变得昏沉起来。
醒来后,人吃罢,狗也吃罢,她给阿萍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去福建参加一个文学采风活动,请她帮着照顾一下扁豆。阿萍满口答应。
茶馆里的客人不多,散落在几张牌桌边。一束阳光斜斜地照在吧台前的地砖上,像是把客厅劈成了两半。李湛站在光亮处,进退间颇犯踌躇。她想顺便提一下房租的,都拖欠两个月了。但还没等她开口,阿萍就长叹一声:“做生意不容易啊,流水的租客,铁打的房东。各有各的难,如果不是看在你我亲如姐妹的份儿上,我真有点熬不下去了。”
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却也是透着些绵绵情义。李湛笑笑,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客厅里慢慢有了生气。几个牌客开始凑局,将麻将摔得啪啪作响。李湛听得头皮发紧,却又对这样的热闹有所期待。她把这奇怪心理讲给阿萍听。阿萍叹口气,拍拍李湛的肩膀,端过来一小碟花生,悄悄禀告:老七又来啦。 话音未落,只听得吱呀一声,包厢门开了,有五六个人走出来。走在前面的那位肩宽背阔,可不正是老七,但比照片中显得文弱,眉眼间透着些倦意。李湛不觉撇嘴一笑,知道这人是彻夜没睡的了。
老七并未注意到她,只顾着跟那几个中老年男女说话。除他之外,另几个都背手腆肚,互称经理、主任,说起相关法规来有板有眼。有两个人来自附近的温馨家园,他们也在筹建业委会,显然快要大功告成。他们是来邀请雅致园的邻居参加他们的集会,说是反对政府在小区围墙外修建高架桥,还传授经验,说不能仅凭一腔热血做事,要尽可能发动群众,起码需要热心业主五十人,核心团队二十人,谁有资源有平台说得上话,就让谁当选委员,尤其在公检法或媒体工作的业主,才是最好的人选。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得有预备资金,做什么都得花钱嘛。
谈到钱,大家就声音低下去,最后拍板的还是老七,说他去找物业商量,这么多年下来,那笔公共维修资金的利息也得拿出来派点用场了。
大家齐声说好,说老七真不错,能力强,够积极,值得信赖。以后我们聚会要尽量挑周末,让年轻人多参与。
几个人说到这里,开始分工,谁去街道办拿申请表,谁联系物业管理和居委会,谁去跟住建局套近乎。
温馨家园的那两个人还一再相邀:“兄弟小区记得去声援我们啊,到时我们会在大门口恭候,不见不散,色哟拉拉!”说罢,大家鱼贯离开。
老七哼着歌走到吧台前买单,还让阿萍开了一张收据,说所有开支入账,一切按正规程序走啊,亲。阿萍笑得一脸细纹,说亲你个活见鬼。临出门时,他忽然转过身来,李湛赶紧略低一下头,拢了一下披肩。老七却冲她花眉花眼地一笑,说这位女士记得捐款哦。说罢,哼着歌歪着膀子走了。
他一走,就有牌客嗡嗡议论:
筹建业委会得费多少闲工夫啊,我儿子根本没空参与。这个老七也就三十出头吧,口才确实了得,也好在他不用上班。
他卖理疗机卖得不错,还是赚了不少钱的。
年轻人最好少参与,怕起摩擦嘛,怕耽误睡眠嘛,还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出面比较好。
我女儿倒是很积极,拿了一条横幅回家,吩咐我挂在阳台外面。我说万一政府不允许呢?我们是外地人呀,在深圳安个家不容易,最好少惹麻烦。
……
李湛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刑法没有关于严禁拉横幅的规定。在房屋阳台上悬挂横幅有没有构成侵权,要看侵权的行为、损害的后果以及行为和后果之间的关系。”
牌客们满眼的信不过,她想自己真吃饱了撑的,说起这个来。
7
阿萍洗了颗上好的南华李,用塑料杯盛着,就像捧来了一个天宫蟠桃。这种细节上的仪式感,让李湛有点头皮发紧,小心翼翼地接过,心想房租的事幸好没说。
阿萍坐下,压低了声音:“看来你也关注业委会的事了。”李湛摇头,说跟我有啥关系?就算成立业委会,由老七这种满口痞腔的人带头,到时把大家带到沟里都有可能。就算我们再激情燃烧,那也得跟个正经人嘛。
阿萍赶紧摆手摇头眨眼,说姑奶奶,你小声点,小声点,万一被人听到了不好。但还是有人在李湛背后冷笑。
李湛猛一回头,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白发苍苍,两眼目光如炬。
原来是刘伯,是个退休老革命,她前公公的牌友。他是社区维权活动里的香饽饽。每次集会,只要他出现,就有人赶紧给端茶倒水,擦汗捶背,只差没用轿子抬他了。他也乐得参与,把当年抗美援朝小战士的资格一摆,活动在道义上好像就先赢了几分。
但他平时是寂寞的,儿女厌烦邻居也厌烦,他要么顺着墙根溜达,要么拿张报纸从早看到晚,念叨得最多的是,世道不太平,人心太坏,第三次世界大战随时要爆发啦。
刘伯不仅忧国忧民,还为整个社区的道德水准操碎了心。
李湛无奈地赔着笑,说其实我这人一向境界挺高的,不信你老人家问问阿萍。阿萍赶紧点头,说对呀,对呀,我完全可以作证。
刘伯却哼道:“境界高就不会把公婆赶出门!就不会霸着前夫的房子收这么贵的房租了。人在做,天在看,打雷时记得快点躲!”说罢瞪了扁豆一眼,朝它扬了扬拐杖。扁豆吓得将脖子一缩,迅速躲到椅子底下。刘伯手一摊:“连狗都知道心虚呢。”边说边往门外走,中过风的腿脚有点不利索,走三步退一步,让人替他捏把汗。
李湛看看阿萍,阿萍吃吃地笑:“别听他信口开河,老不死的东西!仗着参加过抗美援朝,整天教训这个教训那个,昨天还说要打110到我这里来抓赌!”
李湛叹气:“唉,反正他们都不喜欢我。在这个社区,我好像只有你这个朋友。”
阿萍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平时不是宅家写作就是出去旅行,跟大家交流太少了。
李湛摇摇头,说我没兴趣跟他们交流,物管收了钱办事,管理上大体说得过去就好。现在动不动就喊口号,群体狂欢,说得好聽是为大家,说得不好听就是瞎起哄!说罢,把扁豆连同狗粮交给阿萍,起身就走。
8
走出小区大门,沿着一排大榕树溜达,吹着习习凉风,突然觉得就这样过着也挺好。马路对面的温馨小区,在一片绿荫之下确有几分温馨神韵,只是大门口也悬挂一条横幅,红底白字的,有些耀眼,却又不甚清晰。她这才发现自己最近视力下降了。唉,每天面对电脑屏幕的时间过长,确实不是好事。
正想着要不要去配新眼镜时,手机微响了一下,竟是前夫发来微信,说他老婆怀孕了,他当爸爸了。李湛说,恭喜呀。前夫却问,可以去看你吗?李湛说不可以。前夫又问:可以来看我吗?李湛说没空。那家伙就发了个难过的表情,不再吭声了。
李湛果断关了手机。走到马路牙子上,眯缝着眼睛,总算看清楚那横幅上的内容:
强烈抵制政府在小区附近修变电站!!!
变电站到底是个什么鬼?她前公公就是供电局的退休职工,所住的宿舍楼,第一层就是11万伏变电站,也没见过谁因此出毛病。他以前一再强调,一般规模的变电站产生的电磁场,对人体的影响还不如手机的大。老东西现在七十好几了,还劲头十足,能骑单车买菜,还能背着老太婆玩黄昏恋。可见他在电站危害问题上并没有打诳语。 但是业主们哪会听解释。在这鬼地方,居民买套房子不容易,万一因变电站而导致小区房价走低呢?所以,不管变电站有害无害,先抗议了再说,否则愧对子孙,愧对人生。大家群策群力,声讨的波浪一浪高过一浪,再加上有网络平台撑腰,万一整出点事来,法不责众,更不好问责老年人。他们中间说不准就有抗美援朝老战士,有人大代表、人民教师,有曾经的道德模范、劳动模范,还有文盲和法盲,齐刷刷亮出来,全是响当当的社会良心、正儿八经的人民群众。
李湛摇摇头,自己这不合时宜的冷血动物,还是赶紧回巢吧。
到家后,她就开始收拾行装。考虑到要见一个杂志的编辑,又赶紧把电脑打开,找出存在文档里的一首长诗,打印出来。虽然是一个网络作家,她对诗歌还有着眷恋与热情。
电话再次响起,却是一个陌生姑娘的声音,年轻阳光正能量,让人无法拒绝,说邀请业主李女士参加业委会的筹建工作。李湛笑起来,哎呀,我一个自由散漫的中年妇女,还是不掺和了,把机会让给年轻人吧。对方却说,为社区服务,人人有责嘛,年纪大的,德高望重。
李湛顿时噎住,但最终还是挂掉了电话。
9
抵达采风团入住的酒店时,天色已近黄昏。
接下来的几天里,除了参观女排训练基地,还领略到了八宝印泥、水仙花与片仔癀这三宝,以及东山岛上的风动石。间或与阿萍视频聊天,看看扁豆表现如何。小家伙被拴在椅子腿上,倒也自在得很,见了谁都摇尾巴。到第四天时,阿萍打电话来,却是语气紧急,说扁豆受伤了,流了不少的血。李湛忙问怎么回事,阿萍说,还不是又跟那太岁打起来了,只是它比上次太岁受伤严重得多。李湛苦笑,一个星期之内打两次架,这梁子算是结下了,拜托你帮我把扁豆送到宠物医院吧。阿萍说那老七已经送过去了。
李湛大惊,说到底怎么回事?阿萍没有回复。她愣了愣,又问,老七知道扁豆的主人是谁了吗?
阿萍嘿嘿笑,说我跟你关系这么铁,哪会告诉他呀?
李湛便赶紧打开手机上微信,想看那老七说些什么,却看不出有何异样,倒是来她的朋友圈里点赞了几回,说漳州很不错,他曾经到过东山半岛。而他自己俨然是社会活动家,心系社区,还说温馨小区后天就举行集会了,准备赞助他们两百根荧光棒和五十副拍手器,一定要把气氛妥妥地推向高潮。阿萍在下面点赞,评论道:土豪!
李湛又跟阿萍说,给我看看扁豆的照片吧。阿萍这才发了几张图过来。伤口果然严重,都快看到骨头了。阿萍说不好意思,我不知怎么照顾它了,本来想找老七的,但他比我更忙,挨家挨户地搜集意见,就成立业委会请邻居们投票,今天下午跟另一个业主在广场上公开辩论,双方拿着大喇叭对喊;晚上又带人游园,敲锣打鼓的,还跟物管起了冲突。李湛嗤笑,说不是为大家服务吗?怎么就这么费力不讨好?阿萍说,他每次组织活动,就把刘伯请出来,刘伯把抗美援朝的勋章往胸前一挂,谁都要退让几分的。再说一帮子大妈跟着老七走,更能保他平安无事。
李湛说牵挂扁豆,这样吧,我马上赶回去。
还有两天才能结束行程,李湛就跟采风团领队说,家里有急事,必须先回去。同行的几个文友起哄:湛姐,我们今晚准备去街边吃海鲜,还等你这个富婆埋单呢。李湛说,想得美。又有人说,请我们吃狗肉火锅也行。李湛顿时沉下脸来。
几个人互相使眼色。
10
李湛坐动车原路返回,到北站时已经天黑,到雅致园更是夜深。去茶馆敲门,阿萍坐在吧台后打盹,随时准备为牌客端茶倒水。李湛走进去,一眼看到趴在椅子下面的扁豆,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唉,看来那太岁是记下仇了,竟咬得这么狠。
扁豆无力地抬起头来,大眼睛里一颗接一颗地淌着泪。向阿萍道谢后,李湛将它抱起来就走。回到蜗居,李湛赶紧用双氧水给扁豆清創,又给它口服了半粒头孢拉定。拆了一个方便面纸箱,铺平,做成一个“伊丽莎白”圈套在扁豆的脖子上,这样它就舔不到伤口了。又在卧室铺了块干净的小毛毯,将扁豆放上去。扁豆吐着粉红的舌头,眼神黯淡地看着主人。李湛摸着它的头安慰了好一阵子,才去匆匆洗涮,将头发吹干,往床上一倒,这才发现累极了。
她的意识慢慢模糊,好像看到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中间坐着阿七,带着脚镣手铐风度翩翩。周围弥漫着一股子恶俗之气,唯老七满脸纯洁,浑身洋溢着一种殉道的光辉。李湛突然发问,太岁呢?老七顿时大惊失色,转身就跑,瞬间消失不见。李湛开始寻找那条叫太岁的蝴蝶犬,从雅致园开始找,再到临街的那一排店铺,然后穿过马路,去了温馨家园……她在整个梦境里奔跑,穿过整个黑夜,直到天亮时梦醒,猛地坐起。
她打开微信,想问他一下关于狗的事,最终没有。说什么才好呢?毕竟上次扁豆咬伤人家的狗,她没有出来承担责任,现在唯一可做的就是带扁豆去宠物医院了。
11
温馨家园人口规模远不及雅致园大,原因有二,一是面积的确小了很多,二是普遍为大户型。在这个小区买得起房子的人,至少算中产阶层了。他们的宣传文案,洋洋洒洒几千字,逻辑严密,有理有据,文采也很好。周围的居民颇受鼓动,都说精英人士聚居的小区,素质果然不一般啊。
晚上六点半,附近几个小区的居民如约而至,其中以雅致园的占大多数。李湛抱着刚打完针的扁豆,夹杂在人流里,就当是体验生活吧,或者,可以见到老七?大门口立着一块指示牌,欢迎邻居们大驾光临。几个男业主显然经过了排练,统一着白衬衣、打黑色蝴蝶结,齐刷刷如树桩子般立在门口,见人便一致微微鞠躬,扬手指引路线,并给每人发一根荧光棒,一面小国旗。接过国旗的那一瞬间,李湛的庄严感竟油然而生。
小区宽敞处搭了个简易舞台,主持人上台,金句迭出,观众爆笑连连。雅致园的刘伯果然被请过来了。有老革命坐镇,整个维权就自带正义光环,理直气壮,安全保险。几个中青年业主轮番上台,抑扬顿挫地说了一通,观众里就有人带头鼓掌,用拍手器发出清脆的啪啪之响。然后本社区幼儿园小朋友上台跳舞,老先生演唱京剧《沙家浜》唱段: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 表演完毕之后,拍手器再次发力,不少观众手持荧光棒或国旗左右挥舞。李湛把荧光棒插在扁豆的颈圈扣眼里,再将它扛在肩上。掌声一响,扁豆就兴奋得汪汪叫,大家就都笑了,很多人举着手机拍起了视频。
这时,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敏捷地上台,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然后领唱《团结就是力量》。跟唱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有的还是来自雅致园的大妈,年轻点儿的基本不会,李湛也不会,都跟着胡乱哼唱。这与其说是一场维权秀,不如说是一场社区间的联谊晚会,欢乐的气氛感染了每个在场的人,就是过年都没有这么热闹。
歌声歇罢,全场瞬间安静下来,似乎有重要事情要发生。主持人说,接下来,有请我们的邻居,雅致园的英俊潇洒、年轻有为、风流倜傥、多才多艺、大爱无疆的业主代表上台致辞。于是,拍手器又啪啪地响起来,掌声迅速漫延,如潮水一样经久不息。
那代表翩翩上台,自我介绍:各位邻居好,我叫白天。李湛定睛一看,不禁发笑:这不是老七吗?他的本名真叫白天?
白天侃侃而谈,提到要取消物业公司,实行业主自管。这时有个中年男子打断了他,揭发白天曾经是个烂仔,现在依然是。于是两人一个台上,一个台下,各拿一个高音喇叭互相对骂,紧接着扭打成一团。人群发出尖叫。有人趁乱起哄,有人拉偏架,一场混战打得难解难分。
主持人大叫:“邻居们请注意,赶紧离场!邻居们请注意,赶紧离场!”
围观者迅速疏散,李湛随着人流往外跑,快到大门口时,回转身,正看到老七被几个人打翻在地,有人手里拿着砖头,就在此时,三四个民警突然冒出来,然后保安才陆续到场。有的业主没走,刘伯在一边大骂保安动作太迟缓。
刘伯威武地“咳”了一声,又说警察倒是来得挺快!
斗殴很快平息,几个人都被戴上了手铐。老七满脸是血,也被铐住,却还在手舞足蹈向警察解释。扁豆在李湛怀里挣扎,朝老七哇哇叫。老七一愣,盯着她看了约莫一分钟,然后冲扁豆笑笑,摸摸它的头,对李湛说:“原来是你?这狗是你的?不好意思啊,被我家太岁咬伤了。”
这时候还唠嗑?李湛转身,对民警抗议:“怎么抓人不问青红皂白?他是被打的一方!我可以为他作证的!”
民警冷笑:“他要是无辜老实,还会有人动他?拘了再说!”
五六个人被带上警车,老七落在最后面。李湛问民警,这得关几天啊?民警说,他自己最清楚。老七张口就答:“根据治安条例,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老夫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只是老夫家里的太岁这几天没人管了。”李湛脱口而出:“交给我吧。”老七再次看看她,从裤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说12栋A座1802。话刚落音,他就被推上了警车……
12
回到雅致园,李湛立即前往12栋。
将老七的家门打开后,她立即意识到自己太大意了,尽管她把扁豆抱在怀里,两条狗还是仇人相见嗷嗷瞎叫。蝴蝶犬太岁冲过来,张嘴就咬,差点撕下她一缕裙边。她只得迅速退出,将门带上。太岁还在隔着门叫,只是很快变成了呜咽。扁豆气得浑身发抖,嘴里嘀嘀咕咕的。
正要离开时,隔壁防盗门吱呀一响,一个大妈探出头来,操着长沙口音惊问:“你是哪个?做么子的?”
李湛说,我是他朋友,也住雅致园的。
大妈上下打量着她,怀疑地问:“他的狗怎么不认识你?”
李湛看这大妈面熟,再看她手上戴着四五个金戒指,就记起当初自己打离婚战时,这大妈常过来给婆婆帮腔的。三年不见,她还是老样子,手上戴着四五个戒指,真假不明的蓝宝石红宝石仍是那么富贵逼人,于是笑着说:“我可认识您啊,以前常常批评教育我的嘛。”
大妈愣住,再次打量她一會儿,认出她来了,却一把拉住她:“啊哟,到我家坐坐,到我家坐坐。你那婚离得好呀,有那么一套大房子,找对象还不容易?我随时可以为你介绍一个,比如我有个侄儿……”李湛赶紧说,不坐了,我还有事。大妈却把嘴附在她耳边:“这个老七,对长辈还好,嘴甜得很。不过常有女的来找他,还互相扯皮哟。”
李湛笑道:“大妈,这事咱管不着啊。”好在这时候电梯上来了。她赶紧逃了进去。
她径直去了茶馆。扁豆不安地哀叫着,阿萍从吧台上拿了个卤鸡翅送到它嘴边,也被它拒绝。
李湛说扁豆暂时在你这里放一下,我去去就来。说罢又包起了那个鸡翅,再次回到老七的住所。她很轻易地制服了太岁,抱着它安抚好一阵。屋子里的凌乱邋遢让人不忍直视,她于是把太岁拴在阳台上,卷起袖子开始了大扫除,把所有空酒瓶、包装盒、塑料袋全部清理出屋,把厨房里锅碗瓢盆洗净收进橱柜,又擦了桌子拖了地,整理了一下沙发,将卫生间所有脏衣服扔到洗衣机,甚至还去阳台给花浇了水。等把洗净的衣物晾晒起来后,她额头上已经微微冒汗。看到屋子里窗明几净,很有一番成就感,于是理直气壮地为自己泡了一杯速溶咖啡。坐在摇椅上晃了几下,看到墙角上一大堆码放整齐的纸箱,便过去看个究竟,却原来是什么包治十八种老年疾病的频谱理疗仪。李湛不禁笑了,心想难怪那么多大妈大叔围着老七转,原来是指望老七救他们的命,如果自己前几年能买一台这样的理疗仪送给婆婆,也许婆婆一高兴就不会撺掇儿子离婚了。当然,更有可能是白送,公婆手段耍尽,不都是为了有个孙子吗?她真不明白他们为何那么在乎传宗接代,小崽子何必强求,养条狗不也挺解闷的?
此刻,太岁歪着脑袋,很惊讶地打量着她。她蹲下来,摸摸它的头,任它偎依在自己的怀里,说好漂亮的太岁啊,你咋就跟我家扁豆合不来呢?
13
她牵着太岁走进茶馆。扁豆又惊讶又着急,很想挣脱绳子来争宠,却不得不无力地垂下了头。阿萍也觉得很奇怪,说你怎么把太岁带过来了?李湛就赶紧将这个凶手拴在一边,把扁豆抱起来。阿萍得知情况,点头又摇头,说这真是不打不相识啊,你俩也算有缘了。老七被抓,早有人在微信群里说开了,有人还传了视频上去了呢。 茶馆里几个牌客正在议论:
那个老七说要开业主大会,还现场抽奖什么的,这钱哪里来、是怎么花,为什么不公开呢?
唉,老七只会哄大妈开心,动不动拿刘伯当挡箭牌,刘伯的儿女早有意见了。
没几个人真正服他的,他脾气太火爆,今天被打也算活该。
还是需要几个知书达理的出面才行,还得自身没瑕疵。
……
李湛靠在吧台边抽烟,忽然一笑,对阿萍说,我不正符合条件吗?我去报名好了。
阿萍连忙摆手,说来不及了,申报已办好了,业委会筹备组成立了,志愿者也有了不少,业委会委员候选名单都已经贴出去了。
李湛笑:“你很门儿清啊,可惜你不是业主。”
阿萍哼道:“是业主又怎么样?候选人里有几个明显不合格,有的乱搭建,有的跟违规商铺有勾结,有的违反计划生育,还有的打牌时出老千。”
李湛听得噗嗤一笑,说你这个女群众真是眼睛雪亮啊,人家的绯闻你干嘛不也翻出来呢?
阿萍慢慢摇着鹅毛扇,说要挑毛病的话,总会有的。
李湛说:“如果我真的去参选,你总不忍心对我挑毛病吧。”
阿萍就把鹅毛扇收了,说你何必蹚浑水呢?何况还没报酬。
李湛笑一笑,说我不在乎报酬,有点稿费,按月收点房租就够了。
阿萍就不出声了。
14
带扁豆去宠物医院打完针,回到住处,李湛打开手机,在业主微信群里找到了那段视频。整个打架过程都被拍下来了,反复看了好几遍,正好接到前夫的电话,问他在哪里浪,前夫说,刚结完一个案子,正做艾灸呢,这个星期真是累趴了。李湛问,你发个地址过来吧,我去找你。前夫顿时警惕起来:“找我?你又想出什么幺蛾子?”李湛叹了口气,说确实有事,而且很重要。
前夫放心了,起劲说如果真那么重要的话,我去你那里。李湛奇怪了,说你什么意思?前夫说:“好吧,我买了一辆新车,得开出去遛遛。”
看来前夫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孔雀尾巴大大的,得让他出力办事才行。李湛就把那段视频发给他看,说这挨打的也被关了,我得把他捞出来,你不是律师吗?能不能帮着说几句话?
前夫看过,说这点芝麻事哪用得着律师啊?再说这人应该也不是个善茬,关几天又怎么了?根据《治安管理条例》,至少十天半个月。如果有人受伤,那恐怕还得判刑坐牢三五年。
前夫对她交往的所有男人总是这么毒舌。
李湛说,好吧,算我找错了人。
不等李湛挂电话,前夫说,我现在就开车过去如何?
李湛沉吟一会,说好吧,给你一个显摆豪车的机会。前夫哈哈笑,说谢谢成全,二十分钟以后就到。
原来他就在附近。
李湛赶紧又换了衣服,带着扁豆下楼,看到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在电梯口张贴传单,关于业主大会的,粉红色,很温馨,内容也很正式。年轻人说,大姐您是业主吧,要积极参与啊,我爱我家嘛。
李湛点头,说肯定支持啊。只是那个老七不在,你们这么急着开业主大会,那不是把他撇开了吗?
年轻人说,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志愿者。您得问管事的,看他们怎么打算。
李湛说,他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吗?
年轻人指了指传单,说上面有联系人,可以转告的。于是李湛就拿出手机把那联系电话拍了下来。
看看手表,八点二十,前夫应该到了。于是她疾步往外走,经过广场时,跳舞的大妈们刚散场。凉风习习,老人、小孩、狗,三三两两地在花园里散步。
地下车库的入闸口传来一片争吵声,她不由得诧异,去看个究竟,竟是前夫被一群大妈大叔围住了。她赶紧挤进去,问怎么回事。还没等前夫回答,有几个老头子指着他骂:你以为你开的是宝马,就欺负穷人是吧?人家乡下人开出租车容易吗?养家糊口起早摸黑的,你修一次车的钱够他全家一个月伙食费啦!
前夫不甘示弱,说你们看清楚没有,是他的车剐蹭我的!李湛这才看清地上蹲着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李湛问,怎么回事啊?有一个老太太赶紧搭腔:这个人太霸道了,仗着有钱有势,甩了人家耳刮子!打人莫打脸,他再穷再老实,也是堂堂男子汉!说罢,喉咙里咕隆一响,苍老的哭腔便出来了:“有没有天理了,有没有王法了?社会风气这么败坏!开个宝马就可以横冲直撞吗?”话音一落,很多人拿出手机拍,说要发到网上去,让这流氓吃不了兜着走。至于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有人关心,也说不清楚了。
前夫急红了眼,争辩道:“是他剐蹭我的车,还满嘴不干不净!”
大妈异口同声:“我们只看见你动手打他了。这事发生在雅致园门口,就不能让你混过去!我们雅致园是有正义感的!就是闹到派出所,我们也要去为老实人作证!”
眼看前夫快被人溅一脸唾沫星子,李湛就挡在他前面,说你们不能看他的车贵,就认准一定是他的错,能搞清楚状况再说吗?
于是那些人纷纷把矛头对准了她:“你俩是一伙的!”
有人还认出了她,说你当时狠心把公婆赶走,平时在茶馆里总板着脸趾高气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前夫看不下去了,说你们要骂就骂我好了,怎么跟她过不去?我们可是同一社区的邻居!
“你还是这里的人吗?你这前妻我们更是高攀不起!邻居?社区公敌还差不多!”大妈们张牙舞爪,声色俱厉。
李湛只觉得太阳穴嗡嗡作响,明白再继续下去,恐怕真如前婆婆所言,自己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了。
好吧,前夫吼起来:“老子跟你们死磕到底!你们爱围观,爱生是非,还动不动搞什么业主集会,请问你们是业主吗?”
此话一落音,李湛就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大妈们将他俩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说:“现在风气太坏了,人心太坏了,你们什么坏事干不出来?”
她们的高嗓门和唾沫星子迅速将这一对男女淹没。他俩退一步,她们就往前一步。前夫拿出手机,大声说要报警了。大妈们冷笑起来,说尽管报,我们今天就是揍你一頓,警察也没办法!法不责众你懂不懂? 老七呵呵笑,说这个社区唯一合理的管理方式,就是驱逐物业,实行自管。
李湛怀疑地问:“自管能长久进行吗,有很多人反对吧?”
老七说,据我所知,目前已经有十几个社区实行了自管,效果还不错。我做过一整套方案,宣传无数次,当然就得罪了不同意见的人,尤其是物业管理处,还有他们的相关利益者。我已经被匿名举报过几回,街道办执法队屡次上门搜查我。我们牵头的几个,都被在家门口装了监控。街道办的人曾经跟我说,别指望第一届业委会能有多大作为,别轻易动物业的馅饼。我还真不信。
“其实我被关的这几天,也想了很多。如果不维权,政府可能就忽略民意;如果由着民意恣意发酵,政府的工作确实就难以开展。比如温馨小区那边的变电站,迟迟不能动工,就因为一再遭到业主反对。”
李湛惊讶地说,那你还去参加,还上台讲话?
他有点扭捏起来,说主要目的是为我们小区的业委会造势。李湛摇摇头,打了个哈欠,说你这意志够坚定的。以后再聊吧,我有些困了。
17
去吧台埋单时,两人都跟阿萍打招呼。阿萍却不理老七,只对着李湛点点头,拿出一叠百元大钞来,点了两遍,说老板娘高抬贵手,我暂时交一个月的,开店不容易啊,这个月等于是为房东打工了!
李湛诧异地看看她,她却面无表情地转身走进了包厢,连扁豆向她摇尾巴,也没理。
出了门,李湛不禁忿然,说我这么大的一套可以做门面的复式,八千块钱租给她已经算很便宜了。怎么搞得反倒是我占了她便宜似的!
老七更诧异,说原来你才是这房子的业主啊!阿萍一直对我说,这房子是她买下来的。唉,老夫走南闯北,阅人无数,竟差点被个女人骗了,哈哈。
李湛说,也许她自有苦衷吧。可我总不能不要这钱吧?在这个社区,我其实是一直把她当唯一朋友的。
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说欢迎你参加我们的团队,真的。过几天我们准备去街道办请愿,你帮着敲敲锣吧。
李湛吓得赶紧摆手:“敲锣是个技术活,我哪敢?我虽然胖了一点,好歹还算个淑女吧?”
老七又笑,說其实就是帮着助威而已,帮着喊加油也行。淑女也要接地气嘛。
李湛勉强答应了。
各回各家。
电梯门慢慢关拢,老七伸出两指向她比画了一个“V”,随即消失不见。她则微笑留在嘴角久久未散。
进屋之后,匆忙洗头,洗澡,换上睡衣,挨到枕头时,忽然想起阿萍,想发微信问她几句,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倒是老七发来了他的诗作:
是谁用她充满魅惑的祈祷
将我阳台上的仙人掌点燃
灰烬里留下一根最后的刺
扎在我心口
时间越久
越疼得叫我迷恋
李湛惊讶了,说你这就由斗士变身文艺范儿了啊?他不答。
过了几天,老七又发了一段过来:
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舞台
需要一场伟大的行为艺术表演
让我们尽职于自己的角色
随时准备隐藏在空气里
尘埃落定啊万物生长
世界,将有大事发生
李湛读完,不禁笑开了,这老七,原本也可以是一名诗人!可是,这世界将有什么大事发生呢?是他的世界,还是她的世界,还是这普天下全世界?她把眼睛闭上然后又睁开,眼角竟有一丝冰凉。
一个星期之后的上午,忽然有人来敲门。李湛猛地从床上爬起来,冲进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把乱蓬蓬的头发抹平,拿起口红想涂,却又放回去。看着自己那张三十九岁的中年女人脸,又觉得还不如走端庄路线,于是回到卧室,加了一条披肩。
打开门,她看到一脸热切的老七。他说走吧,一同去,你得接接地气,观察生活嘛。
她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我就不参加了,我去干嘛呀,真是,我对这事压根不关心。
老七语气坚定,完全不由分说:“去吧,我下楼等你!”
半个小时以后,李湛穿得整整齐齐,提着电脑包下楼,对自己说,我不去,不过确实不能老待在家里,我得另找个地方静下来写作。
但真到了楼下,却不由得被深深感染。横幅、红旗,地砖上贴着各式宣传图标,创意新颖,时尚漂亮,还细致贴心,说是到时候微信投票与纸质投票同时进行。很多志愿者在忙碌,看来业委会的筹建工作进展得确实不错。
老七手里拿着扩音器,朝她点头致意,便忙自己的去了。
三四十个人在会所前面排队,拉着横幅准备步行去街道办,他们统一着装,红帽子,红T恤,腰间扎着皮带。有几个阿姨连狗都带着。
刘伯也在队伍中间,兴致很高。大家劝他别去,说这么大年纪,天气这么热,万一中暑就麻烦了。但刘伯说不怕,有保姆陪着呢。那个保姆约莫五十多岁,身材壮硕,够把骨瘦如柴的刘伯扛起来走一段的。她笑说我无所谓,你们这衣服怪好看,跟着你们去散个步。
到底誓死保卫什么呢?原来是温馨家园那边抗议之后,政府想把电站移到雅致园另一侧,故意把告示贴在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亏得大妈们眼睛雪亮发现了。
“是啊,是啊。”大妈们纷纷说,“变电站噪音污染、电磁辐射、火灾隐患,怎么得了?还让不让大家过日子了。”
今天去街道办到底找什么部门、提什么诉求呢?无人回答。李湛也懒得多问,闲着也是闲着,就走一趟呗。连狗都参与,何况人乎?有人递过来一件红T恤,外加帽子和皮带,又将一个可爱的小标语贴在扁豆的衣服上。整个社区忽然就向李湛张开了双臂,扑面而来的温暖,让她无法拒绝。
邻居们!姐妹们!兄弟们!亲人们!让我们严肃一点,正经一点,团结友爱,满腔热血,让我们激情燃烧,青春焕发,保卫家园的决心,永不动摇!
18
李湛略一犹豫,随即跟阿萍去茶馆放电脑。两人一路小跑,额头上都沁出了微汗。阿萍喘着气说,只有混在你们队伍里面,我才算有点主人的感觉。李湛说太夸张了吧,你生意都不做了?阿萍放慢了脚步,低声说:“我家那口子来了。” 果然有一个黑瘦的男人在吧台后坐着,脸上挂着巴结的笑容。阿萍也不理他,打开吧台的抽屉,将李湛的电脑锁在里面。男人问她:“你几时回呀?”
阿萍像个进步女青年似的一甩头发,满脸不屑地朝那个落后分子说:“不用你管!”
李湛不便多问,朝那男人点点头。她换了衣服,两人匆忙归队。就这样,李湛首次作为雅致园的业主代表,糊里糊涂地跟着游行队伍出发了。她不自然地缩着脖子,却又忍不住四处张望,感觉自己简直就像离家出走的林道静,一不小心被裹挟进了伟大的时代洪流里。
带队伍,要讲艺术。当领导,要颜值高、素质好、口才好、嗓门大。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是老七,另一个比他更年轻,面皮白净,透着一股书卷味。刘伯嚷道:“就凭这气质,比老七可强多了,老七像座山雕,这小伙子像少剑波。”
李湛忍不住好笑,说你们平时不都挺喜欢老七的吗?刘伯咳了咳,说老七对我们确实不错啊,他为我们讲解很多老年保健常识,跟我们心贴心的。我们好多人在他手上买了保健品,效果挺好,还能有返利,有鸡蛋、挂面、钙片什么的。然后转脸对阿萍说:“你說是吧。”
阿萍咳了一声,说那是,老七的确为人不错。
李湛憋住笑,拍拍阿萍的手臂,想问她昨天晚上怎么那个态度,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老七挺帅的。”
老七脖子上戴着口哨,手里拿着扩音器,说要注意次序啊、保持队形啊、横幅拉直一点啊、人与人不要交头接耳啊、狗与狗不要打架啊……
但在一个上坡处却还是乱了阵脚。有个骑共享单车的冒失鬼俯冲下来,几个业主躲闪不及,摔倒在地。刘伯更是捂着胸口起不来。李湛和阿萍赶紧将他扶起,几个青年志愿者就张罗着送他去医院。他自己一个劲地摇头,说不碍事,不碍事,到小区医务室看看,再回家用那台频谱理疗机按摩一会就好了。
于是,几个人陪着刘伯原路返回。其他人继续前往街道办。
一切看起来有条不紊。他们来到街道办大门外,在树荫下就地坐下休息。老七带了两个代表进去谈事,半个小时之后,那两人就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个干瘦得像根豆芽菜的中年女人,自称街道办的卓主任。卓主任跟他们解释说建设变电站还需多方论证,目前只是处于公示期。你们有意见可以提,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
业主们说,我们不这样,你们会重视吗?
卓主任淡定地笑笑,接着说像你们这样,影响我们办公,那就很可能会产生治安案件,你们有可能会被带离或拘留。这个事情本来可有其他解决途径的,为什么一定要几十个人堵在门口呢?
两个代表说,本来我们只是来递交抗议书的,看到物管主任在里面,领队就跟他辩论起来。
阿萍突然插嘴:“物管处跟居委会工作站的老李就是一伙的,你们街道办也没少作梗!”
卓主任说,你们对物管有意见,一是到他们的上级主管单位去投诉他们,二是可以收集好证据然后到法院提起民事诉讼。但凡合理的诉求,我们肯定协助解决,成立业委会,我们也乐得顺水推舟。关键是你们业主内部意见不统一,连百分之五十的投票率都通不过,跟我们闹于事无补呀!这么说吧,只要老七在,这幺蛾子就停不下来!这业委会就成立不了!
大家面面相觑。队伍继而骚动起来,纷纷指责那两个代表胆子太小,干吗不留在里面帮腔呢?那两人就为难了,说你们以为是去吵架的吗?老七的那一套所谓业委会自管,不是那么容易的。抗议变电站移到雅致园这边,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这事仅找街道办是不够的,街道办无非就是打哈哈罢了,还得打市长专线电话,去区政府,真正把这个项目给彻底否定。
打算去区政府的话,必须赶紧计划了,宜早不宜迟。但是这两个人说自己下星期要出差,还得由老七出面,很多人就开始鼓掌。李湛忍不住说,关键是小区经常停电,这是事实吧?这个变电站到底要不要建呢?建的位置到底对居民的健康有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呢?
话音才落,立即有人生气了:“电站产生的辐射肯定会给孩子的健康带来不良影响,万一因辐射导致白血病、癌症……110KV是个什么概念你知不知道?”
李湛愣住,她确实不太清楚,她对数字本来就很麻木,何况这涉及到专业知识。
于是那人不客气地说:“既然不清楚,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个人真奇怪,只要你出现,必定跟大家作对!难怪刘伯说,他到茶馆里打个麻将也得看你脸色!收起租金来跟黄世仁一样,就差逼死杨白劳了!”
李湛呛住,转脸去看阿萍。阿萍却也是语气生硬,说你真不知道今天跟来是干什么的?
李湛惊讶地看着她,气笑了,说非得跟你们想法一样吗?我就不能独立思考?
马上有人搭腔,说既然跟我们不是一路人,那你到底是奸细还是卧底?
火药味如此浓,呛得李湛张口结舌。
就在此时,老七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说刘伯危险了,我得马上去趟医院!大家稍安勿躁,原路返回吧。
大家疑惑地看着他。阿萍拉住他问怎么啦,他却一甩手挣脱了她,只走向李湛,说你也返回吧,过马路小心点。然后便与另两个代表窃窃私语几句,叫了辆的士,匆忙离开了。
其余的人就此散了,有的去逛街,有的去买菜,有的去见朋友,还有的继续遛狗。李湛问阿萍准备怎样。阿萍说,反正现在不想回去,等我老公走了再说。
李湛劝她:“人家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你何必呢?”
话音未落,阿萍已跟着那几个逛街的坐地铁去了。
李湛摇摇头,懒得管闲事,就牵着扁豆,步行回雅致园。到茶馆去拿电脑时,却看到阿萍老公眼里泪汪汪的,问他怎么了,他说那婆娘铁定是有了野汉子。李湛说,不可能吧。男人把电脑递给李湛,压低声音说:“李小姐,你应该最清楚阿萍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事!”
李湛愣了一会,冲他笑笑,说她真没什么对不住你的!。
男人满脸不信,说这次就是绑也要将她绑回家的,决不允许她在这里漂着了。娃娃在老家盼娘呢。她钱没挣上几个,还有心思冒充业主去维权,我看她是吃错药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雅致园的业主闹哄哄的,全他妈吃错药了。 李湛不悦地说,你真是不懂啊,小区的物业管理确实不到位,乱摆卖乱停靠制造噪音,来历不明的人在这里四处游荡,物业的账目不清不楚,这么多麻烦,没有业委会怎么行?
19
才吃过中饭,李湛就接到阿萍的电话,说我老公在发神经,你快来看看。
李湛一路小跑过去,竟看到一片狼藉。麻将桌掀翻了,西瓜籽、葵花籽、碎玻璃渣子到处都是。阿萍拿着扫把靠在吧台上,披头散发的,脸色却还平静。
几个牌友站在一边,纷纷说这真要闹出什么事来,有保安呢,有警察呢!也有大妈劝慰阿萍:一日夫妻百日恩,床头打架床尾和。
阿萍不予回应,开始埋头清扫地面。有人帮她把麻将桌扶起来,却被她老公拦住。这男人说,关你们屁事!你们谁再敢在这里啰嗦,小心老子放火把房子都烧了。
大妈变了脸色,嘀咕一句:“别以为雅致园的业主是吃素的,能由着你们胡来!”然后互相看看,赶紧退出屋子,却站在外面议论。也难怪男的生气哟,老七卖理疗机,阿萍不知帮着吆喝多少回;万一刘伯今天在医院救不过来,老七就麻烦了,阿萍也脱不了干系;她这几年给老公戴的绿帽子起码一尺高了。
屋外的对话那男人显然全听见了,就四处找刀子说要杀人。阿萍一仰脸,说你今天不把老娘杀了,你就是个乌龟王八蛋。男人装作没听见,像蝙蝠似的在屋里扑腾一圈,拿起椅子去砸门窗,却被李湛伸手挡住。李湛吼道:“这是我的房子!你们夫妻吵架也罢,杀人也罢,可不能把我的房子毁了!”阿萍叫声“李湛”,眼圈立即红了。李湛叹气,说闹成这样,干嘛不离婚算了。那男人惊叫起来:“你怎能劝人离婚呢?难怪我老婆野了心,原来是交错了朋友!罢了,这茶馆就是个是非窝,挣点钱全交给房东了,不如关门好了!”
李湛冷笑:“想关门就趁早,免得祸害别人!”
就这样,阿萍跟她老公连夜走了,只带走了衣服和日常用品,其他的,夫妻俩都说任凭李湛处理。
李湛清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业主微信群里有人突然发了一条消息:沉痛哀悼刘伯,他的死重于泰山。
原来刘伯在游行路上摔了一跤之后,回到家里没几分钟就两眼翻白,被他儿子赶紧送去医院,当晚就作了古。刘伯的几个儿女不依不饶,在微信群里扬言,要找组织者老七的麻烦,并且质疑他销售的理疗机根本就没有疗效。很多大妈大叔也随之谴责老七,纷纷吵着要退钱。还有人说,业委会选举的事,猫腻太多,还是算了吧。
老七保持沉默。
李湛退出了这个业主群。
她叫了个收旧货的过来清点阿萍留下的东西,对方问电器卖不卖?李湛说,电器是这房子里原有的。那人笑起来,说几张麻将桌跟一张床能换几个钱,最多八百块吧。李湛收了那八百块钱,微信转账给阿萍,却被拒收了。阿萍还发来一朵玫瑰,说谢谢你三年以来的关照。
阿萍所欠的两个月房租,就此不了了之。
房子空置一段時间,并不好出租。于是李湛就拾掇了一下,自己搬进去住了。
20
大约两个月之后的某天上午,有人按响门铃。是老七。他脸色发白,两眼通红,说去做了一场业主意向调查回来,发现防盗门被人往锁眼里灌了胶水,他回不去了,很累,可以在这里休息吗?
李湛犹豫了一下,就让他进了屋。
老七直接走向她的床,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就像陷在红色的海洋里,一连串沉重的啜泣,像老鼠一样从他喉咙里跑出来。他嘶着喉咙说:“太岁死了,太岁昨天被人毒死了。”
李湛“啊”了一声,赶紧将扁豆抱起来。她原以为扁豆会死掉的,费尽心思照料它,总算让它恢复健康,却没想到太岁就这么死了。
李湛站在床边注视着他。这么壮硕的一条猛汉,却宛如一个急需母爱的巨形婴儿。她想伸手摸摸他的头,但最终没有。
老七苦笑:“跟大家不欢而散也就罢了,还搭上太岁一条小命!这个社区真他妈没一个好人!”
李湛说:“这里的大叔大妈不一直对你很好吗?而且你确实为社区付出了那么多,只是有点用力过猛……”
他眯缝着眼睛打量她,突然噗嗤一笑,连鼻涕泡都冒出来了。他说你看起来像个圣母啊。只是当时你的狗咬伤了太岁,你怎么都不肯站出来承认呢?
李湛脸皮发热了,说好吧,我不是好人,我是社区公敌,所以我就阿萍一个朋友,都快成陌生人了,而你,也正在与我为敌。
老七摇头:“现在社区公敌是我了,我才真正被钉在耻辱柱上,但我不甘心啊,你知道的,我真的……”
李湛问:“业委会什么时候重新唱票选举?都努力这么久了,就差最后一梭子了。”
老七没回答,而是去了洗手间。隔着一张薄薄的玻璃门,尿液飞溅在便池里的声音传出来,雄性十足,就像江河在汩汩流淌。
她屏住呼吸静听着,然后听到男人的呼吸,这么粗重,这么年轻,这么理所当然。
雄性的气味充满整个屋子,也撩着她的嗅觉。老七低下头来想吻她,她却打了个激灵,一把推开他。
然后她盘腿坐在飘窗上,给自己贴了个面膜,两眼露出,骨碌碌地转。两人之间的陌生感就这样一点一点重建起来。他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满脸不甘:“为什么,就因为你大我几岁吗,还是因为我比你穷?”她淡淡地说:“阿萍刚才打电话来,说想念这里,想念这里的人。”
他愣了一下,慢慢地松开了手,在屋里转了一圈,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还是由你去参加选举吧。”
李湛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略微停顿一下,然后接着说:“你去参加的话,或许能让我的那些愿望成为现实,雅致园社区的管理,才有可能真正好起来。”
“慢着,”李湛打断了他,“你自己干嘛去呢?”
他说得跟吐瓜子皮似的轻松:“我已经不是这里的业主了。”
阳光照在窗台上,到处尘埃毕现。
她呵呵一笑,面膜随即掉落。等她弯腰去捡时,大门“哐当”一声,老七已经走远了。
三个月之后,李湛在微信里给老七留言:我在业委会担任秘书,志愿者性质,能有三千块钱工资,算不错了。千金难买我愿意。
五个月之后,李湛又留言:刚才看到大门口悬挂一条横幅:全体业主强烈要求业委会账目公开。我就跟主任说了:账目公开不是应该的吗?但他支支吾吾。
两条微信均未得到回复。
李湛笑笑,又发了一条:白天何必待在黑夜里。
此时已是凌晨两点,李湛关掉电脑,在飘窗上盘腿而坐,再点燃一支薄荷烟,慢慢地吸,待青烟散尽时,便将那点微光掐灭了。
在她的身后,是整个社区或明或暗的万家灯火。
责任编辑 木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