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语文课程标准》把“语文核心素养”分解为四个维度：语言能力、思维能力、审美情趣和文化修养。语言能力被提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由此，在文本解读中语言分析便成了语文教学的立足点，它是教师解读文本的支点。于是，很多教师开始着重炼字词、析修辞、辨手法，都为自己的课堂贴上了文本语言解读的标签，语言欣赏呈现出模式化的倾向。就像当卫生部明确指出酿造酱油的营养价值高于勾兑酱油时，一夜间所有超市货架上的酱油都贴上了酿造酱油的标签。但是“如果把言语形式的阅读仅停留于修辞手法的运用、写作手法的判断上，那又淡化了阅读教学的内容”。
　　那么该如何在文本解读过程中将语言分析落在实处？现代阅读学认为，阅读是与写作相逆向的一种认识过程，语言是一种形式，受制于内容。作者在写作过程中，是以意驭言，而读者在解读过程中可以根据语言这种形式反推文本内容，进而了解文意、文脉、文情、文理，即以言求意。
　　我国古代文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指出：“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作家汪曾祺也说：“作品的语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养，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句子，而在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关系。包世臣论王羲之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的语言正当如此。”这充分说明语言这种形式背后还有着内在的连接形态。我把这种字、词、句、段到篇的语言层的内在勾连称之为言语形态。
　　言语形态，或简促或繁复，或轻拢慢捻，或推拉扯搡，或轻描淡写。
　　一、简促繁复式言语形态把握写作意图
　　作家写作，有时惜墨如金，有时泼墨如水，有时简洁紧促，有时繁复冗长，有时短即是美，有时语长情深，长短不同，节奏不一，形态变换，这与作者的写作意图不无关系。要表现紧张焦虑的情绪时适合用简笔，一个人跑步跑得气喘吁吁时不可能用长长的语句抒情；要抒发沉重伤怀的感情时宜用繁笔。
　　刘亮程《最大的事情》中，第一段文字颇值得玩味。“在野地只待一个月，一个月后，村里来一些人，把麦子打掉，麦草扔在地边。我们一走，不管活儿干没干完，都不是我们的事情了。” 这是写庄稼丰收的场景，我们一般写庄稼丰收往往会写道：“麦子成熟了，沉甸甸地压弯了腰。麦浪滚滚，金灿灿的，成了金色的海洋。饱满的麦粒像数不清的黄宝石从麦田里蹦出来。” 而刘亮程在描写这个丰收的场景时，语言极其简洁，找不到一个表修饰的语素，甚至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且多用短句，节奏很快。完全看不到作者对丰收的喜悦之情，只是让人觉得很匆忙。其实作者在这里并不是想要表现丰收的快乐和充实，而是要表现村民对土地的掠夺，人与自然之间的对立，所以这里的村民不像在丰收，而像一群强盗走进田里，迅速地掠走了粮食。这就决定了言语形态的简洁紧凑，甚至是急促的。
　　接下来写老鼠、鸟、野鸡的三个段落也是没有运用修辞，粗线条的勾勒、简笔式的描摹，修饰的词语也极少。这里作者要呈现的是一个质朴自然的本真状态的乡村，用洗尽铅华的简洁之语表达最适合不过了。
　　而质朴本真的自然却被人们肆意地践踏，自然要用尽其所有的时间来消磨人类文明的结果。作者着意从自然的角度细腻地阐述它们所承受的负担、压力，甚至是刺痛。于是作者改变了写作言语的形态，不厌其烦地描写草儿五年时间长满一个院子；蛀虫七八十年蛀空一个木梁；风四十年吹旧一块红油漆；雨八十年冲掉一块泥皮；蝼蚁一千八百年毁坏一道墙根；风一百年刮平一道田埂；土地三千年消磨不了一只用旧扔掉的瓷碗；插入泥土的钢筋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消磨掉它。时间不停地在叠加，组织成了密集繁复的言语形态，在这繁复的言语形态中读者能很自然地感受到刘亮程对生命的焦虑和恐慌。
　　由简促到繁复，形成了语言的内在张力，这一张一弛的巧妙安排与作者的写作意图息息相关。
　　二、轻拢慢捻式的言语形态体会文章意蕴
　　所谓“轻拢慢捻式言语形态”表现为慢慢铺陈、层层渲染、娓娓抒发，用内隐的表达方式来表意。
　　时人评价李密的《陈情表》都着眼于“情”字，然而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的汲安庆老师认为：“这些‘情’都是为‘志’（愿乞终养）服务的，抒情是‘表’，言意才是‘里’。”在魏晋易代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之下，要博得晋武帝的恻隐之心，实属不易。李密很沉着地用情感慢热的方式来打消了晋武帝的猜疑。先是慢慢自叙身世，从“生孩六月”写到“晚有儿息”；从“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写到“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娓娓叙述悲苦之情。接着情真意切地感激朝廷宠命优渥之恩，“察”“举”“拜”“除”“拔擢”，连环使用，将感恩之情从肺腑中流淌出来。进而深情款款地表达不想废远的区区私情，“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不无忧虑地写出祖母虚弱的近况。作者多方铺排，层层渲染，含蓄吞吐，轻轻地拢，慢慢地捻，嘈嘈切切中生发幽愁暗恨，最终感化了晋武帝，达到了拒绝的目的。
　　轻拢慢捻式的言语形态中渗透着作品的本质内涵，在不紧不慢的叙述里能体味到作品内在的感情、风骨、精神及某种生命意义。
　　三、推拉扯搡式言语形态中领悟文本结构
　　关于《荷塘月色》的结构历来众说纷纭，特级教师孙晋诺的解读独特而有见地：“由颇不宁静而寻找摆脱不宁静的荷塘；在荷塘得到安慰但熱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于是想起采莲的事以求安慰但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但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用一句话来表示：他不平静，想从虚幻的世界里得到解脱但总被拉回到现实世界里。”
　　这种“奔逃——拉回”的表达模式就是推拉扯搡式言语形态的典范。在一推一拉的言语形态里清晰地呈现出作品的内在结构。比如《后赤壁赋》一文，很多学生对最后一段关于孤鹤的描写不理解，认为最后一段是画蛇添足，其实不然。时隔三月复游赤壁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江山不可复识，这是第一层转折；下小舟登高山却山鸣谷应风起水涌，悄然而悲肃然而恐，这是第二层转折；半夜梦鹤却不见其处，这是第三层转折。三层转折实际上是诗人的三次精神突围，复游赤壁到登赤壁都不能让诗人摆脱被贬黄州的精神苦闷，于是苏轼挣扎着借助孤鹤来作第三次精神突围，但还是无法与鹤同游。这一推一拉，扯过来又搡开去的言语形态是苏轼内心凄苦挣扎的言语外化，也清晰地呈现了文本的整体逻辑结构。
　　四、轻描淡写式的言语形态挖掘情感内核
　　文本语言有的轻如点水蜻蜓，淡如风中游云。轻描淡写并不意味着简略粗糙，恰恰相反，语淡更显情深，正如中国水墨画，淡烟暮霭，含蓄蕴藉，意味无穷。
　　孙犁的《亡人逸事》是一篇悼念之作，他笔下的妻子率真质朴，勤俭持家，善良知足，是一位很传统的中国女性。作者选取了亡妻一生中四个重要的横断面连缀成文，语不艰深，文不晦涩，却感动了无数读者。究其原因：浓情淡出，孙犁将岁月积淀的深情融进了轻描淡写式的言语形态中。以末尾临别为例，这是全文最感人之处，但作者并没有写得哀婉凄清，而是平平淡淡地叙述了两丈花布的小事。一个普通的小职员外地求职不忘在家的妻子，寄花布给她，就像情人节的时候丈夫送玫瑰花给妻子一样，是丈夫向妻子表达爱意。另外妻子问孙犁：“你那时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孙犁说：“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如果孙犁将花布寄到家中，妻子就没有全部的支配权了。这个丈夫对妻子的爱有多体贴，多细腻啊！这是夫妻间独有的浪漫，妻子心领神会却临终还不忘再问一遍，被丈夫关爱着、宠爱着是一个女人最深的幸福。为这两丈花布，妻子勤俭持家，侍奉双亲，拉扯儿女，由一个娇惯柔弱的少妇磨砺成了一个贤妻良母；为这两丈花布，妻子对孙犁的照顾，自不待言；为这两丈花布，妻子直至临终依然怀着幸福。这就是夫妻之间真真切切、平平淡淡、细细碎碎、绵绵渺渺的爱！它平淡所以真实，它真实所以感人！
　　语言能力的培养应该是语文教育的核心，语言不仅有单纯的外在形式，更有丰富的内在形态。语文教师不能局限于文中的个别词句，不能拘泥于文中的修辞手法，应该用联系的观点把握言语形态，填补文本中的语言空白，以更广阔的视野来解读文本语言，从而更准确有效地把握文本意义。
　　作者简介：江苏省苏州市震泽中学语文教师，中学一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