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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我回了趟老家。
我的老家在湘西溆浦县。
又是一年没回去了。但这块养育过我的土地上发生的一切,我是知道的;我也曾热切地关注过,然而我又无能为力。当我踏上这片热土的瞬间,眼前又倏地掠过一张张求助无望的脸庞,我是愧对他们的。他们的苦难和希望,奋斗和挣扎,都分明写在脸上,但我除了道义上的支持和感情上的同情,别无他法--因为,这里发生的一切,在别的地方也同样发生着。
在我去双井镇花口村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我碰上了花口村党支部书记李远执。他说:"我在村里干了快40年了,工作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做。过去说天下第一难事是计划生育,现在天下第一难事是催上缴。我们村上缴还算轻的,一年人均180多元,一般都是200多元,而稻谷50公斤才三四十元。算算细账,种田是亏本生意,在家里死种田连一碗饭也搞不到了。有的农民为了少上缴,就要求退田,退不脱,就干脆放荒,一走了之......你说叫我们怎么去做工作?"
这位家乡的老支书是认识我的,也知道我是个小记者。他说给我听,是希望我能帮他呼吁。回到省城,我想写写农村。写什么呢?犹豫好几天,我最后挑了自己老家--溆浦县双井镇宝塔村几个农民的家事说说。
好强的小海霞和她的家
小海霞姓姜,是个13岁的女孩,正读初一。
我女儿也读初一,回老家,总喜欢跟她玩。这次回去,自然也和小海霞玩去了。小海霞爸爸叫姜鱼桥,56岁,当过兵,生有两男一女。大儿子3年前结婚借了债,和媳妇一起外出,几年不归,下落不明。小儿子也20多岁了,长得帅气,两年前外出打工,把一江西妹子带了回来。妹子娘知道他家贫,给了8000元作嫁妆。回到溆浦,小两口一商量,用这笔钱买了台旧手扶拖拉机。可因为这费那费实在交不起,跑了几个月后,就只好将拖拉机拆散放家里,人也外出打工了。这次过年小儿子没赶回来,据说正在湛江收甘蔗......
正月初一下午,女儿和小海霞玩到我父母家门前,我问小海霞:"你爸妈呢?"她说:"不在家。"我问去哪里了。他说:"不知道。"我又问:"你一个人在家怕不怕?"她说:"我还有二嫂呢。"二嫂就是那个江西妹子。
我母亲告诉我:"小海霞怎不知道爸妈去哪里了!她是怕丑呢。她爸妈当乞丐讨钱去了。去年过年出去两个多月,讨得2000多块,回来还掉了一些债。这次冬月间又出去了,起码要正月满才能回来。"我说,老姜为何不去打工?我母亲说,50多岁了,打工哪个要?老姜自己也说,出去讨两月,胜过在家种几年田......
母亲还告诉我:老姜苦了一辈子,刚盖起了房子,两个儿子呼地长大了,要娶媳妇。在农村,再好的人家,娶个媳妇就穷了,何况他家呢?没钱怎么办?就去借;信用社借不到,就向私人借。现在的高利贷真狠,如果春上借钱100块,到下半年还本后,利息就是50公斤谷。这不是谁定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农村里都这样。老姜当然借过这样的钱。老姜妻子人缘好,哪里钱都借得到。要是急用,5分6分的息她都认了。如果碰到3分4分可借的钱,她又借来还5分6分息的。如果债主突然催着要,哪怕7分8分息的她也借来还。这样,借来借去,越亏越多了......
正月初三,我先跟父母通通气,说我要给小海霞50元钱。女儿是个"快嘴婆",听了跑去跟小海霞说了。一会儿,女儿回来说:"爸爸,姜海霞说不要你的钱,她说她不苦,还有人比她更苦......"
“运驼子"的难题
“运驼子"叫向士运,与我老家是一个组。她妈和我妈是叔伯姊妹,他叫我妈"姨",我叫他"运河哥",但村里无论大小都叫他"运驼子"。
“运驼子"家是个残疾人之家。他50多岁了,腰很驼;妻子双目不明,走路也摸摸索索。虽是残疾之家,上缴照样,因而日子十分清苦。90年代初,有人帮"运驼子"使小聪明,曾向县里打了个报告,要求以坐牢抵上缴款,结果引起有关方面重视,上缴好像也减少了一些。过了几年,乡村干部一换就不认了,又恢复了上缴数。
“运驼子"是地主儿子,因此学会了忍,叫叫嚷嚷的他不会。别人吃荤吃腥他不想,只要有一碗饭吃就行。他不会去打工,人家也不会要,目测就过不了关,况且年纪又这么大。农村里要钱没一处,就只有卖谷。谷不值钱,但要钱花还是拿谷卖。谷卖了,吃饭又成问题了。他家往往是过了年就断粮了
“运驼子"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向春苗,今年23岁,但在16岁时外出打工,钱没挣到一分,人却被广东韶关的一个农村伢子带走了。据说那伢子家里也穷,这么多年,仅回来一次,也拿不出钱来给他解急。久了,他像没养这个女儿一样,别人问,他也没兴趣答。惟有小女儿向冬苗为他争了口气,1996年居然考上了湘西卫生学校。他拿着女儿的入学通知书高兴得还没回过神来,女儿的学费又把他难住了。幸好,"运驼子"还有个妹妹,妹夫常在外面包工程,家境不错,支持他把小女儿4年的中专读完了。
去年7月,女儿向冬苗毕业。本来属最后一届包分配的学生,可毕业半年了,求爹爹,拜奶奶,还是他妹妹一番破费后,托一个颇有点身份的伯父出去,才终于分配在溆浦县人民医院理疗科。但等女儿报名上班,医院又规定要交1.8万元建院集资费。天哪,他到哪里去弄1.8万元?
“运驼子"知道我过年会回老家。腊月二十九我一回家,他就来了。他来的意思有两个:一是问我和县人民医院领导熟吗?能否求情不交这钱,或是让小冬苗上着班,每月发点生活费,直到扣足集资费打止;二是看外面有工打吗?女儿学的专业是理疗,还会美容。我立即给县人民医院陆院长打了电话,陆院长说,目前医院有困难,连内部子弟入院工作也要交集资费。这笔集资款10年后还本。问到可否留职打工筹集集资款时,陆院长很开明,当即答应了。
“运驼子"这时说:"那老六(我的乳名)你一定帮我给冬苗找份工打!"我答应帮忙找,但我提出要见见他女儿。他转身就把女儿叫到我面前。女大十八变,小时皮黄骨瘦的,如今已亭亭玉立了。我问什么,小冬苗答什么,一会儿,小冬苗话就多了,人也很灵活。她說她实习时学过美容,对美容也很有兴趣。当我建议她在县城开一家美容诊所时,她说那要投资好几万呀!她又被钱拦住了。
我带着"运驼子"的嘱托和小冬苗的希望,回到省城,我真想帮帮她......
享不了"儿孙福"的"老会计"
“老会计"也姓向,年已80多了。26年前,我高中毕业,在那时的大队农科所里劳动。他就是所里的会计。在我印象中,他当时50多岁,但头发、胡子全是白的,说话慢条斯理,但话中有话;那双眼睛,透出庄稼人少有的精明。可如今,混浊的老眼里布满了凄凉和无奈。我问他何以如此,他连连说:"老了老了......"
在别人看来,"老会计"是儿孙满堂,该享清福了。他有两个儿子,都50多岁,都是煤炭系统的退休职工。孙辈们一大把,都大了,他早当了曾祖父。
在两个儿子看来,"老会计"错就错在不该再娶老伴。那时,他还只60多岁,老伴去了,他不经儿子同意就娶了个老伴。对此,两儿子一直耿耿于怀。组里分给两老的责任田,儿子们横竖不肯种。后来,还算大儿子孝顺些,种了一个人的田,每年给他150公斤谷。剩下老伴的田,就只得靠他自己种了。
他背不起打稻机,掌不稳犁耙,但还是硬撑着。打稻机踩不动,70多岁的老伴也来帮踩。"老会计"也想请人帮工,但又付不起工资。村里人看他可怜,有时见其孙辈们玩就说:"帮帮你爷爷嘛!"孙辈们却说:"孝子不孝孙,你叫我父亲去吧!"
还算"老会计"在县城工作的那个长孙孝顺,每次回来,看到爷爷可怜了,就给个三五十元,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如今农村各种摊派上缴任务重,按人按田算的都有。写这段文字时,我拨通了"老会计"长孙的电话,他长孙告诉我:上次他回去,看到组里的上缴费用表,他爷爷两老名下还要缴400多元。
听村里人说,"老会计"身体还好,人也勤快。他种白菜,一担白菜挑到两公里外的市场去卖,才几块钱。去年,"老会计"又种了甘蔗,偏偏甘蔗不值钱,一人多高一根才五六角钱,而他种的只三四十厘米长。那天他担到市场上卖,没一个人问他。
正月初二,我看到他。他说:"今年甘蔗不好卖,明年准值钱。"于是他把卖不掉的甘蔗都埋了做蔗种,等来年有个好价钱。
这次回家,不是专作"农村调查",但所到之处,农民亲友们总是围着我,七嘴八舌向我诉说苦情。今年第一期《读书》杂志的头条是陆学艺先生的《"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在文中读到"我经常碰到老人拉着我的手,痛苦流泪盼早死,小孩跪到我面前要上学的悲伤场面"这样的句子,心情更加沉重起来。在此摘抄一段:
90年代中期以后,在整个经济波动中,农民受到双重压力,一是农产品价格大幅度下降,农业收入大幅减少;二是在非农产业中就业的农民工受到排斥,打工收入和非农经营收入减少。而在这些年,农业的税收都是逐年增加的,1993年全国农业各种税收为125.74亿元,1998年增加到389.8亿元,平均每年增加54.6亿元。正税之外,农村的各项收费负担增加更多。这两增两减,是造成现在农民真苦、农村真穷的经济原因。
还有其他原因吗?陆文说,已有学者指出,在人民公社体制下,是把农民一个个束缚起来受穷,现在是把农民用户籍的篱笆圈起来,还是穷。"中国的问题仍然是农民问题,但农民问题主要不再是土地问题,而是就业问题。"但我想,从根本上说,土地产权问题是无法回避的,还有道德秩序的重建等等......
农民问题至今主要还集中在农村,但如果得不到足够的重视,总有一天,它会向城市延伸。□
(摄影:向继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