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穿越千年的端午药市
靖西，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远。经过5个小时的旅程，高速大巴就将我从南宁那个大都市，送到位于桂西南大山深处的这个小县城里。在城中路的街道旁，早已摆满一捆捆绿色的中草药，它的主人们不管自己的乡村离县城有多远，纷纷赶早来到县城的街头铺开摊位，等待明天靖西端午药市的开张。
靖西药市大概可以追朔到千年之前的唐宋年间。清代《归顺直隶州志》记载，靖西县城每年农历“五月五日家家悬艾虎挂蒲剑，饮雄黄酒，以避疠疫。”靖西县地处桂西南边陲，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独特的喀斯特地貌，适宜中草药材生长。乡间村民和懂得壮医术的郎中认为，端午时节的草药根叶肥壮、茂盛，药力大，疗效好。还说端午逛药市可以饱吸百药之气，一年身体安顺不得疾病。
在今年59岁覃仁水的记忆里，靖西端午药市远比书本上看见的丰富。晚上，城中路上过往的车辆不多，街边药农的摊位没有撤去多少。那是与覃仁水一样不回家的药农，也许是怕明天占不到临街的好摊位，他们就在自己药摊的后面，将装药材的袋子铺在地上睡在上面。覃仁水睡不着，他不喜欢我相机上闪光灯的打扰，却喜欢与我靠在自己的药材堆上抽着烟，扯起小时候与大人赶药市的往昔。
覃仁水7、8岁的时候，临近端午节的前几天大人们特别的忙，父辈们跟着爷爷天天上山采药。五月初三那一天就见父亲、叔叔还有村里很多村民一起，挑着前些日子采下的草药赶往20多华里远的靖西县城。爷爷说：“五月初五是药王爷的生日，你阿爸他们去赶那天的药市去了。”几天后，覃仁水能吃到阿爸从县城带回来的糖果，那是父亲买完草药带给孩子们的快乐。那时候，靖西端午节药市从五月初一开市，一直热闹到五月初七才落市。
待到覃仁水能赶药市的时候，家里已经有自行车子，可以驮着大捆的草药去药市上卖，再换回鞋子、盐巴、染家织布的染料。从覃仁水能帮大人干农活的时候起，记忆里村子上只有壮医是专门上山去采药的村民被人叫做“药农”，就是端午药市这几天，政府官方的叫法。平时，人们总是在田间劳作之余，去附近山沟沟里采撷草药带回家，除了自己治疗风湿痧气、感冒头疼、腰骨损伤外，就是晒干了卖给收购草药的人。只有在阴历四月二十八、九到五月初一、二的那几天，人们才别上砍刀，带上扁担绳索上山采药。有些村子的人也管这叫“采仙草”。
覃仁水这回用自家的小农用三轮车拉来满满一车野生藤叶。炎热的夏季，乡下的人们喜欢在茶余饭饱后用它泡泡脚去去湿气。他说城里的人们也注重草药养生了，这大夏天的用它泡泡脚，睡觉舒服得很。我问他你这一车能赚多少钱，他说也就赚100多块钱。一大把藤叶子也就卖两块钱。他还告诉我：现在生活富裕了，不是单单想赶药市赚些钱，而是喜欢县城里端午药市上热闹的气氛，还能在药市期间看看草药的行情。
这个夜晚，我依靠在草药堆上与刚刚相识的药农覃仁水聊得很晚。周围草药摊位上的人们已经沉沉睡去了，晚风拂来，带着浓浓的百草之味，鲜凉中夹杂着丝丝苦涩，随风在夜色里蔓延至远。回去的路上我想：千百年前的靖西端午药市，是不是也这般热闹呢？
寻找民间壮医的传统瑰宝
“千百年前的靖西端午药市，也是这般热闹。野生草药的种类兴许比现在还多。”坐在酒店大堂的红木椅子上，壮医赵妙元一边吃粽子，一边回答我抛给他的话题。韩学龙领我找到他的时候，赵妙元已经在药市上转悠一大早晨了。今年56岁的赵妙元早起逛药市，想买些野生田七。这种罕见的野生中草药材，价格一年一个价只涨不落。
他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早早上药市来看看，那些外地壮医卖药的带来独特的疗病药方没有。靖西壮族端午药市开市期间，远近村寨壮医、药农，邻县那坡、田东、大新的壮医、药贩子，及其一些稍懂一草一药的村民，汇聚在一起交流壮医药的配方、交换草药种子和疑难杂症的壮医疗法。对赵妙元这个祖传壮医的行医者来讲，在端午药市上能学到一些新的配药方式，或者能够买些便宜的中草药材。赵妙元告诉我，今早开市的端午药市，仅城中路、城东路就得有3000多个摊位，600多种中草药，卖药的、买药的、瞧热闹的得有两万多人。
坐上赵妙元的小面包车，去他老家安宁乡新建村丁上屯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才看见那个位于靖西县城南部50多公里外的壮族乡村。依旧是桂西南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山水清秀，田园僻静。赵妙元的老婆听说有客人来，也没有下田伺弄自家的5、6亩水田，坐在祖屋门前摘着青菜等候我们。赵妙元10年前与女儿在县城开诊所、办壮医学校。每星期回老家住两天，主要是上山采草药。听他女儿讲爸爸回来的日子，能采上十几袋子草药，妈妈要帮着晒一两个月，爸爸才能拿着晒干的草药去配制壮药的。
赵妙元带我上山去采药，我以为得跑多远的山路，谁想，不大工夫就来到一个山根下。我惊叹现在乡下公路修得那样好，老赵可以将车子一直开到自己想要上山采药的地方。他说：“是怕你走不得山路，选个近些的地方找些常见药就回。”我们顺着山坡向上走，他跟我说：早二十年前，自己上山采药就近还能采到野生的田七、金银花、杜仲等名贵中草药，现在，要走很远的路，多转几个山头也不见得能采到一袋子。那可得使去一天的工夫呢。赵妙元手里拎着的袋子，其实就是乡下农民买化肥、尿素用的编织袋。我见他一会儿砍些植物的叶子，一会儿拽根绿叶藤，我好奇地问：“赵医生，你砍来这些叶子能治哪些病症？”他给我解释说：植物的叶子和绿叶藤都是煮水喝的。在炎热的夏季，前者预防拉肚子；后者祛湿降火气的。
四十多年前，赵妙元还是懵懂少年时，就经常跟着爷爷上山采草药，去本族或邻村给乡亲治病。曾祖父与祖父不仅精通壮医医术，还是民间道公，也就是会巫术的壮医。在壮医祖训里，做道公是辈辈相传为民治病，可是赵妙元的父亲是学校的老师，不愿意继承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东西，爷爷就将传承的大任交给赵妙元。赵妙元也真的喜欢接着做下去，还是二十几岁时就能记住几百种草药，家藏的道公古籍书本，也让他翻烂了页子。在这个紧挨中越边境的乡间，他开始提着药箱子走街串村给乡邻诊病了。他板着手指头算算，自己行医三十几年，还从未给乡亲们看错过病症。这也是令他与家人最自豪的。我小心翼翼问他去乡间行医时也做道公的法事吗？他非常坦然地告诉我：在民间壮医的传统医药学说里，有时，道公的巫术是开启病人心灵的钥匙，却不是治本的良药。自己在给乡亲诊病时，先运用壮医传统的望、问、闻、触诊断病情，然后，使用自己配制的中草药治病。有时候，患病的乡亲要求他做道公法事，他就带上几本祖传的道公秘籍，给病人一边诊病一边念叨着秘籍上的文字。这样，患病的乡亲心情也放松下来，情绪也除去了消沉的成分。 吃过午饭，我们起身刚要回城，一位阿公找上门来与赵妙元说了一通壮家话，老赵知道我这个外省人肯定没听懂他们的交谈，就解释说：阿公这几天后背不舒服，可能湿气重受了凉，要给他用药线治疗一下。老赵从药箱的一个瓶子里，用镊子拿出一根20多厘米长、显然被药水泡过的线绳，用打火机点燃了移动着戳在阿公裸露的颈部、肩部、背部的穴位上，然后，又给阿公背部拔上4个小火罐。此时，我真的见识了民间壮医疗法的简单和神奇。
赵妙元告诉我，在传承了千百年的壮族医学疗法中，药线疗法、经筋疗法、针挑疗法是最原始、最传统的壮医疗法。无论古代还是现在，壮族人看病主要还是以“目诊法”诊病，以针挑、药线、经筋三种传统疗法治病。民间壮医的传统疗法，对于壮族人生活中发生的风湿痧气、伤筋动骨、祛湿静血、通肠养胃、明目养肝、滋阴壮阳等常见病症确有奇效。
美发师的草药种植园
每天早晨，站在酒店八层自己住处的窗前，看西北方向，望得见靖西大龙潭水库那片蓝色的水域。几座喀斯特地貌的山峰，围绕着那片蓝色水域伫立着，倒像城外的世外桃源一般。杨明辉的草药种植园，就在这片世外桃源的西南角上。种植园里是100多亩地的石斛。
我曾在靖西县志上看到：千百年前，靖西盛产石斛、田三七、金银花等名贵中草药。石斛有益胃生津、滋阴清热的特效，与云桂灵芝、东北人参、西部冬虫夏草一起被皇家宫廷纳为上上品贡药。现在，靖西县境内种植石斛400多亩，大部分为铁皮石斛。
今年43岁的杨明辉，剪着与相声演员郭德纲一样的板寸，穿着休闲装，壮壮的中等身材，额头上卡着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看上去有些时尚范儿。我就在他草药种植园的石斛苗棵大棚子里，一边看杨明辉种植的石斛，一边聊起他经历的一些过往。
杨明辉与壮医赵妙元是同乡不同村。8岁丧父，开始跟着三个姐姐上山采药卖钱维持家用。17岁时，已经是草药通的杨明辉经常骑着单车，去越南那边收草药。来回20多公里，一次赚几十元钱。他对我说：“就是现在一天赚一千块钱，也没那时候赚几十元钱开心。”那是他刚刚开始创业。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将来自己会经营一个草药种植园。
1993年春天，完成一定资金积累的杨明辉，在靖西县城相继开起两家美发城，十几年经营下来，发现自己身体内重金属严重超标。熟知壮族草药经的他就开始吃野生石斛，慢慢的将身体内的重金属成分降了下来，于是，他萌生了种植石斛的想法。因为野生石斛的资源已经渐渐采集殆尽。中草药市场石斛价格也渐渐涨势猛进。2000年靖西端午药市上鲜货卖20元一市斤，2013年的端午药市上石斛鲜货200元—300元一市斤。今年铁皮石斛的干货更是达到一万元一市斤。
大前年，杨明辉在龙潭水库边上租下100亩地，三分之二种石斛苗，三分之一是幼苗培育、自然生长的青皮石斛。种植园内的15亩铁皮石斛，是杨明辉从乡下的采药人手里收上来的野生石斛。回来将身长30多厘米的野生石斛，剪去上部15厘米的枝叶做壮药，留下15厘米长的茎根埋在苗床上。种植野生石斛比较费时、费劲。在用遮阳布覆盖的大棚里，每个苗床大约15—20米长，两米宽。先用地布将石斛苗根与实地隔开，用山上的苔藓、树叶、木糠粉碎成沫状散铺在苗床上，让野生石斛苗根靠地气生根成长。杨明辉告诉我：种植野生移栽石斛除了每天浇两次水，每年还要撒两次羊粪。因为羊粪里含有野草的成分，可以促进野生石斛根茎的生长。
杨明辉雇来两个工人负责维护种植园的环境，给石斛大棚的苗床和正在成熟的石斛拔草、浇水。杨明辉自己懂得石斛种植技术，2012年还被县政府评为科学种植带头人。与其它石斛种植大户不同之处在于，他从不种植克隆苗的石斛。那种石斛成长期为三年，消耗的时间、人工比种植野生石斛还多。杨明辉的野生移栽石斛，年初种植，年底能成长到80厘米长，药力充沛、营养价值高。
我们从种植野生石斛的大棚，穿过分布在15亩土地上的几百个苗床，在种植紫皮石斛和青皮石斛的地段，杨明辉拉起一根很长的苦草石斛，直立起来比他还高呢。环顾生机勃勃的石斛种植园，我问杨明辉年底成熟的石斛能带来多少利润空间。他告诉我说：保守一点也能达到四十万左右吧，接上前年的收入可以拿回投资的三分之二了。
城西路上草药铺子
五月初七的早上，我想去买块沉香木带回去，下楼一看，城东路上的端午药市已经曲终人散。没法，只好打电话给赵妙元询问哪儿还能找到沉香木？他告诉我去城西路看看，也许可以在一些药铺里找到。他说的药铺不是那种卖西药或中药成品的地方，而是专门收购中草药的店铺。
赵妙元打当赤脚医生那天起，每年也从乡下来靖西县城赶端午药市。卖掉上山采集的草药，买回自己家里没有的、罕见的田七、青蒿、石斛等中药材。记忆里数不清的端午药市就是在城西路上摆摊开市的。十年前，就算不是端午药市的日子，城西路上留有十几家收草药、卖药材的店铺，老百姓或需要草药的药厂就在这些店铺里买回自己需要的中草药。
我从街道的西头走到东头，才发现赵妙元说的十几家店铺只剩三四家了。没找到自己想要的沉香木，我就在最后一家店铺门前，借个板凳坐着休息。芦瑞盘一边看着磅秤上的斤两，一边说：“好久没收沉香木了。这些草药你看看要哪种？”看来，她把我当成收购草药的了。瞧她那一大间房子的草药，堆得满登登的，一大卡车也装不下。她如数家珍般告诉我那些草药的名字--黄草、肿节风、金不换、山豆根、石斛，最贵的草药干货独脚金1000多元一斤。
靖西是桂西南中草药的盛产之地，不同季节收获着成百上千种中草药，素有“百草之乡”的美名。每年4月中旬收购金银花这种中草药的时候，是芦瑞盘那几家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因为金银花花期短，乡下的采药人和大面积种植金银花的药农，会连续不断的给收购中草药的店铺送来新鲜的金银花，外地药厂来收购鲜金银花的人，就在铺子里等着。其它季节，是没有这样热闹的。靖西从2010年开始发展大面积种植名贵中草药田七、青蒿、金银花、八角、石斛、生姜、山豆根，最大的八角草药种植面积达到5万亩。今年初，靖西壮族中草药传统种植方式被列入国家非物资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我在与芦瑞盘的交谈中了解到：那些种植园里的中草药大部分是不进城西路这几家中草药收购药铺的。成熟季节，药商早就与种植园老板联系妥当，将一车车中草药直接运到药厂制成药浆或成药了。她顺手抓过一把草药给我，我看叶子全部蔫巴了。她告诉我：这些草药一半是农民下田干活时，在路边或山坡上采的，积攒多了就送来卖给她；一半是专门收购草药的人，骑着摩托车去越南那边收草药，一天能过去一次，像“赶街”一样。那边草药比靖西便宜3—5元，带回来再卖给芦瑞盘赚下中间的差价，还是很划算的。
我在芦瑞盘的药铺坐着那会儿，看见几个来送草药的人，只有一个专门收购中草药的主儿，放下三种草药约有100多斤重，其它几位都是每人用摩托车带来几小捆草药，也就几十斤的样子。芦瑞盘现在的生意远不如以前，记得前些年，3、4天收购的中草药就能装满一大卡车，现在要半个多月甚至一个月才能完成。我问她这是为什么呢？她回答我说：“现在国家的少数民族政策好，壮族人生活富裕，用不着上山采药补贴家用那样辛苦了。再有就是三十岁往下的年轻人，没几个能认识中草药的，即使那草药就长在路旁，他也看不见认不出。”
其实，芦瑞盘收购来的中草药是不愁卖的。乡下村民，也是经常光顾芦瑞盘药铺的常客。我想，随着壮族人中草药种植业的发展、壮族民间医学的不断传承、靖西端午药市的延续与繁荣，靖西也许会成为中国桂西南的中草药王国。
靖西，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远。经过5个小时的旅程，高速大巴就将我从南宁那个大都市，送到位于桂西南大山深处的这个小县城里。在城中路的街道旁，早已摆满一捆捆绿色的中草药，它的主人们不管自己的乡村离县城有多远，纷纷赶早来到县城的街头铺开摊位，等待明天靖西端午药市的开张。
靖西药市大概可以追朔到千年之前的唐宋年间。清代《归顺直隶州志》记载，靖西县城每年农历“五月五日家家悬艾虎挂蒲剑，饮雄黄酒，以避疠疫。”靖西县地处桂西南边陲，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独特的喀斯特地貌，适宜中草药材生长。乡间村民和懂得壮医术的郎中认为，端午时节的草药根叶肥壮、茂盛，药力大，疗效好。还说端午逛药市可以饱吸百药之气，一年身体安顺不得疾病。
在今年59岁覃仁水的记忆里，靖西端午药市远比书本上看见的丰富。晚上，城中路上过往的车辆不多，街边药农的摊位没有撤去多少。那是与覃仁水一样不回家的药农，也许是怕明天占不到临街的好摊位，他们就在自己药摊的后面，将装药材的袋子铺在地上睡在上面。覃仁水睡不着，他不喜欢我相机上闪光灯的打扰，却喜欢与我靠在自己的药材堆上抽着烟，扯起小时候与大人赶药市的往昔。
覃仁水7、8岁的时候，临近端午节的前几天大人们特别的忙，父辈们跟着爷爷天天上山采药。五月初三那一天就见父亲、叔叔还有村里很多村民一起，挑着前些日子采下的草药赶往20多华里远的靖西县城。爷爷说：“五月初五是药王爷的生日，你阿爸他们去赶那天的药市去了。”几天后，覃仁水能吃到阿爸从县城带回来的糖果，那是父亲买完草药带给孩子们的快乐。那时候，靖西端午节药市从五月初一开市，一直热闹到五月初七才落市。
待到覃仁水能赶药市的时候，家里已经有自行车子，可以驮着大捆的草药去药市上卖，再换回鞋子、盐巴、染家织布的染料。从覃仁水能帮大人干农活的时候起，记忆里村子上只有壮医是专门上山去采药的村民被人叫做“药农”，就是端午药市这几天，政府官方的叫法。平时，人们总是在田间劳作之余，去附近山沟沟里采撷草药带回家，除了自己治疗风湿痧气、感冒头疼、腰骨损伤外，就是晒干了卖给收购草药的人。只有在阴历四月二十八、九到五月初一、二的那几天，人们才别上砍刀，带上扁担绳索上山采药。有些村子的人也管这叫“采仙草”。
覃仁水这回用自家的小农用三轮车拉来满满一车野生藤叶。炎热的夏季，乡下的人们喜欢在茶余饭饱后用它泡泡脚去去湿气。他说城里的人们也注重草药养生了，这大夏天的用它泡泡脚，睡觉舒服得很。我问他你这一车能赚多少钱，他说也就赚100多块钱。一大把藤叶子也就卖两块钱。他还告诉我：现在生活富裕了，不是单单想赶药市赚些钱，而是喜欢县城里端午药市上热闹的气氛，还能在药市期间看看草药的行情。
这个夜晚，我依靠在草药堆上与刚刚相识的药农覃仁水聊得很晚。周围草药摊位上的人们已经沉沉睡去了，晚风拂来，带着浓浓的百草之味，鲜凉中夹杂着丝丝苦涩，随风在夜色里蔓延至远。回去的路上我想：千百年前的靖西端午药市，是不是也这般热闹呢？
寻找民间壮医的传统瑰宝
“千百年前的靖西端午药市，也是这般热闹。野生草药的种类兴许比现在还多。”坐在酒店大堂的红木椅子上，壮医赵妙元一边吃粽子，一边回答我抛给他的话题。韩学龙领我找到他的时候，赵妙元已经在药市上转悠一大早晨了。今年56岁的赵妙元早起逛药市，想买些野生田七。这种罕见的野生中草药材，价格一年一个价只涨不落。
他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早早上药市来看看，那些外地壮医卖药的带来独特的疗病药方没有。靖西壮族端午药市开市期间，远近村寨壮医、药农，邻县那坡、田东、大新的壮医、药贩子，及其一些稍懂一草一药的村民，汇聚在一起交流壮医药的配方、交换草药种子和疑难杂症的壮医疗法。对赵妙元这个祖传壮医的行医者来讲，在端午药市上能学到一些新的配药方式，或者能够买些便宜的中草药材。赵妙元告诉我，今早开市的端午药市，仅城中路、城东路就得有3000多个摊位，600多种中草药，卖药的、买药的、瞧热闹的得有两万多人。
坐上赵妙元的小面包车，去他老家安宁乡新建村丁上屯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才看见那个位于靖西县城南部50多公里外的壮族乡村。依旧是桂西南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山水清秀，田园僻静。赵妙元的老婆听说有客人来，也没有下田伺弄自家的5、6亩水田，坐在祖屋门前摘着青菜等候我们。赵妙元10年前与女儿在县城开诊所、办壮医学校。每星期回老家住两天，主要是上山采草药。听他女儿讲爸爸回来的日子，能采上十几袋子草药，妈妈要帮着晒一两个月，爸爸才能拿着晒干的草药去配制壮药的。
赵妙元带我上山去采药，我以为得跑多远的山路，谁想，不大工夫就来到一个山根下。我惊叹现在乡下公路修得那样好，老赵可以将车子一直开到自己想要上山采药的地方。他说：“是怕你走不得山路，选个近些的地方找些常见药就回。”我们顺着山坡向上走，他跟我说：早二十年前，自己上山采药就近还能采到野生的田七、金银花、杜仲等名贵中草药，现在，要走很远的路，多转几个山头也不见得能采到一袋子。那可得使去一天的工夫呢。赵妙元手里拎着的袋子，其实就是乡下农民买化肥、尿素用的编织袋。我见他一会儿砍些植物的叶子，一会儿拽根绿叶藤，我好奇地问：“赵医生，你砍来这些叶子能治哪些病症？”他给我解释说：植物的叶子和绿叶藤都是煮水喝的。在炎热的夏季，前者预防拉肚子；后者祛湿降火气的。
四十多年前，赵妙元还是懵懂少年时，就经常跟着爷爷上山采草药，去本族或邻村给乡亲治病。曾祖父与祖父不仅精通壮医医术，还是民间道公，也就是会巫术的壮医。在壮医祖训里，做道公是辈辈相传为民治病，可是赵妙元的父亲是学校的老师，不愿意继承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东西，爷爷就将传承的大任交给赵妙元。赵妙元也真的喜欢接着做下去，还是二十几岁时就能记住几百种草药，家藏的道公古籍书本，也让他翻烂了页子。在这个紧挨中越边境的乡间，他开始提着药箱子走街串村给乡邻诊病了。他板着手指头算算，自己行医三十几年，还从未给乡亲们看错过病症。这也是令他与家人最自豪的。我小心翼翼问他去乡间行医时也做道公的法事吗？他非常坦然地告诉我：在民间壮医的传统医药学说里，有时，道公的巫术是开启病人心灵的钥匙，却不是治本的良药。自己在给乡亲诊病时，先运用壮医传统的望、问、闻、触诊断病情，然后，使用自己配制的中草药治病。有时候，患病的乡亲要求他做道公法事，他就带上几本祖传的道公秘籍，给病人一边诊病一边念叨着秘籍上的文字。这样，患病的乡亲心情也放松下来，情绪也除去了消沉的成分。 吃过午饭，我们起身刚要回城，一位阿公找上门来与赵妙元说了一通壮家话，老赵知道我这个外省人肯定没听懂他们的交谈，就解释说：阿公这几天后背不舒服，可能湿气重受了凉，要给他用药线治疗一下。老赵从药箱的一个瓶子里，用镊子拿出一根20多厘米长、显然被药水泡过的线绳，用打火机点燃了移动着戳在阿公裸露的颈部、肩部、背部的穴位上，然后，又给阿公背部拔上4个小火罐。此时，我真的见识了民间壮医疗法的简单和神奇。
赵妙元告诉我，在传承了千百年的壮族医学疗法中，药线疗法、经筋疗法、针挑疗法是最原始、最传统的壮医疗法。无论古代还是现在，壮族人看病主要还是以“目诊法”诊病，以针挑、药线、经筋三种传统疗法治病。民间壮医的传统疗法，对于壮族人生活中发生的风湿痧气、伤筋动骨、祛湿静血、通肠养胃、明目养肝、滋阴壮阳等常见病症确有奇效。
美发师的草药种植园
每天早晨，站在酒店八层自己住处的窗前，看西北方向，望得见靖西大龙潭水库那片蓝色的水域。几座喀斯特地貌的山峰，围绕着那片蓝色水域伫立着，倒像城外的世外桃源一般。杨明辉的草药种植园，就在这片世外桃源的西南角上。种植园里是100多亩地的石斛。
我曾在靖西县志上看到：千百年前，靖西盛产石斛、田三七、金银花等名贵中草药。石斛有益胃生津、滋阴清热的特效，与云桂灵芝、东北人参、西部冬虫夏草一起被皇家宫廷纳为上上品贡药。现在，靖西县境内种植石斛400多亩，大部分为铁皮石斛。
今年43岁的杨明辉，剪着与相声演员郭德纲一样的板寸，穿着休闲装，壮壮的中等身材，额头上卡着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看上去有些时尚范儿。我就在他草药种植园的石斛苗棵大棚子里，一边看杨明辉种植的石斛，一边聊起他经历的一些过往。
杨明辉与壮医赵妙元是同乡不同村。8岁丧父，开始跟着三个姐姐上山采药卖钱维持家用。17岁时，已经是草药通的杨明辉经常骑着单车，去越南那边收草药。来回20多公里，一次赚几十元钱。他对我说：“就是现在一天赚一千块钱，也没那时候赚几十元钱开心。”那是他刚刚开始创业。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将来自己会经营一个草药种植园。
1993年春天，完成一定资金积累的杨明辉，在靖西县城相继开起两家美发城，十几年经营下来，发现自己身体内重金属严重超标。熟知壮族草药经的他就开始吃野生石斛，慢慢的将身体内的重金属成分降了下来，于是，他萌生了种植石斛的想法。因为野生石斛的资源已经渐渐采集殆尽。中草药市场石斛价格也渐渐涨势猛进。2000年靖西端午药市上鲜货卖20元一市斤，2013年的端午药市上石斛鲜货200元—300元一市斤。今年铁皮石斛的干货更是达到一万元一市斤。
大前年，杨明辉在龙潭水库边上租下100亩地，三分之二种石斛苗，三分之一是幼苗培育、自然生长的青皮石斛。种植园内的15亩铁皮石斛，是杨明辉从乡下的采药人手里收上来的野生石斛。回来将身长30多厘米的野生石斛，剪去上部15厘米的枝叶做壮药，留下15厘米长的茎根埋在苗床上。种植野生石斛比较费时、费劲。在用遮阳布覆盖的大棚里，每个苗床大约15—20米长，两米宽。先用地布将石斛苗根与实地隔开，用山上的苔藓、树叶、木糠粉碎成沫状散铺在苗床上，让野生石斛苗根靠地气生根成长。杨明辉告诉我：种植野生移栽石斛除了每天浇两次水，每年还要撒两次羊粪。因为羊粪里含有野草的成分，可以促进野生石斛根茎的生长。
杨明辉雇来两个工人负责维护种植园的环境，给石斛大棚的苗床和正在成熟的石斛拔草、浇水。杨明辉自己懂得石斛种植技术，2012年还被县政府评为科学种植带头人。与其它石斛种植大户不同之处在于，他从不种植克隆苗的石斛。那种石斛成长期为三年，消耗的时间、人工比种植野生石斛还多。杨明辉的野生移栽石斛，年初种植，年底能成长到80厘米长，药力充沛、营养价值高。
我们从种植野生石斛的大棚，穿过分布在15亩土地上的几百个苗床，在种植紫皮石斛和青皮石斛的地段，杨明辉拉起一根很长的苦草石斛，直立起来比他还高呢。环顾生机勃勃的石斛种植园，我问杨明辉年底成熟的石斛能带来多少利润空间。他告诉我说：保守一点也能达到四十万左右吧，接上前年的收入可以拿回投资的三分之二了。
城西路上草药铺子
五月初七的早上，我想去买块沉香木带回去，下楼一看，城东路上的端午药市已经曲终人散。没法，只好打电话给赵妙元询问哪儿还能找到沉香木？他告诉我去城西路看看，也许可以在一些药铺里找到。他说的药铺不是那种卖西药或中药成品的地方，而是专门收购中草药的店铺。
赵妙元打当赤脚医生那天起，每年也从乡下来靖西县城赶端午药市。卖掉上山采集的草药，买回自己家里没有的、罕见的田七、青蒿、石斛等中药材。记忆里数不清的端午药市就是在城西路上摆摊开市的。十年前，就算不是端午药市的日子，城西路上留有十几家收草药、卖药材的店铺，老百姓或需要草药的药厂就在这些店铺里买回自己需要的中草药。
我从街道的西头走到东头，才发现赵妙元说的十几家店铺只剩三四家了。没找到自己想要的沉香木，我就在最后一家店铺门前，借个板凳坐着休息。芦瑞盘一边看着磅秤上的斤两，一边说：“好久没收沉香木了。这些草药你看看要哪种？”看来，她把我当成收购草药的了。瞧她那一大间房子的草药，堆得满登登的，一大卡车也装不下。她如数家珍般告诉我那些草药的名字--黄草、肿节风、金不换、山豆根、石斛，最贵的草药干货独脚金1000多元一斤。
靖西是桂西南中草药的盛产之地，不同季节收获着成百上千种中草药，素有“百草之乡”的美名。每年4月中旬收购金银花这种中草药的时候，是芦瑞盘那几家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因为金银花花期短，乡下的采药人和大面积种植金银花的药农，会连续不断的给收购中草药的店铺送来新鲜的金银花，外地药厂来收购鲜金银花的人，就在铺子里等着。其它季节，是没有这样热闹的。靖西从2010年开始发展大面积种植名贵中草药田七、青蒿、金银花、八角、石斛、生姜、山豆根，最大的八角草药种植面积达到5万亩。今年初，靖西壮族中草药传统种植方式被列入国家非物资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我在与芦瑞盘的交谈中了解到：那些种植园里的中草药大部分是不进城西路这几家中草药收购药铺的。成熟季节，药商早就与种植园老板联系妥当，将一车车中草药直接运到药厂制成药浆或成药了。她顺手抓过一把草药给我，我看叶子全部蔫巴了。她告诉我：这些草药一半是农民下田干活时，在路边或山坡上采的，积攒多了就送来卖给她；一半是专门收购草药的人，骑着摩托车去越南那边收草药，一天能过去一次，像“赶街”一样。那边草药比靖西便宜3—5元，带回来再卖给芦瑞盘赚下中间的差价，还是很划算的。
我在芦瑞盘的药铺坐着那会儿，看见几个来送草药的人，只有一个专门收购中草药的主儿，放下三种草药约有100多斤重，其它几位都是每人用摩托车带来几小捆草药，也就几十斤的样子。芦瑞盘现在的生意远不如以前，记得前些年，3、4天收购的中草药就能装满一大卡车，现在要半个多月甚至一个月才能完成。我问她这是为什么呢？她回答我说：“现在国家的少数民族政策好，壮族人生活富裕，用不着上山采药补贴家用那样辛苦了。再有就是三十岁往下的年轻人，没几个能认识中草药的，即使那草药就长在路旁，他也看不见认不出。”
其实，芦瑞盘收购来的中草药是不愁卖的。乡下村民，也是经常光顾芦瑞盘药铺的常客。我想，随着壮族人中草药种植业的发展、壮族民间医学的不断传承、靖西端午药市的延续与繁荣，靖西也许会成为中国桂西南的中草药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