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见到他之时，他正在昏暗的教堂大厅后方扫地，立于一束自头顶窗口倾泻下来的光线当中，金属皮肤熠熠发亮。
　　
　　“早安，先生。”我经过门厅朝办公室走去的时候，他跟我打了声招呼。
　　“早安。”我答道，“你是新来的，对吧？我不记得以前见过你。”
　　“我是今天早上刚刚被送过来的，先生。”他说。
　　“赫比出什么问题了？”
　　“我说不上来，先生。”
　　“噢，好吧。”我说，“你有名字吗？”
　　“杰克逊，先生。”
　　“就叫杰克逊？”
　　“杰克逊389V22M7号，如果您更喜欢这么叫的话，先生。”
　　“就杰克逊吧。”我说，“等你干完这一片的活儿，我希望你能清扫一下我的办公室。”
　　“我已经清扫过了，先生。”
　　“很好，杰克逊，”我说，“我敢说咱俩应该能相处得非常融洽。”
　　“希望如此，先生。”杰克逊回答道。
　　步入办公室，因为身旁没有教民，我便脱下外套、放松领带，在老式转椅当中坐好，取出一打黄色书写纸和钢笔，开始写下一次的布道稿，直到一小时后杰克逊敲响房门。
　　“进来。”我说。
　　他进了门，端着放有茶壶和杯碟的托盘。“有人告诉我，您喜欢喝上午茶，先生。”他说道，“但是他们并没有说您是习惯在茶里加牛奶、糖还是柠檬。”
　　“你真是体贴入微，杰克逊，”我对他说，“谢谢你。”
　　“您太客气了，先生。”
　　“他们真是给你编入了一个良好的礼貌程序呀。”
　　“谢谢您，先生。”他停顿了一下，“关于牛奶、糖还有柠檬……”
　　“我不需要这些。”
　　“那您想在什么时间用午餐呢，先生？”杰克逊问道。
　　“中午。”我说，“希望你的厨艺能胜过赫比。”
　　“我收到过一份您喜欢的食物清单，先生。”杰克逊说，“不知哪一种——”
　　“給我个惊喜。”我打断了他。
　　“您确定吗，先生？”
　　“我确定。”我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你花了一整个上午来进行关于神的思考，午饭就会变成微不足道的小事。”
　　“神？先生？”
　　“就是万物的创造者。”我解释道。
　　“我的创造者是斯坦利·卡林诺夫斯基，先生。”杰克逊说，“我之前并没有意识到是他创造了世间万物，而且他还有一个名字叫作‘神’。”
　　我忍俊不禁。
　　“杰克逊，坐下。”我说。
　　他把托盘放在我的桌子上，“坐地上吗，先生？”
　　“坐椅子上。”
　　“可我只是一个机器人，”杰克逊说，“我并不需要椅子。”
　　“可能吧，”我答道，“但是这会让我觉得更舒服，如果你能坐在椅子上的话。”
　　“那我坐。”他说着坐到了我的对面。
　　“你是由斯坦利·卡林诺夫斯基博士创造出来的，这是真的。”我开口道，“或者这么说，至少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质疑这一点。但是这里还隐含着另一个问题，不是吗，杰克逊？”
　　机器人盯了我一会儿才做出回答，“是的，先生，”他答道， “问题在于：谁创造了斯坦利·卡林诺夫斯基？”
　　“非常好，”我说，“答案就是神创造了他，正如同神创造了我们每一个人，正如神创造了山岳、平原、海洋。”
　　他又凝滞了片刻。“神创造了一切，除了我？”他最终如是问道。
　　“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杰克逊。”我承认道，“我认为神间接创造了你，如果祂没有创造出卡林诺夫斯基博士，那么卡林诺夫斯基博士就不可能创造出你。”
　　“所以我也是神的造物？”
　　“这里是神的殿堂，”我说道，“我绝不敢在这里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一个机器人，他并非神的造物。”
　　“不好意思，先生。可是神的办公室在哪个房间？”杰克逊问道，“他们提供给我的教堂图示里没有这个地方。”
　　我笑出声来，“神不需要办公室，祂无处不在。”
　　杰克逊的脑袋极其缓慢地开始旋转，转了整整三百六十度才重新面向我。“我看不见祂。”他如此宣称。
　　“但祂就在此处。”我说，“这实在难以解释，杰克逊。你要相信我所说的话。”
　　“是的，先生。”
　　“那么杰克逊，我现在必须开始工作了。咱们午餐时再见。”
　　“对不起，先生，”他说，“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如果有人找您，他们会怎么称呼您呢？”
　　“我是爱德华·莫里斯牧师。”
　　“感谢您，莫里斯牧师。”他这般说着，离开了房间。
　　这是一次有趣的谈话，着实比我跟杰克逊那位总是发出叮叮当当声响的前任赫比之间曾经有过的任何交谈都有意思得多。我们这里是一个小镇上的小教区，由于工业企业都搬迁到了其他地方，许多人员亦随之而去。另外两个教堂已经关闭，所以我在这附近并没有其他的牧师可以说说话。仅仅是回答杰克逊的简单问题便已让我焕发精神，让我拥有崭新的能量来应对手中这篇布道词的剩余部分。
　　我在布道方面耗费了很多心血。当我从上一任职位被调来时，这座教堂便已式微。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在周日大概能拉到五个人，而一周之中的其他时间则只有个把人偶然过来一次。之后我便开始挨家挨户拜访教民，在地方上的学校做演讲，在地区联赛之前为足球队和篮球队祈福，我甚至还自愿让教堂成为地方选举的临时投票地点。我唯一不会允许的事情是在教堂里玩宾果游戏：通过鼓励人们赌博来填补我们的花销，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渎神的行为。没多久，我的努力就有了成效。现在每个周日会有三十至五十人过来，而其他时间基本上每天会有两到三个人进教堂与神沟通。 　　午餐令人惊喜地好吃。这个白天结束的时候，我拟好了布道词的草稿，而杰克逊则令教堂焕然一新——这座教堂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这样洁净如新了。教堂的一条长廊内侧挂有一排照片，是前任的牧师们;我听说他们当中有两三位的任期可以追溯到本杰明·哈里森和詹姆斯·加菲尔德这两位总统当政之时。牧师们绝大部分都神情严肃;也许正是因为太过严肃了，才会让我们的信徒数量在过去几十年间一直减少。我认为自己之所以被这座教堂录用的原因之一，就是我从不沾染别人的地狱之火和诅咒，一直坚定无比地站在怜悯与救赎这一方。
　　当我准备回家之时，杰克逊走到了我的面前。
　　“打扰一下，莫里斯牧师。”他说，“等您离开之后，我需要锁好大门吗？”
　　我点点头，“是的。我相信走廊照片当中的一些绅士曾经敞开这里作为一个全天候的避难所，但如今世道不同了，任何人都有可能来打劫一间教堂。”
　　“我的数据库显示，教堂是礼拜的场所。”杰克逊说。
　　“没错。”
　　“但你告诉我这里是神的殿堂，而不是教堂。”他说。
　　“教堂是我们礼拜神的地方，”我解释道，“因而便成了神的殿堂。”
　　“神一定非常巨大，所以才需要这么高的天花板。”杰克逊做出了这样的评论。
　　我笑了，“这一观点很有趣，杰克逊。”我说，“毋庸置疑，神只要愿意就可以变得那么大。但我认为我们把教堂内部设计得如此高广不是为了供神居住，因为神无须住宿，这只是为了向前来膜拜的人彰显神的权能与威严。”
　　他没有更多的评论，我便走向我的汽车。不得不承认，我非常喜欢和杰克逊聊天，也很期待第二天能再和他聊一聊。
　　我做了两个三明治当作晚餐——厨艺并非我能把控的技能之一——之后便开始了夜读。跟以往一样，我晚上十点钟上床，第二天早上六点起床。我穿好衣服，整理好床铺，在后院为鸟儿放好蓟种还有葵花籽，这才钻进汽车朝教堂驶去。
　　我抵达目的地时，杰克逊正在扫地，就跟昨天一模一样。
　　“早上好，莫里斯牧师。”他冲我打了招呼。
　　“早上好。”我回道，“杰克逊，你能帮我个忙吗？今天早上，我想在其他人过来之前练习一下布道。你能装一杯水放在讲道坛的讲台上吗？”
　　“好的，先生。您需要我打开麦克风吗？”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没人会听，我只是练习练习。”
　　他去准备水了;而我则前往自己的办公室，把外套挂进壁柜，拉开办公桌中间的抽屉，取出我的布道稿。我有一台市面上最先进的电脑，非常棒，思考速度大概能比我本人快一千倍，但是不知为何，我还是觉得在标准便笺簿上手写布道稿更舒适。
　　我在稿子上做了最后几处改动，这才离开办公室。一分钟后，我站到了讲道坛上，双手跟平常一样紧扣讲台边缘（如果不这样，我可能会做太多手势），随后便开始练习布道。
　　讲完后我看了看手表，二十二分钟。这一时长处于可接受的范围之内。我的经验法则是：任何超过三十分钟的讲话都可能会无聊乏味，而十五分钟以下的则会显得支离破碎、缺乏深思。
　　我从手表上移开视线，瞄见杰克逊一动不动地站在教堂后部。
　　“现在我就不挡你的道儿啦，”我这般说着，开始朝办公室方向走，“你就继续做你的事吧。”
　　“好的，莫里斯牧师。”杰克逊说。
　　这时，我突然灵光一闪。
　　“等一下，杰克逊。”
　　“先生？”
　　“你刚才能听到我的布道吗？”
　　“可以的，莫里斯牧师。我并不需要借助麦克风或者音响系统。”
　　“我就觉得你不需要。”我直直地看着他，“那么，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明白这个问题。”
　　“我解释一下，”我说，“每周日上午我都会向我的教民们布道，目的是给他们带来精神上的慰藉，这个概念可能超出了你能充分理解的范围，但这同时也是想要指引他们。”
　　“指引他们？先生？”杰克逊说。
　　“指引他们如何过上品行端正、精神富足的生活，”我解释道，“问题在于有时候我太专注于个人的主观意见，从而忽略了一些内容上的逻辑缺陷或矛盾。”我朝他露出微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毕竟笑容对于机器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希望你能聽听我的布道，不过不是在周日上午，而是在我练习的时候，帮我指出其中的逻辑漏洞。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好的，莫里斯牧师。我可以。”
　　“好，”我说，“事实上，我觉得咱们应该可以从这一场开始。你还记得吗？需不需要我重新念一遍？”
　　“我能逐字逐句地重复您的布道，莫里斯牧师，”杰克逊说，“我能把您的语调也复制出来，如果需要的话。”
　　“不需要你重复，”我说，“只需要告诉我有没有逻辑错误就好了。”
　　“好的，先生。”杰克逊说，“您提到有个叫约拿的人被一条大鱼吃了，却又活了下来。这就是个逻辑错误。”
　　“看起来的确是，”我表示同意，“如果没有神，这确实是个谬误。”
　　“我不明白，莫里斯牧师。”
　　“神是无所不能的，”我解释道，“对神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可能的。神可以治愈病人，复活死者;可以分开红海，让以色列的孩子们逃出埃及;也可以把约拿从鲸鱼肚子里救出来。”
　　“可是，难道胃酸不会破坏约拿的血肉，溶解他的内脏吗？”
　　“如果神不曾干预的话，是的，”我说，“但是神做出了干预。”
　　“每当有人被大鱼吞噬，神都会进行干预吗？”杰克逊问。
　　“不会。”
　　杰克逊停顿了挺长一段时间，“那神根据什么来判断要救哪个人呢？”
　　“我不知道，”我承认道，“没人能明白神的心思。我们只知道祂喜爱正义和道德之人，尽管当今世界很少有人相信了。” 　　“我必须了解更多关于神的知识才能恰当地评价您的布道，莫里斯牧师。”杰克逊说。
　　“你能阅读吗？”
　　“我能用三十多种主要语言和两百种方言进行阅读和交谈，先生。”
　　“那就今晚，等我离开之后，你拿一本放在壁龛里的《圣经》到我的办公室去读吧。”
　　“《圣经》能向我阐释神是什么吗？”杰克逊说。
　　我又笑了，冲他摇摇头， “不，杰克逊。它只是阐述了我们对神的有限的理解。如果我们知道神所知的一切，我们自己就能成为神了，但这世界上只存在唯一一位神。”
　　“为什么只有一位？”他问道。
　　“去读《圣经》就知道了，”我回答。
　　“我会按您说的去做的，莫里斯牧师。”
　　“很好。”我一边说话一边整理好我的讲稿，“我要去办公室了。我希望大约一小时后可以喝到茶。”
　　“好的，莫里斯牧师。”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我们开始了这项例行活动。每周有两到三天，我会站在讲道坛上大声念出我的布道稿，而杰克逊则站在教堂后部静静聆听。之后，他会指出其中的矛盾和疏漏。有些是由于他对神和宗教的特性理解有限（这类问题每周都在逐渐减少）;而其余的则是真正的错误，我会在周日丢人现眼之前改掉。
　　有件事让我很奇怪，就是他从没问过我任何一个关于《圣经》的问题。我知道他读过《圣经》，因为他有时会在指出我布道中的错误时援引其中的一段，但他从来没跟我讨论或问起过《圣经》中的问题。我觉得原因很简单，就是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不管怎么样，他只不过是个机器人，一个仅仅是为了清扫教堂、修理建筑和庭院而制造出来的机器人。
　　他通常会在有教民进来祈祷的时候离开教堂主楼，但是有一天，我发现他竟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下跪祈祷的马修太太。等她离去之后，他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一直站在门口，直至我注意到了他。
　　“咦，杰克逊。”我说，“有什么事？”
　　“我有个疑问，莫里斯牧师，”他说。
　　“说说看，我会尽我所能回答你。”
　　“我看见马修太太跪在教堂前。虽然我也见过其他人跪在那里，但是她在哭泣，所以我以为她是哪儿伤到了。可是当我提出要扶她起来或者打电话找医生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并没有身体上的苦痛，而在祈祷时跪下来是一种惯例。在我看来，祈祷应该是与神沟通的意思。”
　　“你说得很对，杰克逊，”我回答道，“我们下跪是为了表示对神的尊敬。而她之所以哭泣，是因为她非常担心在武装部队中的儿子们的安全。”他悄无声息地站着，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莫里斯牧师。”
　　“那你最好还是回去工作吧。”
　　“遵命，莫里斯牧师。”
　　他转身离开，而我则继续计算教堂下个月的预算。公众们根本意识不到钱花在了多么让人惊讶的地方，比如清洗唱诗班长袍的费用，还有停车场路面周期性的修补费用，这个月我甚至还得花钱修复彩色玻璃窗上的裂缝，当然我最终还是完成了核算，并将分类账本扔到了一边。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四点二十九分，这意味着杰克逊将在一分钟后出现，而他果然准时出现了。在他为我服务的所有日子里，任何时候他的误差都会控制在前后半分钟以内，四点半是他把捐款箱送过来的时刻。箱子里并没有多少钱——说实话，罕有钱多的时候——我数好钱，将其装进一个信封，并填好了存款单。
　　“谢谢你，杰克逊。”我说。
　　“不客气，莫里斯牧师。”
　　“我知道谢尔德雷克正在为五点半之前进店的人提供七折晚餐，”我说，“所以我想今晚早点走，顺便去一下银行，然后犒赏自己一顿小牛排大餐。很抱歉留下你孤孤单单的，不过……”
　　“我从不孤单。”杰克逊说。
　　“再说一遍？”
　　“神无处不在，不是吗？”
　　“是的，的确如此。”我吃惊地说道。
　　“而且这里是祂的殿堂，”他继续说，“所以祂当然就在这里。”
　　“说得非常好，杰克逊，”我热情地回应了他，“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来写一篇布道词。”
　　我拿起准备存起来的钱，与他擦肩而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便离开了教堂。用餐的时候，我无法控制地想着杰克逊所说的话。噢，我知道他讀了《圣经》，而且还听了我的布道，可对于一个机器人来说，能够提出神的存在及无处不在……天哪，这真是非同寻常。我甚至开始好奇机器人可能会写出什么样的布道词。
　　当我于次日早晨来到教堂时，老佩里·亨德里克正在等我。他始终不能释怀他女儿的死——她与癌症病魔痛苦地抗挣了差不多三年，最后仍是输掉了这场战争——我花了一个半小时来安抚他。我讨厌这一部分工作内容，并不是我不想把慰藉带给饱受折磨的人，而是觉得自己的抚慰苍白无力。
　　接着，尼克尔森夫人也顺道来看看，想确认一下教堂的确有能力承办她女儿的婚礼，还和我商议了一下财务方面的安排。我留意到我们并没有谈论她女儿已经怀孕五个月这件事，然而我的工作并非评判他人，只是帮助和抚慰他们而已。
　　等她离开之后，杰克逊端着我的茶进了办公室。
　　“我很抱歉来迟了，”他说，“我只是不想打扰您跟教民的谈话。”
　　“你想得很周到，”我说，“如果我觉得在接待访客的时候不能缺少茶水，我会叫你的。”我倒出一杯茶来轻啜一口，“非常不错。真希望能同你一起分享。”
　　“我不能消化食物或者饮料，莫里斯牧师。”杰克逊说。
　　“我知道。不过，我还是希望能为你做点儿事，以此来感谢你贴心地为我做的一切。毕竟，无论是帮我准备午餐，还是替我的布道纠错，其实都不属于你的工作职责。”
　　他纹丝不动地站了大约有三十秒，在我以为他的能源供应出了问题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道：“有件事，您确实可以为我做，莫里斯牧师。” 　　“什么事？”我十分吃惊。毕竟从来没有哪个机器人曾经要我帮过忙。
　　“请允许我周日早上跟您的会众坐在一起。”杰克逊说。
　　在所有他可能会提出的事情当中，这是我最难以猜到的一件。
　　“为什么？”我问。
　　“我希望能够成为您教会中的一员。”
　　“可你是个机器人！”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如果神是万物之主，那祂难道不也同样是机器人的神吗？”杰克逊说。
　　“我真不应该叫你去读《圣经》，”我说，“那真是大错特错。”
　　“《圣经》里讲的是真理吗？”杰克逊问。
　　“是，《圣经》里讲的是真理。”
　　“所以难道不应该和适用于人类一样，也适用于机器人吗？”
　　“不，”我说，“我很抱歉，并不是。”
　　“为什么？”他说。
　　“因为机器人没有灵魂。”我回答道。
　　“那你的灵魂在哪里？”杰克逊问。
　　“灵魂无形无质，”我解释说，“我不能向你展示我的灵魂，但我知道我拥有它，它是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为什么禁止我这般宣称呢？”
　　“你在钻牛角尖，杰克逊。”我说。
　　“我并不想让您觉得不快或是尴尬，”杰克逊说完停顿片刻，而后继续问道，“这难道不是灵魂的一种表现吗？”
　　“为了便于此次讨论，我们先假设你是对的。”我回答道，“那你如何解释除你之外其他的机器人没有灵魂这一事实？”
　　“我不接受这一论断，”杰克逊说，“《圣经》上说，我们全都是神的造物。”
　　“你们可以被关机，”我向他指出这一点，“随便问问哪个机器人学家都行。”
　　“你们也可以，”杰克逊反驳道，“随便问问哪个医生，或者神枪手。”
　　“这是一场徒劳无益的讨论，”我很不高兴，“即便你能说服我，我们的教会也决不会吸纳一个机器人教民。”
　　“为什么不？”他问道。
　　“因为每个人身边都有朋友或者亲戚被机器人抢了工作，”我说，“我们镇的两个工厂都搬走了，年轻人一毕业就离开小镇去其他地方找工作，整个县都是如此。如今，人们对机器人极度厌恶。”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最后总结了句，“这是时代的标志。”
　　他没有做出任何回答，这让我觉得更糟。
　　“请告诉我你理解了。”我继续说道。
　　“我理解，莫里斯牧师。”
　　接着又是一段令人发窘的沉默。
　　“在我下班前，你还有别的事要说吗？”我问。
　　“没有了，莫里斯牧师。”
　　“那就明天见。”我说，“咱们以后再也别谈论这个话题。”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爬起来走了很长一段路，希望能有所帮助，最终发现自己来到了教堂前。是不是潜意识带我前往此地，我并不知晓，但我决定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而且头脑还分外清醒，那就不妨进去做一些文书工作。我从侧门进了教堂，朝办公室走去，半道上听见一个轻柔的说话声。
　　出于好奇，我寻音而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黑咕隆咚的教堂后殿。杰克逊正跪在圣坛前，我费了很大劲儿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主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
　　我没有打扰他，转身回家了。.
　　一整夜我都很难受，心中满是负罪感，甚至還期望着明天早上能和杰克逊继续之前的争论。但等我抵达教堂，杰克逊正在清扫长凳底下;当我和他打招呼时，他只是简短地回了一句“早上好，莫里斯牧师”。他跟往常一样按时为我送来上午茶，对于昨日的讨论却再也没有提起。
　　午餐平安无事，下午茶也如此，一整天就这样平淡地过去。第二天照常不变，第三天依旧如初——最后，我终于不再提心吊胆地等待第二只鞋子掉下来①了。
　　但事实证明我安心得太早了。
　　四天以后，周日上午。我在办公室等待着上台布道，在最后几分钟里给布道稿做了几处修订。时间一到，我走出房门站上讲坛，面对着我的教民们。
　　跟往日里一样，我用祷告来作为开端。接下来我会带着他们一起祈祷，然后是几首赞美诗，最后才是我的布道——可才刚刚说出几个单词，我就感到会场里弥漫着一股骚动，而且愈演愈烈。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未发现症结所在，只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投注在一个刚坐下来的人身上，但我想象不出这会有什么问题，因为经过这条街的任何人前来礼拜我们都十分欢迎。随后，那名新人微微挪动了一下，我看见有亮光在他颊上闪动。
　　是杰克逊。他找到或是自己制造了一种肉色乳膏涂在脸上、头部和手上，还穿着一套不合身的破西装，可能是他从教堂后头那条小巷里的垃圾箱里翻出来的。乍一看，在教堂昏暗的灯光下，在大概一百英尺远的地方，他看起来确实像个人——但只能是乍一看，而且必须距离很远。
　　我爬下高高的讲道坛，走向最后那排长凳，在杰克逊面前停下。
　　“跟我来，”我命令他，“马上！”
　　他站起身来，我把他带进圣坛后面的小接待室，并且关上了门。
　　“好啊，杰克逊，”我说，“你在打什么主意？”
　　“出于某些我至今无法理解的理由，您限制只有人类才能成为您的教民，”他说，“所以我觉得如果我看起来像个人，我就能加入。”
　　“想要变成人，需要的不仅仅是化妆和一件破衣服。”我严厉地说道。
　　“那需要什么？”他问道。
　　“我想咱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我说。
　　“如果神创造了我，为什么我会被禁止与祂沟通？”他坚持要继续这个话题。
　　“你没有被禁止与祂沟通，”我说，“你只是被禁止在周日早上当我的教众集聚在一起的时候在我的教堂内与祂沟通。”
　　“如果教堂不是与神沟通的最佳渠道，您为什么每天都到这里来呢？”他问，“为什么人们要聚集在这里与神沟通，而不是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这么做？如果周日不是最适合的时间，那为什么不在周二集合呢？” 　　我的第一反应是说“习惯成自然”，但那将否定我这一生当中所做的一切，所以我试着用他能理解而我自己也能接受的方式来回答问题。
　　“众所周知，人类是一种社会性动物，”我以此为开头，“个体可以通过亲近他人得到慰藉。我可以为你解说‘寂寞’和‘孤单’这两个词的概念，但你却不可能感受到这两个词所表达的精神上的空虚孤独感。人们聚集在教堂里祈祷是因为这样可以为他们提供舒适、团结和价值观共有的感觉。你能理解我现在所说的这些吗？”
　　“您为什么会觉得我无法理解精神空虚这种感受呢？”他只用了这么一句话来回答我。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试图反驳，但徒劳无功。
　　这时突然有人砰地敲了一下门。
　　“您在里面还好吗，牧师？”低沉的问话声从门的另一边传来。
　　“如果您需要帮忙搞定那机器人，就跟我们说一声！”另一个声音这般说道。
　　“我挺好！”我提高嗓门回答道，“我马上就出来。请回到你们的座位上。”我转头又对杰克逊说，“你就待在这里别动。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能离开，明白吗？”
　　“我明白。”他如此回答，没有“莫里斯牧师”也没有“先生”，只是简简单单的“我明白”。
　　我把他留在原地，走出房间把门锁好，回到了讲道坛上。见我站回原先的位置，底下的人马上停下愤怒的窃窃私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牧师？”惠特克先生问道。
　　“刚才那个生物是什么玩意儿？”亨德里克夫人补充道。
　　我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我稍后会解释。”我从口袋里取出布道稿，瞪着上面的内容，是关于我们可能会在不经意间犯下的一些原罪，比如暴食还有懒惰。突然之间，这些内容看起来是如此的无关紧要，跟教堂里刚刚发生的问题比起来是那么的遥远。“我原本想在今天为你们念念这个，”我说，“但我觉得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说着我将稿子撕成两半，任那些碎片飘落到地板上。
　　我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于是我决定在失去关注之前开口，希望自己能做出正确的表达。
　　“刚才你们所见的那个令人困惑的生物，是杰克逊，很多人都见过，就是那个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一直在教堂里进行维护工作的机器人。就像所有的机器人一样，他有一种寻找缺陷并且纠正错误的本能。”我停顿片刻，凝视着我的教众。他们的心情很糟糕，但至少他们在聆听。“数月前的一天，我决定利用这种本能，在他面前练习布道，并让他找出其中的内在矛盾。这种行为不可避免地导致他指出某些我们当成信条来接受的事情是不合逻辑的、矛盾的。所以，为了让他能够把信仰条文和逻辑缺陷区分开来，我叫他去读了《圣经》。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他把《圣经》当成了字面上的真理。”
　　“就是字面上的真理！”雷明顿先生不悦地插话道，“这可是主的话语！”
　　“我知道，”我说，“但他觉得《圣经》也适用于机器人，就跟适用于人类一样。他相信自己有一个不朽的灵魂。”
　　“一台机器？”詹姆森先生轻蔑地哼了一声，“这是渎神！”
　　“他们把我们的工作全抢走了还不够吗？”威乐比夫人火上浇油，“现在他们居然还想占领教堂！”
　　“渎神！”詹姆森先生又重复了一遍。
　　“让我们给出怜悯之心。”我劝道， “杰克逊是一个有道德讲伦理的存在，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加入這个教区，向万物的创造者祈祷。所以他才试图利用这种拙劣的手法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人类——这样他就可以和你们坐在一起，与上帝沟通。这真的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吗？”
　　“把他送到机器人教堂去，只要他能找到一家那样的教堂。”雷明顿先生的言语中充满讽刺与蔑视，“这是我们的教堂。”
　　“这是不对的，牧师。”亨德里克夫人说，“如果他真的有灵魂，那为啥我的吸尘器没有，我儿子的坦克也没有？”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说，“一个有着不足之处的普通人。我不会假装我什么都知道，或者知道大部分答案。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会认真考虑你们的反对意见，我也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用心思考能不能对这样一个——或任何一个——只是想和我们一起礼敬真神的存在，怀有一点怜悯之心。下周日我们就不做布道了，到时候再继续讨论各自对这件事的看法。”
　　即便我已结束讲话，他们也仍旧在低声抱怨。他们想要现在就讨论这个话题，但我已经为此画了个句号，并且坚持认为大家都应该回家，好好考虑一晚上——这个问题需要审慎考虑，而非下意识地做出反应。我站在门口感谢每一个人今天的出席，就像我平时所做的那样，其中三个人拒绝和我握手告别。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教堂，我才回到接待室，打开房门，命令杰克逊把他脸上手上的乳膏擦干净，并将那套破破烂烂的西服放回原处。
　　我回了家，发现自己心烦意乱得都忘记了饥饿感，便决定散个长长的步。转了一圈回来，天色已晚，而我仍旧没能想通任何疑问。灵魂真的是人类的独有之物吗？那要是我们最终在群星之间遇上一个有知觉的外星族群呢？要是海豚或者黑猩猩也会向我天天祈祷的神祷告呢？如果外星人可以，海豚可以，为什么机器人就不可以？
　　回到家的时候我还没想通，辗转反侧一整夜，我依旧想不通。
　　次日早晨，我回到教堂。还在五十码开外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门是半开着的，而杰克逊从来没有忘记过锁门。我走进教堂，发现杰克逊明显没有履行任何他在早上应尽的职责。地板很脏，花没有浇水，垃圾也没有扔出去。
　　我觉得不管他有没有灵魂，这种行为就该死的已经包含了太多人性化的表现。就算只是早期型号，赫比也会好好地做家务，但从来不会生气，也不会表现出不满。只有人类才被允许有表达恶劣情绪和发脾气的奢侈行为。
　　随后我瞧见办公室的门只剩下一个铰链松松地挂着，被损坏到了无法修复的程度。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抢劫，于是我拔腿就朝办公室跑去，完全忽略了里头其实并没什么东西值得偷的事实。 　　一踏入门口，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就在那里，杰克逊就躺在办公室的地板上。他的金属身体上布满凹痕，一条腿被扯了下来，胳膊被从中锯断，他的头被击打得面目全非，几乎无法辨认。
　　傻子都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教民不喜欢杰克逊所做过的事情，更不喜欢我说过的话，所以决定做点什么来确保他们不必与一个机器人分享教堂里的长凳。他们不是陌生人，也不是醉酒的小流氓，他们是我的羔羊，我的教民。我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果他们这种行为是我辛苦教化的结果，那我到底是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一个本该为他们在道德和精神方面做出指引的人？
　　我跪倒在杰克逊身边。神啊，他简直惨不忍睹。我看得越仔细，在他身上找到的凹痕和窟窿就越多。至少有一名袭击者持有类似冰锥的东西，捅了他一下一下又一下。而另一个人拿来了能够割断金属的锯子。其他人也都带着各自的武器。
　　我不知道他经受了多大的痛苦。机器人也能感觉到疼痛吗？我曾经认为不能。但我曾经也不认为他们可以信仰神。所以，我懂什么？
　　我决定把他散落的残躯收拾好。这是神的殿堂，将他这样琐碎地分尸在房间里，似乎是一种令人憎恶的渎神。然后，当我移动他的躯干，连带着挪开了唯一还连接在躯干上的手臂时，我看到了一行用金属手指在瓷砖上划下的字：
　　赦免他们，父啊，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①
　　次日我便递交了辞呈。事实上，我完全放弃了这个职业。在过去的八年里，我成了一名木匠，报酬不高，却是一项值得尊敬的工作，《圣经》里写得很清楚，比我更优秀的人也曾选择过这一职业。我所有的员工都是机器人。我一直都在和他们说话，但至今未能找到一个会对木工以外的事感兴趣的机器人。
　　至于杰克逊，我把他送回了工厂。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当然够资格得到一个基督教葬礼，但我却没有为他举行。这是否表明我内心深处其实并不认为他真能拥有灵魂？我不知道。我唯一确信的是，自那以后，我一直为自己感到羞愧。不管他犯了什么错误，他都理应得到更好的对待。
　　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处置他的。我猜他大概是被拆成了碎片。我至今仍想念他，很难想象任何一个人类会对一个机器人有如此执念。每年复活节，我都会开车前往制造杰克逊的机器人工厂，在它后面的废料堆上放一个花环。我仍然保持着些许的宗教信仰，让我一直相信他能有所感知，甚至感激我。实际上，我有着这样的想法：如果我一直活得诚恳正直，总有一天我能与他重逢。到那个时候，我会告诉他，他自始至终都是正确的。
　　他原谅了其他人;也許，他也能原谅我。
　　【责任编辑：吴玲玉】
　　①常用语，意为与前情相关的糟糕结果。
　　①出自《路加福音》第2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