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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时光如流水，转眼间韩唯结婚十周年了，今天是结婚纪念日。韩唯觉得自己十年的婚姻生活，的确像水，像白开水，了无滋味。
今天周六，她睡到十点钟才起床，懒洋洋地站在窗口，看着对面楼上三只鸽子在屋檐上飞去飞来，轻松而又自在。楼下的杜鹃花也开了，像是少女躺在地上绽放着绯红的笑脸。开盛不在，他又去广东进货了，估摸周一才能回来。平时，她没有这么清闲，她得五点半起床，做一家人的早餐，然后叫彤彤起床，送彤彤去学校，最后自己再急匆匆地去上班。下午下班，再匆匆忙忙接彤彤、做饭、辅导功课、收拾家务。每天的生活三点一线——工作单位、女儿学校还有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走的是同一条路，见的是同样的人，甚至路上路过的小狗小猫都一模一样，除了年龄的数字一年一年往上加和脸上的纹路一年一年往上长以外，没有任何变化。她对着窗外的那些鸽子和花丛里的狗尾巴草说：这日子太没劲了，没劲透顶！
结婚十年，从来没过过结婚纪念日。第一年，恰逢公公突发脑溢血住院，第二年韩唯妈妈做心脏搭桥手术，第三年手忙脚乱地等着女儿出生，女儿出生不久感染了肺炎，此后两口子的心思全部都扑在女儿身上，都忘了这个重要的日子。今年是结婚第十个年头，女儿也已经7周岁了，韩唯很想好好过过。所以，自从上周她就不断地提醒开盛，她说这个重要的日子，她想收到他送的礼物。开盛说：钱都归你管，还用送？你自己买就是。你真想要礼物，要不就等我下周去广州进货，给你买条金项链吧，黄金能增值。最近，市场上黄金跌了，广东的金价更低，已经跌到269元一克，还能再掉价。金宝昨天从广州回来，刚给翠萍买了一条链子，那么粗一条，他媳妇儿挂脖子上都高兴毁了。说完，背着皮包就“咔咔咔”地出门了。听着他越来越远的皮鞋声，韩唯心里像被搅进了一根棍子。
其实，她才不要什么金项链。她要的不用花多少钱，也不难买，街角路口的每个花店里都有。她想要的是一束花，一束清香艳丽的玫瑰花。她自己只需走到楼下转角到路口，就能买到，但她想让人送给她。她最在乎的人送给她，这样她才觉得自己是个女人。结婚十年了，除了婚礼当天主持人递过来的一束象征性的鲜花，她再也没有见过花的影子。而接过那花，从此就从女人变成了妻子、儿媳，后来是妈妈，不再是女人了。
对于让开盛买花这件事，她都快死心了。以前路过花店，每每看着娇枝欲滴的白色、红色、粉色玫瑰，她都咽着口水提醒开盛说：看那玫瑰多漂亮，我也想要一小束。他每次都说：要那玩意干嘛，不能吃不能喝的，有什么用？！有一回情人节的晚上，大街上卖的玫瑰都大喊着减价了：五块钱一朵，十块钱三朵！韩唯都上前拿手上了，开盛一把从她手上夺下，对着寒夜在街上卖花的小情侣说：你俩也太精了！花都蔫了，回家当垃圾扔还麻烦。从此，她再也没对丈夫提过买花的事。
站在窗前，韩唯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她回忆起与开盛的相识、恋爱和结婚这些年，像一块块幕布一样地划过。她想，如果把她的婚姻生活拍成电影，估计票房为零，因为实在是太平淡了。她和他是相亲认识的，她是本科生，家境贫寒、母亲卧病在床多年，家里债台高筑。他是初中生，家境殷实，家里一直做服装生意。当初开盛家里就想找一个学历高的，说是要改善一下基因。他家当初承诺说：一是替女方家还清债务，二是今后会赡养她的父母。韩唯过够了苦日子，她也看透了这个社会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家里的现状，三个月后，她就嫁了过来。婚前他俩没拉过手，没接吻，新婚之夜，就鲁鲁莽莽地直奔主题了。嫁过来才知道，原来开盛家是省富的，精打细算程度令人汗颜，每次洗澡婆婆都让韩唯站在水桶里，洗澡水都要先洗衣服，洗完衣服的水再冲厕所，夏天一律不用洗衣机，冬天才用。她想去喝个咖啡、吃个自助餐，开盛都说：费那钱干嘛，再说咖啡馆那个调调我也不喜歡。韩唯想说：那个调调多有情调。但她也懒得说了，她明白她说了他也不会懂。
开盛顾家，每个月都把挣得钱一分不少地交给韩唯，但他让韩唯每花一毛钱都得记账，名义上管钱实际上却没有支配权。开盛能分得清孰轻孰重，韩唯说不喜欢和婆婆一起住，没多久小两口就搬出来了。开盛虽然不懂浪漫、温柔，但一心一意，这些年都从没起过外心。那年她怀孕期间，开盛去广州进货回来，晚上像将军旗开得胜归来一样对韩唯讲：昨天晚上，我误打误撞走进红灯区，被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拉进屋里，那女人脱光了坐我身上了，我都没动，我说我有性病，把她吓得往外拥我，还吱呀吱呀地骂得两嘴涂抹。我也骂她了：野鸡，我能看得上你吗？你给我老婆提鞋都不配！哈哈哈，两人笑得倒在床上，韩唯笑话他说：你还真是柳下惠。开盛不解地问：谁？竟还有叫这名字的！韩唯差点晕过去。
但如果人生能够倒带的话，韩唯最想回到二十二岁之前。二十二岁，是她三十三年人生的分水岭。可以说，一边是火焰，一边是白水。那时，她还在就读于武汉一所重点大学。都说恋爱是大学的必修课，韩唯把这堂课修满了。
韩唯还是个小女孩时，是个喜欢做白日梦、多愁善感的姑娘。初中高中，就把琼瑶、三毛的小说看了个遍，她还喜欢看诗，泰戈尔的诗、顾城的诗。大学毕业选专业，她爸爸说：就学化工吧，等将来好找工作。果然，大学一毕业就进了这家国有化工厂，工资还不低，只不过眼不前这家厂子要倒闭。开盛说，别担心韩唯，化工厂真倒闭了，跟我做服装生意去。你看人家金宝两口子，多好！韩唯心想：天哪，希望千万不要有那么一天。
化工专业，女生少，一个班40个人，32个男生，8个女生，长得清秀白皙的韩唯更是一枝独秀。她引起了不少男生的注意，佳明就是主动出击的第一个。一个月的入学军训刚刚结束，佳明就写情书给韩唯，末了还引用了一首泰戈尔的诗。才18岁的韩唯有些不知所措，没有回信也没有答复，后来他既写信又送花，每次都是粉色玫瑰。佳明长得高大帅气，韩唯禁不住他的猛烈攻势，三个月后就举手投降了，完全把他爸爸嘱咐的等毕业后再找对象的话抛到脑后。两个人在校园的法国梧桐下，战战栗栗地拉起了手。韩唯第一次感觉男生的手怎么厚实有力，还有一股电流从手指一直传向全身。后来，他们除了去教室，到哪都手牵手。到了中秋节的晚上，在学校偌大的操场上，佳明南让韩唯闭上眼睛，说要送她一件重要的礼物，韩唯闭上眼睛，等到的却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男孩子的气息和佳明的双唇。 佳明会在她生日时送花，情人节时，恋爱一周年、两周年、三周年时送花，送的是她最喜欢的粉色玫瑰。韩唯爱花，像她妈妈年轻时一样。她记得小时候妈妈还没生病那会儿，狭小的家里唯一一张桌子上总是摆着一束花，那些花是爸爸送的，那时候年轻漂亮的妈妈脸上总绽放着笑容。收到那些带着露珠的粉色玫瑰，韩唯感觉自己仿佛在重温着妈妈年轻时的幸福。那些好看的花，拿在手里，娇枝欲滴，好像自己也如花般美丽。插在花瓶里，能香十几天，她的心情能好很久。佳明说：你这么喜欢花，等将来我们结婚了，我天天买花给你，让房间里每天都有花。佳明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们有时候在校园小树林的石凳上悄悄吟诵泰戈尔的诗集。大学毕业前夕，他们打算在武汉安家，一起照顾韩唯父母。那段时间，他们最喜欢泰戈尔的一首诗：我是一个持家者吗？不，我还持护着一颗心。庄佳明还说：小唯，等结婚那天，我会让你最喜欢的粉色玫瑰铺满我们的新婚床单……但他们始终没有越雷池一步，因为韩唯想把自己的第一次在新婚之夜交给他。
毕业后，佳明和韩唯顺利地在同一家化工厂找到了工作。佳明说他要回北京一趟，把这个事情跟她妈妈谈谈。要是他妈实在不同意他留在武汉，他会想方设法把他妈也带过来。四个月过去了，在火车站告别时把哭得稀里哗啦的韩唯拥在怀里，承诺“一定会爱她一辈子”的佳明却杳无音信了。手机打不通，家里的电话打不通，韩唯快疯了。她给单位请了假，从未出过武汉的她，只身坐车到北京，根据以前佳明给的地址，到北京去找他。谁知到了朝阳区，被告知房子已经被转卖他人，还听说房主跟儿子上周去哥伦比亚留学了。
韩唯一个人回到了武汉，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回来的，因为她的心空了。爱情已经虚无，而她的现实是她的家，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背上。化工厂一个月工资四千，妈妈一个月的治病费用三千，家里还有十几万的债务，爸爸照顾妈妈只能打些零工，收入很少。那些日子，她的脸上总挂着乌云。又过了一年，她就结婚了，她身上的大山也卸给了开盛。新婚前夜，她对着佳明写给她的三百多封情书和两个人很多张合照，哭花了新娘妆。妈妈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后背说：唯唯，婚姻不一定嫁给爱情的，你爸就一直就一直对我很好啊。于是，没有情书、送花、牵手、亲吻，在一系列繁琐的仪式后，就送入洞房了，洞房里也没有花，结完婚第二天就管还不熟悉的男人叫丈夫，管叫过两回“阿姨”“叔叔”的人为爸、妈。打那以后，她仿佛把那段永难忘怀的往事打成一个包裹，寄向了远方，也把《红楼梦》这样的书压到箱子底，她的脸上也总挂着一种笑，那种已婚女人挤出来的带着距离感的笑，很快就从黛玉转型成了宝钗。
思绪来到这里，韩唯的眼眶渐渐湿润，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时隔多年，回忆往事，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还是钻心地疼，但有时疼总比没有知觉要好很多。抬头看到床头上挂着是她和开盛两人的婚纱照，旁边是女儿彤彤的艺术照，还有这套四室两厅170平米房子里大部分按开盛品味装饰的一切，韩唯感觉有点恍若隔世。
二
刚要起身去整理厨房，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公司张副总打来了，说：“韩唯，你过来一趟，今天北京方前来考察，吕主任今天家里有事不能过来。”工厂效益不好，现在有北京的化工集团有意向来收购。韩唯在化工厂办公室工作，上级或其他地方来人，也得负责接待。为表示分量，张副总说到“北京”两个字，还特意加重了一下。
一提到“北京”，韩唯的心里为之一颤：十二年前，和佳明每天腻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听到这两个字，北京动物园、北京植物园、北京天安门、故宫……甚至许多北京的小胡同都经常挂在嘴上，佳明还说等新婚旅行带她把北京逛个遍，把北京的小吃吃个遍？去年，开盛去北京进货，本来想带韩唯一起去，韩唯一口拒绝了。听到“北京”，韩唯不禁想：佳明现在在北京吗？如果在北京，他现在在做什么？过得怎么样？
挂下电话，韩唯换上了身白色套裙，还画了个淡妆，把头发稍稍梳了几下，乌黑调顺的头发自然地披在肩后。褪去了青涩，她多了一股成熟的韵味。昨晚睡得很香，面色很红润，满意地照了一下镜子，蹬上高跟鞋就出门了。
韩唯是开车去的厂里，路上有点堵。今天是个好个日子，天气也很好，有不少新人结婚。一路上大一点的酒店无一闲置，有的门前山寨版的军乐队正在煞有介事地敲锣打鼓，有的门前在燃放礼花，绚丽的礼花冲向天空又瞬间散落，还有的门旁恰好新郎正在捧着花等待新娘下车。满大街一股甜蜜的气氛如热浪般像她袭来，她嫉妒这些年轻人有一个甜蜜的婚礼。她想如果能再结一回婚，她一定按照自己的方式办一次婚礼。
在快到工厂的最后一个路口堵住了，前面的车像一条长龙。韩唯没有像往常那样急躁，旁边正好是皇冠酒店，门东旁帅气有型的新郎手里正拿着一束花，单膝跪在车门口，真诚地等待着她的新娘子下车，那束花正好是娇枝欲滴、香气扑鼻的粉色玫瑰。新娘子的好姐妹在肆意地闹着，故意为难新郎，新郎想尽了办法，说尽了各种甜言蜜语，最后听大声喊：小薇，亲愛的老婆，我爱你，永远爱你，我会让你一辈子都嫁给爱情的！里面的新娘，眼上挂着泪珠，自己打开车门，把手伸向了新郎。韩唯听得很清楚，那名字和自己的好像！从前，佳明总叫自己“小唯”、“小唯”，韩唯的心像是被什么心拉扯着，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嫁给爱情？多么可笑的一个笑话，它像一记耳光曾经重重地打在脸上，至今还能觉得疼。
到了办公室，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并了解了一下北京方面来人情况。总共来了五个人，一个是公司副总、公司财务总监、一个实习生以及两位女秘书，几个人的名字都是英文名字。随后，她就去公司宾馆安排接待事宜，安排好了餐厅以及房间。前台说：刚才副总已经打电话安排完房间。她看了一下登记册上的几个名字，都是英文名，副总名字是“John”，财务总监叫作 “Jake”。
中午，老总安排韩唯陪餐。韩唯在餐厅等着，她对着照人脸照得清晰的玻璃，还拢了一下头发。门上的表正好走向十二点五十分，北京方面一行五人在张副总的指引下，走了过来。韩唯也走向前去，礼貌地上前迎接。张副总先对北京方介绍说：这是我们办公室韩唯主任，美女很有能力。来，韩唯，这位是庄佳明庄总，这位是韩总监。韩唯笑着伸出手去，看着对方的脸，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还是庄佳明反应快，云淡风轻地说：啊，韩唯吧，好久不见了。韩唯这才缓过神来，不知该叫她什么才好。张副总接着说：原来认识啊，那就更好了，哈哈哈。庄佳明又笑着打圆场说：对，对，对，我和韩唯是老同学！ 入座后，张副总特意安排韩唯坐在庄佳明的旁边，说让老同学叙叙旧。韩唯在庄佳明旁边如坐针毡，脸色也有些泛红，而庄佳明倒是镇定自若。韩唯感觉，庄佳明除了姓名没改，其余的什么都变了。现在略微发福的他虽然坐在主宾的位置谈笑风生，但像装在一个无形的套子里的人，从头到脚都假模假样的。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庄佳明没对韩唯说什么，就是不停给韩唯夹菜，他还记得她最爱吃竹笋、小白菜和油焖茄子，时不时地胳膊肘子会碰到她一下，每碰到一下韩唯都是僵硬的。
酒到中旬，张副总起哄让韩唯为老同学敬酒。庄佳明立马替韩唯挡酒说：韩唯不会喝酒，别难为她一个女同志了。张副总不怀好意地笑眯眯地说：怎么，这么体贴老同学，难不成是老情人？庄佳明站起来说：哪有，哪有，我是暗恋韩主任，暗恋，哈哈，哈哈。被庄佳明一打趣，屋内一片笑声。他比以前更幽默了。张副总说：好，韩唯不喝，你得替她喝。庄佳明很爽快，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后来，又轮番敬酒，庄佳明喝得不少。对面的一个女秘书不住地提醒他，他还在来者不拒，好像特别想喝酒，女秘书一脸不解的表情。最后，韩唯实在看不下去，站起来说：这一杯我替庄总喝，老同学嘛，替他一个。韩唯喝完就感觉有点头晕。
三点钟，离席。张副总让韩唯带着客人到房间休息。安排完最后的那个实习生，韩唯正要回婆婆家接彤彤，电话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竟然是庄佳明打来了的，他说让她必须到他房间去一趟。韩唯不想去，庄佳明又半认真地说，可是公事啊，陪不好他这个客人，他可是要到张副总那里去告状的。韩唯敲门进去了，庄佳明坐在床上，没有穿西装、带领带，和刚才很不一样。他示意她坐下，韩唯离他很远地坐下了。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了两分钟，韩唯抬起头来问，当初你为什么没有回来？庄佳明说，你知道吗？小唯，我妈非让我留在北京，留在她身边。我没有办法，只能二选一。韩唯说，你妈就这么重要，我就不重要！？庄佳明说，她说如果我要回武汉，和你在一起过那种日子，她就喝药自杀。有一回，我买好车票，到了车站，发现没带身份证，回去后发现我妈真的喝了药，药瓶子就放在她旁边，好在救了过来。自从我八岁爸爸和她离婚，她一个人养我长大不容易，她把我看成她的命呀，她一心想让我出人头地。小唯，我真的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说着，有些微醉的庄佳明无力地把脸埋在了双腿上。
韩唯心里翻江倒海，她想说，我也差点死过去了，我去找你，一个人从北京回来，我差点就跳火车自杀了……但她却很平静地说，别说了，过去的事已经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庄佳明想离韩唯更近些，韩唯下意识挪得更远了点。
平静了一会儿，庄佳明问，小唯，你现在过得怎么样？韩唯故作坚强地说，还行吧。你呢？佳明说，我离婚了。韩唯问，为什么？庄佳明回答说，去年我前妻跟她大学时候谈的前男友在一起了。小唯，这些年我一直都想你。我一直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这回到武汉化工厂考察，是我要求来的，我希望能找到你。
韩唯没有说话，她慢慢地走到窗前，四月的春风在轻轻刮，吹着她的头发，扫过脸庞有些发痒。这时候，以前在校园里他们最喜欢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书，有时候他轻轻还会摸摸她的头发。假如时光可以倒流，现在光景还会是这样的吗？
韩唯回过神来，看了一下手机的时间，说，不早了，我该走了。走到门口，正要打开门把手，庄佳明带着殷切的眼神问：小唯，要走了，还能给我一个拥抱吗？韩唯思考了一分钟，她说：好。也许一个朋友间的拥抱，就算了结吧。庄佳明走上前去，一把把韩唯拥在怀里，韩唯瞬间感觉被铺天盖地的久违的感觉融化了。庄佳明又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韩唯懵了，没有意识去想接下来的事情了。
这时，韩唯的手机响了，是婆婆打来了，说彤彤发烧了。韩唯像是被人打了一记耳光，赶忙逃了出去。走出宾馆外，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路上，庄佳明不断地发来信息。有很多图片，她以前给他写的情书、他俩的订婚戒指，他都带来了。他说，她比以前更美了。他说，他还记得她最喜欢粉色玫瑰。
带彤彤到医院看完医生，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彤彤想留在奶奶的那里，于是韩唯一个人回家了。
三
韩唯刚回到家，就看到家门口放着一束鲜花，一束粉色的玫瑰！花送来没多久，花瓣上的露珠还没有滑动的痕迹。这时她包里的手机也短信传来声音，打开一看是新新花店发来的。
玫瑰花，十二年了，再也没有收到过花。韩唯一把将花搂在怀里，把脸埋在透着馨香的花瓣中，像吸大麻般贪婪地闻着花的香气，她觉得自己又从死气沉沉的生活中活了过来。花不多不少，像从前一样总共还是11朵， 11朵粉色玫瑰的花语，她知道，以前他常送的，那花语是：一心一意，我只属于你。韩唯揽在怀里，闭上眼睛，闻了又闻。她的眼睛湿润了，淌出幸福的眼泪来。这是一束花，一束男人送的花，此刻就已经足够。在花的夹缝中间，还悄悄夹着一张卡片：小唯，最美的花，送给最美的你。没有署名，但韩唯知道是谁。
韩唯把花拿进屋里。把那花的包装拆开来，拿出剪刀，一支一支地向上斜線剪裁，这样花就能活得更久。她又从阳台上找来一个花瓶，透明精致的下圆上窄的玻璃瓶，是她结婚不久买的，一直没能用上。她小心翼翼地把花一朵一朵插在瓶子里，像是小心翼翼插着她这些年的青春。插好后，她把它摆在卧室里梳妆台的桌子上，花的后面是一面镜子。从前收到花，他总是说：你比花还漂亮。眼下，花很娇艳，她的脸色比花要枯萎些。她想：再过几年，再过些时候，这张脸会比现在还要枯萎。
这时电话响了，是佳明打来的。韩唯说，花收到了，谢谢你。庄佳明问，喜欢吗？韩唯说，喜欢。庄佳明问，你一个人在家？韩唯说，是的，他去广州进货了，彤彤在奶奶家。庄佳明又说，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你能过来了吗？我现在在学校对过的小木屋。刚才我又去了一趟我们的教室、宿舍、餐厅，学校小树林的石凳还在……提到“小木屋”，韩唯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大三那年，那天是小唯的生日。他们到校外看《泰坦尼克号》庆祝，因为天晚了，学校关了门。只能在外面住一晚上了，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红着脸去了学校对过小街上的小木屋。那是一家小旅馆，价格不高，很多校园小情侣都在那里过夜，几乎成了“小情人旅馆”。整个房子是木头搭制的，每个房间不大，走在地上有咯吱咯吱的动静，很像日本的榻榻米。那天晚上，也剩下最后一间，那间屋对着大路，有一间大窗，窗子下面是一棵樱花树。那天晚上，他们十分害羞地住进了小房间，房间的床一米多一点，刚容下两个人。两个人拥抱、亲吻直到半夜，但最终没有走出那一步。 佳明一出现，韩唯的心乱了，全乱了。她像演京剧一般，每天带个面具，在舞台上起范儿、走板、演唱，表演得有板有眼。佳明一出现，她感觉像被打回了后台，立马现了原型。过够了365天每天都一个样的清汤寡水的生活，她的确渴望暴风骤雨。她想冲出家门，马上紧紧地与佳明拥抱在一起，再开始谈一次恋爱。也许现在正是时候。
佳明听见韩唯语气中有犹豫，说我去接你，半小时到你家门口！
韩唯坐上了佳明的车子，来到了小木屋。佳明穿着一身西装在前，韩唯在后，踩着高跟鞋走上楼梯，旁边过去两对二十来岁的青涩的小情侣，他们显得很不搭调。一到屋里，佳明拉上帘子，将韩唯的手机关机，并将房门反锁，说：小唯，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他大力地将韩唯搂在怀里，一阵狂吻如疾风骤雨般袭来，韩唯一点都无力招架。佳明一把除去了韩唯的高跟鞋和外套，十分坚定地抱着她向小床走去。
外面，传来一阵定急促的敲门声，原来是旅馆老板娘，说：最近查得紧，让赶忙去登记身份证。佳明出去了，韩唯衣衫不整地半躺在床上，她的脑子还完全处于断电状态。佳明西装里的手机响了，韩唯打开一看，是和一起的来那个姓李的女秘书发来的：亲爱的，你在哪？我去你房间怎么没人？上面，还有聊天记录。有时，两个人还互称“老公”“老婆”，基本上都是两人约会、开房的聊天记录。韩唯仿佛被人一拳打醒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快速穿上外套，蹬上鞋子，就“当当当”地急促下楼了。在楼下的庄佳明还没反应过来，韩唯已经打上车，走远了。
坐在回家的车上，韩唯抱住膀子，心里不停地打着哆嗦。
在小区门口下了车，一眼就看到自家屋里还亮着灯。不会是彤彤回来了吧？结婚这些年，韩唯头一次感觉到自家亮着的灯是那样温暖。
敲开门，原来是开盛回来了！开盛正在不住地打电话，给她妈家打，给她大姨、姨妹家打。一进家门，开盛火冒三丈地劈头盖脸一阵：韩唯，你去哪儿了？你手机关机了，电话打不通，我到处找你，也找不到。你从来回家没这么晚过，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韩唯看了门厅上的表，已经12点钟。韩唯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开盛理论。
她一把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肩膀，轻声说：对不起，我加班加晚了，以后再也不会這样了。原来开盛没去广州，和金宝就在武汉批发市场转了转。开盛说：结婚十周年，没给你买成金项链，我给你买了一束花。说着，开盛从厨房里拿了出来。那是一束包装精美的花，粉红色的包纸系着黄色丝带，里面红的、绿的、黄的各色都有，仔细一看，那是红辣椒、西蓝花、黄心菜、大白葱。韩唯笑出了泪。开盛又问：你吃饭了吗？韩唯说：没有。开盛说：好嘞，媳妇儿，我炒两盘去！说着，拆开了那束花。
开盛边洗着菜，边打着喷嚏，韩唯问怎么了？开盛不好意思地说：还不是因为你桌上的玫瑰花，我花粉过敏哪，呵呵。韩唯破天荒地在开盛脸上亲了一口，走到卧室把那束玫瑰花扔向了窗外，能扔多远扔多远。
时光如流水，转眼间韩唯结婚十周年了，今天是结婚纪念日。韩唯觉得自己十年的婚姻生活，的确像水，像白开水，了无滋味。
今天周六，她睡到十点钟才起床，懒洋洋地站在窗口，看着对面楼上三只鸽子在屋檐上飞去飞来，轻松而又自在。楼下的杜鹃花也开了，像是少女躺在地上绽放着绯红的笑脸。开盛不在，他又去广东进货了，估摸周一才能回来。平时，她没有这么清闲，她得五点半起床，做一家人的早餐，然后叫彤彤起床，送彤彤去学校，最后自己再急匆匆地去上班。下午下班，再匆匆忙忙接彤彤、做饭、辅导功课、收拾家务。每天的生活三点一线——工作单位、女儿学校还有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走的是同一条路，见的是同样的人，甚至路上路过的小狗小猫都一模一样，除了年龄的数字一年一年往上加和脸上的纹路一年一年往上长以外，没有任何变化。她对着窗外的那些鸽子和花丛里的狗尾巴草说：这日子太没劲了，没劲透顶！
结婚十年，从来没过过结婚纪念日。第一年，恰逢公公突发脑溢血住院，第二年韩唯妈妈做心脏搭桥手术，第三年手忙脚乱地等着女儿出生，女儿出生不久感染了肺炎，此后两口子的心思全部都扑在女儿身上，都忘了这个重要的日子。今年是结婚第十个年头，女儿也已经7周岁了，韩唯很想好好过过。所以，自从上周她就不断地提醒开盛，她说这个重要的日子，她想收到他送的礼物。开盛说：钱都归你管，还用送？你自己买就是。你真想要礼物，要不就等我下周去广州进货，给你买条金项链吧，黄金能增值。最近，市场上黄金跌了，广东的金价更低，已经跌到269元一克，还能再掉价。金宝昨天从广州回来，刚给翠萍买了一条链子，那么粗一条，他媳妇儿挂脖子上都高兴毁了。说完，背着皮包就“咔咔咔”地出门了。听着他越来越远的皮鞋声，韩唯心里像被搅进了一根棍子。
其实，她才不要什么金项链。她要的不用花多少钱，也不难买，街角路口的每个花店里都有。她想要的是一束花，一束清香艳丽的玫瑰花。她自己只需走到楼下转角到路口，就能买到，但她想让人送给她。她最在乎的人送给她，这样她才觉得自己是个女人。结婚十年了，除了婚礼当天主持人递过来的一束象征性的鲜花，她再也没有见过花的影子。而接过那花，从此就从女人变成了妻子、儿媳，后来是妈妈，不再是女人了。
对于让开盛买花这件事，她都快死心了。以前路过花店，每每看着娇枝欲滴的白色、红色、粉色玫瑰，她都咽着口水提醒开盛说：看那玫瑰多漂亮，我也想要一小束。他每次都说：要那玩意干嘛，不能吃不能喝的，有什么用？！有一回情人节的晚上，大街上卖的玫瑰都大喊着减价了：五块钱一朵，十块钱三朵！韩唯都上前拿手上了，开盛一把从她手上夺下，对着寒夜在街上卖花的小情侣说：你俩也太精了！花都蔫了，回家当垃圾扔还麻烦。从此，她再也没对丈夫提过买花的事。
站在窗前，韩唯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她回忆起与开盛的相识、恋爱和结婚这些年，像一块块幕布一样地划过。她想，如果把她的婚姻生活拍成电影，估计票房为零，因为实在是太平淡了。她和他是相亲认识的，她是本科生，家境贫寒、母亲卧病在床多年，家里债台高筑。他是初中生，家境殷实，家里一直做服装生意。当初开盛家里就想找一个学历高的，说是要改善一下基因。他家当初承诺说：一是替女方家还清债务，二是今后会赡养她的父母。韩唯过够了苦日子，她也看透了这个社会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家里的现状，三个月后，她就嫁了过来。婚前他俩没拉过手，没接吻，新婚之夜，就鲁鲁莽莽地直奔主题了。嫁过来才知道，原来开盛家是省富的，精打细算程度令人汗颜，每次洗澡婆婆都让韩唯站在水桶里，洗澡水都要先洗衣服，洗完衣服的水再冲厕所，夏天一律不用洗衣机，冬天才用。她想去喝个咖啡、吃个自助餐，开盛都说：费那钱干嘛，再说咖啡馆那个调调我也不喜歡。韩唯想说：那个调调多有情调。但她也懒得说了，她明白她说了他也不会懂。
开盛顾家，每个月都把挣得钱一分不少地交给韩唯，但他让韩唯每花一毛钱都得记账，名义上管钱实际上却没有支配权。开盛能分得清孰轻孰重，韩唯说不喜欢和婆婆一起住，没多久小两口就搬出来了。开盛虽然不懂浪漫、温柔，但一心一意，这些年都从没起过外心。那年她怀孕期间，开盛去广州进货回来，晚上像将军旗开得胜归来一样对韩唯讲：昨天晚上，我误打误撞走进红灯区，被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拉进屋里，那女人脱光了坐我身上了，我都没动，我说我有性病，把她吓得往外拥我，还吱呀吱呀地骂得两嘴涂抹。我也骂她了：野鸡，我能看得上你吗？你给我老婆提鞋都不配！哈哈哈，两人笑得倒在床上，韩唯笑话他说：你还真是柳下惠。开盛不解地问：谁？竟还有叫这名字的！韩唯差点晕过去。
但如果人生能够倒带的话，韩唯最想回到二十二岁之前。二十二岁，是她三十三年人生的分水岭。可以说，一边是火焰，一边是白水。那时，她还在就读于武汉一所重点大学。都说恋爱是大学的必修课，韩唯把这堂课修满了。
韩唯还是个小女孩时，是个喜欢做白日梦、多愁善感的姑娘。初中高中，就把琼瑶、三毛的小说看了个遍，她还喜欢看诗，泰戈尔的诗、顾城的诗。大学毕业选专业，她爸爸说：就学化工吧，等将来好找工作。果然，大学一毕业就进了这家国有化工厂，工资还不低，只不过眼不前这家厂子要倒闭。开盛说，别担心韩唯，化工厂真倒闭了，跟我做服装生意去。你看人家金宝两口子，多好！韩唯心想：天哪，希望千万不要有那么一天。
化工专业，女生少，一个班40个人，32个男生，8个女生，长得清秀白皙的韩唯更是一枝独秀。她引起了不少男生的注意，佳明就是主动出击的第一个。一个月的入学军训刚刚结束，佳明就写情书给韩唯，末了还引用了一首泰戈尔的诗。才18岁的韩唯有些不知所措，没有回信也没有答复，后来他既写信又送花，每次都是粉色玫瑰。佳明长得高大帅气，韩唯禁不住他的猛烈攻势，三个月后就举手投降了，完全把他爸爸嘱咐的等毕业后再找对象的话抛到脑后。两个人在校园的法国梧桐下，战战栗栗地拉起了手。韩唯第一次感觉男生的手怎么厚实有力，还有一股电流从手指一直传向全身。后来，他们除了去教室，到哪都手牵手。到了中秋节的晚上，在学校偌大的操场上，佳明南让韩唯闭上眼睛，说要送她一件重要的礼物，韩唯闭上眼睛，等到的却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男孩子的气息和佳明的双唇。 佳明会在她生日时送花，情人节时，恋爱一周年、两周年、三周年时送花，送的是她最喜欢的粉色玫瑰。韩唯爱花，像她妈妈年轻时一样。她记得小时候妈妈还没生病那会儿，狭小的家里唯一一张桌子上总是摆着一束花，那些花是爸爸送的，那时候年轻漂亮的妈妈脸上总绽放着笑容。收到那些带着露珠的粉色玫瑰，韩唯感觉自己仿佛在重温着妈妈年轻时的幸福。那些好看的花，拿在手里，娇枝欲滴，好像自己也如花般美丽。插在花瓶里，能香十几天，她的心情能好很久。佳明说：你这么喜欢花，等将来我们结婚了，我天天买花给你，让房间里每天都有花。佳明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们有时候在校园小树林的石凳上悄悄吟诵泰戈尔的诗集。大学毕业前夕，他们打算在武汉安家，一起照顾韩唯父母。那段时间，他们最喜欢泰戈尔的一首诗：我是一个持家者吗？不，我还持护着一颗心。庄佳明还说：小唯，等结婚那天，我会让你最喜欢的粉色玫瑰铺满我们的新婚床单……但他们始终没有越雷池一步，因为韩唯想把自己的第一次在新婚之夜交给他。
毕业后，佳明和韩唯顺利地在同一家化工厂找到了工作。佳明说他要回北京一趟，把这个事情跟她妈妈谈谈。要是他妈实在不同意他留在武汉，他会想方设法把他妈也带过来。四个月过去了，在火车站告别时把哭得稀里哗啦的韩唯拥在怀里，承诺“一定会爱她一辈子”的佳明却杳无音信了。手机打不通，家里的电话打不通，韩唯快疯了。她给单位请了假，从未出过武汉的她，只身坐车到北京，根据以前佳明给的地址，到北京去找他。谁知到了朝阳区，被告知房子已经被转卖他人，还听说房主跟儿子上周去哥伦比亚留学了。
韩唯一个人回到了武汉，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回来的，因为她的心空了。爱情已经虚无，而她的现实是她的家，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背上。化工厂一个月工资四千，妈妈一个月的治病费用三千，家里还有十几万的债务，爸爸照顾妈妈只能打些零工，收入很少。那些日子，她的脸上总挂着乌云。又过了一年，她就结婚了，她身上的大山也卸给了开盛。新婚前夜，她对着佳明写给她的三百多封情书和两个人很多张合照，哭花了新娘妆。妈妈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后背说：唯唯，婚姻不一定嫁给爱情的，你爸就一直就一直对我很好啊。于是，没有情书、送花、牵手、亲吻，在一系列繁琐的仪式后，就送入洞房了，洞房里也没有花，结完婚第二天就管还不熟悉的男人叫丈夫，管叫过两回“阿姨”“叔叔”的人为爸、妈。打那以后，她仿佛把那段永难忘怀的往事打成一个包裹，寄向了远方，也把《红楼梦》这样的书压到箱子底，她的脸上也总挂着一种笑，那种已婚女人挤出来的带着距离感的笑，很快就从黛玉转型成了宝钗。
思绪来到这里，韩唯的眼眶渐渐湿润，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时隔多年，回忆往事，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还是钻心地疼，但有时疼总比没有知觉要好很多。抬头看到床头上挂着是她和开盛两人的婚纱照，旁边是女儿彤彤的艺术照，还有这套四室两厅170平米房子里大部分按开盛品味装饰的一切，韩唯感觉有点恍若隔世。
二
刚要起身去整理厨房，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公司张副总打来了，说：“韩唯，你过来一趟，今天北京方前来考察，吕主任今天家里有事不能过来。”工厂效益不好，现在有北京的化工集团有意向来收购。韩唯在化工厂办公室工作，上级或其他地方来人，也得负责接待。为表示分量，张副总说到“北京”两个字，还特意加重了一下。
一提到“北京”，韩唯的心里为之一颤：十二年前，和佳明每天腻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听到这两个字，北京动物园、北京植物园、北京天安门、故宫……甚至许多北京的小胡同都经常挂在嘴上，佳明还说等新婚旅行带她把北京逛个遍，把北京的小吃吃个遍？去年，开盛去北京进货，本来想带韩唯一起去，韩唯一口拒绝了。听到“北京”，韩唯不禁想：佳明现在在北京吗？如果在北京，他现在在做什么？过得怎么样？
挂下电话，韩唯换上了身白色套裙，还画了个淡妆，把头发稍稍梳了几下，乌黑调顺的头发自然地披在肩后。褪去了青涩，她多了一股成熟的韵味。昨晚睡得很香，面色很红润，满意地照了一下镜子，蹬上高跟鞋就出门了。
韩唯是开车去的厂里，路上有点堵。今天是个好个日子，天气也很好，有不少新人结婚。一路上大一点的酒店无一闲置，有的门前山寨版的军乐队正在煞有介事地敲锣打鼓，有的门前在燃放礼花，绚丽的礼花冲向天空又瞬间散落，还有的门旁恰好新郎正在捧着花等待新娘下车。满大街一股甜蜜的气氛如热浪般像她袭来，她嫉妒这些年轻人有一个甜蜜的婚礼。她想如果能再结一回婚，她一定按照自己的方式办一次婚礼。
在快到工厂的最后一个路口堵住了，前面的车像一条长龙。韩唯没有像往常那样急躁，旁边正好是皇冠酒店，门东旁帅气有型的新郎手里正拿着一束花，单膝跪在车门口，真诚地等待着她的新娘子下车，那束花正好是娇枝欲滴、香气扑鼻的粉色玫瑰。新娘子的好姐妹在肆意地闹着，故意为难新郎，新郎想尽了办法，说尽了各种甜言蜜语，最后听大声喊：小薇，亲愛的老婆，我爱你，永远爱你，我会让你一辈子都嫁给爱情的！里面的新娘，眼上挂着泪珠，自己打开车门，把手伸向了新郎。韩唯听得很清楚，那名字和自己的好像！从前，佳明总叫自己“小唯”、“小唯”，韩唯的心像是被什么心拉扯着，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嫁给爱情？多么可笑的一个笑话，它像一记耳光曾经重重地打在脸上，至今还能觉得疼。
到了办公室，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并了解了一下北京方面来人情况。总共来了五个人，一个是公司副总、公司财务总监、一个实习生以及两位女秘书，几个人的名字都是英文名字。随后，她就去公司宾馆安排接待事宜，安排好了餐厅以及房间。前台说：刚才副总已经打电话安排完房间。她看了一下登记册上的几个名字，都是英文名，副总名字是“John”，财务总监叫作 “Jake”。
中午，老总安排韩唯陪餐。韩唯在餐厅等着，她对着照人脸照得清晰的玻璃，还拢了一下头发。门上的表正好走向十二点五十分，北京方面一行五人在张副总的指引下，走了过来。韩唯也走向前去，礼貌地上前迎接。张副总先对北京方介绍说：这是我们办公室韩唯主任，美女很有能力。来，韩唯，这位是庄佳明庄总，这位是韩总监。韩唯笑着伸出手去，看着对方的脸，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还是庄佳明反应快，云淡风轻地说：啊，韩唯吧，好久不见了。韩唯这才缓过神来，不知该叫她什么才好。张副总接着说：原来认识啊，那就更好了，哈哈哈。庄佳明又笑着打圆场说：对，对，对，我和韩唯是老同学！ 入座后，张副总特意安排韩唯坐在庄佳明的旁边，说让老同学叙叙旧。韩唯在庄佳明旁边如坐针毡，脸色也有些泛红，而庄佳明倒是镇定自若。韩唯感觉，庄佳明除了姓名没改，其余的什么都变了。现在略微发福的他虽然坐在主宾的位置谈笑风生，但像装在一个无形的套子里的人，从头到脚都假模假样的。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庄佳明没对韩唯说什么，就是不停给韩唯夹菜，他还记得她最爱吃竹笋、小白菜和油焖茄子，时不时地胳膊肘子会碰到她一下，每碰到一下韩唯都是僵硬的。
酒到中旬，张副总起哄让韩唯为老同学敬酒。庄佳明立马替韩唯挡酒说：韩唯不会喝酒，别难为她一个女同志了。张副总不怀好意地笑眯眯地说：怎么，这么体贴老同学，难不成是老情人？庄佳明站起来说：哪有，哪有，我是暗恋韩主任，暗恋，哈哈，哈哈。被庄佳明一打趣，屋内一片笑声。他比以前更幽默了。张副总说：好，韩唯不喝，你得替她喝。庄佳明很爽快，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后来，又轮番敬酒，庄佳明喝得不少。对面的一个女秘书不住地提醒他，他还在来者不拒，好像特别想喝酒，女秘书一脸不解的表情。最后，韩唯实在看不下去，站起来说：这一杯我替庄总喝，老同学嘛，替他一个。韩唯喝完就感觉有点头晕。
三点钟，离席。张副总让韩唯带着客人到房间休息。安排完最后的那个实习生，韩唯正要回婆婆家接彤彤，电话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竟然是庄佳明打来了的，他说让她必须到他房间去一趟。韩唯不想去，庄佳明又半认真地说，可是公事啊，陪不好他这个客人，他可是要到张副总那里去告状的。韩唯敲门进去了，庄佳明坐在床上，没有穿西装、带领带，和刚才很不一样。他示意她坐下，韩唯离他很远地坐下了。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了两分钟，韩唯抬起头来问，当初你为什么没有回来？庄佳明说，你知道吗？小唯，我妈非让我留在北京，留在她身边。我没有办法，只能二选一。韩唯说，你妈就这么重要，我就不重要！？庄佳明说，她说如果我要回武汉，和你在一起过那种日子，她就喝药自杀。有一回，我买好车票，到了车站，发现没带身份证，回去后发现我妈真的喝了药，药瓶子就放在她旁边，好在救了过来。自从我八岁爸爸和她离婚，她一个人养我长大不容易，她把我看成她的命呀，她一心想让我出人头地。小唯，我真的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说着，有些微醉的庄佳明无力地把脸埋在了双腿上。
韩唯心里翻江倒海，她想说，我也差点死过去了，我去找你，一个人从北京回来，我差点就跳火车自杀了……但她却很平静地说，别说了，过去的事已经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庄佳明想离韩唯更近些，韩唯下意识挪得更远了点。
平静了一会儿，庄佳明问，小唯，你现在过得怎么样？韩唯故作坚强地说，还行吧。你呢？佳明说，我离婚了。韩唯问，为什么？庄佳明回答说，去年我前妻跟她大学时候谈的前男友在一起了。小唯，这些年我一直都想你。我一直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这回到武汉化工厂考察，是我要求来的，我希望能找到你。
韩唯没有说话，她慢慢地走到窗前，四月的春风在轻轻刮，吹着她的头发，扫过脸庞有些发痒。这时候，以前在校园里他们最喜欢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书，有时候他轻轻还会摸摸她的头发。假如时光可以倒流，现在光景还会是这样的吗？
韩唯回过神来，看了一下手机的时间，说，不早了，我该走了。走到门口，正要打开门把手，庄佳明带着殷切的眼神问：小唯，要走了，还能给我一个拥抱吗？韩唯思考了一分钟，她说：好。也许一个朋友间的拥抱，就算了结吧。庄佳明走上前去，一把把韩唯拥在怀里，韩唯瞬间感觉被铺天盖地的久违的感觉融化了。庄佳明又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韩唯懵了，没有意识去想接下来的事情了。
这时，韩唯的手机响了，是婆婆打来了，说彤彤发烧了。韩唯像是被人打了一记耳光，赶忙逃了出去。走出宾馆外，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路上，庄佳明不断地发来信息。有很多图片，她以前给他写的情书、他俩的订婚戒指，他都带来了。他说，她比以前更美了。他说，他还记得她最喜欢粉色玫瑰。
带彤彤到医院看完医生，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彤彤想留在奶奶的那里，于是韩唯一个人回家了。
三
韩唯刚回到家，就看到家门口放着一束鲜花，一束粉色的玫瑰！花送来没多久，花瓣上的露珠还没有滑动的痕迹。这时她包里的手机也短信传来声音，打开一看是新新花店发来的。
玫瑰花，十二年了，再也没有收到过花。韩唯一把将花搂在怀里，把脸埋在透着馨香的花瓣中，像吸大麻般贪婪地闻着花的香气，她觉得自己又从死气沉沉的生活中活了过来。花不多不少，像从前一样总共还是11朵， 11朵粉色玫瑰的花语，她知道，以前他常送的，那花语是：一心一意，我只属于你。韩唯揽在怀里，闭上眼睛，闻了又闻。她的眼睛湿润了，淌出幸福的眼泪来。这是一束花，一束男人送的花，此刻就已经足够。在花的夹缝中间，还悄悄夹着一张卡片：小唯，最美的花，送给最美的你。没有署名，但韩唯知道是谁。
韩唯把花拿进屋里。把那花的包装拆开来，拿出剪刀，一支一支地向上斜線剪裁，这样花就能活得更久。她又从阳台上找来一个花瓶，透明精致的下圆上窄的玻璃瓶，是她结婚不久买的，一直没能用上。她小心翼翼地把花一朵一朵插在瓶子里，像是小心翼翼插着她这些年的青春。插好后，她把它摆在卧室里梳妆台的桌子上，花的后面是一面镜子。从前收到花，他总是说：你比花还漂亮。眼下，花很娇艳，她的脸色比花要枯萎些。她想：再过几年，再过些时候，这张脸会比现在还要枯萎。
这时电话响了，是佳明打来的。韩唯说，花收到了，谢谢你。庄佳明问，喜欢吗？韩唯说，喜欢。庄佳明问，你一个人在家？韩唯说，是的，他去广州进货了，彤彤在奶奶家。庄佳明又说，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你能过来了吗？我现在在学校对过的小木屋。刚才我又去了一趟我们的教室、宿舍、餐厅，学校小树林的石凳还在……提到“小木屋”，韩唯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大三那年，那天是小唯的生日。他们到校外看《泰坦尼克号》庆祝，因为天晚了，学校关了门。只能在外面住一晚上了，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红着脸去了学校对过小街上的小木屋。那是一家小旅馆，价格不高，很多校园小情侣都在那里过夜，几乎成了“小情人旅馆”。整个房子是木头搭制的，每个房间不大，走在地上有咯吱咯吱的动静，很像日本的榻榻米。那天晚上，也剩下最后一间，那间屋对着大路，有一间大窗，窗子下面是一棵樱花树。那天晚上，他们十分害羞地住进了小房间，房间的床一米多一点，刚容下两个人。两个人拥抱、亲吻直到半夜，但最终没有走出那一步。 佳明一出现，韩唯的心乱了，全乱了。她像演京剧一般，每天带个面具，在舞台上起范儿、走板、演唱，表演得有板有眼。佳明一出现，她感觉像被打回了后台，立马现了原型。过够了365天每天都一个样的清汤寡水的生活，她的确渴望暴风骤雨。她想冲出家门，马上紧紧地与佳明拥抱在一起，再开始谈一次恋爱。也许现在正是时候。
佳明听见韩唯语气中有犹豫，说我去接你，半小时到你家门口！
韩唯坐上了佳明的车子，来到了小木屋。佳明穿着一身西装在前，韩唯在后，踩着高跟鞋走上楼梯，旁边过去两对二十来岁的青涩的小情侣，他们显得很不搭调。一到屋里，佳明拉上帘子，将韩唯的手机关机，并将房门反锁，说：小唯，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他大力地将韩唯搂在怀里，一阵狂吻如疾风骤雨般袭来，韩唯一点都无力招架。佳明一把除去了韩唯的高跟鞋和外套，十分坚定地抱着她向小床走去。
外面，传来一阵定急促的敲门声，原来是旅馆老板娘，说：最近查得紧，让赶忙去登记身份证。佳明出去了，韩唯衣衫不整地半躺在床上，她的脑子还完全处于断电状态。佳明西装里的手机响了，韩唯打开一看，是和一起的来那个姓李的女秘书发来的：亲爱的，你在哪？我去你房间怎么没人？上面，还有聊天记录。有时，两个人还互称“老公”“老婆”，基本上都是两人约会、开房的聊天记录。韩唯仿佛被人一拳打醒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快速穿上外套，蹬上鞋子，就“当当当”地急促下楼了。在楼下的庄佳明还没反应过来，韩唯已经打上车，走远了。
坐在回家的车上，韩唯抱住膀子，心里不停地打着哆嗦。
在小区门口下了车，一眼就看到自家屋里还亮着灯。不会是彤彤回来了吧？结婚这些年，韩唯头一次感觉到自家亮着的灯是那样温暖。
敲开门，原来是开盛回来了！开盛正在不住地打电话，给她妈家打，给她大姨、姨妹家打。一进家门，开盛火冒三丈地劈头盖脸一阵：韩唯，你去哪儿了？你手机关机了，电话打不通，我到处找你，也找不到。你从来回家没这么晚过，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韩唯看了门厅上的表，已经12点钟。韩唯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开盛理论。
她一把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肩膀，轻声说：对不起，我加班加晚了，以后再也不会這样了。原来开盛没去广州，和金宝就在武汉批发市场转了转。开盛说：结婚十周年，没给你买成金项链，我给你买了一束花。说着，开盛从厨房里拿了出来。那是一束包装精美的花，粉红色的包纸系着黄色丝带，里面红的、绿的、黄的各色都有，仔细一看，那是红辣椒、西蓝花、黄心菜、大白葱。韩唯笑出了泪。开盛又问：你吃饭了吗？韩唯说：没有。开盛说：好嘞，媳妇儿，我炒两盘去！说着，拆开了那束花。
开盛边洗着菜，边打着喷嚏，韩唯问怎么了？开盛不好意思地说：还不是因为你桌上的玫瑰花，我花粉过敏哪，呵呵。韩唯破天荒地在开盛脸上亲了一口，走到卧室把那束玫瑰花扔向了窗外，能扔多远扔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