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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从女儿王踪踪放暑假回家以来，王大叔的烦恼就蹭蹭往外冒。
“王师傅，您家的宠物还真是……味大啊。”出门散个步，他都被街坊邻居“问候”得焦躁。
回家后，他当然不能放过女儿。
“没见过你这么不像话的！小时候住乡下就算了，现在住楼房，你居然在小区里养马，邻居们的闲话都成了我的耳垢！”王大叔边说边戳耳朵。
王踪踪不接招，默默跑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哪管老爸唱得山响。
王家住一楼，推开窗，王踪踪就能看到她亲手搭建的“马厩”——一个三面开窗的大集装箱，连王大叔都不知道她怎么弄回来的。
平时还好，一到雨天，马粪就会随着雨水从集装箱里流出来，小区居民怨声载道。
“尧尧——”王踪踪冲着集装箱拍拍手，喊道。
一声悠悠马鸣，伴着一只浅棕色马头伸进了她的窗户。
王踪踪的手轻轻抚过“尧尧”的鬃毛，心中盎然出流光般的温柔。
“我会陪你坚持到底的。”她态度极认真。
她知道，所有居民都恨不得杀了尧尧炖汤。淘气的熊孩子们更是喜欢丢尧尧石头。好几次，她拨开尧尧的毛看到深深浅浅的伤痕，心里就无比愧疚。
尧尧是只母马，已有8个多月的身孕了。她怎么能在临近成功的关口，前功尽弃呢？
王踪踪轻轻把脸贴到尧尧柔滑的脖子上，人与马在和煦的光芒中同时眯缝了眼。
就算被所有大叔大妈戳脊梁骨，我也要看着你生下小马驹。
王踪踪在心里说。
这是我答应曾稚尧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2、
尧尧还是犯事儿了。她一脚揣上一个偷溜进集装箱的熊孩子的腿。
事发时，王踪踪正窝在电脑前查看秦懿发来的养马资料，熊孩子撕心裂肺的惨叫传来，她愣了片刻，就笑了！
活该啊！
马善被人欺，马儿急了把人踢！
熊孩子家长打上门，她笑脸应对。道了歉，赔了钱，她毫不留情地把想继续讨说法的一家三口推出去，砸上门——祝他们碰一鼻子灰！
她又窝回房间，一下一下顺着尧尧的鬃毛。心想：一个月后降生的baby，能成功长出金色的鬃毛吗？
“王踪踪！你给老子开门！”爸爸真动了肝火，大有砸穿房门之架势。
她只好乖乖开门。
“明天早上太阳升起之时，如果我看到这匹马还出现在小区，就别怪我心狠手辣！”王爸吼声穿云。
王踪踪忙不迭地点头，一副认输的姿态。
第二天早上，王爸一起床就去视察集装箱——空空如也！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等他砸开闺女房门，整个人好像被瞬间冻住了。
王踪踪的闺房一如尧尧的集装箱，空空如也。
3、
王踪踪一直很怀念老家的生活。
住平房，步行可达一条蜿蜒的小溪，溪对面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在老家，家家户户都以养马为生，卖给全国各地的旅游风景区。
王踪踪没什么学习压力，每天早早放学回家，就牵上自己的小马去古道吹风，观景，惬意得毫无节制。
“马是有灵性的动物，想要和它们做朋友，就必须付出十二分的细心和耐心。”王爸告诉她。
十三岁的一个秋日，王踪踪骑着马，缓缓前行在古道上，看到远方夕阳染红了半个天空，她突然来了兴致，催了催马儿，风儿般地向前奔。
直到家前，她翻身下马，喘着气，一屁股坐到马儿后脚边，看到远远走来一个打扮挺时尚的男孩。
他径直走到她身边，看了看马，脸上流露出欣羡的神气，语气却很高高在上：“你们这的女孩子，都像你这样，骑马骑得这么帅吗？”
虽然你在表扬我，可话里带着些许审问。
王踪踪眼睛游走到一旁。
他被无视了！
“哎哎，跟你说话呢，”他锲而不舍地把脸举到她面前，“真的很帅，你再骑一遍给我看看？”
王踪踪坚决贯彻“无视”方针。
“你再骑一次，我把我刚买的随身听借你听。”他满不在乎地掏出一个银闪闪的小方块，王踪踪没见过这玩意，但她依然不为所动。
“送你总行吧！”男孩几近咬牙切齿。
无视。
太气人了！爸爸让他来这“忆苦思甜”时口口声声说这民风淳朴，怎么他搭讪的第一个小妞就这么油盐不进？！
4、
那个很跋扈也很漂亮的男孩子，名叫曾稚尧。
“王叔叔，我爸说我日子太好了，要吃吃苦，才会珍惜他给我的美好生活！”
来王家第一天，曾稚尧就在晚饭时冲王爸大鸣大放。
因为他的到来，王踪踪被赶到了饭桌靠墙的小角落。
她正憋屈得快消化不良，真想把这人一脑袋按在马粪堆里啊！
虽然他住在王家，却一天下来都看不到王踪踪一个好脸。他不知道这个马上潇洒肆意的女生，怎么下了马就死气沉沉。
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貌不惊人的女生这般在意。她越发无视自己，他就越想引起她的注意。
曾稚尧和王踪踪成了同班同学，大家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待这个大城市来的男孩。这种羡慕让他非常受用。在以前就读的贵族学校，他拥有的是周围同学都有的。而在这个养马为第一产业的小山村，他无心拿出的ipod，都能被全班啧啧称奇地围观。
当然，除了王踪踪。他课间被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她却安心在座位上看着书。
这个女生到底傲什么傲？！
他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猛地抽过她的书，一本《幽游白书》“噗”地一声着陆。
他哈哈笑：“还以为你好好学习呢！原来在看漫画！”
她捡起书，用袖口拂了拂上面的灰。 《幽游白书》是王踪踪在学校旁的租书店租的，5毛钱一天，坏了要赔20块，这对她来说是笔巨款。
当天晚上，他打电话给爸爸，要他把家里全套《幽游白书》寄过来。一星期后，他从学校收发室把沉重的包裹扛到教室，邀功似地“掼”在王踪踪桌上，摇头摆尾地冲她笑。
呵呵，果然，冷面女也不是没有破绽的呢！
一秒，三秒，五秒，十秒，曾稚尧目睹了王踪踪一个终极笑容的绽放全过程。
他觉得她笑起来清澈透明，真是极美，恨不得拿树脂包裹起来，制成琥珀，让她的笑永垂不朽。
一套《幽游白书》的效果颇为显著，王踪踪再没把曾稚尧视为空气。早上两人从各自房间出来迎面撞上，她纵然目含眼屎，也会含糊不清地跟他说声：早啊！
曾稚尧松了口气：和王踪踪终于能和平相处了，真是值得载入史册的大事。
王踪踪有一匹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马驹，被她当成心肝宝贝。曾稚尧曾问她马的名字，她却说没名字。
感觉什么名字都配不上我的小马呀。王踪踪如是说。
有天放学，王踪踪凑到曾稚尧跟前，笑得格外谄媚：“吃完饭来马厩，有话跟你说。”
他诚惶诚恐地把王踪踪的邀请记在心里，晚饭吃得心不在焉。
等曾稚尧溜出门，天色已浓黑。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马厩，却不见王踪踪。他喊了几声她的名字，只听到马厩里传来王踪踪的声音：“怎么才来，你进来就是了！”
曾稚尧隐隐感到自己的脸红成了夜空中的一盏红灯笼。
“你到底在哪儿呢？”他摸着黑，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一进马厩，一股欲说还休地马粪味迎面扑来，熏得他眯眼呛声，在黑暗中小心前行。
除了王踪踪专宠的小马，马厩里还住着三匹成马。它们嗅到曾稚尧的陌生气息，鼻孔里喷出很不友善地呼哧哼哧，马蹄刨着地面，不约而同地拿自己的大脑袋你蹭一下我蹭一下。遭到围攻的曾稚尧一个趔趄没站稳，不负众望地栽了个大跟头。
他的脸没摔倒冰冷的地面，一堆散发着诡异味道的松软物体向他传递了一个十分恶心的讯号：他一脸埋到了马？粪？堆上。
还没站起来，他就听到耳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声。
听笑声，竟有一个是男声！
5、
王踪踪没打算让曾稚尧尝马粪，馊主意是秦懿出的。当两人合力把曾稚尧拉出马粪堆，秦懿还笑嘻嘻地对王踪踪说：“解气了吧？”
秦懿和王踪踪从小一块长大，对她狗腿到不行。得知她家里住进了一个富二代，他比被马兜头尿一身更难受。
其实之后王踪踪对曾稚尧的态度，早已悄悄改变。他大方随意地和同学们分享自己的新奇物件，在她看来并不是炫耀张扬。她承认他到底见过些世面，相比之下，自己太小家子气。
有天放学，她发现他没有往家的方向走，到家后也不见人。直到开饭，他也没个人影。王爸急了，曾稚尧家财大气粗，他把孩子弄丢了怎么交代？
王踪踪去马厩牵出自己的小马儿，冲到隔壁大敲秦懿家的门，她想，曾稚尧的失踪，秦懿肯定有责任的。
两人骑马奔到学校，再按照她记忆中的那个方向一路慢行，边走边喊曾稚尧的名字。天色渐渐暗沉，星子蹦跶出来。王踪踪喊得满头大汗，嗓子都哑了，这才听到秦懿大喊一声：“溪水边有人！”
两人已不知不觉走到了隔开平原与森林的溪水边。
曾稚尧背对着他俩坐在溪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身边杂草，肩膀一抖一抖的。
“你大晚上不回家，我爸很担心的！”王踪踪要被气死，他怎么能一个人在这里心安理得地发呆？！
曾稚尧转过头，脸上斑斑驳驳都是泪痕。
王踪踪和秦懿都吓坏了，忽然间什么都说不出口。
秦懿看到他这副难过狼狈的样子，还是颇不忍心，主动走到他身边坐下，问：“谁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原来，曾稚尧爸妈今天离婚了。
王踪踪和秦懿的字典里第一次出现“离婚”这个词，他们艰难揣测着它的意思。家庭和睦的孩子，绞尽脑汁都想象不到曾稚尧此刻的万念俱灰。
曾稚尧用只言片语地句子给他们拼接了一个自己的世界。他爸爸是近几年突然暴富的，挤进“新贵”圈子把被嘲笑是没品位的暴发户，所以把他送到乡下来过过苦日子，以显示自己清明的家风。
可面子上再好看，骨子里的蠢蠢欲动却无法根除。他觉得和他一路吃苦的曾妈妈上不了台面，争执许久，到底是离婚了。
曾稚尧所说的一切，在王踪踪看来都太难理解了。但她看到他脸上稀稀拉拉的眼泪，狼狈得让她好想把他揽在怀里，告诉他别难过了，第二天的太阳还是会从森林尽头烧过来，染红整条溪流。可秦懿在侧，她忍住了。
秦懿很爷们地拍了拍曾稚尧的肩膀，突然没那么讨厌他了。是不是看到一个人的伤痕之后，就可以原谅那个人对自己的小小冒犯呢？秦懿想，曾稚尧其实并没有冒犯他神秘，是他自己小心眼，看不得王踪踪接近任何其他男孩子。
我可是骑着马长大的男子汉，心眼太小可不行。秦懿自我勉励道，心中更加坚定要和曾稚尧做朋友的信念。
星海茫茫，溪泉边上，少年少女并肩坐了许久许久。他们说了很多，各自的童年，相同又不同的烦恼。那晚月亮格外的好，让他们觉得彼此可以肝胆相照。
“虽然你爸妈离婚了，但妈妈还是你的妈妈，她对你的爱根本不会少的呀。”王踪踪说，她也奇怪自己怎么可以说出如此有深度有哲理的话。
她都快佩服自己了。
6、
自从溪水边见到曾稚尧失魂落魄的一面之后，王踪踪就彻底对他放下戒备。她觉得，一个会为妈妈哭得那样伤心的男孩子，一定是个好孩子的。
王踪踪最懂的就是养马啦！她迫不及待地向曾稚尧灌输自己多年来的经验知识。
她的絮絮叨叨，曾稚尧一点都不嫌烦。就算她拽着他在臭不可闻的马厩边一呆一整天，他也甘之如饴。 他们经常一起给踪踪的小马准备马草。小马一开始并不待见他，王踪踪告诉他，只要拿着冰糖或者盐巴，耐心地和小马套近乎，它总会在美食的诱惑下缴械投降的。照她说的做，曾稚尧很快就获得了小马的芳心。
曾稚尧还学会了骑马。王踪踪把家里脾气最好的马让给他，并告诫他，“靠近一匹马之前，你显要看看马的鬃毛。如果马鬃偏向右边，说明这匹马比较温顺。如果偏向左边，那就是一匹难得的烈马。”
少男少女围着小马有说有笑，在茫茫的平原和无尽的天空下，时间仿佛都静止了。曾稚尧看着王踪踪生机勃勃的笑脸，突然觉得人生真美好，没有什么挫折能打败这一刻的喜悦。
秦懿可不这么想。
他来找王踪踪，远远地就听到两人的大笑。那笑声像马鞭，一下下抽在他心上。他心中对曾稚尧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点情谊，瞬间就被嫉妒的小火苗给烧没了。
他大声对着马厩喊：“踪踪，我家新来了几批马，有一匹浑身白毛，一点杂质都没有！”王踪踪被勾起好奇心，拉着曾稚尧一起跑到秦懿家的马厩，果然一匹雪白骏马正不安分地在栅栏后刨着土。
钢铁城市长大的曾稚尧哪见过这市面：现实中，居然真的有白马？！他一直以为，白马只存在童话和西游记里。
“嘿嘿，帅气吧？”秦懿洋洋得意。
“真好看，怎么培育出来的呀……”王踪踪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曾稚尧说：“你觉得马什么颜色的鬃毛最好看？”
被问得突然，曾稚尧不知道怎么回答：“红色？白色？或许金色吧？”
秦懿听了一声嗤笑：外行到底是外行，金鬃马，那是民谣里才有的圣物，世间有几个人能培育出来的？
“好啊，你学会骑马，我就为你培育一匹金鬃马出来！”王踪踪眼睛只盯着不远处的马厩，坚定地说着豪言壮语。
曾稚尧愣了愣，觉得这荣耀太突如其来：“啊？这……这怎么好意思……”秦懿看不惯他的吞吞吐吐，虽然心生嫉妒，还是一巴掌掀了下曾稚尧脑瓜，说：“哎嘿，别扭扭捏捏的，踪踪是一诺千金的人，你赶紧磕头谢恩才是。”
王踪踪啐了秦懿一声，笑了。看到她的笑容，秦懿心里刚生出的一丁点不愉快又很快消失了。曾稚尧此时此刻也被愉悦充满，感觉自己像一只热气球，就要飞升啦！
他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大笑声，把不远处的马儿们差点吓尿。
7、
三人结成了相爱相杀的小伙伴。王踪踪嘴上说对曾稚尧和秦懿是一视同仁，但她自己心里也知道，她更在意曾稚尧一些。在他面前，她会收敛一点，声音细点，动作温柔点。至于秦懿，反正从蜡烛包就开始认识了，以前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这也导致她和两个少年一起玩的时候，会出现上一秒放声大笑，下一秒就捂嘴呵呵的分裂状态。
一天，王爸接到了曾爸的长途电话。曾爸说要把曾稚尧送到德国去上高中，周末就派人来接他。当王爸把曾爸的命令转述给他时，曾稚尧和一旁偷听的王踪踪脸同时都绿了。
王踪踪首先想到要曾稚尧自己打电话跟他爸说。曾稚尧照做了，他刚把“我不想去德国，我想在这里把高中读完。”说出口，电话里兜头喷过一句“从你的命到你过的好日子都是我给的，要你去德国是为你好，干嘛不听？你还是不是我儿子？！”
挂了电话，曾稚尧一脸错愕地看着王踪踪，似乎在问：怎么办？
当时的电视，几乎所有频道都在放《还珠格格》。王踪踪看到小燕子一行人偷运香妃闯下大祸之后逃出皇宫，突然心生一计：或许，我们也可以出逃？
出逃？！
这真是个大胆又浪漫的字眼。危险的东西往往具有诱惑力。曾稚尧承认自己心动了。
找来秦懿，他也拍腿同意：“对呀，我们穿越大森林，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个新世界！要不就是绝处逢生，能遇到一个世外高人，给我们传授一点绝世武功什么的！到时候再回来面对你爸，你就不怕他啦！他要还逼你出国，你就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三人合掌，心砰砰跳着，觉得自己将走上一段奇幻旅程。
一番准备，终于在周五放学之后，三人在学校集合，没有回家，直接向森林进军。王踪踪和秦懿都提前把马骑到了学校。备好了充足的粮草和食物，他们就这样骑着马唱着歌走上了通向溪水边的古道。
半路上，秦懿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说，那森林是不是很大？万一走不出去咋办啊？”
骑马走在前面的王踪踪摇头晃脑地说：“走不出去？那我们就住在森林里呗！”
“森林里怎么住人啊？”坐在秦懿身后的曾稚尧探出头问。
王踪踪紧了紧缰绳，哈哈大笑：“怎么不能住？小学时学过那首歌呢！”说着她就唱了出来，“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呀一匹马呀，一呀一杆枪，獐狍野鹿漫山遍野打呀打不尽！”
男生们被她傻里傻气的开心劲给感染，跟着她一起唱了起来。王踪踪想起《还珠格格》“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的主题曲，顿时觉得那是她一生的幸福巅峰。
8、
17岁那年，曾稚尧成了一名专业马术骑手。马术是贵族运动，几乎所有骑手都请了马工伺候自己的战马。而他没有。
他的战马叫踪踪，名字是他起的。
从他16岁来德国接受马术专业培训开始，就是这匹“踪踪”伴他左右。“踪踪”马一个星期要写一次澡，他亲力亲为，耐心地用刷子给她刷洗身体。就连马的绑腿，也是他亲自清洗。马厩洗一次没多久就臭不可闻，他也耐心地一脏就洗。
别人啧啧称奇，说他简直把自己的马当成儿子疼。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栽进马粪堆的自己，如今会对马这样有爱心。
“要想做骑手，先要做一个好马工啦。”
曾稚尧一直记得，王踪踪曾语重心长地这样对他说。
“马的记忆只能维持两个星期，你必须要不停地和他保持亲近，才能让他记住你。” 他回想到这句话，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如果一匹马只能记住我两个星期，那我们分别这些年，你会不会记得我呢？
曾稚尧试着给王踪踪老家写信，却没有回音。他当初离开得匆忙，居然连她家的电话号码也没记下。他乖乖去德国后，曾爸才把王家电话给他，可他打过去，却已是空号。
而他16岁那年骨折过的左腿，也还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似乎提醒他不要忘记王踪踪。
他不知道为什么找不着她了，只想问她过得好不好，还记不记得答应过给他的金鬃马，他还想告诉她，他一直没有忘记她，在德国经过刻苦训练后后，他已经骑得不比她差了！
还有秦懿，他是不是已经如愿以偿，和王踪踪在一起了呢？
如果她选择和秦懿在一起，他只希望，她是快乐的。
曾稚尧一直记得逃去森林的那个16岁。穿过溪水，他们看到五百米开外的森林，王踪踪勒马走到他面前，神态认真地说：“不可以对森林之神说谎的，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惊呆了。这个女孩子，怎么可以这样不按理出牌呢？他老爹派的人随时会追上来了，她居然还有这闲情逸致？
秦懿大声说：“王踪踪你当着我的面问是几个意思？我这么些年对你什么心情你不知道？”
他吓坏了，连忙灭火：“王踪踪，我们先进森林再说吧……”
事到如今，他终于承认自己当时的懦弱。如果他当初大胆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了？是不是他和她，也不会再有遗憾了？
他的优柔寡断激怒了王踪踪和秦懿。他嚷着要王踪踪下马：“你是个爷们，就跟我赛一场，输的人连喜欢王踪踪的资格都没有！”
王踪踪迟疑地下了马，心里又激动又担心。她知道曾稚尧的马术底子，怕他出什么意外。
曾稚尧硬着头皮和秦懿比试。两人一出发，他就知道自己胜算不大：秦懿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他怎么比得过？
可他全力以赴，半路中竟渐渐赶上了秦懿，他不想输，他突然涌出要为王踪踪一战的念头。他一个劲地踢着马肚子，可把王踪踪的马惹怒了，马儿高亢地抬起前掌，狠狠地将他从自己背上甩了下去。
最后，他只听到远处传来王踪踪的尖叫。
9、
王踪踪带着尧尧一路西行，却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她的钱所剩不多，可尧尧这个孕妇又十足能吃。
她想，要不回老家看看吧。
自从曾稚尧被遣送回城之后，她和秦懿的日子也不好过。老家建了群化工厂，一年之内就雾霾盖天，染黑了溪流。家家户户得了笔赔偿款，纷纷断了养马的营生，搬去城里。
若不是王踪踪对着爸爸百般谄媚，她专宠的小马驹也会被卖给南方的生物公司。忘了说，自从曾稚尧离开，她就将那匹小马驹正式命名为“尧尧”。她向爸爸保证绝对不会让“尧尧”给全家人添麻烦的。
曾稚尧走后，秦懿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大人。离乡那天，她问秦懿搬去哪里，秦懿说不知道，反正不跟你在一个城市。看到她失落地低下头，秦懿故作沉着地说：你别难过，我没有后悔喜欢过你，以后我走到那里，你都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姑娘。今天以后，我就不再喜欢你了，我对不起你和曾稚尧，希望你和他能够有缘重逢，到时候，你也帮我说声对不起。
秦懿一直觉得，如果不是他意气用事，曾稚尧就不会摔下马断了腿，他们的逃亡之旅也不会半途而废。
王踪踪不能和曾稚尧在一起，都是他的错。
王踪踪抬起头，眼里有泪，嘴上带笑：你别自作多情，我不难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秦懿，我们后会有期吧。
青山依旧在，绿水还似曾经吗？
刚抵达老家，还来不及看看往昔熟悉的风景，尧尧就临盆了。她还闹难产，王踪踪忙了一宿，好不容易亲手把小马驹给拽了出来。
索性，虽然跌跌撞撞，但小马驹到底还是很快站了起来。
王踪踪额头上挂着汗珠，松了口气。
窗外还是无尽的浓黑，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能看清楚小马驹的鬃毛。
千万要是金色啊……
她心里总有个潜意识：当她培育出金鬃马的时候，她和曾稚尧就会重逢。
10、
曾稚尧是在选拔赛前一天，看到王踪踪的新闻的。
在德国待了3年，他依然每天习惯性登陆国内的新闻门户。
那天，他正漫无目的地刷着网页，突然被一个新闻标题吸引了注意力：少女小区内养马，熏晕邻居踢小孩。
他噗嗤一笑，点开网页，一行行读着，心跳也跟着加速。
“少女王某”，难道是王踪踪？！
虽然不能肯定就是王踪踪，但他还是做了19年以来最热血的事：回国，去找到这个“少女王某”。
他丢下选拔赛，不顾暴跳如雷的教练，千里迢迢赶回国内，却被昔日熟悉的王爸爸告知：踪踪带着“尧尧”离家出走啦，她手机长时间关机，我们也联系不上她，急死了。
王爸爸给了他踪踪的手机号。却死活都联系不上。
王踪踪会跑去哪里呢？
还有，她干嘛给一匹母马起名叫“尧尧”？！
不过……自己不也给自己的小公马取名叫“踪踪”么？扯平了。
不管找不找得到王踪踪，既然他都头脑发热回了趟国，怎么也应该去当年踪踪老家看一眼吧。
于是，在王踪踪牵着尧尧一路西行的时候，高铁也载着曾稚尧呼啸而过。
当他走到熟悉的村落入口，突然看到一匹小马驹冲他跑了过来。
小马驹的身后，跟着一个熟悉的少女，她追它追得上气不接，狼狈死了。
曾稚尧突然觉得被什么东西刺痛了双眼，不然眼睛干嘛酸溜溜的呢？是少女一如昨日的笑脸，还是那匹小马背上金灿灿的鬃毛？
自从女儿王踪踪放暑假回家以来，王大叔的烦恼就蹭蹭往外冒。
“王师傅，您家的宠物还真是……味大啊。”出门散个步，他都被街坊邻居“问候”得焦躁。
回家后，他当然不能放过女儿。
“没见过你这么不像话的！小时候住乡下就算了，现在住楼房，你居然在小区里养马，邻居们的闲话都成了我的耳垢！”王大叔边说边戳耳朵。
王踪踪不接招，默默跑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哪管老爸唱得山响。
王家住一楼，推开窗，王踪踪就能看到她亲手搭建的“马厩”——一个三面开窗的大集装箱，连王大叔都不知道她怎么弄回来的。
平时还好，一到雨天，马粪就会随着雨水从集装箱里流出来，小区居民怨声载道。
“尧尧——”王踪踪冲着集装箱拍拍手，喊道。
一声悠悠马鸣，伴着一只浅棕色马头伸进了她的窗户。
王踪踪的手轻轻抚过“尧尧”的鬃毛，心中盎然出流光般的温柔。
“我会陪你坚持到底的。”她态度极认真。
她知道，所有居民都恨不得杀了尧尧炖汤。淘气的熊孩子们更是喜欢丢尧尧石头。好几次，她拨开尧尧的毛看到深深浅浅的伤痕，心里就无比愧疚。
尧尧是只母马，已有8个多月的身孕了。她怎么能在临近成功的关口，前功尽弃呢？
王踪踪轻轻把脸贴到尧尧柔滑的脖子上，人与马在和煦的光芒中同时眯缝了眼。
就算被所有大叔大妈戳脊梁骨，我也要看着你生下小马驹。
王踪踪在心里说。
这是我答应曾稚尧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2、
尧尧还是犯事儿了。她一脚揣上一个偷溜进集装箱的熊孩子的腿。
事发时，王踪踪正窝在电脑前查看秦懿发来的养马资料，熊孩子撕心裂肺的惨叫传来，她愣了片刻，就笑了！
活该啊！
马善被人欺，马儿急了把人踢！
熊孩子家长打上门，她笑脸应对。道了歉，赔了钱，她毫不留情地把想继续讨说法的一家三口推出去，砸上门——祝他们碰一鼻子灰！
她又窝回房间，一下一下顺着尧尧的鬃毛。心想：一个月后降生的baby，能成功长出金色的鬃毛吗？
“王踪踪！你给老子开门！”爸爸真动了肝火，大有砸穿房门之架势。
她只好乖乖开门。
“明天早上太阳升起之时，如果我看到这匹马还出现在小区，就别怪我心狠手辣！”王爸吼声穿云。
王踪踪忙不迭地点头，一副认输的姿态。
第二天早上，王爸一起床就去视察集装箱——空空如也！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等他砸开闺女房门，整个人好像被瞬间冻住了。
王踪踪的闺房一如尧尧的集装箱，空空如也。
3、
王踪踪一直很怀念老家的生活。
住平房，步行可达一条蜿蜒的小溪，溪对面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在老家，家家户户都以养马为生，卖给全国各地的旅游风景区。
王踪踪没什么学习压力，每天早早放学回家，就牵上自己的小马去古道吹风，观景，惬意得毫无节制。
“马是有灵性的动物，想要和它们做朋友，就必须付出十二分的细心和耐心。”王爸告诉她。
十三岁的一个秋日，王踪踪骑着马，缓缓前行在古道上，看到远方夕阳染红了半个天空，她突然来了兴致，催了催马儿，风儿般地向前奔。
直到家前，她翻身下马，喘着气，一屁股坐到马儿后脚边，看到远远走来一个打扮挺时尚的男孩。
他径直走到她身边，看了看马，脸上流露出欣羡的神气，语气却很高高在上：“你们这的女孩子，都像你这样，骑马骑得这么帅吗？”
虽然你在表扬我，可话里带着些许审问。
王踪踪眼睛游走到一旁。
他被无视了！
“哎哎，跟你说话呢，”他锲而不舍地把脸举到她面前，“真的很帅，你再骑一遍给我看看？”
王踪踪坚决贯彻“无视”方针。
“你再骑一次，我把我刚买的随身听借你听。”他满不在乎地掏出一个银闪闪的小方块，王踪踪没见过这玩意，但她依然不为所动。
“送你总行吧！”男孩几近咬牙切齿。
无视。
太气人了！爸爸让他来这“忆苦思甜”时口口声声说这民风淳朴，怎么他搭讪的第一个小妞就这么油盐不进？！
4、
那个很跋扈也很漂亮的男孩子，名叫曾稚尧。
“王叔叔，我爸说我日子太好了，要吃吃苦，才会珍惜他给我的美好生活！”
来王家第一天，曾稚尧就在晚饭时冲王爸大鸣大放。
因为他的到来，王踪踪被赶到了饭桌靠墙的小角落。
她正憋屈得快消化不良，真想把这人一脑袋按在马粪堆里啊！
虽然他住在王家，却一天下来都看不到王踪踪一个好脸。他不知道这个马上潇洒肆意的女生，怎么下了马就死气沉沉。
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貌不惊人的女生这般在意。她越发无视自己，他就越想引起她的注意。
曾稚尧和王踪踪成了同班同学，大家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待这个大城市来的男孩。这种羡慕让他非常受用。在以前就读的贵族学校，他拥有的是周围同学都有的。而在这个养马为第一产业的小山村，他无心拿出的ipod，都能被全班啧啧称奇地围观。
当然，除了王踪踪。他课间被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她却安心在座位上看着书。
这个女生到底傲什么傲？！
他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猛地抽过她的书，一本《幽游白书》“噗”地一声着陆。
他哈哈笑：“还以为你好好学习呢！原来在看漫画！”
她捡起书，用袖口拂了拂上面的灰。 《幽游白书》是王踪踪在学校旁的租书店租的，5毛钱一天，坏了要赔20块，这对她来说是笔巨款。
当天晚上，他打电话给爸爸，要他把家里全套《幽游白书》寄过来。一星期后，他从学校收发室把沉重的包裹扛到教室，邀功似地“掼”在王踪踪桌上，摇头摆尾地冲她笑。
呵呵，果然，冷面女也不是没有破绽的呢！
一秒，三秒，五秒，十秒，曾稚尧目睹了王踪踪一个终极笑容的绽放全过程。
他觉得她笑起来清澈透明，真是极美，恨不得拿树脂包裹起来，制成琥珀，让她的笑永垂不朽。
一套《幽游白书》的效果颇为显著，王踪踪再没把曾稚尧视为空气。早上两人从各自房间出来迎面撞上，她纵然目含眼屎，也会含糊不清地跟他说声：早啊！
曾稚尧松了口气：和王踪踪终于能和平相处了，真是值得载入史册的大事。
王踪踪有一匹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马驹，被她当成心肝宝贝。曾稚尧曾问她马的名字，她却说没名字。
感觉什么名字都配不上我的小马呀。王踪踪如是说。
有天放学，王踪踪凑到曾稚尧跟前，笑得格外谄媚：“吃完饭来马厩，有话跟你说。”
他诚惶诚恐地把王踪踪的邀请记在心里，晚饭吃得心不在焉。
等曾稚尧溜出门，天色已浓黑。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马厩，却不见王踪踪。他喊了几声她的名字，只听到马厩里传来王踪踪的声音：“怎么才来，你进来就是了！”
曾稚尧隐隐感到自己的脸红成了夜空中的一盏红灯笼。
“你到底在哪儿呢？”他摸着黑，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一进马厩，一股欲说还休地马粪味迎面扑来，熏得他眯眼呛声，在黑暗中小心前行。
除了王踪踪专宠的小马，马厩里还住着三匹成马。它们嗅到曾稚尧的陌生气息，鼻孔里喷出很不友善地呼哧哼哧，马蹄刨着地面，不约而同地拿自己的大脑袋你蹭一下我蹭一下。遭到围攻的曾稚尧一个趔趄没站稳，不负众望地栽了个大跟头。
他的脸没摔倒冰冷的地面，一堆散发着诡异味道的松软物体向他传递了一个十分恶心的讯号：他一脸埋到了马？粪？堆上。
还没站起来，他就听到耳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声。
听笑声，竟有一个是男声！
5、
王踪踪没打算让曾稚尧尝马粪，馊主意是秦懿出的。当两人合力把曾稚尧拉出马粪堆，秦懿还笑嘻嘻地对王踪踪说：“解气了吧？”
秦懿和王踪踪从小一块长大，对她狗腿到不行。得知她家里住进了一个富二代，他比被马兜头尿一身更难受。
其实之后王踪踪对曾稚尧的态度，早已悄悄改变。他大方随意地和同学们分享自己的新奇物件，在她看来并不是炫耀张扬。她承认他到底见过些世面，相比之下，自己太小家子气。
有天放学，她发现他没有往家的方向走，到家后也不见人。直到开饭，他也没个人影。王爸急了，曾稚尧家财大气粗，他把孩子弄丢了怎么交代？
王踪踪去马厩牵出自己的小马儿，冲到隔壁大敲秦懿家的门，她想，曾稚尧的失踪，秦懿肯定有责任的。
两人骑马奔到学校，再按照她记忆中的那个方向一路慢行，边走边喊曾稚尧的名字。天色渐渐暗沉，星子蹦跶出来。王踪踪喊得满头大汗，嗓子都哑了，这才听到秦懿大喊一声：“溪水边有人！”
两人已不知不觉走到了隔开平原与森林的溪水边。
曾稚尧背对着他俩坐在溪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身边杂草，肩膀一抖一抖的。
“你大晚上不回家，我爸很担心的！”王踪踪要被气死，他怎么能一个人在这里心安理得地发呆？！
曾稚尧转过头，脸上斑斑驳驳都是泪痕。
王踪踪和秦懿都吓坏了，忽然间什么都说不出口。
秦懿看到他这副难过狼狈的样子，还是颇不忍心，主动走到他身边坐下，问：“谁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原来，曾稚尧爸妈今天离婚了。
王踪踪和秦懿的字典里第一次出现“离婚”这个词，他们艰难揣测着它的意思。家庭和睦的孩子，绞尽脑汁都想象不到曾稚尧此刻的万念俱灰。
曾稚尧用只言片语地句子给他们拼接了一个自己的世界。他爸爸是近几年突然暴富的，挤进“新贵”圈子把被嘲笑是没品位的暴发户，所以把他送到乡下来过过苦日子，以显示自己清明的家风。
可面子上再好看，骨子里的蠢蠢欲动却无法根除。他觉得和他一路吃苦的曾妈妈上不了台面，争执许久，到底是离婚了。
曾稚尧所说的一切，在王踪踪看来都太难理解了。但她看到他脸上稀稀拉拉的眼泪，狼狈得让她好想把他揽在怀里，告诉他别难过了，第二天的太阳还是会从森林尽头烧过来，染红整条溪流。可秦懿在侧，她忍住了。
秦懿很爷们地拍了拍曾稚尧的肩膀，突然没那么讨厌他了。是不是看到一个人的伤痕之后，就可以原谅那个人对自己的小小冒犯呢？秦懿想，曾稚尧其实并没有冒犯他神秘，是他自己小心眼，看不得王踪踪接近任何其他男孩子。
我可是骑着马长大的男子汉，心眼太小可不行。秦懿自我勉励道，心中更加坚定要和曾稚尧做朋友的信念。
星海茫茫，溪泉边上，少年少女并肩坐了许久许久。他们说了很多，各自的童年，相同又不同的烦恼。那晚月亮格外的好，让他们觉得彼此可以肝胆相照。
“虽然你爸妈离婚了，但妈妈还是你的妈妈，她对你的爱根本不会少的呀。”王踪踪说，她也奇怪自己怎么可以说出如此有深度有哲理的话。
她都快佩服自己了。
6、
自从溪水边见到曾稚尧失魂落魄的一面之后，王踪踪就彻底对他放下戒备。她觉得，一个会为妈妈哭得那样伤心的男孩子，一定是个好孩子的。
王踪踪最懂的就是养马啦！她迫不及待地向曾稚尧灌输自己多年来的经验知识。
她的絮絮叨叨，曾稚尧一点都不嫌烦。就算她拽着他在臭不可闻的马厩边一呆一整天，他也甘之如饴。 他们经常一起给踪踪的小马准备马草。小马一开始并不待见他，王踪踪告诉他，只要拿着冰糖或者盐巴，耐心地和小马套近乎，它总会在美食的诱惑下缴械投降的。照她说的做，曾稚尧很快就获得了小马的芳心。
曾稚尧还学会了骑马。王踪踪把家里脾气最好的马让给他，并告诫他，“靠近一匹马之前，你显要看看马的鬃毛。如果马鬃偏向右边，说明这匹马比较温顺。如果偏向左边，那就是一匹难得的烈马。”
少男少女围着小马有说有笑，在茫茫的平原和无尽的天空下，时间仿佛都静止了。曾稚尧看着王踪踪生机勃勃的笑脸，突然觉得人生真美好，没有什么挫折能打败这一刻的喜悦。
秦懿可不这么想。
他来找王踪踪，远远地就听到两人的大笑。那笑声像马鞭，一下下抽在他心上。他心中对曾稚尧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点情谊，瞬间就被嫉妒的小火苗给烧没了。
他大声对着马厩喊：“踪踪，我家新来了几批马，有一匹浑身白毛，一点杂质都没有！”王踪踪被勾起好奇心，拉着曾稚尧一起跑到秦懿家的马厩，果然一匹雪白骏马正不安分地在栅栏后刨着土。
钢铁城市长大的曾稚尧哪见过这市面：现实中，居然真的有白马？！他一直以为，白马只存在童话和西游记里。
“嘿嘿，帅气吧？”秦懿洋洋得意。
“真好看，怎么培育出来的呀……”王踪踪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曾稚尧说：“你觉得马什么颜色的鬃毛最好看？”
被问得突然，曾稚尧不知道怎么回答：“红色？白色？或许金色吧？”
秦懿听了一声嗤笑：外行到底是外行，金鬃马，那是民谣里才有的圣物，世间有几个人能培育出来的？
“好啊，你学会骑马，我就为你培育一匹金鬃马出来！”王踪踪眼睛只盯着不远处的马厩，坚定地说着豪言壮语。
曾稚尧愣了愣，觉得这荣耀太突如其来：“啊？这……这怎么好意思……”秦懿看不惯他的吞吞吐吐，虽然心生嫉妒，还是一巴掌掀了下曾稚尧脑瓜，说：“哎嘿，别扭扭捏捏的，踪踪是一诺千金的人，你赶紧磕头谢恩才是。”
王踪踪啐了秦懿一声，笑了。看到她的笑容，秦懿心里刚生出的一丁点不愉快又很快消失了。曾稚尧此时此刻也被愉悦充满，感觉自己像一只热气球，就要飞升啦！
他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大笑声，把不远处的马儿们差点吓尿。
7、
三人结成了相爱相杀的小伙伴。王踪踪嘴上说对曾稚尧和秦懿是一视同仁，但她自己心里也知道，她更在意曾稚尧一些。在他面前，她会收敛一点，声音细点，动作温柔点。至于秦懿，反正从蜡烛包就开始认识了，以前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这也导致她和两个少年一起玩的时候，会出现上一秒放声大笑，下一秒就捂嘴呵呵的分裂状态。
一天，王爸接到了曾爸的长途电话。曾爸说要把曾稚尧送到德国去上高中，周末就派人来接他。当王爸把曾爸的命令转述给他时，曾稚尧和一旁偷听的王踪踪脸同时都绿了。
王踪踪首先想到要曾稚尧自己打电话跟他爸说。曾稚尧照做了，他刚把“我不想去德国，我想在这里把高中读完。”说出口，电话里兜头喷过一句“从你的命到你过的好日子都是我给的，要你去德国是为你好，干嘛不听？你还是不是我儿子？！”
挂了电话，曾稚尧一脸错愕地看着王踪踪，似乎在问：怎么办？
当时的电视，几乎所有频道都在放《还珠格格》。王踪踪看到小燕子一行人偷运香妃闯下大祸之后逃出皇宫，突然心生一计：或许，我们也可以出逃？
出逃？！
这真是个大胆又浪漫的字眼。危险的东西往往具有诱惑力。曾稚尧承认自己心动了。
找来秦懿，他也拍腿同意：“对呀，我们穿越大森林，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个新世界！要不就是绝处逢生，能遇到一个世外高人，给我们传授一点绝世武功什么的！到时候再回来面对你爸，你就不怕他啦！他要还逼你出国，你就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三人合掌，心砰砰跳着，觉得自己将走上一段奇幻旅程。
一番准备，终于在周五放学之后，三人在学校集合，没有回家，直接向森林进军。王踪踪和秦懿都提前把马骑到了学校。备好了充足的粮草和食物，他们就这样骑着马唱着歌走上了通向溪水边的古道。
半路上，秦懿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说，那森林是不是很大？万一走不出去咋办啊？”
骑马走在前面的王踪踪摇头晃脑地说：“走不出去？那我们就住在森林里呗！”
“森林里怎么住人啊？”坐在秦懿身后的曾稚尧探出头问。
王踪踪紧了紧缰绳，哈哈大笑：“怎么不能住？小学时学过那首歌呢！”说着她就唱了出来，“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呀一匹马呀，一呀一杆枪，獐狍野鹿漫山遍野打呀打不尽！”
男生们被她傻里傻气的开心劲给感染，跟着她一起唱了起来。王踪踪想起《还珠格格》“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的主题曲，顿时觉得那是她一生的幸福巅峰。
8、
17岁那年，曾稚尧成了一名专业马术骑手。马术是贵族运动，几乎所有骑手都请了马工伺候自己的战马。而他没有。
他的战马叫踪踪，名字是他起的。
从他16岁来德国接受马术专业培训开始，就是这匹“踪踪”伴他左右。“踪踪”马一个星期要写一次澡，他亲力亲为，耐心地用刷子给她刷洗身体。就连马的绑腿，也是他亲自清洗。马厩洗一次没多久就臭不可闻，他也耐心地一脏就洗。
别人啧啧称奇，说他简直把自己的马当成儿子疼。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栽进马粪堆的自己，如今会对马这样有爱心。
“要想做骑手，先要做一个好马工啦。”
曾稚尧一直记得，王踪踪曾语重心长地这样对他说。
“马的记忆只能维持两个星期，你必须要不停地和他保持亲近，才能让他记住你。” 他回想到这句话，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如果一匹马只能记住我两个星期，那我们分别这些年，你会不会记得我呢？
曾稚尧试着给王踪踪老家写信，却没有回音。他当初离开得匆忙，居然连她家的电话号码也没记下。他乖乖去德国后，曾爸才把王家电话给他，可他打过去，却已是空号。
而他16岁那年骨折过的左腿，也还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似乎提醒他不要忘记王踪踪。
他不知道为什么找不着她了，只想问她过得好不好，还记不记得答应过给他的金鬃马，他还想告诉她，他一直没有忘记她，在德国经过刻苦训练后后，他已经骑得不比她差了！
还有秦懿，他是不是已经如愿以偿，和王踪踪在一起了呢？
如果她选择和秦懿在一起，他只希望，她是快乐的。
曾稚尧一直记得逃去森林的那个16岁。穿过溪水，他们看到五百米开外的森林，王踪踪勒马走到他面前，神态认真地说：“不可以对森林之神说谎的，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惊呆了。这个女孩子，怎么可以这样不按理出牌呢？他老爹派的人随时会追上来了，她居然还有这闲情逸致？
秦懿大声说：“王踪踪你当着我的面问是几个意思？我这么些年对你什么心情你不知道？”
他吓坏了，连忙灭火：“王踪踪，我们先进森林再说吧……”
事到如今，他终于承认自己当时的懦弱。如果他当初大胆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了？是不是他和她，也不会再有遗憾了？
他的优柔寡断激怒了王踪踪和秦懿。他嚷着要王踪踪下马：“你是个爷们，就跟我赛一场，输的人连喜欢王踪踪的资格都没有！”
王踪踪迟疑地下了马，心里又激动又担心。她知道曾稚尧的马术底子，怕他出什么意外。
曾稚尧硬着头皮和秦懿比试。两人一出发，他就知道自己胜算不大：秦懿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他怎么比得过？
可他全力以赴，半路中竟渐渐赶上了秦懿，他不想输，他突然涌出要为王踪踪一战的念头。他一个劲地踢着马肚子，可把王踪踪的马惹怒了，马儿高亢地抬起前掌，狠狠地将他从自己背上甩了下去。
最后，他只听到远处传来王踪踪的尖叫。
9、
王踪踪带着尧尧一路西行，却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她的钱所剩不多，可尧尧这个孕妇又十足能吃。
她想，要不回老家看看吧。
自从曾稚尧被遣送回城之后，她和秦懿的日子也不好过。老家建了群化工厂，一年之内就雾霾盖天，染黑了溪流。家家户户得了笔赔偿款，纷纷断了养马的营生，搬去城里。
若不是王踪踪对着爸爸百般谄媚，她专宠的小马驹也会被卖给南方的生物公司。忘了说，自从曾稚尧离开，她就将那匹小马驹正式命名为“尧尧”。她向爸爸保证绝对不会让“尧尧”给全家人添麻烦的。
曾稚尧走后，秦懿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大人。离乡那天，她问秦懿搬去哪里，秦懿说不知道，反正不跟你在一个城市。看到她失落地低下头，秦懿故作沉着地说：你别难过，我没有后悔喜欢过你，以后我走到那里，你都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姑娘。今天以后，我就不再喜欢你了，我对不起你和曾稚尧，希望你和他能够有缘重逢，到时候，你也帮我说声对不起。
秦懿一直觉得，如果不是他意气用事，曾稚尧就不会摔下马断了腿，他们的逃亡之旅也不会半途而废。
王踪踪不能和曾稚尧在一起，都是他的错。
王踪踪抬起头，眼里有泪，嘴上带笑：你别自作多情，我不难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秦懿，我们后会有期吧。
青山依旧在，绿水还似曾经吗？
刚抵达老家，还来不及看看往昔熟悉的风景，尧尧就临盆了。她还闹难产，王踪踪忙了一宿，好不容易亲手把小马驹给拽了出来。
索性，虽然跌跌撞撞，但小马驹到底还是很快站了起来。
王踪踪额头上挂着汗珠，松了口气。
窗外还是无尽的浓黑，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能看清楚小马驹的鬃毛。
千万要是金色啊……
她心里总有个潜意识：当她培育出金鬃马的时候，她和曾稚尧就会重逢。
10、
曾稚尧是在选拔赛前一天，看到王踪踪的新闻的。
在德国待了3年，他依然每天习惯性登陆国内的新闻门户。
那天，他正漫无目的地刷着网页，突然被一个新闻标题吸引了注意力：少女小区内养马，熏晕邻居踢小孩。
他噗嗤一笑，点开网页，一行行读着，心跳也跟着加速。
“少女王某”，难道是王踪踪？！
虽然不能肯定就是王踪踪，但他还是做了19年以来最热血的事：回国，去找到这个“少女王某”。
他丢下选拔赛，不顾暴跳如雷的教练，千里迢迢赶回国内，却被昔日熟悉的王爸爸告知：踪踪带着“尧尧”离家出走啦，她手机长时间关机，我们也联系不上她，急死了。
王爸爸给了他踪踪的手机号。却死活都联系不上。
王踪踪会跑去哪里呢？
还有，她干嘛给一匹母马起名叫“尧尧”？！
不过……自己不也给自己的小公马取名叫“踪踪”么？扯平了。
不管找不找得到王踪踪，既然他都头脑发热回了趟国，怎么也应该去当年踪踪老家看一眼吧。
于是，在王踪踪牵着尧尧一路西行的时候，高铁也载着曾稚尧呼啸而过。
当他走到熟悉的村落入口，突然看到一匹小马驹冲他跑了过来。
小马驹的身后，跟着一个熟悉的少女，她追它追得上气不接，狼狈死了。
曾稚尧突然觉得被什么东西刺痛了双眼，不然眼睛干嘛酸溜溜的呢？是少女一如昨日的笑脸，还是那匹小马背上金灿灿的鬃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