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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宋勇,大个子,黑脸膛,五十多岁了;从我的眼神和面颊上,可以看出岁月的烙印。按说不小了,疲惫沧桑也在情理之中。当我着装整齐行走在街面时,大家都会认为我是个中规中矩的一名老警察。特别这身行头(术语叫单警装备):斜挎式的武装腰带上,有手枪、手铐、警棍、催泪瓦斯等,更能强调我的真实身份。甚至它还包装了我,使我不由得精神中还透着几分威严。当然了,我在家休息的时候,就是一普通公民、一草根。当然了,和大家一样我绝不会在公共场合做出有损人格和职业形象的事。比如说,蛮横,粗野,辱骂他人。严格讲,我算个正常人吧。
1
巡逻车停在一小区的南侧,我和司机小王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他是一名辅警,我们习惯叫作队员。这时,看见从便道走过来个老妇人,她到车跟前,忧忧郁郁地看看警灯,探头看看车内的我,手指轻摸着车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赶紧摇下车窗,问道:“大娘,有事吗?”
“没啥事……唉,就算是有事,你们也管不了的……”她显得十分为难。她看去有七十岁左右,衣着干净,瘦削的脸上一副苦相。就算没有多年的从警经验,我也看得出来,她不傻。恕我这样用语,因为职业关系,我们遇到呆傻者多了。但眼前的老人,绝非她自己说的没事儿。
“大娘,需要帮忙的话,您可以讲啊!”我客气地劝她。“要不,您坐到车上来!”我想打开车门。
“算了。”她忙推住车门。“我就看见你们了,随便给你们说说……孩子的事,你们也管不了啊。”
“怎么,你孩子打你啦?”小王贸然探着脑袋问道。我忙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搭话。“那您说说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你?”我只好临窗问。
大娘动动嘴唇,又摇了摇头。在我的坚持下,她才轻声细语地述说了一点她的情况。老伴走得早,她好容易把儿子拉扯长大,本以为该享福了,儿子却天天逼着她腾出房子。她也不想儿子为难,可她实在无处投靠啊。就这样,她一个人走在街上,越想越伤心,越无助。死的心都有了。可转念一想,她如果寻了短见,又怕给孩子们惹来什么不好影响……
眼前这个可怜的老大娘,抽抽搭搭说了半天。
“要不——我找他谈谈?”最后我说道。可是,我内心也知道,这只是自己出于同情心安慰大娘的话。这样的事情,不要说是警察,就算是谁来了,也无法管得圆满和彻底。
“谢谢你啊。”大娘却执意说,“我也明白,你们管不了。我知道的。我只是见了你们,也只是想说说……”说完这几句话,她摆摆手,又蹒跚离去……
唉,就是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老人,怎样就过成这个样子了呢?唉,我又叹了一口气。这个举国欢庆的日子,我却抬起头,不由得对着阴暗的天空发出两声长长的叹息。
2
因为工作需要,单位招进来很多辅警。真心话,他们的工作量要比正式干警们大很多。这种情况无处不在,任何单位里的临时工,总要比正式工干活干得多很多,拿钱却拿得极少。
队员小王,三十出头,也不知道他媳妇咋养活的,胖得就像半截缸。走起路来,身子一摇一晃,两条大腿将裤子磨得咕咕响。说话细声细语,像是从身体里挤出来的。
他来队里五年多了,工资水平比原地踏步也强不了多少。有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不按时发放。真难为他,也不知道日子咋过,居然还能吃那么胖。
工作中,经常遇到民工讨薪的警情。每当看着小王义愤填膺的模样,我对他的敬意,就像炊烟,忽悠忽悠从心底冒了出来。
我自诩还算善解人意,无论小王或谁与我搭班,我总会多承担一点。出警中,小问题就试着让他们去解决。一旦遇住棘手或暴力事件(这里说得有点严重,就是纠纷或斗殴),我总要一马当先的。因为,一我有执法权,二我装备齐全,三我有经验。
我并非“白莲花”,可我不能看到(或者叫害怕)当事人的过激行为伤着我的队员,更不愿发生因队员的莽撞行事而弄伤了当事人……总之,我想让这些队员保住一个饭碗,因为他们真的太不容易了。
3
早上刚接班,队员小张过来说,“老宋,有家电动车被盗。”
“走呗。小王呢?”
“你不知道?被辞了。”
“咋回事?”
“上个班,他跟着刘民警。遇住了个纠纷案,老刘没去。小王把双方送到了社区大队。结果,当事人投诉到市局了,说是处理不公。上面一追查,分局就把小王开销了。”
我愕然。
队员们出力大、待遇低,他们也都认了。期间,也有自己主动离职的,可最委屈、最不光彩的,莫过于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人。我心里不舒服,可我连个电话都没法给小王打,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或者叫解释。
“你们可来啦。”一中年男子,看我们从警车上下来,颇为不满地说。
“对不起先生!我们接到警,就赶过来了。”小张做着解释,将胸前的执法仪正了正。
“车就在这儿放着。”报警人指着一门栋前面。
“院内没有存车棚吗?”我问。
“有。我没有往里放。想着在自家门口没事。”
“这不——事出来了。”
“院内好多监控,你们调取看看。”
“小张,登记吧。”
小张边登记,边向报警人说明情况,我们只做受理和移交工作,至于看监控、破案是其他单位的事。有什么要求,你可以向他們反映。
然后,我们带着去治安队。车上,该男子情绪非常激动,不停地说:你们调取不调取监控啊?能不能抓住小偷啦?社会治安怎么如何、如何不好哇……对于他的疑惑和牢骚,小张只顾开车,没有说话。我呢,可想说个清楚,可又怎么能说得清楚?
我也希望,这个世界是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世界。然而,只是然而。他的心情我理解,可谁家没丢过东西呢?我还想对他说,我儿子上学的时候,一礼拜丢了三辆车子。我找谁去?
4 晚上十点多,接路人报警,说是在纱厂十字路口躺着一个醉汉。车水马龙的,非常危险……
我们驱车赶到时,路中央正躺着一个人。来往的各种车辆,像是规避一个大坑,纷纷减速绕着走。情况确实“非常危险”,我和小张将警车停靠好,这才步行过去——
“喂,醒醒、醒醒。咋喝成这样啦?”我俯身推推他,他毫无反应。他脑袋边吐了一大滩污秽,酸臭酸臭的,讓我几乎作呕。可总不能让他这样一直“霸道”吧。
我和小张每人架起他一只胳膊,将他搀扶到了便道上。
“还是民警好啊。瞧瞧他那一身脏兮兮的样子。”围观一群众说道。
“一个大人,喝成这副德行,是高兴还是遭罪?”另一个说。
道是挪开了,众人却把我们又围了一个圈。
“时候不早了。大家回去休息吧!”我劝几个围观者。“小张,摸摸他身上有手机吗,给他家里联系。”总不能一直这样僵持着吧。
忽然,醉汉坐了起来,耷拉着脑袋,说道,“我这是……在哪啊?”
“带手机了吗?”小张蹲下,问他“给你家里打个电话,让谁来把你领走。”
“你他妈……谁呀?来来……指挥我呢!”醉汉出言不逊。
我怕小张年轻气盛,忙拉起小张。
“酒醒了就骂人?”我推推醉汉。
“我看他是欠揍!”一旁一个小伙子说。
“谁……谁他妈的……说我呢?”醉汉闻讯,还不乐意了。
年轻人一听,也不乐意了,伸腿就想踹他。被我一把推开了,警察在场呢,怎样就要打人呢,何况,他是醉了,我赶紧劝到。
“不识好歹的家伙!”年轻人一心不情愿,却也耐劝。
“自己能回家吗?”“要不,给你送回去!”我俯身问。
“你们是……是警察吗?”他醉眼迷离望我一眼。
“是呀。你现在还需要帮助吗?”
“那好,把把……我送回去吧!”他嘿嘿笑了。
“家在哪里?”
“你你……们当警察的……不不……知道啊?”
“带手机了吗?”
“咋……咋了,要没收吗?”
“你给家里联系呢,还是我们替你联系?”
见我要掏他口袋,他连连摆手,自己哆哆嗦嗦出手机……摸出手机后,却在手心摆弄,丝毫没有打的意思。
“警察同志,你们忙去吧。”一个老者围观了好久,摇着头说:“这会儿他没事了甭管他啦!浪费精神。”
“走吧老宋!”小张也看我。
我却不放心,经验告诉我,不把他安全打发回家,后遗症还是很大的,万一,他与路人打架或被歹人抢走手机了咋办。
在我不停的催促下,他终于拨通了一个电话。“喂,他妈的我在哪儿?”醉汉对着手机吆喝着,“你他妈的不知道啊?”对方说。
“纱厂十字路。”我忙提醒。
“纱厂十字路。”醉汉重复着,“快,快过来吧。”
大约十几分钟,一辆出租车开过来,下来了个中年女人,跑到醉汉跟前,“你咋回事呀,坐在地上,有人打你没有?”
“喝多了。快搀他回去吧。”我说。“你们警察就不会送俺回去?”女的拉起醉汉,满脸不乐意,临走甩了一句,“就这,还人民警察呢?”
我还没说啥,一边的群众可骂开了:“呀,这一家都是啥人!真是奇葩。”能获得这样一句安慰话,我忍不住想哭。
5
上午,我和小张刚将一个老年痴呆患者送到家里,电台呼叫我们到市区主干上去,说有人堵路。我一边应承,一边让她按常规再通知分局带班领导、社区大队和区委稳定办。
几分钟我们赶到现场后,只见有十几个男女扯着一条“还我们血汗钱!!!”的白色横幅,正歪歪扭扭地要横在马路上。来往车辆鸣叫喇叭缓行着勉强通过。
事情刚发生,交通状况尚可,可时间长了肯定不行。我上前亮明身份,拉个主事的问清了事由。原来,他们被投资担保公司卷走不少钱。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可堵路,就是上策吗?我对他们几个主事的说,堵路解决不了问题。而且也得不到人们同情。堵路是不明智的,引起民愤就不好了……其实,他们也知道,但我必须这样讲。
他们一听,一个人瞪着眼说,那不让堵路,下来咋办?
我心里说,我要知道咋办,我大表哥的钱我都要回来了。
但我不能这样说啊,我只好说,第一先去相关部门反映,第二找个律师问问,第三打听下骗子公司的情况……其实,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被骗的是我,我就会这样去做,而不是来堵路。堵路如果管用,全国都没路了。
那几个人一听,像得了真经,立刻招呼大家,卷起横幅离开了。我也没想到,“事态”这么快就平息了。我立马用电台向指挥室做了汇报:堵路者已撤离,道路已畅通。当指挥室问及他们现在的动向时,我回答道:“去向不明。”不过。另一种心理在说,反正他们已离开我的辖区了,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唉,我都不清楚,我什么时候滋生出这种阴暗心理。
午饭时,我端起饭碗,分管我们巡警的副局长,打手机把我好好训斥了一顿。至于原因,你们猜吧。
6
对于自杀寻短见者,我一向持同情态度。人生苦短,若非到了“非常境地”,谁愿意走这一步呢?
那天我正在内勤室交验我的“处警登记”,队员跑来说,“走吧老宋,有人自杀了。”
警情就是命令。当我们驱车赶到现场时,只听到一个女孩哭得撕心裂肺。而院内成群的围观者,同样唏嘘不已。
这是一间平房,简陋,整洁。一个女孩正伏在一个妇女身上痛哭,身边有几个妇女,红了眼睛在劝她。这个时候,什么抚慰也不顶用,我心说。
妇女早已停止了呼吸心跳,一脸冷漠,任凭亲人的呼唤,世间的喧嚣已经与她无关了。虽说我个子大,但眼窝很浅泪水多,更见不得这场面,我不由得湿润了眼睛,却不得不了解着事情的缘由。 死者是女孩的妈。她的老公死得早,她又无固定职业,靠做保洁供养着女儿上学。为女儿,她平时不舍得吃穿,为了女儿的大学费用,她没经受住高息回报的诱惑,把口省肚俭积攒下的一点钱,都投进了担保公司……她四处奔波,讨要了两年,最终还是血本无归。
她成天想不开,为啥富丽堂皇的公司说倒就倒了?为啥自己的亲戚还会骗自己?老天为啥对自己这么不公平?为了弄清楚这些问题,她白天黑夜的失眠,掉头发,头都炸了。终于在这一天,她给女儿做了顿好吃的,等她上学了,自己就带着疑问吊死在屋里了。
我听完抹去泪花,掏出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放在了茶几上。队员摩挲着,也从兜里掏出了几十元钱。我只能帮这么点,我心里羞愧,我对小张说“给110反馈吧”。
我心情一路沉重。我想说,对我们小人物而言,结束生命不是上策。可对于刚才自杀的女子,我又不知道她怎样才能开心地活着。
7
没想到我这么大的个子竟会那么“瓤茬”。在一个烧烤摊上,我在制止群殴中被一闷棍打倒了。我打过疯狗,那家伙真叫皮实。当它在一个城中村疯狂地咬伤了几个大人小孩后,我奉命赶到了。我挥着拳头和棍子,照它狠命打去——我想这一下不把它打到,至少也会叫它缺胳膊断腿的。谁知把我的手都震木了,它却踉跄着,又冲向我……我竟这么脆弱。
这次,这种感觉又一次袭来。
一个傍晚,一个烧烤摊上。都说这里的烧烤食材新鲜,别有滋味,应朋友之邀,赶了过去。果然,场面宏大,人声鼎沸,香味扑鼻。
我和朋友正寒暄,一串烤肉还没进嘴,就听见了不小的动静。
离俺俩不远的排档上,几个人乱马交枪:有人摔盘子,有掀桌子,有搬凳子的。急哩咣当的群殴中,还夹杂着叫骂声。
我霍然站起——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见不得这场面。“老宋干啥!”朋友急忙拉住我,“你管得了吗?谁听你的!”
“你坐下!我劝劝就过来。”说着,我挣脱他,朝群殴的摊上跑过去,“都住手!”
我不知道这句话喊没喊出去,反正刚跑到事发地,就被侧面一计闷棍打在了脑瓜子上——我脑袋“嗡”了一声,便不省人事了……
不作假。真的。我就是这么“瓤茬”,连句话都没说完全,就被打翻在地。休克前的一瞬,我居然想了可多……之后醒了聽大夫说,也算奇迹,我只是被击打得脑神经紊乱,临时休克。又据后来的案情调查,行凶者之所以要打我,误认为我是对方的人,并不知道我是个警察。
当我倒地时,我感觉在弥留之际,我想到了我的孩子。假如我不在了,他会显得尤为可怜——从经济上,从精神上。我想到了他未上大学之前与他相伴踢足球,打篮球,吃汉堡包,洗澡、搓背……他是那样的健康,又懂事可爱。我也想到了我的妻子。假如我不在了,她会难受成什么样子?我知道,她是深爱我的。孩子不在她的身边,我就成了她的唯一。多少年来,她为我的操劳付出,她是多么的贤惠、善良……
责任编辑 婧 婷
黄海洋,1961年生。洛阳市人。职业警察,爱好文学。河南省作协会员。作品见《莽原》《牡丹》等期刊。出版长篇小说《警察也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