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姐姐，就把雪糕让给小妹吧。明个儿姥姥再给你们买一箱。”
　　姥姥说到“雪糕”二字时刚好把目光落在小妹身上，还不忘把手里的青菜颠一颠，残留在菜叶上的水滴多数都落在盆里，但总有几滴免不了跑到地上、墙上撒野。
　　整个中午我和小妹都在菜园玩捉迷藏。两个人红着脸、张着嘴巴大口地喘气，浸满汗水的脸不由得让人想起刚出锅的、流着细油的烤鸭，润泽色浓。
　　我打开冰箱，发现只剩下一支雪糕，可跑去村头的商店买雪糕是我们谁都不愿意的事儿。我们两个人一边用凉毛巾擦汗，一边用眼睛盯着牛奶雪糕，盯得雪糕直冒冷汗。
　　卷烟卷儿的姥爷用厚厚的指甲顶了顶烟叶，用唾沫浸湿纸片的一角，轻轻一压、一转，一支烟就成型了。姥爷把它放在桌子上，用罐头瓶挡住，以免它在桌子上乱跑然后摔散在地上。
　　姥姥总会在这种时刻说出自己的经典台词——是姐姐就要让着妹妹。雪糕要让，读的书要让，洋娃娃也要让。尽管我也只是比妹妹大两个月的五岁小姑娘，尽管我在乎的东西让给妹妹之后妹妹不喜欢也不珍惜，尽管妹妹昨天没忍住一口气吃了五支雪糕，尽管很热很渴的我也需要雪糕的“救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姥姥好像都看不到，姥姥只是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
　　我不喜欢妹妹，不喜欢每年都要和妹妹一起从城里来到乡下的姥姥家，也不喜欢姥姥，更不喜欢那句“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可这些话在心里翻滚了无数次，没有也不能喷涌而出。
　　雪糕袋冒出了更多水珠，透过豌豆大的水珠可以看清雪糕袋上的红色小字。那已经不是它的冷汗了，而是它不知为何而流的眼泪。妹妹用手指戳了戳雪糕，喊了一句：“雪糕快要融化了。”
　　“那小妹赶紧吃了吧。”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姥姥的嘴中透过层层空气，穿过棉质的短袖，钻到我的心里。心尖的悸动勾着鼻子的酸楚隐隐作祟，我低头克制着下撇的嘴，可眼泪在眼睛里积蓄，慢慢地模糊了桌角和雪糕。
　　不能哭！不能哭！我使劲和眼泪抗衡着，可泪水越来越不听话，我忍着哭腔说：“我去洗洗毛巾，小妹赶紧吃雪糕吧。”


　　“哎，等等，这可不中啊。你俩都很热，就应该都吃到雪糕。姥爷给出个法儿，咱今个儿吃‘碗式雪糕’吧。”姥爷把两只碗、两把小勺儿、一把菜刀放在桌子上说道。
　　姥爷抓着雪糕柄儿，用眼睛量了量，用刀轻轻绕着雪糕一切一割，一半儿雪糕出溜儿一下掉到了碗里。然后姥爷把剩下的雪糕按在另一个碗里，把雪糕柄儿抽出来，毫不拖沓。两个雪糕方方正正、亮白净滑，好像不差一分一毫。
　　“这两份‘碗式雪糕’属于你们，姥姥就分到这个雪糕柄儿，我就要这支烟。咱不仅要互相体谅，努力分享，还要公平公正公开。”
　　姥姥瞥了瞥姥爷，姥爷看着她笑了笑，然后抽着烟出去了。
　　我想姥爷可真厉害，分到雪糕的我心不别扭了，鼻子不酸了，泪水也没了。我摇了摇碗看着妹妹说：“干杯。”
　　妹妹高兴得拿起碗使劲一碰，碗里的雪糕飞着拥抱了地板，破碎着，却也义无反顾着。妹妹嘴角的弧度一帧一帧地归于直线，停在了呆滞和难过的画面里。
　　姥姥扭头“哎呀”了一句，我说：“你把雪糕分享给了地板，那姐就把姐的雪糕分享给你。”我用勺子挖了两勺雪糕放在妹妹的碗里，妹妹轻輕地用她的碗碰了我的碗，小声说：“干杯。”
　　被撕裂的雪糕袋在垃圾桶里凉爽、自在地躺着。我和妹妹借着雪糕的凉气，把一个中午的闷热消化之后，帮着姥姥洗菜做饭。做好的饭冒着热气呼唤着我们，可是姥爷却一直不回来。当一阵午后的凉风从窗户缝里溜进来的时候，姥爷抱着一箱雪糕的身影在我的视野里一摇一晃地变大。他推门进屋的时候满头大汗，手却凉凉的。
　　晚上睡觉时，一个被遗忘了内容的梦把我摇醒。意识模模糊糊，听见姥姥和姥爷又在深夜里躺着聊天。姥姥在给姥爷说中午我挖两勺雪糕给妹妹的事。姥爷说：“别的咱不懂，偏心不仅让孩子难过，还让她们学坏呢。和孩子相处可得好好思考思考，这是一门大学问呀。养儿子和女儿的时候咱没注意，让孩子心里有不少小别扭，别再让孙女受这苦了。”
　　姥姥笑着说：“最近老头儿这《聊斋》没白读啊，哈哈哈。”姥爷笑着说：“《聊斋》讲鬼怪的，和这可没关系。”姥姥翻了个身说：“大晚上怪吓人的，赶紧睡吧。”
　　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迷迷糊糊地看见妹妹睡得正香，我轻轻地闭上眼睛，心里感觉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