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夏天，湖北省武汉市的女教师刘锦华不幸罹患白血病，需要骨髓配型来救命，可是亲友的骨髓都与她配型失败。刘锦华生命陷入绝境时，父亲刘军找到20多年前被他抛弃的另一个女儿小年。让人感动的是，小年答应配型，并同意捐献骨髓。
　　可是，当刘锦华鼓起生命风帆、准备接受移植时，小年却带着孩子从大家的视野里消失，刘锦华的生命再次被推到悬崖边。
　　小年为什么悔捐？刘锦华能得救吗？2018年12月底，本刊特约记者采访了来武汉同济医院复查的刘锦华，了解到发生在这对姐妹之间的恩怨扭转故事。

希望乍现：生命的贵人悄然而至？

　　2017年8月初的一天夜里，湖北省武汉同济医院的血液内科，37岁的刘锦华无法入眠。那天下午，父亲刘军给刘锦华打来电话：她妹妹小年同意明天来医院给她做配型。从那一刻开始，“小年”这个名字，就在刘锦华的脑海里回旋着。
　　刘锦华与小年的初见是在她读初三时的一天深夜，刘军抱着一个1岁多的女孩回到家里，引起母亲许月娥歇斯底里的哭泣。
　　那女孩就是小年，刘军的非婚生女儿。原来，在刘锦华10岁时，刘军与妻子关系非常不好，一气之下提出离婚，并搬出家租房住。在那段时间，刘军认识了比他小12岁、来武汉当服务员的恩施女子吴菊。认识两个月时，吴菊怀孕，刘军便催促许月娥离婚，但许月娥带着刘锦华到刘军单位闹，发誓宁可与刘军鱼死网破，也不同意离婚。当时，刘军在武汉的一所高中当化学老师，许月娥的哭闹令他压力很大，加之心疼年幼的刘锦华，便让吴菊先打掉孩子，再从长计议。
　　当时，吴菊已怀孕5个多月，坚决不从，还离开了武汉。刘军找了吴菊近一个月，却找不到。不想，两年后，吴菊带着孩子找到刘军。原来，吴菊当初只是躲到闺蜜处，想等孩子快足月再回来，令刘军不得不接受。不想，当她大腹便便回到武汉时，却从过往朋友那里知道刘军已回归家庭。吴菊心寒不已，生下女儿小年独自抚养。小年1岁多时，吴菊有了新男友，他不能接受小年。无奈之下，吴菊只好抱着孩子到学校找刘军。突如其来的女儿令刘军震惊不已，没等他回过神，吴菊放下孩子就走。无计可施的刘军只得将孩子抱回家。许月娥大哭大闹，直到三天后，小年从家里消失。
　　那时，刘锦华已知道小年的身份，她勉励自己努力学习，好好孝顺受苦了的妈妈。后来，刘锦华考取了华中师范大学，毕业后进入武汉市一所初中当老师。26岁时，刘锦华结婚，27岁生下女儿妙妙。31岁时，她因为性格不合与丈夫离婚。她曾鼓起勇气问妈妈小年的去向。许月娥告诉她：当年，刘军托亲戚将孩子送人了。
　　2017年劳动节后，刘锦华持续高烧，被武汉同济医院诊断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从5月中旬起，医院一边让刘锦华的亲人来医院做配型，一边在中华骨髓库为刘锦华备案。但刘锦华的亲友都与刘锦华的配型结果不理想。刘锦华猜想，可能是自己的绝境，才让父亲决定去寻找他的另一个女儿来为她续命。
　　第二天上午9点刚过，刘军带着小年和她2岁的女儿来到医院。小年看上去身体瘦削，脸色偏黄，刘锦华感觉她过得并不好。当天，已得知消息的许月娥称身体不舒服，并没来医院，而小年在医院抽了血之后，也不顾刘军的挽留，带着宝宝回了鄂州。
　　这时，刘军讲起小年的经历，其间数度哽咽——小年被刘军的亲戚送给湖北省鄂州市一对农民夫妻收养，更名为黄敏娟。当时，这对夫妻已有一个有精神病的儿子，因为医生说这病可能来自遗传，夫妻俩不宜再生孩子，他们便收养小年来养老。因为家贫，小年小学毕业就辍学，结婚后，次年生下女儿宝宝。2015年，在一次家宴中，小年的哥哥突然发病，拿刀乱砍，小年的丈夫在阻止他时被刺伤，并因失血过多去世。
　　这次，为了救刘锦华，刘军豁出脸面、不顾一切寻找小年。幸运的是，小年的养母非但没有阻止他，还主动带他去找小年。刘军的突然造访，让小年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刘军在鄂州待了两天，小年很少说话。结果昨天下午，小年突然告诉刘军，她同意去做配型。于是，刘军一早就把她带来了医院……

横生枝节：妹妹悔捐命悬一线

　　五天后，骨髓配型的结果出来了，刘锦华与小年白细胞抗原完全匹配，满足做移植的条件。刘军长舒了一口气，在第一时间把喜讯告诉了小年。
　　那個时候，许月娥已经从刘锦华的嘴里知道了小年这些年的遭遇。因为医生要求小年到医院做更详实的全身检查，许月娥便提议将小年母女接来武汉，住进他们闲置的一套小房，由刘军照顾她们的生活。
　　两天后，小年和宝宝被刘军接到了武汉，担心宝宝孤单，刘军还时不时把妙妙带过去。刘锦华则在进行减激素、化疗等治疗，为骨髓移植做准备。
　　2017年9月初，医院告诉刘锦华家人一个好消息，中华骨髓库找到了与刘锦华半相合的捐献者，也可做骨髓移植。考虑到捐献者只是半相合，而且，中华骨髓库规定：为了造福更多病患，每人只有一次机会使用骨髓库。刘家人便决定：让小年当捐献者，这样，万一刘锦华的病复发，小年还可献骨髓。
　　生命绝境中突如其来的两份希望令刘锦华信心大增。国庆前几天，她化疗后，出院回父母家休养。国庆节前一天，刘锦华提议将小年和宝宝接到家里来吃饭。不想，国庆节当天，去接小年母女的刘军突然打来电话说小年带着宝宝走了，她不想捐骨髓。刘锦华只得将妹妹悔捐的消息告诉了医院。医院紧急又联系中华骨髓库。
　　10月中旬，刘军得到小年养母的消息，小年在一家服装店上班。刘军决定立马去找她，许月娥也跟着去。但第二天晚上，两人返回武汉时，并没有带回小年，因为她铁了心不捐髓。
　　“她为什么要这样？”刘锦华不解地追问道。 　　“主要是恨我！”刘军哽咽不止，并告诉刘锦华小年的解释：一直以来，小年渴望有家人，所以，当刘军找她、接她到武汉，她都没有拒绝。但让她不解而且伤感的是，刘军和刘锦华谁都没有提过一句她当初的被抛弃，更别提道歉。想起自己这些年受的那么多苦难，她对刘军甚至他的家庭忍不住有恨意，再一想到自己能够被刘军记起，只是因为刘锦华需要她的骨髓，心里更是生生地痛。有一天，她无意中听妙妙对宝宝说“只要你妈妈能救我妈妈，你要什么都可以”时，小年更加确信：自己只是刘家的工具。
　　刘锦华愣住了。虽然父亲寻找小年的初衷，确实是想让她捐骨髓，但这段日子以来，他们一家都竭尽全力表达着真诚和忏悔。小年仅仅因为怨恨，就任性地罔顾自己这个亲姐姐的性命。
　　如果说刘锦华此前对小年一直有同情甚至憐惜，那一刻，她对小年也生出埋怨与责怪。
　　此后两周时间，刘军和许月娥还找到小年的养母、婆家人来做小年的工作，甚至许诺以房产相赠，但小年的回答始终只有三个字：“不想捐。”
　　此事在同济医院传开后，有病友将刘锦华的遭遇报料给报社，希望社会的舆论能让小年回头。但刘锦华拒绝了：若找到小年，为了救她，父母必会不顾尊严地哀求，她不希望头发斑白的父母再陷入那种明知没有结果的尴尬和虚望。
　　在刘锦华和家人的焦虑中，11月中旬，从中华骨髓库传来消息，与刘锦华骨髓匹配的捐献者同意捐髓，而且身体检查合格，可以捐献。得到消息的刘锦华喜极而泣。当月，刘锦华被迅速安排入院。
　　那是一段苦不堪言的日子，不管是大化疗带来的干呕，还是骨髓生长带来的身体如撕扯般的痛，都令刘锦华痛不欲生，觉得整个人只有一口气还活着。
　　虽然刘锦华在移植舱，除了医生护士，谁也见不了，但父亲刘军每天晚上都要租个简易躺椅，守在医院。看着视频里年过六旬的父亲头顶白发像哄小孩一样哄自己开心，刘锦华就常常忍不住眼眶发红。其实，这么多年来父亲婚外情给母亲的伤害，一直是刘锦华心中的刺。但这次生病，她才发现，不管她怎么对父亲，她依旧是父亲可以拼尽生命去爱的女儿。
　　有一次，刘锦华突发高烧，被下了病危书。担心扛不过这道坎，刘锦华给父亲微信留遗言：“请替我照顾妙妙。对妈妈好点。”刘军一再鼓励她坚强，还发来一句话：“不要恨小年。”刘锦华心头一颤。

怨恨成烟：生命和亲情同时峰回路转

　　那次从病危里突围出来后，刘锦华主动与父亲聊起了小年。刘军伤感地说：当初，小年认他、跟他回来，是在给他机会修复关系，但他因为急切地想救刘锦华，没有跟小年解释过往，令小年再次感觉受伤而离开。他让刘锦华赶快好起来，他才好放手去找小年，不然死不瞑目。
　　父亲的话也让刘锦华陷入沉默。其实，在移植舱切身感受到父母和孩子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性时，刘锦华也会想起小年，每每想起她从孩提时就被亲人抛弃，活得艰辛而孤独，她就叹息。她想到，小年尽管对她的父母有怨，当初还是想救自己，她又深深领悟到了妹妹的善良。再想到母亲对小年避而不见，父亲为小年默默流泪，刘锦华知道，小年也是她的父母心中的愧和悔。这样思考多了之后，刘锦华对小年没有怨言，找到她的愿望变得很强烈。
　　刘锦华与父亲约定：她在移植舱好好照顾自己，父亲分出精力，找小年，别让她再吃苦。
　　2017年12月初，刘军告诉刘锦华：当天，小年托一个小学同学找养母，要宝宝的出生证上幼儿园。养母把消息和小年的新号码告诉了他，他拨通了小年的手机，小年还问了她的病情。刘锦华高兴不已，要来号码。小年接听了刘锦华的来电。刘锦华很详细地说了自己的情况，让小年放心。小年说：刘军给她讲过有捐赠者，她早知道刘锦华不会死。
　　“那你当初离开，并不是不管我死活，对不对？”小年没有接话。但在刘锦华的追问下，她告诉刘锦华：她在北京一个老乡开的私人幼儿园的食堂里打工，宝宝就带在身边照顾。
　　此后，刘锦华时不时与小年联系，还视频给宝宝讲故事，宝宝很喜欢刘锦华，亲切地叫她大姨。
　　当月中旬，刘锦华离开了移植舱，转入普通病房，并于2018年元旦到来之前，出院回家。刘锦华告诉了小年这一喜讯，并邀请她回武汉。小年解释：自己不是狠心的人，只是心里的痛太多，迈不过心中的坎救人;其实，这段时间，她也一直担心姐姐的安危，姐姐还活着，让她的愧疚也减轻了许多。那次，姐妹俩敞开心扉谈了许久。此后，两人以姐妹相称，彼此关心。刘军不放心小年，特意去北京看望了小年母女。
　　时间很快到了2018年6月，刘锦华在复查时发现，白血病细胞竟呈阳性，虽然数量极少，却是非常危险的复发信号。刘锦华当天就被医院安排住院。刘锦华欲哭无泪，请小年回武汉，帮忙照顾父母和孩子。小年让刘锦华不要放弃，她马上回武汉捐髓。
　　第二天清晨，小年带着宝宝来到了同济医院。看着小年风尘仆仆、要为她捐髓的急切样子，刘锦华眼眶发红。直到这时，她才告诉小年：接受了一次骨髓移植后，她的身体机能已经发生根本变化，只能接受原捐献者的骨髓，但她不可能有这种机会。
　　自己的任性竟活生生断送了姐姐病情复发再得救的机会。小年愧疚不已，一边照顾刘锦华和她年迈的父母，一边鼓励姐姐要坚强，如果她不能活下来，她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姐妹俩抱头痛哭，见状，刘军夫妇也泪如雨下。
　　鉴于刘锦华的病情，医生建议她冒险尝试该院还在试验阶段的CART技术，用清洗后的自身干细胞进行移植。这种手术对身体虚弱的刘锦华是极大的考验，但她已别无选择。
　　又是一场如炼狱般的煎熬岁月，刘锦华却只能向死而生。好在一家人团结在一起，为她鼓劲呐喊。小年更是将宝宝托给刘军夫妇照顾，自己在医院照顾刘锦华。看着之前想尽办法躲避小年的许月娥，主动与小年商量着、安排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刘锦华忍不住跟父亲刘军开玩笑：“我的病，可能就是上天要让我们把小年找回来的。”
　　在家人的鼓励之下，刘锦华再次闯过劫难，CART手术之后，白血病的病毒再次转阴。
　　2018年12月底，刘锦华又按惯例到医院进行复查，代表白血病病毒数量的指标为阴性。一家人都兴奋不已。
　　2019年元旦，兴致很好的刘锦华把自己穿戴严实后，带着一家人到自助餐厅吃饭，庆祝新生，也迎接新一年的开始。看着父母跟在妙妙和宝宝身后各种照顾，留下来照顾她的小年和她相视一笑——这就是一个家的样子。
　　编辑/谈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