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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屈静打来电话时,陈克俭正在跟县里的姚副书记汇报工作。
姚副书记是陈克俭先前在组织部的老领导,去年改任县委副书记。脱贫攻坚月例会一结束,陈克俭就跟着姚副书记进了他的办公室。马上就要调整干部了,陈克俭想汇报一下自己的思想。
克俭,你是不放心吧?姚副书记问他。陈克俭任沿淮乡乡长已满五年,乡党委书记蔡东升四个月前升任县委群工部部长,他现在主持乡里的工作,改任党委书记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就这么想当官?陈克俭夸张地叹了口气,人家不知道您还不知道现在下面的工作多难?连吃个饭都跟做贼似的,谁还争这个?再说了,论资历论工作,我再进一步不算给您丢脸吧?
姚副书记浅笑。敏感问题,他不会表态的。
我想向组织上推荐一个人。陈克俭郑重起来,这也是他来找领导的目的。我们乡的副书记,屈静,她搞农村工作很有一套。
怎么有一套?姚副书记的笑变得意味深长,陈克俭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包的两个村,无论是危房改造还是低保,几乎没有一个人到政府反映问题——您知道,现在基层最难搞的就是这两项工作。那些村干部,都想趁机谋点儿私利,乡镇干部又不了解村里的情况,只能完全依靠他们。屈静有办法,她老早摸清了两个村各户的基本情况,每户多少田地、多少人,各人的年龄、健康状况、收入情况等——听说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她把这些信息全部录入电脑,精准扶贫、危房改造、低保户的认定,村里瞒不了她,报上来的人她都先对照电脑里的信息核实,稍有疑问,就再下去摸排。
手机在兜里晃。陈克俭拿出来看了看,是屈静,他摁了拒绝键,接着汇报。我觉得她这办法好,准备忙过这一段向全乡推广。这人还有大局意识,夏季禁烧期间,她在车上看到有收割机没装秸秆粉碎机,便当即从车上冲下去。政府办公室的小钟后来跟我汇报的——小钟当时在开车,车上坐的还有人大主席、副鄉长、党委秘书,他们都没动,只有屈静一个女人冲了下去。这事往大里说,是担当精神,往小里说……陈克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姚副书记不插话,随手翻起桌上的文件,等他继续说。
身先士卒,陈克俭想起来。往小里说,是身先士卒。关键是效果特别好,屈静那样做基本上相当于开了个现场会,让老百姓看到了秸秆粉碎前后麦地的对比。
听说她去年住院了,有没有这回事?
都传到您这儿了?陈克俭这才意识到姚副书记笑的内容。莫不是有人跟巡查组反映过这个情况?县委也学上边,从纪检委抽人到各乡镇巡查,对沿淮乡的巡查上个月才结束。
有没有?姚副书记敛起脸上的笑,直视着他。
那次屈静坐我的车回去,她老公在楼上没看到一车人,以为就我送她呢,当晚两个人就闹起来,屈静一气之下喝了半瓶酒,醉得不省人事住了院,外边好事的人都传她因为我喝药了。
屈静又打过来电话,陈克俭再次摁断。我是个老党员,知道党的纪律。
你还推荐她?换作别人,怕是遇到个小沟也要跳进去洗一洗。
我身上要是脏,跳进长江里也洗不清。您不是常教导我,不能因为怕人家说闲话就耽误了一个好干部吗?屈静——屈静副书记真是一个好干部。前一段搞精准扶贫,小钟跟我汇报,屈副书记连着十几天都没回家,累病了。我也没办法啊,上边限期完成任务,我怎么办?有天晚上十一点多,小钟给我发过来一张屈副书记输着液还在村部整理扶贫档案的照片,让我命令她休息。
田喜民呢?他可是你们的人大主席,这次提拔组织上主要考虑的是人大主席。
怎么说呢,也许田喜民更适合当官。
什么意思?姚副书记要他解释。
田喜民有很多优点,有城府,会来事,左右逢源,这样的人不适合当官?
我怎么听起来不像优点?姚副书记打断他。克俭啊,你这话可是打击了一大片人。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官员都要有城府会来事左右逢源?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克俭争辩道,您是我的老领导,我在您面前说话不遮掩,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说实话,我不喜欢他那样的人,弯弯太多,跟他相处费劲。陈克俭本来准备了好多田喜民的反面事例,姚副书记这么一说,他反倒觉得没意思了。多言必败,少说坏话,蔡东升部长经常这样讲。
田喜民的电话也打过来。陈克俭估计乡里有事,便向姚副书记亮了亮手机说,乡里急着找我。
嗯,姚副书记刚才就看出来了,接吧。
陈书记,出事了。田喜民在电话里急急地说。
什么事?
三个人没得了。
没得了?陈克俭怔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
田喜民不是本县人,中专毕业后随女朋友来到这里。尽管已有二十多年,偶尔还是会带出一两句让人难以琢磨的老家方言。比如夜黑(昨晚)、喝汤(吃晚饭)……明白是明白,但陈克俭还是不相信。没得了是什么意思?失踪了还是死了?哪儿的人?说清楚。
死了,喝农药。一家三口,王畈的。
喝农药?有人下毒?
嗯。
陈克俭正要跟姚副书记解释,对方却一挥手,说三人以上属群死群伤,重大案件,你赶紧回去吧,我马上跟相关部门通报。
出了办公室,陈克俭刚拨了派出所所长的电话,蔡东升部长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陈书记,你这可是时运不济啊,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陈克俭听了,心里一紧。蔡部长说的放火是禁烧期间,他刚调走,就有人在两乡交界处点了一把火,被卫星拍到,陈克俭和主抓农业工作的副乡长都被通报批评了。现在又出了杀人案,还死了三个。蔡部长说,关键时刻,你得警起心,别太书生气。陈克俭忙不迭地答,谢谢老领导提醒,您还得多指导。 那边刚挂断,这边派出所所长的电话就打回来,说三名死者的身份已经证实,是一家三口,王小贵、汪桂兰、王青山。县公安局刑警队已到现场,怀疑是三人之一作案,昨夜的面条里有毒。
陈克俭松了一口气,田喜民说了那么多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刑事案件嘛,与政府有什么关系?他让小钟先拐回家一趟。算下来,他已经有二十一天没回家了,这一段时间搞精准扶贫,“五加二”、“白加黑”,天天都有任务、目标、检查之类的工作。
老婆没在家,母亲在客厅看电视。陈克俭和母亲聊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朝卧室里走去。电话是打给老婆的,她在街上美容,说一会儿就回来。陈克俭说不急,乡里出事了,他还得赶回去。他胡乱收拾了两件换洗衣服就出来了。快到王畈时,才看到微信里老婆给他的留言:陈大书记,有件事我们可是一个多月没做了。
小钟知道路,小车径直朝村子最西头开。十月初了,大豆、稻子都已经收罢,田地刚刚翻了一遍,远远看去,像老男人瘦骨嶙峋的肋骨。沿淮乡南边几个村被誉为县里的小江南,因为靠淮河,灌溉方便,所以旱地水田各占了一半。王畈是其中之一,离淮河五百米不到。虽说现在大米早不稀奇了,但搁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这里有米有面,农活又不累,也算是宝地——本地的姑娘们不愿意嫁出去,外地的姑娘们急着嫁进来。
一条小黑狗嗷嗷地冲过来,田喜民在后面吆喝了两声才停下。屈静也迎上来,说警察刚走,带走了没吃完的面条,还有屋子里所有的农药。
尸体挺在当院的三张门板上——两大一小。这一片儿的规矩,横死的人不能进屋。陈克俭远远瞟了一眼,他们脸上都用火纸盖着,衣服也端正,像是刚刚换上的。
这儿谁主事?
暂时是汪桂兰的堂妹。田喜民指着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说,她是最早进入现场的人。
堂妹可能被问得多了,以为又该她上场了。我们昨儿约好的,今天回郑州,那边催得急。
她们在郑州做保姆。屈静解释。
是的。我姐管的那个八十六了,那边催几遍了。我们约好今天早上八点走,七点多我就打她的手机,一直没人接。我坐人家的电动车过来叫她,离老远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农药味,便知道不好——他们两口子平常老是吵架。进门一看,还真是,一家三口并排躺在床上,身上到处都是血……
他们家还有其他人不?陈克俭打断对方,问田喜民。
有。王二父母没了,还有一个哥。
王二?派出所所长说的可不是王二啊。
王二,大名王小贵,田喜民压低声音说,你见过的。
陈克俭跟王二打过交道,他在家排行老二。他哥呢?
屈静说,联系了,人在新疆,赶不回来。
田喜民介绍说,王大贵早年跟着孩子舅到新疆摘棉花,在那边安家落户了。听说这几年在那儿包了几百亩地种菜,发了点儿小财。出了事这边就联系他,他说一会儿就到邮局汇两千块钱过来,但人回不来,菜得赶在下雪之前收完……
旁边有村民插话,说王大贵这次还算大方。他十几年都没回来过一次,他爹死都没回来,汇回来几百块钱。
没其他人了?陈克俭的意思是,汪桂兰的这个堂妹恐怕应付不了这一摊子事。
他还有个堂哥,这个堂哥是个明白人。刚才插话的那个村民说,他堂哥在市里卖鞋,正在往这儿赶。
陈克俭想了想说,他家不是两层楼吗?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早卖了。
陈克俭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房子,像是临时住房,很矮,门还朝西,可能预备做偏房,北边的空地里下了两间正房的脚。陈克俭记得王二曾经为此事去乡政府找过他说情,村镇建设服务中心把他的两间小屋定为违法建筑,要拆掉。
田喜民接着介绍,警察根据汪桂兰堂妹的描述判断,他们生前似乎都有过挣扎,而且床上不像是第一现场。有人说,是汪桂兰的情夫……
你作为领导干部,不能听信那些没根据的话。陈克俭不耐烦地打断他。这是什么事?命案!警方没有下结论前不能乱八卦。
田喜民不服气,这算什么八卦?但他没敢说出口,脸上的不服也是稍纵即逝。陈书记放心,跟其他人我不会这么说的。
牵涉到案子,要注意保密。政府现在的任务是积极配合公安机关,做好家属的安抚工作。陈克俭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生硬,及时转为提醒。陈克俭一直不太相信田喜民,觉得他阴暗,又过于自信,好像什么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王二就剩下一个闺女,五一才嫁到六里。听说刚怀孕,男方不想让她知道家里的变故,怕影响到肚子里的胎儿。
能瞞得了?
我想也瞒不了。田喜民听出了陈克俭的态度。王二的闺女小,拿主意的应该是他女婿,屈书记正在做他女婿的工作。
陈克俭转身问屈静,屈书记——以前他都叫她屈静,刚才在姚副书记那儿才改口叫屈副书记。这样叫虽然生分,但似乎撇清了关系——王二闺女那边怎么样?
陈书记——屈静这个叫法属正常,组织上虽然还没有明确陈克俭的书记职务,但他行的却是书记的职责。再说了,这也是行政单位的惯例,把级别提高一级叫,算是祝愿——这边暂时还瞒着她,但我不赞成继续瞒下去,这样对她太不公平。毕竟,这是人家家里的大事,她有知情权,应该也有承受能力。
二
第二天上午,陈克俭没顾上去王畈。他让小钟去街上买了个花圈,以他个人的名义送过去。论起辈分来,人家毕竟是表叔。
村镇中心主任刘斌一上班就把陈克俭抢到自己车上,汇报这次人居环境检查的事。去年年终的时候,县里成功创建了国家级卫生城市,随即又开始创建美丽乡村。陈克俭还记得最初听说县城要创卫时,以为那只是县里的一个长远规划,县城这么破,这么没有秩序,要创国家级卫生城市真是痴人说梦。后来周末回城,发现露天烧烤摊儿没了,街上店外经营也少了,才知道县里还真下了狠心。
建设美丽乡村还有一个说法,叫改善人居环境。主抓这项工作的是县人大主任,他有领导县城创卫的经验。人居环境检查每季度一次,每次检查一个村,不得重复,以此督促乡镇分阶段搞好各村的环境整治工作。排名前三有奖金,后三名罚款。年终总评靠后的乡镇,相关领导要通报批评,一年内不得提拔重用。这项工作已经开展一年多,剩下没被检查的自然村都是基础不太好的。 两个人都没有下车,就在车里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回到大路上,陈克俭问六里怎么样,六里有点儿基础,稍加整饬应该可以迎检。最理想的是王畈,但有王二的事牵绊着,不方便。刘斌说陈书记定哪儿就是哪儿。那就六里。陈克俭让他通知屈静,按检查要求做好准备。敏感时期,哪项工作都不能落后。
正在这时,屈静打来电话,说县公安局官方微信已经发布消息,基本可以排除他杀及误食农药的可能性。根据农药品种及包装袋上残留的指纹判定,犯罪嫌疑人应该是死者之一王二。至于犯罪动机,警方还在调查中。
快十一点时,屈静又打来电话,说市政法委的郑书记一会儿要过来视察工作,邓县长和蔡部长陪同。陈克俭问具体什么时候到,屈静说已经在路上了。
乡道窄,又赶上罢集,路上人多车多,到了街上又堵了一小会儿。紧赶慢赶还是没迎上领导,人家已经在乡政府会议室里等他了。
公安局抓刑侦的副局长先介绍案情。刑警队经过连夜调查,基本确定犯罪嫌疑人就是死者之一王小贵。王小贵自2011年摔断了腿之后,开始怀疑汪桂兰外面有男人,经常与其争吵、厮打。10月2号,在郑州当保姆的汪桂兰回来的第一夜,九点半左右两人又厮打起来。王二家没有院子,汪桂兰在门口的哭泣声引来两家邻居前去劝架。邻居隐约听出缘由,汪桂兰不愿与王小贵同房,王小贵甚至怀疑儿子不是自己的。随后两夜邻居们仍听到有厮打声,因争吵的原因属家庭隐私,邻居们没好意思再过去劝阻。出事头天晚上,也就是10月10号晚上十点左右,邻居们再次听到吵闹厮打声,还有汪桂兰在门口的大声哀叫声。有人过意不去,硬着头皮前去劝解。汪桂兰当时衣不蔽体,邻居劝说几句后离开。王小贵具备作案动机。第一现场应该是当门的饭桌旁,汪桂兰母子死亡之后,王小贵将他们分别抱到床上,换上他们最体面的衣服,自己也换了身新衣服,然后躺到最里侧,服毒自尽。他喝的量可能较少,挣扎得也最厉害,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身上到处都是血的原因。
陈克俭问,怎么会有血?
服毒的人大都会七窍出血,田喜民小声说。
郑书记接着通报了一起事故。邻县四个中学生溺亡,四个孩子都不到十五岁。过去一年来,全市溺亡人数高达四十七人。这不仅是教育界的事,家长和社会都应该反思。
大家正疑惑,中学生溺水怎么与王二一家扯到一起了?郑书记话题一转,你们王畈这次是刑事案件,好像发生这样的事由不得人。我看也不一定嘛。刚才通报的中学生溺水事故,为什么有的县没有?人家临放假前各校都开了安全知识学习会嘛。王畈这事,我们及早排查矛盾了吗?要是提前弄清了潜在的矛盾,做好了疏通调解工作,说不定就能避免。现在事情既然发生了,希望大家要吸取教训,乡里做好善后工作,以此为契机,积极做好安全生产方面的整改工作。亡羊补牢,还不算晚。
邓县长接着讲,郑书记讲话比较委婉,给我们留了脸面。我觉得我们沿淮乡首先得理清思路,不要以为这是刑事案件,与政府一毛钱关系也没有。错!归根结底,其实还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干部摸摸心口窝问问自己,我们对王小贵的家庭情况了解吗?我们有没有做过相关的矛盾排查工作?
邓县长突然停下来问,乡里谁负责政法这一块?那个村的包村领导是谁?
陈克俭指指屈静和田喜民,分别作了介绍。
田喜民站起来表态,郑书记、邓县长,我们沿淮乡保证与市委市政府、县委县政府保持高度一致,绝不给上级丢脸!
虚话,套话!邓县长沉下脸,我们已经丢脸了,你这保证有什么用?
田喜民本来想趁机露个脸,没想到邓县长如此较真,站在那儿左右不是。
你先坐下。邓县长盯着他,我问你,王小贵与他老婆之间的矛盾你们排查过没?
田喜民坐下,低着头,不敢再吭声。
邓县长并不指望田喜民回答,接着讲他对排查矛盾的认识。
田喜民心有不甘,趁邓县长不注意,跟旁边的党委秘书小声抱怨,我总不能见了面就问人家两口子有没有矛盾啊。党委秘书没忍住,笑了场。
啪!邓县长拍了一下桌子,不知道是因为党委秘书的笑还是他听到了田喜民的话。你还有话说?你作为包村干部,不与群众打成一片,群众的矛盾你不清楚,你这个干部是怎么当的?还有你刚才的表态,你觉得合适吗?你们书记虽说调走了,主持工作的乡长还在这儿呢,你一个人大主席能代表沿淮乡党委政府吗?
蔡部长上来解围,郑书记和邓县长的批评我们一定虚心接受。我作为前任书记,王畈的矛盾排查没到位,我也有责任,乡里其他相关干部当然也有责任。現在事情既然发生了,也无力挽回了,我们要力争把下一步的安抚工作做好……
不是力争,邓县长插话,是必须!
必须必须,陈克俭表态,我保证!乡里已经成立了善后工作领导小组,我任组长。
郑书记还有公务,没在沿淮乡吃饭,匆匆忙忙返回县里。送走他们,陈克俭偷偷把田喜民拉到一旁,问他王二到底是因为什么。
警察不是都说了吗。田喜民还以为陈克俭要安慰他呢,什么世道啊。
“什么世道啊”是田喜民要发表感慨的口头禅。中午十二点左右人都走了,政府大院空了,他感慨道,过去多好啊,过去乡政府一天到晚门庭若市,来求情的、托关系的……那时候多滋润,老百姓听话,工作得心应手。机构一改革把咱们都改成孙子了,得看老百姓的脸色说话了……陈克俭有时候装着没听到,有时又怕他四处呱呱,就耐着性子劝,政府职能转换了,我们的思想也得及时转变过来。陈克俭没工夫听他感慨,截住话问,跟他儿子那件事没关系吧?
田喜民怔了一下,才想起来王二儿子的事。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都四五年了,早过去了。他这是典型的穷凶极恶——穷凶了,就极恶。话说回来,也怪那汪桂兰,你不知道,她可不是一般人,年轻的时候就风流,相好的可多了,听说郑州也有,她到哪家当保姆哪家就闹翻天。
陈克俭不关心汪桂兰如何风流,他关心的是这事跟王二的那次上访到底有没有关系。 都腊好了吧?陈克俭指指墙上挂着的鸡、鱼、猪肋条还有羊腿问。
王二赶紧接上,腊好了腊好了,正准备挪到屋里呢。
房子内外差别很大,外面贴着暗红色的瓷砖,老远看着很气派,里面却毛毛糙糙的,除了地上铺了地板砖,其他都是原生态——墙只涂了白,天花板还可以看到楼板,楼梯也是水泥面的。下来一年后陈克俭才知道,农村盖房大多如此,主体完工后,什么时候有钱了再一步一步拾掇。那受伤的九岁孩子就躺在一楼的一间小房子里,浓眉大眼,与年画里的小孩儿无二。汪桂兰也俊俏,年近四十,却依然细皮嫩肉,根本不像农村妇女。
陈克俭一屁股坐下去,光板沙发又凉又硬,硌屁股。王二把汪桂兰叫出去小声嘀咕了一阵——陈克俭后来才明白,他是在安排老婆打荷包蛋。
陈克俭和王二寒暄了一会儿后,把话题拉到了主题上。我们来有两层意思,一是慰问,二是想跟你讲明白,你家这事儿该谁管。我们咨询了专业人士,说是发生在路上,得找路政部门。
公路局?王二问。
你们知道就好,不要跟外人说是陈乡长说的。小钟直截了当地说,陈乡长也是好心,想着是亲戚,给你们指条路。
这与亲戚不亲戚无关。陈克俭摆了摆手,纠正小钟说,谁有事政府都应该帮忙,政府就是为老百姓服务的。
王二又絮絮叨叨地讲了一遍出事的过程,包括转院的过程。他没有否认自己的倒霉,说过年时就有预感,接年的鞭炮燃了一半竟然熄火了。儿子第一次手术失败后,他专门回来了一趟,去老祖坟前磕头烧了纸。这不,第二次手术就顺多了。
汪桂兰端着托盘进来,王二赶紧从托盘上接下碗,一碗递给陈克俭,一碗递给小钟。陈克俭没有推让,他比谁都知道这边待客的规矩,荷包蛋是最高规格。过去穷,沿淮人只把女婿当客——现在这儿还把女婿称为客,说“我的客”其实就是“我的女婿”的意思——女婿第一次上门都能吃上荷包蛋。要是哪個家庭给女婿以外的人上了荷包蛋,那他绝对是被这个家庭当成了贵客。陈克俭硬着头皮吃了五个,碗里留了三个。吃这个荷包蛋有讲究,不能全吃完,得留几个。留一个人家会说你小气,留两个是骂人,四个太客气,三个正好。
没几天,田喜民汇报说王二去过公路局了——陈克俭让田喜民时刻关注王二的动向,怕他越级到省市群工部上访。公路局让王二去交通局,交通局让他去水利局……互相踢皮球,都说不归自己管,王二一气之下将坐在轮椅上的儿子拉到了县委门口。县委安排人出来解围,他们也搞不清该哪个部门管,问谁谁都有一大堆不管的理由。按属地管理的原则,只好让沿淮乡政府先把人带回去。
四
王静静第二天傍晚才得到消息。悲伤是难免的,但有些事必须得面对,屈静对陈克俭说。
像预料中的一样,王静静哭昏了过去,醒来不吃不喝,眼神呆滞。屈静汇报说,已经咨询过医生,不要紧,怀孕第四个月相对耐打击。陈克俭最关心的不是孕妇耐不耐打击,而是王二能不能尽快下葬。沿淮一带一般停尸三天,也有五天的。屈静说看情况三天不太可能,再等等吧。
第二天开始下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来吊唁的亲友也疲顿了,在屋里支起了麻将桌。有人来,就放一小挂鞭炮。屈静安排汪桂兰的堂妹日夜陪着王静静,堂妹夫做王静静老公的工作——堂妹夫是六里的文书,急着想当村主任。王静静渐渐恢复常态,但神情还很木讷。汪桂兰的堂妹提醒王静静,三天了,入土为安。她摇摇头,突然没头没尾地说,老天爷在为他们哭呢。
雨小的时候,陈克俭赶过去看了看。村里还是土路,一下雨,泥泞不堪,这也是村民们都争着在公路两边建房的原因。屋里挤得满满的,里面支了个麻将桌,围得密不透风。院子本来就洼,下了雨自然到处都是积水。陈克俭在屋里对着院子发呆。那天下午下车看到地上并排摆着三具尸体时,陈克俭的眼泪就出来了。三具啊,可能是数量刺激了他,他心想。有一次他去参加同学的葬礼——上学时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很近,所以也没有多伤悲——那同学躺在冰棺里,妆化得很好,像是睡着了。从殡仪馆出来,回头看到门口挂着的黑色横幅,沉痛悼念某某同志,黑底白字,年轻的名字就写在那样肃穆的场合,陈克俭没忍住,突然泪如雨下。想到王二正值壮年就被困在家里,老婆看不起他,儿子又横遭不幸,唯一温暖的家园因为还债不得不卖掉,哪个男人承受得了?当然,陈克俭的伤悲里还有自责,自己作为沿淮乡的一把手,眼下出现这样的事,惭愧啊!
幸亏背对着屋子,没人看见陈克俭的面部表情。有人从后面用伞遮住他,他才意识到自己已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陈克俭没回头,暗暗希望雨再下大点儿,最好还有狂风,把一切都吹乱才好,乱了才有不顾一切的感觉。
手机响,郑书记一会儿要到乡里来。
陈克俭带着班子成员在政府院里候着。车子停稳,郑书记下来第一句话就问,王小贵是不是上访过?
陈克俭不敢隐瞒,实话实说,四五年前的事,因为他儿子。
郑书记哦了一声,又问,电视台也报道过?
是的,省二台,“百姓聚焦”栏目。陈克俭强调二台,是想弱化媒体关注的程度。过去了的事了,乡里最后救助了他一万多块钱。
田喜民当时正不远不近地站着,没吭声。陈克俭第一个怀疑的告密者就是他,郑书记怎么知道这事?还有屈静喝醉住院那事,他怀疑也是田喜民跟巡查组反映过。信访是屈静分管的工作,田喜民想趁此机会把竞争乡长的对手打倒在地完全有可能。几天后陈克俭才了解真相,他冤枉了田喜民,王二上访一事是市群工部反馈给郑书记的。
听说都在踢皮球?郑书记问。
陈克俭把郑书记让进屋里,仔细汇报——不仔细也不行,网上至今还能搜出那一期“百姓聚集”的完整视频。
王二找完了乡政府又去找公路局,推来推去最后还是到了群工部。群工部也没办法,给了两条解决意见:乡村干部做好家人的安抚工作,发动社会各界奉献爱心;积极争取项目资金,及时对断桥进行改造维修。王二在信访人意见一栏写了五个字:坚决不同意!字迹就像他那条断腿,拖拉到框外。陈克俭也见过这张表,那是什么意见啊,简直是扯淡! 王二给电视台打电话——他经常看那个“百姓聚焦”栏目,希望他们帮他说话。电视台的人竟然真来了,督促群工部牵头,把相关部门拢到一个办公室里。进了门,陈克俭才发现自己不该去,人家各部门派去的都是分管副职,唯独沿淮乡政府是乡长亲自到场。有人过后评价说,他那个时候刚下乡,心还没来得及硬起来,以为电视台来了肯定是大事。不过,陈克俭也不后悔,王二确实值得同情。王二曾经跟陈克俭说,自从他摔断了腿不能出去挣钱,老婆闺女都厌烦他,他很绝望,甚至想过自杀。也就是那次谈话,陈克俭从自己兜里掏了一千块钱给王二。陈克俭理解王二的处境,理解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无助。
发言的时候陈克俭却态度强硬,他代表的是乡里,可不是他自己。事故发生在我们乡不假,但是在路桥上发生的,桥有问题我们乡政府也多次给相关部门打报告修理,已经尽到提醒责任,还在桥头竖了危桥标志。
那标志是出事后才竖的。王二撑着桌子站起来说。
王小贵你坐下,别激动。电视台的主持人示意王二。主持人是个中年妇女,身材略显臃肿,操着一口标准的河南话,与农村妇女没什么两样——这也可能正是那个节目受老百姓欢迎的原因。我们节目组专程去拍过那个桥,危桥标志确实有,但没在桥头,在桥头那一家的麻将屋里摆着。
那是我们找的义务宣传员。陈克俭辩解。
危桥不危桥不是重点,主持人说,是不是该公路局管?
我们管省道,县乡公路归交通局二线站管。公路局一下子撇清自己。
交通局马上分辩,农村公路的管理养护不归我们管。
公路局交通局不管路,管啥?主持人也迷糊了。
我们管路,但管不了桥。交通局的人说,桥不归我们修也不归我们管。
水利局接过去,说我们修桥不假,桥的使用我们可管不了啊。按你们的意思,农民工修了桥,桥上出了事还得找农民工?
主持人说,我听着,好像你们个个都有道理,就王小贵没理。
桥要是自己断了我们也认了。王二以为主持人是想让他发言,便又站了起来。桥是你们烧麦草烧脆了才断的。
谁听说过火能把石桥烧断?群工部当然站在政府这边,不过,有镜头对着,群工部的发言人还是很克制的。桥只是孩子出事的条件,并不是原因。要依你这逻辑,路上车出事都可以怪政府路修得不够宽。
……
会开了快两个小时也没有结果,主持人适时截住话头,咱今天也别找责任了,汶川地震政府没责任,不也得全力救助?王小贵的状况大家都知道,他自己腿折了,儿子又遭此厄运,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讲我们也得帮他一把。
陈克俭首先表态,我们沿淮乡争取年终给他弄点儿救济。王二这种情况够低保条件,回去你写个申请,包括孩子,交给你们村支书。
指望村支书?饿死我他才高兴呢。王二说,你看看王畈吃低保的都是谁:王连举的孩子舅是财政局的股长,王栓保老婆的表叔……
王小贵,今天是解决你的问题的,别那么多事。主持人提醒他。
王二费力地站起来说,都不管,十几万,我还指望啥!
谁不管了?政府不是在管吗?陈克俭当着主持人的面承诺,你的申请直接交给我,可以吧?
五
傍晚,田喜民打电话说,他们抓到人了。
抓到什么人了?陈克俭不解。
奸夫啊!
陈克俭马上意识过来,田喜民说的应该是汪桂兰的情夫。老田,可不能乱来!
什么世道啊,还从郑州过来,挺有情义呢。田喜民像是没听到陈克俭的警告,语气猥琐。
可能是汪桂兰现在的雇主,听说这边出事了,想来表示一下。
雇主哪有这么好的?
警察已经确定,犯罪嫌疑人是王二!陈克俭再次提醒他。
我知道,田喜民说,谁也没有当他是凶手。
通奸不违法,你这个人大主席不会不知道吧?
放心,我不会动手,我让王二的几個亲戚堵住了他。
千万不能动手!
嗯,我知道。
挂了电话,陈克俭还是不放心,打电话问屈静在不在王畈,屈静说没有,刚从那里回城。陈克俭想想不放心,还是得去看看,心里同时骂那个“雇主”蠢货,这个时候送上门,明显找不自在啊。
院子里比前几天多了十几个花圈,色彩斑斓的,很是耀眼。
陈书记,我没拦住他们。田喜民上来解释,不要紧的,他们知道轻重,没打他的脸。
陈克俭沉下脸,没理他,径直走到那堆人跟前。郑州来的人六十岁左右,可能是刚从地上爬起来,右手撑着腰,鼻子下面还有血,左脸红着。他身上的西装虽然皱巴巴的,但还是将他与王畈人区分开来。看陈克俭像个官员,他又来精神了,嚷着要报警,说你们这是犯法。
陈克俭厌恶地看了对方一眼。要不是这些男人,王二一家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种地步。王二对汪桂兰也不全是恨,要不然,死之前为什么还要刻意与她躺在一起。王二恨的应该是勾走汪桂兰的那些男人!一个男人,最忌讳的并不是自己怎么样,儿子怎么样,而是老婆的背叛。虎毒还不食子呢,没有这些男人,王二能对汪桂兰母子下这么狠的手?
报吧,警察正等着抓你呢。田喜民捕捉到陈克俭一闪而过的表情。
有人趁机又上去踢了那人一脚。
别闹了!陈克俭喊了一声,先去卫生院处理一下。
郑州人晓得形势对他不利,没敢再吭声,一瘸一拐地爬上了小钟的车。
你们凭什么打人家?车开走后,陈克俭转脸质问站在院子里的人。
我们没打,谁见我们打人了?有几个人半开玩笑半耍无赖似的说。
陈克俭走近田喜民,低声训斥他胡闹,他们不懂法你也不懂?即使你抓了现行也只是道德问题。
田喜民讨好地说,我是想借此机会闹出点儿动静,好让王静静知道,她爸是因为她妈乱搞才下的毒,跟乡里无关。 田喜民承认,王二和他儿子没评上低保,应该是他们的工作出了问题。
按上级的意见,以前的低保户全部取消,重新由各村党员干部和进步群众代表投票产生。起初陈克俭也觉得这方法好,民主评议,权力下放给老百姓。没想到,王二家竟然没被评议上。反思之后陈克俭觉得这民主评议确实有问题,像是推卸责任,把责任全推到了村里。他下去摸了两个村的情況,发现越是特别穷的贫困户,性格越偏执,越不会做人。反过来也一样,越是不会做人,性格偏执,他们才越穷。比如王二,他连房子都卖了还债了,还不够低保标准?王二和他儿子只吃了不到四年的低保,他到乡里闹,说政府说话不算话。陈克俭当时正在乡里,听到王二在外面闹,让包村的田喜民出去接待。田喜民给王二解释,说我们有记录,十一个村民代表,七个投了你的反对票。王二不听,还在外面喊,我不管你们咋搞,低保都给了干部的亲戚就是不对。田喜民问,哪个是干部的亲戚?你们村可是严格按上级政策走的程序,民主评议。王二嗓门越来越大,啥狗屁民主评议,我找十一个人评议你好不?要是有六个人反对,你别当官了?
陈克俭赞成六里的做法,既不违反政策,又因地制宜。屈静和村干部一起先定下一批特别明显的贫困户,再把剩下的条件相当的拿出来搞民主评议,最后公示,让村民们作比较,有比公示出来的更穷的,再参加评议。陈克俭准备在审定第二批低保户时推广六里的做法。
说着说着人就齐了,开始开会。陈克俭自嘲说,今年可是我们乡的凶年,用蔡部长的话说,杀人放火都有了。众人会意,都笑起来。陈克俭接着表扬了这几天大家的工作,尤其是田喜民和屈静,昨晚都熬了个通宵。两个人听到表扬都红了脸。陈克俭又讲了乡里当下的紧张形势,省政法委也要下来人,好在王二一家三口的事已经安排妥当,基本上算大功告成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还得绷着。马上人居环境检查小组也要过来,虽然只检查王畈,但所有人都要过去迎接,都要管好自己手下的人,别到时候乱哄哄的。
陈克俭驱车到乡界那儿迎候。这也是规矩,凡县领导下来都要远远地接着。为什么省市领导来了反而不接?上级明令禁止是一,关键是摸不清领导的脾性,怕他们真拉下脸拿文件说事。
人大常委会主任临时有事,副主任带队。这边早已得到消息,但接待规格没变。检查组坐的是一辆小中巴,分成三个小分队,有检查档案的,有检查基础设施的,有检查全貌的。这些人陈克俭有的熟悉,有的根本不认识。他门恭敬地站在车门口,跟下来的人一一握手、问好。昨天下午陈克俭就拿到了名单,让班子成员分头认领,拣熟识的去拉关系打招呼。
刘斌不认识带队的副主任,拿着两盒中华烟硬朝他兜里塞。陈克俭叫住他,刘斌,先上车。刘斌不笨,听陈克俭把语气放在“先”字上,知道话里有内容,便讪讪收手。
检查组分三路,陈克俭陪副主任检查全貌。一进王畈,陈克俭就开玩笑说,没有一处垃圾,谁要说有我下去吃了它。检查路线没有绕过王二家,大路正好在他房子西边。不过,王二家门前屋后已经干干净净——灵棚拆了,临时大锅灶也拆了,地上的炮仗灰扫净了,人早散了,一点儿也看不出这儿早晨刚举行过一场葬礼。这也是这一片葬礼的习俗,从坟场上回来,屋里得恢复成人死之前的样子,死者的一切都要销毁,包括照片。这习俗真够无情,陈克俭的心有那么一小会儿飞出了窗外,停在王二的小屋那儿。王二一家三口就这样“没得了”,悄无声息的。
看不见王二的房子了,陈克俭的心才收回来。他特意强调,我们准备不充分,原定的迎检村临时被否定,我们接到通知离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还好,人大副主任点评的时候说的都是些小问题,宣传标语不够,文化墙上的字写得扭捏……农民没有审美意识,乡政府应该多引领,比如路边地头的玉米和蔬菜,能换多少钱?充其量也就二百块钱嘛,种鲜花多好看……要是换个人,陈克俭肯定会笑他书生气十足,农村谁种鲜花?又不是城里。但人家是检查组成员,是钦差大臣,陈克俭全程频频点头,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地把领导的意见记在本子上,末了还表态说一定认真整改,争取下次有大的改观。
送走检查组,已经是十点四十二分,去高速路口的副乡长还没有消息。电话打过去,副乡长说他们一直盯着呢,没见丁处长的车。从郑州到县城高速口最多两个小时车程,都快三个小时了,丁处长是换车了,还是从别的出口下来了?又不能问,只好傻等着。
田喜民过来献计,说路上我就在想,能不能想办法把王静静哄走?比如送到武汉检查一下身体?当然了,绝不能让她知道我们是想让她回避,知道了又会生事。
好是好,但她早晚会知道我们的意图的,将来不还是事?
能躲一时是一时啊,田喜民说,眼前这关最要紧。
屈静正好进来,陈克俭问她,你看让谁去说服王静静?
屈静不同意田喜民的方案,说那样反而弄巧成拙。不就是王二的低保嘛,反正警方已经得出结论,王二杀人是因为家庭矛盾,又不是因为低保,我们怕什么?我还是那句话,该来的谁也挡不住,谁都回避不了,面对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法。再说了,人家父母刚下葬,头七还没过完就要把人家骗走,我们是不是太不仁义了?
想想也是。算了吧,陈克俭说,也不能为了咱们的“平安”太不近人情。
田喜民又说起人居环境检查。刚才政协办公室主任给我发微信,说咱们乡应该还不错,至少不落后。屈静也说,我跟小汪说了,评比结果一出来马上发给我。小汪是她侄女婿,去年县人大招公务员进去的。
这时,蔡部长的电话打过来了。高速路上出车祸了,丁处长的车被堵了两个多小时。不一会儿,副乡长也打来电话,丁处长的车刚下高速口。
下午一点十分,丁处长的车径直开进了县委大院。
半个小时后,陈克俭接到通知,下午三点半赶到县委礼堂汇报王二事件。
挂掉电话,陈克俭长舒一口气:丁处长看样子是不来了,警报解除。
八
一个月后,干部调整的宣布和集体谈话同时在县委礼堂进行。路边上临时搭了个灵棚,出来进去的人都戴着长长的白孝布。陈克俭有意看了看挽联,死者李有军,他不认识,也没听说过。陈克俭想象李有军是一个老兵,参加过抗美援朝;他应该有个初恋,一直挂念着。怎么死的呢,生病,还是车祸?像瓜一样熟透了也有可能……王二之后,陈克俭觉得每个死者都有一大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