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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陈小波来找我,邀请我一起帮牛红旗编一本西海固主题的摄影集。为什么找我呢?我是福建人,大西北的体验很少,对西海固更是缺乏感性认识。
小波是摄影评论家,与红旗相识多年,在宁夏“隐没地”影像实验项目中有过良好合作。她对红旗的影像太熟悉了,“熟视”容易“无睹”。
我答应了。我理解她的用意——希望我带着陌生感,走进红旗的影像深处。
西海固,是宁夏南部山区的代称,曾因为缺水和贫困闻名于世。提起西海固,我脑海里能搜索到的形容语,仅“苦甲天下”“滴水如油”“沟壑纵横”几个词汇。
小波没有说错。初看红旗的影像,我确实感到陌生,与以往见过的西海固摄影作品太不一样了。头几张片子,就带着神秘感,不断撩拨人的心弦,让人着迷:黑白的影调,让画面显得干净、温暖;远景中景,辅以光影,多了一层朦胧感,让画面极富诗意。
我联想到伊朗电影导演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AbbasKiarostami,1940~2016)的摄影作品。阿巴斯从小受诗歌影响,他的诗歌简短、跳跃,但观察专注、细致;他的影像,是诗歌的具象化,取景少,色彩少,但表达的内容却是丰富的,给人的观感是舒适的。在我看来,阿巴斯的影像有一种疏离感,更冷;而红旗的影像有一种亲和力,更暖。红旗拍摄的每株草、每棵树、每个人,无不对生命充满渴望,无不谦恭地坚守理想。
看到紅旗的文字,我也喜欢。编书的日子,我常常坐在电脑前,等他发来文字。红旗是一位诗人,字里行间充满想象,他写天空“有双觊觎的眼睛”;红旗童心未泯,他写马玉学的孙子“一边撒尿一边问粮食是啥东西”;红旗喜欢文学,但迫于生计,先商后文,笔下渗透着生活的哲理,他写一个人过日子“既是一门手艺,也是一种道行”。
红旗拍摄的是日常生活,像《诗经》中的“风”一样,描摩那些很自然、很生活、很柔和的内容。“与自然融合,人会很舒服。”
我们与红旗的相处也很舒服。两年间,他来过北京几趟。每次碰面,我们都相见恨晚,聊文学、聊摄影、聊故乡。这些聊天记录整理出来,就是本书收录的《如何记录邮票大小的故乡?——关于故乡与纪实摄影的八个问题》。
客观地说,红旗在这本书里把八个问题都解决得很好,他用镜头,带着诗意看故乡,温暖地看故乡,把西海固拍得那么神秘温情、生动有趣,让世人重新观望,令我无限向往。
小波说:“红旗的影像,突出特点是他的诗性、他的根性,是他对生活、对诗歌、对摄影的独到理解,是他个人的东西。其他任何人都替代不了。”
书名《疼水》是红旗自己取的,英文是我帮着译的——Fountain of Love(爱之泉)。
不用问为什么取这个名,翻开这本书,你就知道了。不用问西海固的精神意义是什么,翻开这本书,你就理解了。
提一句这本书的设计,是墨鸣设计工作室的郭萌。他很用心,那色调、那排版,绝了,让人爱不释手。
我喜欢《疼水》这本书。我希望你们也喜欢。 如何记录邮票大小的故乡?
陈小波:故乡怎么拍?这是我们要着重讨论的问题。我特别希望每一个摄影者都记录好自己像邮票一样大小的故乡。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amFaulkner,1897 ~ 1962) 一生写了19部长篇小说和百篇短篇小说,其中15部长篇小说和数十篇短篇小说都与他的家乡有关。他一辈子几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故乡。
李明:他有一句名言是,我的像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是值得好好描写的,而且,即使写一辈子,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
陈小波:是的。很多摄影者觉得自己拍不出好东西,是因为没有去远方。其实我们倡导的好东西,就在你眼前,就在故乡,就看你能不能发现。福克纳一转弯,就能创出一个大作来。
牛红旗:我生在西海固,生活在西海固,热爱这部分土地,对这里的山山水水、民俗习惯、地域根性等都很熟悉。西海固的生活环境过去确实比较苦,现在经济也还比较落后,可这里的人们有着坚韧不屈、顽强向前的乐观精神,很少怨天尤人。
李明:这也正是福克纳说的,尊重这片土地上出生的人对这片土地和人的热爱,并理解这片土地培养出来的行为举止。
影像怎么表现诗性?
陈小波:影像对我来说,诗性很重要。20多年来,我一直从事老照片的研究。在主编“新华典藏”项目时,我要在几百万张老照片里,跳出1000多张做成典藏。后来,我参与新华社微纪录片《国家相册》创作,每一集我都要翻阅好几千张照片,找到最后使用的50多张照片。很多人来问我,你是以一个什么样的标准来衡量好照片呢?
我觉得一张好照片必须具备三个元素:第一,社会性,要写满时代的痕迹。一张照片美轮美奂,如果和社会发展毫无关系,我不选。第二,诗性。如果照片有时代痕迹,但拍摄粗糙、浅鄙、不讲究,我也不选。第三,情感力量。打开一张好照片,我会激动,想流泪。这三者结合在一起,一定是好照片。但是,这样的照片少之又少,有時候选照片就如同大海捞针。
牛红旗:小波老师曾经说过一个很关键的词,这个词我一直记着,并且把这个词告诉给认识的人、一块拍片的人。这个词就是“谜团”。
李明:那你理解的“谜团”是什么?
牛红旗:我认为这个“谜团”跟小波老师说的“诗性”是同一个意思。诗歌的表现,主要在于寓言性,在于隐喻。如果诗歌没有隐喻,诗意就会消失,就不能称其为诗。而摄影呢,如果没有“谜团”,过于直白的话,会太肤浅,就没了想象和思考的空间。
我想起我在北大访学时所学的德国古典美学家莱辛(GottholdLessing,1729~1781)的《拉奥孔》。这部著作主要讲的是诗与画的界限,通过对美和诗性的分析,得出了绘画在空间中表述物象之美、诗在时间中暗示运动之美的特点。他的这一论述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表现形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具有承前启后的促进作用。绘画与摄影的表象形式虽然不同,但都是以空间画面来呈现物象,要是能融入一些诗的内容,让图像与诗性结合起来,难是难了些,可一旦两者恰到好处地融合起来,作品就有了耐人寻味的审美延伸性,就有了小波老师说的“谜团”。
陈小波:好的音乐、好的绘画、好的摄影,都应该是存放谜团的地方。“谜团”让人特别着迷,但我也说不清楚。牛红旗的作品阐释了我都说不清楚的“谜团”。你去看看《疼水》中的影像,就知道“谜团”是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