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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张敏发消息的时间是中午12点,大约十一个半小时后,她回复:“刚下班,才看到。”
紧跟着一个“裂开”的微信表情。
拼多多1998年女孩凌晨猝死后,员工们被告知不能接受媒体采访。
互联网行业长时间的加班状态存在已久,但是猝死事件让公众看到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有人评价:这是以命换钱。网络与现实世界却像是两个天地,对996的普遍不满难以化为行动上的拒绝,无论外界争议如何鼎沸,拼多多内部依旧稳定、如常地运作着。
“加班费之后会按月发,夜宵稍微好吃了点。”猝死事件后,拼多多似乎有意对员工进行补偿,但是最核心的加班问题并没有得到改善。
上海夜晚下的金虹桥国际中心如同一只耸立的巨兽,晚上11点是下班高峰,张敏挤在电梯间内,感到筋疲力尽。
“快累死了。”她说。
还要拼多久?
每个互联网大企业上市,都会创造一个财富神话。从初创到上市,阿里巴巴用了十五年,腾讯用了六年,而拼多多用了三年。
拼多多的市值神话背后,是底层员工日以继夜的劳作。
拼多多前员工付明蒙对那位23岁女孩的死并不感到奇怪:“这样的工作强度,有人猝死是必然的。”
网上有一篇流传颇广的文章叫作《我在拼多多的三年》,作者以亲身经历告诫众人远离拼多多这家公司。付明蒙称那篇文章所写的内容基本属实,他与作者有着几乎相同的经历:毕业于黄峥的母校浙江大学,计算机专业背景,在拼多多工作三年后离职。
只是付明蒙的工作时间更早,2017年他在拼多多实习时,所在的技术小组只有十几个人。
当时的拼多多还是一家真正意义上的初创公司,没有人知道被淘宝、京东割据的中国电商市场,是否还有可插足的空间。作为老员工,付明蒙感到,拼多多的加班氛围是逐步恶化的。
2018年年中之前,他的工作时间是上午11点到晚上9点。那是一段“比较不累”的日子,除非遇上APP新版本发布,通常不会出现高强度加班的情况。
当时的拼多多还是一家真正意义上的初创公司,没有人知道被淘宝、京东割据的中国电商市场,是否还有可插足的空间。作为老员工,付明蒙感到,拼多多的加班氛围是逐步恶化的。
首个变化发生在当年的双十一,大促期间的加班状态被要求延续下来,从此之后,付明蒙开始在晚上10点半下班。
那正是拼多多的快速扩张时期。招股书显示,2018年年初,拼多多平台上的活跃商家和上一年相比增长了930倍。随着拼多多的上市,黄峥的身价也在当年超过了刘强东。
传闻拼多多上市后的一次全员大会上,黄峥问:“有同事提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双休呢?”
他自答:“等我们成为中国第二,就可以双休了。”
底下一片欢呼。
但是黄峥的“许诺”并没有兑现,巨头间的竞争永无止境,拼多多还未在“中国第二”的位置上获得一丝喘息,电商“老大哥”阿里巴巴就已经盯上了这个新的对手。
根据媒体报道,在拼多多上市两个月后的周年大庆期间,主场的品牌商家遭遇强制在天猫和拼多多间二选一,导致拼多多大批品牌商家被迫提出退出活动、下架商品。
拼多多自身也出现了失误。2019年1月,拼多多被曝光出现程序漏洞,导致用户可以无门槛领取100元的全场优惠券。
尽管拼多多后来回应称,该事件造成的实际损失低于千万元,这场风波却在公司内部开启了“7天24小时”的值班制度。
为了控制风险,拼多多的所有技术岗位都被要求值班,每个小组派出一人,每天分为两个班次。晚班从晚上7点到第二天早晨7点,早班则是余下的12个小时。
付明蒙说,值班工作主要是监控数据,“等待bug出现和祈祷bug不要出现”。
他将优惠券事件看作一个分界点,值班之外,平时下班也变得越来越晚,最后逐渐稳定为“11-11-6”的工作模式。
虽说与“996”工时相同,但对夜晚的挤压给人更深的疲劳感。高强度工作后,人的精神意识就像被狂风暴雨席卷后无法柔顺低垂的野草,身体虽然疲惫,大脑却难以安宁。
凌晨3点、4点……依旧没有入睡,付明蒙发现自己开始有了失眠问题。2019年年底,他被换到另一个技术大组,着手做新的功能。
于是,付明蒙的下班時间变成了凌晨12点。
到底招了多少人?
与一些人所理解的不同,互联网行业加班,不是无所事事地坐到深夜。
各种任务实实在在地填满了坐班时间,付明蒙的日常工作是写代码、沟通需求、测试需求、上线需求。沟通是其中重要的环节,每个新功能的开发,都需要产品经理与技术人员的紧密配合。
以非业内人士的眼光来看,互联网大厂对于产品的完善,几乎到了极致的程度。程序员们的时间献给了众多“看不到但实际上重要的功能”,比如不断更新APP页面上的商品推荐策略,或者将加载速度加快0.1秒。
一些所谓“用户体验”上的改进甚至无法被用户直接察觉,当被询问为什么要如此精益求精时,他的解释是:“在互联网,停下脚步你就输了。”
停不下脚步的不只是程序员,这种对极致的追求,从互联网公司的核心业务部门,延伸到了它的整个支持系统。
“报数”是方遥最焦虑的事,他的岗位是人力资源管理,每天晚上,他所在的工作群都要进行个人当日的工作汇报:推荐了多少份有效简历、约到了几场面试、组织了几场面试。
方遥在字节跳动工作,这家与拼多多一样名气响亮的互联网新贵企业,在短短几年间就达到了十万人规模。有数据表明,过去一年,字节跳动平均每个工作日有150人办理入职。 没有人能说出字节跳动为什么要如此激进地招聘,甚至张一鸣也不明白,去年他曾在一次会议上说:“我也不清楚现在很多项目为什么要那么多人,希望花更多时间去了解。”
但是方遥的工作就是努力找到新人,并且越多越好。他白天四处在招聘平台寻找合适的候选人,晚上给他们打电话,约见面试时间。
面试可能安排在晚上10点,参与校招的应届生通常会抱怨面试时间太晚,殊不知这只是出于习惯。“总不能在人家上班的时候打电话”,方遥说,由于他负责技术岗位的招聘,而程序员们下班较晚,他的工作时间也随之延长。
方遥通常在晚上8、9点钟离开办公室,10点前就能到家。但回家不意味着工作结束,如果当天“报数”不好看,他还会在家中再拨一拨电话。
方遥自己也常在网上看到对他们的吐槽,有网友说,每天打开脉脉,私信箱里都是来自字节HR的消息,不同的头像说着机器人般的统一语言:“您好,字节跳动的这个职位很适合您,您有兴趣吗?”
张一鸣也不明白,去年他曾在一次会议上说:“我也不清楚现在很多项目为什么要那么多人,希望花更多时间去了解。”
但是绩效之于员工,就像成绩之于学生,数字化的评价体系,是压在每一位员工心中的巨石。绩效考核不仅影响工资、评级,还可能决定员工在公司里的存留,用互联网行话来说,绩效排名较后的人就有被“优化”的风险。
和其他职级鲜明的互联网大厂相比,拼多多没有明确的晋升、淘汰机制。工作三年,付明蒙没有见过因为绩效太差而被辞退的员工。
但是后来的事情表明,绩效太差可能不会被开除,但“不守本分”会。
守住本分还是健康?
“本分”是拼多多的企业价值观,它本该被理解为谨守本职工作,但在多次丑闻事件后,“本分”一词就变得微妙起来。
今年1月初,一位拼多多员工发现有同事被抬上救护车,他拍下照片并匿名发布在职场社交软件脉脉上。随后,这名员工被拼多多开除。
“本分”变味了,变为控制员工的工具。事实上,拼多多员工对“本分”的调侃一直存在,《我在拼多多的三年》中提到,同事间会用“今天早上你本分了吗?”指代“今天早上你打卡了吗?”;“中午要去本分吗?”指代“午饭在办公室吃还是在外面吃?”;“今晚我不本分了”指代“今天晚上我不加班”。
国内的互联网大厂,近年来越来越像神秘的涉密部门,充满明面与私底下的规矩,处处画着不可触碰的红线。
对方遥而言,“禁止在办公区域拍照”“禁止所有在公共场合发表对公司不利的言论”“禁止在未获得PR授权的情况下,对外接受媒体采访”是白纸黑字的明文规章。甚至薪酬也是字节内部严禁讨论的话题。
禁止讨论薪资,在互联网公司里并不罕见。由于背景、资历、期望不同,每位员工在入职时与HR谈成的薪酬标准皆有所不同,这样规定,是为了防止员工某天惊讶地发现:和你做相同工作的同事,拿的钱比你更多。
拼多多的下班打卡时间是晚上8点,那也是公司对外的一致说法。而付明蒙说,真正的下班时间是口头规定的。
和阿里巴巴一样,拼多多实行花名制度,除非私交较好,同事间彼此不知真名,这倒是为付明蒙省掉许多不必要的交际,“不想知道的(名字)就不会去知道”。
法兰克福学派认为,虽然当代发达工业社会似乎比以往更文明,但实质上它对个人的统治和压抑比历史上的任何社会都更为强烈。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互联网公司,只需将“文明”换成工作效率。
长时间加班让付明蒙少了很多与家人、好友的相处时间,也不再有机会认识新的朋友。他强烈地感受到,人作为社群动物所需的亲密社交被剥夺了。
这种心理上的不适,有时不直接以孤独的形式呈现,而表现为躯体上的疲惫。“回家就想躺着,先躺一会儿,周末也懒得动。”方遥说。他曾经喜欢在网上与人闲谈历史,现在只想听别人聊,自己不说话。
大约从2018年起,付明蒙的身体发出警报,几乎每隔一个月,他都要请假去一趟医院,有时因为感冒,有时因为胃疼,大大小小的疾病,开始缠住这个96年的年轻人。
去年年初,疫情汹涌而来,全世界都被迫按下暂停键,付明蒙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时机,他决定从拼多多辞职。
一夜暴富之梦
像付明蒙那样主动离开互联网大厂的仍是少数,在现实中,因加班而辞职的情况只是零星地发生,并未形成一股潮流。
“如果没有对未来更好的打算,大部分人还是没有勇气离开。”陈晨说。她离开上家已上市的互联网公司,不是因为无法忍受996,而是认为没有发展前景。
相比于老牌大厂,处于上升阶段的互联网新贵出手更加阔绰,在拼多多,校招生入职第一年的年薪就可能达到40万元。
拼多多最迷人的魅力在于机会,付明蒙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去拼多多,一个刚毕业的新人就有可能拿到比较大的项目,如果去腾讯,可能熬五年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就碰上过这样的机会。
项目过后,员工普遍能迎来涨薪。相比于老牌大厂,处于上升阶段的互联网新贵出手更加阔绰,在拼多多,校招生入职第一年的年薪就可能达到40万元。
与员工凌晨下班猝死形成对比的是,拼多多股价应声大涨,市值再次创下历史新高。陌陌CEO对此说道:“增长是最好的管理,可以胜过一切方法、一切手段,可以掩盖全部问题、全部矛盾,可以平复所有愤怒、所有哀愁。”
在今天,虽然“阶层固化”早已被不断讨论,但这个社会向上流动的渠道似乎尚未完全堵死,互联网行业仍在创造奇迹,一夜之间,无数幸运儿在上市钟声里实现财富自由。
辞职后,陈晨跳槽去了一家小型的游戏创业公司。创业公司是机会与风险并存的地方,“500万”,她说,这是她们公司所获得的投资金额,“钱烧完就没有了”。
如果游戏项目最终没有获得成功,所有人都会失业,这驱动着她更加努力地工作。
让陈晨稍感不满的就是工资,“这么忙,我觉得每月应该挣2万”。无论是大厂还是小公司,“996”都更像是互联网行业的宿命而非选择。
从拼多多辞职后,付明蒙经常形容自己是一条咸鱼。尽管在外人眼中,为了健康告别加班的选择正确无比,但他仿佛从此再難谈世俗追求:“钱会成为很多人的工作动力,我倒无所谓,又不想买房,又不想买车。”
而陈晨想在深圳买房,她的梦想是做出一个很火的游戏,然后一夜暴富。
在当下的中国,有成千上万将时间作为商品出售的互联网工作者,他们以此刻为筹码,与未来进行一场豪赌。
没有迹象表明,他们会停下这一切。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