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走出文昌堡
家乡与家世
从太行山平型关附近发源的滹沱河由雄伟的五台山北麓,像一张巨大的弯弓向西、再向南滚滚奔流,流过繁峙,滚过代县,经过忻口,从定襄城外突然北折数十里,又拐向东南,往河北省奔流而去。
就在距河水向东南拐弯的不远处,有个远近闻名的河边村。这个村,全国解放前属五台县,今属定襄县,历史上就是个繁华富庶的大村。它西临滔滔奔流的滹沱河,东靠以出产“文山石砚”著名的文山。全村1000多户人家以山的走势傍山麓而居,绵绵南北长达五六里,形成18个堡子。其中一个堡子在全村的位置最高,建在村东南的一个土丘之上,叫永和堡。因堡内有座文昌庙,村里人就习惯地称它为文昌堡,年长日久,其真名永和堡反倒不多为人所知了。
从文昌堡向四处望去,文山蜿蜒,山坡上开垦出的层层梯田,春日披翠,夏日涌绿,秋日铺黄,冬日罩银,呈现出一幅斑斓多彩的画图;河涌细浪,河岸之东地势平坦,十分开阔,数千亩膏田沃壤在农夫的辛勤劳作下,一季一层色彩,一年一茬收获,成为当地的一座粮仓。这里不仅盛产粮食,生产远销国内外的滑润精巧的文山台砚,而且是从省城太原到佛教圣地五台山的必经之路,是从五台一带给定襄、忻州运煤的交通要道。由于此处环境优美,风景绮丽,繁华富庶,因而有不少外地人来这里安家落户。
明末清初的一天,河边村出现了一位衣衫褴褛的流浪单身汉。他面黄肌瘦,蓬发垢面,无产无业,以给人放羊、打短工度日,在村里定居下来,直到50岁左右才娶妻成家。此人姓名叫阎存诚。据说,他的祖籍在晋南洪洞县棘刺沟,明太祖洪武初年,其先世由洪洞迁到阳曲县坡子街,后来又迁到五台县长条坡。或许由于战乱,或许为了生计,孤独的阎存诚流落到河边村,艰难度日,传宗接代。从他开始,接连几代,虽然种地、驮炭、打工,日日不识闲,可是仍未摆脱贫困的命运,甚至连各代人的姓名都没有留下来。直到第八代阎书堂,在儿子发迹之后,从五台山请来一位举人,咬文嚼字,摇头晃脑,才给阎家修了家谱,给他们起了名字。
阎家族谱先简后繁。第一代:阎存诚。第二代:名不详。第三代:名不详。第四代:阎合义。第五代:阎锦绣(字成文)、阎锦芳(字向荣)、阎锦美(字文华)等三兄弟,老二锦芳灾荒逃难河南,再未返乡,老大锦绣、老三锦美的后代,后来形成河边村阎家的东股、中股和西股三大分支。第六代:东股阎锦绣这一支为阎安泰、阎兴泰。第七代:阎兴泰这一支为阎腾云(字龙飞,乳名庚六)、阎青云(字龙雨,乳名庚七)。第八代:阎青云这一支为阎书堂(字子明,乳名长春)、阎书典(字慎五,乳名长红)。阎书堂请五台县举人定的阎家各代起名用字辈序为:“思光大义锦泰云,书锡志树立世文,振兴培基成元国,肇启宏学定效勤;万象本源实一体,圣贤至德赞中庸,昌明礼教崇忠恕,化习存诚重敬恭。”可见,上述各代名字基本上是依这个辈序而定的。
阎家景况是从第六代阎兴泰开始转变的。此人十分聪明,靠其兄帮助上了私塾,18岁到了山阴县广武镇,进了王家开的永恒粮店。在粮店,因他勤快和通文识字而受赏识,只4个月就参与了文案事务,3年后让他顶了4厘股子,不久,又顶了整股,每3年可分得2000至3000两银子。后来又提升为掌柜。38岁时,阎兴泰病重回到河边村,41岁时病逝。到第七代,阎青云已有土地五六十亩,一头骡子,与人伙用一家佃户种地,还兼做小买卖和放高利贷,生活达到小地主的水平。到第八代阎书堂,此人也很聪明,喜欢打卦算命,善观时变。14至15岁时,曾在别人的商店里当过伙计。与弟弟阎书典分家时得到20多亩好地,自己又买了20至30亩地,租给一家佃农耕种,后来在五台城里开设了“吉庆长”钱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就在阎家日子开始兴旺的时候,1883年10月8日(清光绪九年农历九月初八日),文昌堡东北角的一间土平房里传出一声落草婴儿的啼哭——阎书堂喜得儿子了!这啼哭和别的婴儿哭声绝无两样,但在阎书堂听来,却是那么响亮,那么动听。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将会给阎家带来多么大的荣耀和变化。
孤独少年
降生在文昌堡土平房的婴儿,乳名叫万喜,后来起大号叫锡山,字伯川,号龙池。
阎锡山生于较为殷实之家,孩提时代颇为幸福。生母曲月清是河边村小堡曲成义的女儿,曲家多代经商,生活条件优裕,对阎锡山亲得不行,阎又是父亲的独子,享受的怩爱非常人可比,所以小阎锡山那时的生活像泡在糖水里一样甜蜜。谁知好景不长,生母于1888年3月7日(光绪十四年正月二十五日)突然病逝,把年仅6岁的阎锡山留在人间。父亲阎书堂继娶距河边村二里定襄县陈家营村的陈秀卿时,陈秀卿提出不养前妻遗子为条件,阎锡山只好被送到外祖父家。
在外祖父家,阎锡山受到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外祖父曲成义整天做生意,外祖母就把大部分精力用在阎锡山的教养上。二表兄曲清斋(名容静,字清斋,乳名吉惠)受阎母临终时嘱托,加上比阎年长几岁,通情达理,为人正直,对阎锡山又加倍爱护,管束严谨,一同生活,一同上学,相处得十分亲密,所以阎对曲清斋很敬重,即使后来当了一省之长,仍称其为“二哥”,对其言听计从。阎锡山在曲家这个环境里,时时感到温暖,但也有失去母爱的孤独。特别是周围的孩子和大人常有恶言恶语,说他没了亲妈,被后妈撵出家门等等,对阎锡山的刺激与伤害很大,因而他的性格变得蛮横和狂暴。
阎锡山9岁时进河边小堡私塾读书,塾师曲沂泉教他读《论语》、《孟子》、《大学》、《中庸》。10岁时,又在大堡私塾跟塾师曲本明学习《诗经》、《书经》、《易经》、《礼记》、《春秋》、《纲鉴》及《朱子家训》等。他比较聪慧,塾师教的书他能大段大段地背诵,但又很调皮,经常爬房檐掏麻雀,上树抓窝中的喜鹊蛋,到河里去打水仗,在院里和小伙伴脱了鞋子扔高低,有时竟把鞋扔进别人家的烟囱里。念私塾的时候,更喜逗先生,不是钻在桌子底下装鬼叫,便是给先生座位上放葛针。他的恶作剧免不了要挨先生的板子,手被打得肿起来,也不唤不叫不屈服。12岁时,有个同学曲满堂与他玩耍翻了脸,骂了一些难听的话,阎锡山不吭一声,扭身跑回家拿来一把小镖刀,冷不丁地将曲满堂刺倒在地,鲜血直流。闹得一般同学都不敢接近他,都说:“万喜子不是好惹的!”
阎锡山由外祖父母抚养,使阎家很不过意。祖父阎青云经常提着好吃的东西去看他,有时带他回来在文昌堡家里住几天。有一次,阎锡山在文昌堡里玩,听说村东野地里有个狼窝,窝里有小狼崽,便好奇地独自跑去,抱回两个小狼崽,拴在堡子外边的老槐树上。老狼丢失了狼崽,连续几天在堡子周围嚎叫,闹得人们十分不安,有的人大白天也不敢出门,唯恐被老狼咬了。祖父知道了此事,狠骂了阎锡山一顿,让他把小狼崽送回狼窝之后,堡子才安静下来。
在阎锡山孤独地生活在外祖父家的时候,其父阎书堂在五台城开的那爿钱铺更加火爆起来。
这爿钱铺原来由定襄县邢姓大户独自经营,由于本钱短少,经营不善,定襄又地面狭小,获利不多,在市场上竞争力不强,因而掌柜极想有人投资。光绪八年,经人介绍撮合,阎书堂投入资金,与邢姓合伙经营这爿钱铺。由于阎所投的资金超过邢姓原有资金,因而成为钱铺大掌柜,总揽了业务的大权。为了赚取更大利润,阎书堂将钱铺迁到殷实发达、商贾云集、市场繁荣的五台县城,起名为“吉庆长”。由于他略通文墨,熟悉五台各方面的情况,善于投机取巧,买空卖空,很有一套手腕,加上积极活动,在商海中浮游,在金融界施展身手,不多几年,就把钱铺经营得火爆火响,轰轰烈烈,他本人也在小县城中崭露头角,并以绅士自居了。

在赚钱之余,阎书堂总挂念着寄人篱下的儿子阎锡山。他想到儿子已经16虚岁了,自己续娶的妻子陈秀卿没有生育,应该抓紧时间给儿子成家,好使阎家香火延续。于是,阎书堂找来晚一辈的阎锡祚(字福斋),要他的媳妇徐该龄回建安村娘家,给阎锡山说桩亲事。这五台县的建安村,距河边村只有10里,两村通婚人很多。徐该龄想到经营“六合店”煤炭生意的徐一敬女儿徐竹青(字友梅),是自己的堂侄女,虽然没有念过书,但长得眉清目秀,温柔贤惠,恪守封建礼教,又与阎锡山同岁,便认定是天生的一双,地造的一对。果然,她一提说,两家大人同意,两个年轻人满意。于是,阎锡山离开外祖父家回到文昌堡,与徐竹青结了婚,结束了孤独的少年生活。没过几天,又由父亲带着到五台县城“吉庆长”钱铺去学生意。关于这段经历,阎锡山自己就说过:“我幼时,在乡里读书,我的性情喜欢经营事业,不爱读书。我16岁(即清光绪二十四年,公历1898年)弃了读书,到我父亲的自营商号中学商。”
躲债离乡
阎锡山由河边村来到繁华的五台县城,见到川流不息的人群,鳞次栉比的高屋大厦,接连不断的商店饭铺,眼界随之大开。
他深知父亲带自己到县城不是来观景的,而是要“造景”的,要给“吉庆长”钱铺创造出一番新的景象,因而很快收下心来,照料铺面,印钱帖子,登记账簿,计算利息,外出讨账,只一年时间就熟悉了经营的全套业务。开当铺、开钱铺利润最高,赚钱最多,其采用的办法有:“驴打滚”、“利滚利”和“死契活口粘条子”。所谓“死契活口粘条子”,就是借钱时找保人写好卖房子卖地的契约,并在契约上粘一条子,写明若到期不能归还本息,债主就可抽掉这张条子,通过官府将契约上所写的房屋和土地归债主所有。对于这一套,阎锡山也是精通的了。
金融市场上的“打虎”是获得暴利、但又冒大险的一桩事。它是五台、定襄一带做金钱生意的老板,利用当时交通不便,信息不灵,银两与制钱的比价忽高忽低,变幻莫测,搞买空卖空,获取暴利的一种把戏。阎锡山的父亲精于此道,会钻空子,曾多次获得意想不到的利润。1900年,阎父又冒险“打虎”,不料此时因受八国联军侵略中国的影响,政局不稳,银根抽紧,山西金融界发生了危机。阎书堂印发的“钱帖子”过多,一下不仅赔光了流动资金,而且还欠债2000吊。面对汹涌而来的挤兑现银的人们,起初还能东拆西借,应付一阵,后来拆借不到了,不能招架,便和儿子阎锡山乘黑夜摘下“吉庆长”的牌号,转移了钱铺的财物,偷偷离开了五台县城。
阎锡山回村后无业可做,只好走街串巷卖烧饼,但仍逃不脱手持“钱帖子”从五台城觅踪前来讨债的人们。一天,他听说清朝政府为堵截德国军队进攻五台县龙泉关,派马玉昆、董福祥率部在五台山布防,于是便跑到东冶镇,找见躲债的父亲,要求去当兵。阎书堂当然不同意自己的独根苗去当兵,可是阎锡山说得很动听,说他当兵一来可吓住前来讨债兑帖子的人,二来如果自己在部队上混上个官做,父亲就可以不在人家手下做事了,去创新的家业。阎书堂终于被儿子说服,眼瞅着儿子上路去五台山。
阎锡山果真当了清兵。然而,不是当官,而是做了马夫。他整天铡草,担水,喂马,清理马圈,并且要把老马夫的活也包下来干,累得腿困腰酸,有时还得挨打受骂。他感到很晦气,尤其怕当马夫的消息传到村里,不仅挡不住讨债的人们,还要受人嗤笑。他越想越不是味,就悄悄离开部队,开小差偷跑回家。
临近年关,讨债的人们又一次找上阎家,吵骂不休,还有的人雇有打手,吓得阎书堂父子东躲西藏。过了年,阎锡山觉得不能在村里呆了,便走亲串友借钱,计划和父亲到外地去谋生。他到陈家营找见堂舅,谈到借钱做盘缠的事,不料堂舅不借分文,反而冷言冷语把他挖苦了一顿。又到宏道镇去找那里做买卖的叔叔阎书典,阎书典也是半个子不出,还不冷不热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自己跌倒自己爬,你家的商号塌了,还想把我也累倒吗?”亲叔叔竟是这个态度,急得阎锡山泪水直掉。他不甘心,在宏道镇转悠,突然想到本家叔叔阎书康(字子安)在这里一个店铺里当店员,便抱着侥幸的心理去试试。没想到阎书康十分慷慨,把仅有的几吊钱全拿出来,交给他,并说:“回去快叫你父亲往省城里跑,不要走大路,要绕河(滹沱河)北各村走,要小心,不要让人家撵上。”
有了钱,阎锡山陡然增加了几分豪气。回到家,他把自己和父亲一道远走高飞的计划全盘托了出来。父亲思索了一阵,觉得只能这么办,才能脱开讨债人的纠缠。继母陈秀卿和妻子徐竹青也异口同声一致赞同,只是认为盘缠太少,担心他们在外面受苦,于是,陈秀卿拿出一副银镯子,徐竹青从父亲徐一敬那里取了些钱,并把平时做针线活积攒下来的一点钱全部拿出来,充做盘缠。阎家父子趁夜深人静,扛起简单行李,带些干粮饼子,匆匆朝忻州方向奔去。
过河趟水,徒步赶路,一夜奔波使阎家父子十分疲累。天刚刚放亮的时候,他们到了离河边村十里的南作村口,遇见一位到太原拉废纸的赶车人,攀谈起来得知此人名叫薄吉福。阎锡山见铁轱辘车空着,父亲又很疲乏,就央告捎他们一程,父子俩轮流坐,出一个人的坐车钱。薄吉福同意了。走了一阵,薄吉福看到阎家父子一个坐车一个步行,怪可怜的,实在心里过意不去,便说:“还是只收一个人的坐车钱,你们都上车吧!”
此时,太阳已高高升起,金色的光辉洒遍尚未复苏的土地。阎锡山和父亲一道坐在哐当哐当直响的铁轱辘大车上,时而昏睡,时而清醒。间或,他回望一下渐渐远去的河边村,渐渐模糊得像水墨画一样的文昌堡,他心里涌起一股逃离险境的喜悦和被迫离开家乡的悲哀。
逃是逃出来了,而未来走什么样的路,干什么活呢?这对于19岁的阎锡山来说,还是一个很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