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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一、两代伟人的治国睿智
看到“枫桥”二字,大多数人想到的是唐代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是古城姑苏的枫桥。
其实,浙江省绍兴市诸暨县(1989年改为诸暨市)也有一个枫桥,在当代中国,诸暨枫桥远比姑苏的枫桥更受关注,它是毛泽东主席和习近平总书记两代伟人的目光聚焦地,是事关国家政权建设、社会稳定、经济发展的成败和建设“平安中国”的试验田、试金石。
让我们的目光穿越60年的风风雨雨,回到1959年8月21日。那天下午4点,时任诸暨县委书记孙子甫突然接到金华地委负责人打来的紧急电话,中央领导的专列将于当晚8点沿浙赣线由金华到诸暨,让他做好向中央领导汇报工作的准备。“中央领导”是什么人?孙子甫不能问。但他知道,有资格乘坐专列的中央领导屈指可数,有幸亲眼见到这种级别的中央领导,还要当面汇报工作,孙子甫的激动难以言表。
孙子甫很早就来到站台上等候,站在他身边的几位当地主要领导显得有些紧张。专列在诸暨车站停稳,警卫人员引领孙子甫等人上了列车。走进车厢的那一刻,孙子甫惊呆了。专列里面的中央领导,竟然是他心中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
看到孙子甫等人,毛主席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诸暨是个出名人的地方,美女西施和画家王冕都出在这里。”
美女西施,中国人都知晓。毛主席提到的王冕是元朝画家,诸暨县枫桥镇人,诗、书、画、印样样精通。2017年10月25日,新当选的第十九届中央政治局常委同中外记者见面,习近平总书记在讲话中就引用了王冕《墨梅》的诗句:“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两代伟人都对枫桥的历史文化名人王冕情有独钟,是巧合,也是必然。
毛主席在跟孙子甫的谈话中,详细询问了诸暨的经济发展和人民的生活状况,交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毛主席当时在思考什么?这次听取了孙子甫的汇报,诸暨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多少印痕?我们无法揣测。但四年之后,毛主席再次把目光投到了诸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大笔一挥,树立起“枫桥经验”的旗帜,为正在摸索中成长的新中国指明了巩固社会主义政权的方向,奠定了治国根基。
自1959年到1961年,新中国经历三年自然灾害,国民经济举步维艰。而世界局势风云变幻,苏联不断对中国施压;美国不仅保持其在台湾的军事存在,还发动了侵略越南的战争;印度趁机强占中国藏南地区,妄图造成既成事实……在这种背景下,台湾当局似乎看到了“反攻大陆”的良机,于1962年春成立了“反攻大陆行动委员会”,下达了“征兵动员令”,拉出了随时发动进攻的架势。国内的反动残余势力死灰复燃,散布反革命谣言,成立反动组织进行颠覆活动,与台湾遥相呼应,做起了“变天”美梦。一时间,黑云压城,群魔乱舞……
在历史的关键时刻,中国,到底该走向何方?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中国共产党能否坐稳江山,关键在于稳定基层社会,巩固基层人民民主专政政权。“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1963年1月9日,毛主席写下了《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1963年5月,他在杭州主持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讨论和起草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纲领性文件《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稳固基层政权,要把绝大多数“四类分子”改造成新人,让他们成为新中国的建设者。
中共浙江省委一马当先,选择了诸暨、萧山、上虞等县开展“社教”运动试点。1963年6月,浙江省委“社教”工作队在省委书记处书记林乎加的率领下进驻诸暨。在这个工作队中,最为亮眼的是省委枫桥工作队政法组和省公安厅工作组,他们充分发动和依靠群众,在枫桥区(现枫桥镇)的七个公社,针对那些被部分基层干部和群众认为必须逮捕的对象开展说理斗争,不费“一枪一弹”,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在此期间,全国其他一些地方在开展“社教”运动试点时,采取了跟枫桥完全相反的做法,动不动就抓人。到底哪一种做法更有利于基层社会的稳定?争论非常激烈。
同年10月29日至11月9日,毛主席再次来到杭州视察工作,陪同毛主席视察的公安部领导汇报了诸暨枫桥试点中“依靠群众,就地改造地富反坏分子,没有捕人”的做法,毛主席听了很高兴,说这就叫“矛盾不上交,就地解决”,并指示公安部要好好总结这个经验。
“矛盾不上交”这句话内涵丰富。
毫无疑问,就地解决矛盾,是稳定基层政权最理想、最有效的办法。根据毛主席的指示,浙江省委由省公安厅副厅长吕剑光带队进驻枫桥,全面总结“社教”运动试点经验。公安部由凌云副部长带队深入枫桥实地调研考察,主持起草了《诸暨县枫桥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
11月21日,公安部领导把一篇题为《坚持人民民主专政,依靠群众,把绝大多数四类分子改造成新人》的文章送毛主席审阅,这篇文章就是根据诸暨县枫桥区的那份调查报告写成的,准备作为全国二届人大四次会议上的发言。毛主席当时说,我没有意见,可以去讲。
隔了一天,11月22日,毛主席就在这篇发言稿上作了重要批示:“此件看过,很好。讲过后,请你们考虑,是否可以发到县一级党委及县公安局,中央在文件前面写几句介绍的话,作为教育干部的材料。其中应提到诸暨的好例子,要各地仿效,经过试点,推广去做。”①
同一天,毛主席同公安部副部長汪东兴谈话时说:“你们公安部,日常的具体工作很多,如巩固边防的工作,搞一些特大案件,投靠外国使领馆的案件,重大的刑事案件,等等,这是经常要做的,还要研究情况,提出一个时期的政策。但最重要的一条,是如何做群众工作,教育群众,组织群众,做一般性的公安工作,比如说对地、富、反、坏、右分子的监督、教育、改造工作,应通过群众来做。从诸暨的经验看,群众起来之后,做得并不比你们差,并不比你们弱,你们不要忘记动员群众。群众工作做好了,可以减少反革命案件,减少刑事犯罪案件。”② 在这段谈话中,毛主席反复强调的是“充分相信和依靠群众”。从井冈山到瑞金,从遵义到延安,从西柏坡到北京,中国共产党正是因为相信群众、发动群众、依靠群众,才使得中国革命从胜利走向胜利。党和群众的关系,就是鱼和水的关系,脱离群众就无法生存。
接下来,毛主席又说:“我们的公安工作,历来是与苏联不同的。诸暨的经验要好好总结一下,整理一个千把字的材料發下去,回答两个问题:(一)群众是怎么懂得这样做的;(二)依靠群众办事是个好办法。材料要短一点,长了没有人看,短了就有人看。你们要经常蹲点,做这种工作。”③
著名的“枫桥经验”就此诞生。“枫桥经验”的旗帜是毛主席一手树立起来的。
自然,公安队伍成为“枫桥经验”的先行者、推动者和主导者。1964年1月14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依靠群众力量,加强人民民主专政,把绝大多数四类分子改造成新人的指示》,并且转发了“枫桥经验”,在全国掀起了学习和推广“枫桥经验”的热潮。1964年2月,公安部召开了第十三次全国公安会议,研究部署在全国学习推广“枫桥经验”,很快大见成效。
自“枫桥经验”诞生以来,枫桥的干部群众在公安政法机关的指导下,遵照毛主席“矛盾不上交,就地解决”的指示,成功地将“四类分子”改造成新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全国率先给所有“四类分子”摘帽,巩固了基层人民政权。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各种复杂的社会矛盾也相伴而生。枫桥镇政府和公安政法机关依靠群众预防化解矛盾,不断完善和发展“枫桥经验”,总结出了“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镇、矛盾不上交”的工作原则,为新时期维护社会稳定作出了重要贡献,积累了宝贵经验。
进入21世纪,“枫桥经验”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习近平同志任浙江省委书记后,专门到枫桥考察,高度肯定了“平安枫桥”的做法,并在2003年纪念毛主席批示“枫桥经验”40周年暨创新“枫桥经验”的大会上,发表了《创新“枫桥经验”维护社会稳定》的重要讲话,指出要根据新形势下维护社会稳定出现的新情况、新特点,把学习推广“枫桥经验”作为加强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总抓手,以基层安全文明创建系列活动为载体,抓基层、打基础,建机制、架网络,明责任、强保障,使“枫桥经验”在全省城乡基层单位全面推开,并贯彻到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各项工作中,有效维护全省社会稳定。④
2004年5月10日,浙江省委在十一届六次全会上作出了《中共浙江省委关于建设“平安浙江”、促进社会和谐的决定》,提出要通过进一步总结、推广和创新“枫桥经验”,不断完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有效方法和途径,全面落实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责任制,做好维护社会稳定的基础工作。这一决策部署完全符合科学发展观的执政理念,完全符合构建和谐社会的本质要求,也完全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迫切需要。
“平安浙江”,是促进社会和谐稳定的重大战略决策,习近平同志把“枫桥经验”推到了一个新高度。
2006年2月9日,针对浙江省实施的“八八战略”,习近平同志接受了人民网记者的采访,进一步阐释了“平安浙江”的内涵,道出了他对“枫桥经验”的深层次思考。他说,浙江经济发展走在前列,同时也有一些矛盾和问题在全国早发先发。为此,省委从落实科学发展观、提高党的执政能力的要求出发,强调从“大平安”的角度统筹考虑经济、政治、文化等诸多因素对社会和谐的影响。
据不完全统计,习近平同志在浙江主政期间,先后有21次强调创新和发展“枫桥经验”,足见他对“枫桥经验”的重视。他曾告诫全党,一旦脱离群众,中国共产党将成为泥足巨人。从“平安枫桥”到“平安浙江”,再到后来党的十八大上明确提出建设“平安中国”……可以这样说,当年是毛泽东思想诞生了“枫桥经验”,今天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孕育、发展了新时代“枫桥经验”。
2013年10月9日,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就坚持和发展“枫桥经验”作出重要指示:“50年前,浙江枫桥干部群众创造了‘依靠群众就地化解矛盾’的‘枫桥经验’,并根据形势变化不断赋予其新的内涵,成为全国政法综治战线的一面旗帜。浙江省各级党委和政府高度重视学习推广‘枫桥经验’,紧紧抓住做好群众工作这条主线,为经济社会发展提供了重要保障。各级党委和政府要充分认识‘枫桥经验’的重大意义,发扬优良作风,适应时代要求,创新群众工作方法,善于运用法治思维和法治方式解决涉及群众切身利益的矛盾和问题,把‘枫桥经验’坚持好、发展好,把党的群众路线坚持好、贯彻好。”⑤
在习近平总书记指示的指引下,枫桥干部群众又总结、创造出“矛盾不上交、平安不出事、服务不缺位”的新时代“枫桥经验”。
毛泽东主席和习近平总书记对于“枫桥经验”的高度重视,彰显了两代伟人的治国睿智,这就是以人民为中心,坚持群众路线,依靠和发动群众,抓早、抓小、抓苗头、抓源头,化解矛盾纠纷,消除风险隐患,做好基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实现社会和谐平安,让人民群众有更多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
中国梦,首先是平安梦;小康社会,首先是平安社会。
55年来的历史经验证明,“枫桥经验”是党和政府跟人民群众沟通的桥梁,是人民群众通往平安幸福的桥梁,是中华民族通向伟大复兴的桥梁!
不忘初心,砥砺前行。“枫桥经验”必将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指引下,不断创新发展,使中国基层社会稳如磐石,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谱写新的篇章。
“枫桥经验”永放光芒!
二、枫桥,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枫桥的干部群众为什么能够创造出如此长盛不衰的“枫桥经验”?
浙江省公安厅副厅长金伯中的《论“枫桥经验”的文化底蕴》一文认为:枫桥的山水文化,记录和承载了辉煌而厚重的枫桥文化;枫桥的耕读文化,哺育了一代又一代历史文化名人和诗文书画大家;枫桥的理学文化,孕育和滋养了“枫桥经验”说理斗争的基本内涵和人文精神。他的观点非常精辟。 为了避免尴尬,我假装没看见,低头翻弄陈友堂的那些老照片,等他心情平静一些了,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也恨父亲吗?”
“原来恨过,现在理解了,那时候他也不容易,不恨了。”
陈伯云对父亲的恨,主要是父亲整天忙大队的事情,不管母亲不顾家。哥哥当兵走后,刚满十五岁的陈伯云就挑起了家庭重担。他最怕拉车子,因为吃不饱饭,肚子空空的,没力气。有一次累得受不住了,跟父亲吵。可那也没用,父亲还是我行我素,家里头的事不管不顾,对于集体的事情却很用心。他给大队建了几个鱼塘,养鱼卖钱,还开荒种茶,把一片荒山变成了茶山,每年能采200担茶叶,都卖给国家。我问这片茶山还在吗?陈伯云说早没了,先是被个人承包,后来为了挖沙卖钱,茶山就被挖掉了。
“我父亲如果不当村干部,家里早就富起来了。他脑子聪明,会搞经营会做生意。1951年,他曾经当学徒的杭州永丰丝绸厂写信给他,请他回厂里当技师。公社干部得知后找他谈话,说组织培养一个人不容易,他就留下了。”
1950年,陈友堂担任枫溪大队的治保主任,1955年,担任支部书记兼治保主任。
“那时候省里面的工作队在枫桥,应该经常有人到你家里,你见过吗?”
“见过。到我家里,给我饼干和糖。在我们村住了十几个,大多是公安,住了三年,‘文革’时走了。那些人真好,跟我们一起干活儿,就住在农民家,村里人都喜欢他们。”
“文革”期间,陈友堂被定为“走资派”、“四类分子”的保护伞,免去党支部书记职务,到处游街,吃了很多苦头。我问陈伯云:“你父亲挨批斗的时候,你见过吗?”
陈伯云点点头:“前几次说是斗灵魂,我没到现场,后来我听说让他跪在玻璃碴子上,急了,赶去一看,父亲胸前挂着一块几十斤重的木牌子,是用整块门板做的。这是成心整人呀!我冲上去摘掉木牌子,要挂到革委会主任的脖子上,让他试试有多重。我那年十八岁,天不怕地不怕,我冲革委会主任喊,谁再敢这样,我跟他拼命!”
据统计,枫桥和檀溪两个公社,被“造反派”批斗后自杀的共产党员和农村干部有8人,被殴打致伤致残的有511人,被直接打死的有23人。不过陈友堂骨头很硬,让他跟“四类分子”一起劳动的时候,他还不忘叮嘱“四类分子”要遵纪守法,不要跟着有些人起哄。在最艰难的岁月,枫桥的干部、群众依旧没有放弃“枫桥经验”,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默默坚守着。
“文革”结束,陈友堂恢复了党支部书记兼治保主任的职务,还当选为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按说在当地有点儿影响力,给陈伯云找个好工作不难,怎么他还待在农村呢?我问陈伯云,他反应很激烈:“我们家里的人,跟他没得一点儿好处。别人怕上战场,他就把哥哥送去了。我想出去工作,他不答应,却把村里好几个人送出去了,现在人家工资都挺高。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读书少了,十五岁他就让我下来干活儿……”
我跟陈伯云聊天的时候,他的妻子在厨房忙活,其实一直关注着我们这边的动静。这会儿她插话了:“别提了,不但没沾光,还跟着倒霉了!你知道我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一个叫群群,一个叫众众,群众!被批斗批怕了,我发誓不让孩子当干部,当群众最好。”
陈伯云的妻子也被划到“四类分子”堆里,跟他们一起劳动。她跟我诉苦,说自己是被陈家骗来的,当初是想嫁过来过好日子的,没想到反而受了欺负。
“你跟陈伯云怎么认识的?”
“我们村的民兵到枫溪村演练,那时候我是民兵副连长,被我公爹看上了,发动人做我的工作。”
“发动群众是你公爹的强项。”我笑着说。
陈伯云那时候是民兵排长,比妻子低一级。两人结婚,没办酒席,连一块糖都没发,那天他家里的饭桌上,就多了一双筷子,多了一碗菜。而且,当时妻子的娘家并不同意这门婚事,觉得陈家太穷了。
“是我自己同意的。”陈伯云的妻子说。
我看看陈伯云,他已经悄悄走开了,站在远处朝我笑。不用问,一切都是真实的。我问陈伯云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她犹豫一下:“骆丽英。”
我要在采访本上写下她的名字,这个举动引起了她的警觉,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站起来要走开,被我拦住了。“你结婚的时候,有什么值钱的嫁妆没有?”
她哼了一声:“什么也没有,他家里的房梁都快掉下来了。别的东西我不要,就想要台缝纫机。我公爹说,好,你先来,明年给你买。我就嫁过来了,可缝纫机一直没买。”
“当时缝纫机多少钱一台?”
“一百多块钱……讲话不算数,到现在还欠我一台缝纫机!”
我忍不住笑了。陈友堂死了二十年了,她还想着那台缝纫机。“你们家里一直没有缝纫机吗?”
“分家后我自己买了一台。说是分家,其实哪有什么可分的?我当时还怀着孕就说分家,让我们出去住别人的房子……”
“陈友堂对你怎么样?你们关系不好吗?”
她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认真地说:“其实,他对我很好。我刚嫁过来那天,他对我说,你能到我家来,我很开心。他确实很高兴。我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在医院生完孩子,他用担架把我抬回家。后来我又生了个儿子,他对村里人说,我这个儿媳妇好,先开花后结果。”
說着,骆丽英笑了。气呼呼说了半天话,她还是第一次笑。
“他对自己的孙子孙女怎么样?”
“好。那年到北京开会,临走前专门把孙子叫来,用手比画着孙子的头,回来给孙子买了一顶军帽,那时候最流行的就是军帽……”
我感叹:“真没想到,大队书记家里会是这样。”
听了我的话,她又生气了:“他就是太革命了,从来不给自己家里人找好处。记得村里有个人到家里找他批地基盖房子,提了一盒香糕,两个孩子馋得围着香糕看,刚拿起来就被他一把夺过去。他答应给人家批地基,可还是逼着人家把香糕带回去了。俩孩子当时那样子,真可怜……还有,别人家的孩子能入党,我家孩子不能,到现在我儿子都不是党员。他把‘四类分子’的孩子送部队当兵,我让他帮两个孩子找工作,他却说,别人家的孩子能在家里劳动,你们为什么不能?” 陈友堂送“四类分子”子女当兵的事,我在资料里看到过。“当兵的人叫什么?还能找到吗?”
“叫崔伯康,搬到新村了。”
枫溪村现在寸土寸金,为保持古村原貌,政府不让盖房子,在附近划了一个新村。枫溪村的土地几乎都被征用了,农民现在没地种,陈伯云的两个儿子又没有工作,待在家里闲着。骆丽英说:“我公爹就对养女好,给养女在外面找了工作。”
“就是从路边捡来的女孩儿?”
“不是捡来的,是别人养不活了,他怕女孩儿饿死,就抱回家了。”骆丽英说,养女的亲生父母跟她是一个村的,她没嫁给陈伯云的时候就认识这个养女,只是没想到能跟养女成一家人。养女叫陈仙茶。
告别陈伯云的时候,我帮他收拾了桌子上的荣誉证书和照片。他小心翼翼地装在塑料袋里,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财富。
三天后,我在诸暨市给陈仙茶打通电话,听说了我的来意,在电话里她就哭了。
我们约好在附近公园的亭子里见面,看上去她的身体不好,很瘦。见面刚说了两句,她又哭了:“我父亲这人,太善良了。”
陈仙茶上面有四个哥哥,父母生下她后,实在养不起了。陈友堂跟她的生父很熟悉,有一次两个人聊天,生父告诉陈友堂,刚生下的女儿快饿死了,准备找个地方扔掉。陈友堂忙说:“千万别扔了,给我吧,我老婆刚奶大了一个儿子,还有奶,再奶你女儿吧。”
就这样,陈仙茶被陈友堂抱回了家,当时还不满一个月。
“没有我爸我妈,我早就死了。”看得出来,她对陈友堂夫妻很有感情。
三个孩子中,陈友堂对这个养女最好,或许因为不是亲生的,生怕陈仙茶受委屈。他给陈仙茶安排了工作,最初在诸暨丝厂,后来单位不好关门了,他破例求了一次人帮陈仙茶换个工作。陈仙茶被调到了印刷厂,一直干到退休。
“我爸爸一生只求了一次上边的人,就是为我。”说着,陈仙茶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陈仙茶对父母很感恩,上班后每月挣十七块钱,她拿出五块钱寄给陈友堂。她一直不找婆家,想一辈子留在父母身边。陈友堂当然不答应了,逼着她找男朋友,即便这样,她也是到了三十九岁才嫁人。在那个年代,三十九岁嫁人是一件大新闻。
“我这辈子,只有一件事情没听父亲的,就是嫁人。他希望我嫁给一个部队干部,可我不喜欢那个人,没听话。现在真后悔,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一定要骂我……”
我问陈仙茶:“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抱养的?”
“十岁那年,我上学拿户口本,发现户口本上写着养女……我当时挺害怕的。”
“你问过父亲吗?”
“没有。我没跟任何人说,不过父亲肯定看出我知道了。他一直对我很好,比亲生的都好。那时候父亲压力很大,在家里脾气不好,母亲给他端洗脚水,他不知为什么就踢翻了洗脚盆。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父亲心里很压抑,吃饭的时候会突然掀翻饭桌。但是对我,他很少發火。”
陈友堂成了典型后,背负着很多舆论压力。他对待“四类分子”的做法跟别处不一样,就招来很多议论。他让“四类分子”的儿子崔伯康去当兵,有些人就不理解,背后骂他。不过,还是说他好的人多。陈仙茶说:“我回村里,那些‘四类分子’的子女看到我,都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让我到他们家里去说话。父亲不喜欢出风头,就是凭良心做事,在村里威信很高。”
“听说在宁波的大哥,刚结婚就被你父亲送去当兵了,对父亲一直有意见。”
陈仙茶有些犹豫,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半晌才叹了口气:“其实不是当兵的事。让他去当兵,转业回来有份好工作,许多人都求之不得呢。哥哥对父亲有意见,主要是结婚后想盖新房子,父亲却不给批地基。现在枫溪村的房子,地皮也值上百万,要是当年给哥哥批了……去年清明,我去坟地看父亲,发现坟头塌了,想给父亲重修一下,立块石碑,大哥却不同意,说坟头不能随便动。”说着,陈仙茶无奈地摇摇头,“大哥一直没有原谅父亲,父亲死的时候他都没在场。”
陈友堂生病住院期间,陈仙茶的女儿刚好满月,她带着女儿去医院看望陈友堂。尽管病得很重,看到陈仙茶和外孙女,陈友堂还是很高兴,把外孙女放在胸口上逗她玩。外孙女百天的时候,陈友堂也到了弥留之际,一直不肯闭眼。老伴陈亚芳凑到他耳边,问他等老大?他摇头。问他等仙茶?点头。后来听到院外有拖拉机的声音,老伴说仙茶来了,他点点头。可等到陈仙茶进屋,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陈仙茶边哭边说:“别人都说生完孩子不能哭,可我忍不住,哭了好几天,就把眼睛哭坏了。”
我仔细看了陈仙茶的眼睛,确实像是有眼病,忙劝她别哭了。我说:“他知道你赶过去了,安心闭上了眼睛。你没有遗憾,你父亲也没有遗憾。”
她有些激动:“不,父亲有一个遗憾,我心里最清楚,只是别人不知道。”
“什么遗憾?”
“父亲见过很多领导,市里省里不说,还有不少都是北京的。但父亲住院的时候,没有一个领导去看他。他一直在等……”
这就是枫溪大队党支部书记陈友堂的故事。我耳边突然响起电视连续剧《宰相刘罗锅》的片头曲: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
不觉间,我的眼中盈满了泪水。还好,外面太阳很毒,一会儿就将我的泪水晒干了。
是晒干的!
二、打起背包去枫桥
关于55年前“枫桥经验”诞生的细节,很多人的讲述并不准确,甚至南辕北辙。想知道真实情况,只有追根溯源,寻找55年前参与“枫桥经验”调研的人。不过这挺难的。
在北京,我见到了一百零三岁高龄的林乎加,当年他是浙江省委书记处书记兼宣传部长,最早率领省委工作队进驻枫桥区调研,可惜年事已高,无法跟我交流了;时任省公安厅党组副书记、常务副厅长吕剑光,后来升任公安部副部长,他当时担任省委工作队政法组长,于2012年底去世;时任浙江省公安厅党组成员、厅办公室主任杨永恒也于十年前去世了。 公安部这边,时任公安部副部长凌云,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带领公安工作组蹲点枫桥,全面调查了解枫桥在“社教”运动中的具体做法,并主持起草了《诸暨县枫桥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一文。不用说,他最了解“枫桥经验”诞生的过程。遗憾的是,2018年3月中旬,一百零一岁的凌云部长平静地走了;时任公安部副部长兼办公厅主任刘复之,曾参与修改《诸暨县枫桥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初稿,于2013年8月去世;时任公安部政治保卫局副局长赵明也于前几年去世……
万幸,我听说八十九岁的徐贤辅老人健在,当年他在浙江省公安厅办公室担任研究科副科长,是蹲点枫桥工作队材料组的,参与了“枫桥经验”所有的调研和调研报告起草工作。
时不我待,我立即赶到杭州随园嘉树老年公寓拜访徐贤辅。老年公寓环境幽雅,很多设施挺人性化,楼下有健身场地,还有专门会客的茶室。徐贤辅老人执意在自己家中接待我,还特意招呼比他小一岁的老伴出来给我泡茶。他俩的身体都很硬朗。他笑着告诉我,这套公寓他们预付了15年的租金,“预算15年,能不能活满预算期,还不清楚呢。”

我的心情放松了很多。不用问,他是一个开朗幽默的人,我不用担心问错话了。端起泡好的绿茶,我看着他,他也在看我,我们同时会心一笑,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忽然间,我觉得他似乎一直在等我,等了几十年,今天终于相见了。他把一个笔记本端放在桌子上,似乎是他采访我,其实,这是多年养成的记录习惯。
我们的话题很快就回到了1963年6月。他告诉我:“省委工作队进驻枫桥才几天,发现人手不够,我是被补充进去的。后来,上边下来的部长、副部长去枫桥考察调研,我几乎都陪同过。”
我终于采到富矿了!
下雨了,雨挺急,雨雾也很重,对面的楼房模模糊糊,只看到雨水在玻璃上欢畅地流淌。在这颇具诗意的氛围中,追溯五十多年前的故事,有一种时空穿越的感觉。
徐贤辅临时接到去枫桥报到的通知后,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一顶小蚊帐和一张草席,打起背包上路了,同行的有研究科科员顾民生和公安厅办公室主任杨永恒。他们三人坐火车于中午时分赶到诸暨。从诸暨去枫桥的公共汽车下午才有,他们没有打搅诸暨县公安局,就在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饭铺吃了碗面,沿着县城旁的浦阳江边走了走,几个人的心情像旅游一般轻松。那时候他们经常下基层调研,谁都没想到,这一次的经历将写入历史,成为他们一生中最辉煌的篇章。

徐贤辅老人思维敏捷,记忆力很好,甚至能把时间精确到小时。下午三点,他们登上了一辆开往枫桥的客车。傍晚时分,到枫桥镇派出所报到。公安厅党组副书记、常务副厅长吕剑光就住在派出所,他是省委工作隊政法组的组长。当晚,杨永恒被任命为省委工作队枫桥公社工作组政法组长,徐贤辅被分到材料组,他们都住在农民家中。
“在农民家怎么个睡法?”打断徐贤辅流畅的讲述,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没办法,我这个人就喜欢知道细枝末节的东西,比如农民家几口人,女主人长得好不好看。
“我们住在楼上,条件还算不错。有些蹲点干部打地铺睡,也有睡在马棚里的。”
在枫桥派出所,徐贤辅遇见了跟着吕剑光下来调研的周长康。他突然问我:“周长康健在,你见到了?我有好多年没见他了。”
“还没见,但一定要见的。”周长康当时担任省公安厅机要科科长,后来调到公安部,因不习惯北京的生活,又主动要求回到浙江省公安厅,担任过治安处处长。他比徐贤辅年岁还大,已经九十一了,也是我采访名单上的重点人物。
当时中央决定,在“社教”运动中,除去行凶报复、杀人、抢劫、放火、投毒等民愤极大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必须立即逮捕法办之外,对于其他“四类分子”基本上实行“一个不杀,大部不捉”的方针。应该说,“社教”运动最初的指导思想是正确的。从“枫桥经验”的内容来看,也确实体现了这一点。我很想知道,工作队下去的本意是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怎么搞出了“枫桥经验”?最先抛砖引玉的是谁?
徐贤辅在材料组,每天穿村走街,了解的情况比较多。我问他,工作组下到村子里怎么开展对敌斗争?怎么跟老百姓打交道?他说,对敌斗争就是要改造“地富反坏”分子。我们白天跟老百姓一样,在生产队下地劳动,边劳动边聊天。晚上组织群众开会讨论“四类分子”的教育改造方式。不要说普通干部了,我多次看到林乎加书记和农民一起劳动。他的一条腿有伤残,劳动时很吃力。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看到汗水淋漓的公安干部。有一次我去枫溪大队,刚进村就看到公安厅治安处科员朱增荣挑着一担大粪送到田间,见到我,挥挥手打个招呼,又干他的活去了。大家都很忙,都很有干劲。
我感叹说:“那时的干部下乡干活儿,动真格的,而且都是行家。”
“就是。我在乡下蹲点的时候经常听农民说,国民党的县长老爷坐轿子过马路,共产党的县长同志脱掉鞋袜下田头。”
徐贤辅也经常下田劳动,目的是能从农民嘴里听到真话,写材料更真实生动。有一次,他看到几位农民在耘田(拔掉水稻行间的杂草),觉得没什么技术含量,就主动下田帮忙。下田没多久,徐贤辅就腰酸背痛,满脸泥浆。这倒不算什么,最吓人的是水中的蚂蝗,吸血鬼似的叮在他的腿上,一拽掉鲜血就冒出来了。
“尽管累,但很值得,因为农民看我的眼神亲切多了。工作组的女同志坐在灶前,一边烧火一边和农民聊天,那场面让我想起战争年代鱼水般的军民关系。”说起这些往事,徐贤辅的眼神亮起来,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激情年代。
跟农民混熟了,农民就敢说真话。他们问工作队,土改运动斗地主,是为了分田地,这次“社教”运动斗地主,又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把蹲点的干部问住了。林乎加书记得知后,觉得农民这个问题问得好,要求工作队的省公安厅干部组织一次大讨论。 “林乎加自己也到处跑,征求农民意见,最终找到了答案:是为了巩固集体经济,发展生产。这一点,全国社教运动很少提。”
当时浙江省内有“四类分子”30多万,枫桥区7个试点公社有911人,个别生产队的“四类分子”占了主要劳动力的半数。三年自然灾害刚结束,从饥饿中走出来的农民迫切渴望发展生产,他们明白了对“四类分子”的斗争就是为了把他们改造好,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集中力量搞好生产,觉得是件好事。
按照省委的要求,工作队首先对“四类分子”进行评审,把他们分成三类:正式社员、后备社员和改造社员。这三类人的政治待遇完全不同,达到正式社员标准的,可以正常跟村里的群众一起劳动,活动不受限制。后备社员要在群众监督下参加劳动,每月写一次思想汇报,离开本县区域,需要向村里请假。改造社员不但要在群众监督下劳动,还要经常被批斗,一个月写两三次思想汇报,离开村子都要请假。
虽然农民们都赞成改造“四类分子”,但是武斗好还是文斗好?争论很大。有人说,江山是打出来的,不是讲理讲出来的,敌人只有被打服的,没有被说服的。听起来似乎有道理。个别村在斗争“四类分子”时,斗争的话还没说,拳脚就上来了。挨了打的“四类分子”表面服帖,心里能服气吗?越打抵触情绪越厉害。挨打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每次往台上一站,咬着牙闭着眼熬过去,早打完早回家。古唐大队有个富农分子,每次拉出去批斗,老婆就在家热一壶老酒,煎几个鸡蛋,等他挨打回来好好补补。反正是你打你的,我过我的。
徐贤辅给我讲了一个事例。西畴大队有个大地主叫陈荫林,过去家里有1400亩土地,生活富足,从小就有专门的老师教他读书,不但有文化,还会写诗。曾经当过十几年保长,还被国民党的“剿共绥靖指挥部”聘为咨询委员。土改后,他心怀不满,背后发牢骚,说当了一辈子地主,想让他参加劳动很困难。村干部派他去管理秧田,他拿一把靠椅躺在田头看书,麻雀糟蹋谷种也不管;叫他放牛,他把牛丢一边不理睬,摇头晃脑地自嘲“老来当牧童”。后来干部派他去捡拾猪牛粪积肥,他背着粪箕到处游荡,甚至坐上公交车去绍兴吃了一顿包子。他还给自己又小又窄的房子起了个名字,叫“容膝斋”,经常在“容膝斋”里写反动诗词。得知台湾那边准备“反攻大陆”,他比谁都兴奋。村里批斗了他很多次,甚至使用了“假枪毙”的手段,都拿他没办法,因此称他是“橡皮碉堡”。类似“橡皮碉堡”的“地富反坏”分子还有不少,群众要求将这种人枪毙了,不枪毙也要关进监狱。据统计,当时群众要求抓起来交给上级处理的“地富反坏”分子有45人。
“说真的,一个不杀,大部不捉,到底能不能把‘四类分子’改造成新人,我们心里也有顾虑。”徐贤辅说。
少捕与多捕,文斗与武斗,成为困扰政法工作组的难题。
这时候,有一个农民干部站出来了,坚决反对武斗,他就是枫溪大队党支部书记兼治保主任陈友堂。“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有情有理,他才口服心服。”他说,大多数“四类分子”这些年还是守规矩的,尤其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枫溪大队的“地富反坏”分子并没有趁机作乱。陈友堂反对多捕、乱捕,如果把大队能够自己教育改造的“四类分子”送去劳改,一方面给国家增加了负担,而留在村里的老婆孩子要吃饭,又给大队增加了负担,太不划算了。他不但坚持认为“四类分子”是可以改造的,还说他们的子女是“门里边的人,不能将这些青年推到门外面去”。
在那个年代,能够把“四类分子”的子女当人看,而且敢说出这番话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注定是要被写进历史的。徐贤辅特意给我介绍了陈友堂,他说的故事我大多已经知道,不过有一个细节对我很有触动。陈友堂去北京参加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前,特意理了发,穿了一件半新的中山装。诸暨县委书记带着干部、群众来到陈友堂家,给他送来了全国人大代表的证书,戴上了大红花。枫桥的群众敲锣打鼓,一直送到枫桥区委门口,诸暨县委的汽车在那里等候。陈友堂刚要上车,一个扎着长辫子的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一套绒衣绒裤递给他。陈友堂对身边的徐贤辅自豪地说:“她就是我女儿。”
女儿担心北京天气冷,特地從诸暨县城赶回来送衣服。我仿佛又看到了陈仙茶的泪水。她的父亲并没有被遗忘,我想,我应该找个机会告诉她。
陈友堂的态度对工作队启发很大,他们决定在西畴大队试点,对“四类分子”进行评审,附近大队的工作组派干部现场观摩。
被称为“橡皮碉堡”的陈荫林就在西畴大队。评审之前,工作组特意组织干部、群众,针对少捕与多捕、武斗与文斗的问题开展辩论,还好,大多数人不赞成武斗和多捕人。徐贤辅注意到一个外号“猛张飞”的“武斗能手”坐在那里沉默不语,“觉得他不正常,担心他心里想不通,评审时闹事,散会后就找他单独谈话,他却说自己要下田了,转身走了。”
西畴大队村北边有一座大台子,像是开运动会的主席台,评审会就在那里举行。晚饭后,大队的干部、群众陆续来了,大台子上亮起了耀眼的汽灯,节日一般热闹,村里的小孩子最兴奋,绕着台子跑上跑下。徐贤辅到处寻找“猛张飞”,发现他坐在最后的长凳子上,忙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用意不言自明。评审开始,主持大会的是大队支部书记陈跃海,“他是土改时期的老干部,做事非常老练。”
第一个上台汇报思想的就是陈荫林,他故技重施,不紧不慢地读完了稿子,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等着批斗。群众揭发他的时候,他摇头晃脑的,仿佛事不关己。徐贤辅意识到要出事。果然,身边的“猛张飞”突然冲到台子上,揪住了陈荫林的头发。大队支部书记陈跃海一看不好,这是要武斗呀,立即叫停,宣布评审会结束,陈荫林今天没有老实交代,让他回去再考虑考虑。
第二天,西畴大队召开了干部会,再次讨论武斗好还是文斗好的问题。会上,大多数干部主张摆事实讲道理,不能武斗,大家对“猛张飞”提出了批评。
再次评审还在老地方,这一次安排陈荫林最后一个上台。前面两个“四类分子”的发言很诚恳,其中有一个是陈荫林的亲弟弟。群众都鼓励他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儿摘帽。陈荫林看到前面两个不但没挨打,还得到了表扬,他发言的时候态度好多了。不过,群众揭发他的时候,他还是遮遮掩掩的。有群众问他:“去年你到处造谣,说有13个国家要联合起来打中国,说过没有?” 他辩解说:“讲过,我是怕蒋介石打回来,心慌了。”
立即有群众反驳:“你哪里是心慌,那个时光,你走路神气活现的,你盼望蒋介石回来才是真。”
西畴大队一位小学老师拿出陈荫林的“容膝斋诗抄”念了起来:“偶尔不经心,遭此落井变。力腾身难离,禁锢终身拼。”还有一首,“大好春光似流水,穷居斗室不胜愁。风飘落瓣报春讯,坠向芸窗劝遨游。”
老师追问这些诗歌什么意思,陈荫林答不上来,只能承认:“我思想反动,是想变天,请求再宽大一次。”
这次评审会,陈荫林没挨打没挨骂,却让他冒了一头汗。评审会结束,他立即回家把保存了很久的蒋介石挂像拿出来上交了,劳动态度也变得积极了。不打不骂只说理,“橡皮碉堡”攻破了。
1963年9月,枫桥区七个公社的“社教”运动对敌斗争告一段落,吕剑光副厅长抽调了在枫桥蹲点的七八名省公安厅干部,组成一个写作班子,杨永恒是负责人,徐贤辅是组员。他们被安置在枫桥公社紫薇大队一家农户新盖的房子里,大多数人打地铺。公安厅专门派去了一名打字员,搬去了一台打字机。枫桥公社为了方便写作组晚上工作,想办法给他们扯上一根电线,在房间里安装上了电灯。10月8号,写作班子开始讨论写作思路,就在即将完成草稿的时候,毛主席再次来杭州考察,陪同的是公安部副部长汪东兴。省公安厅副厅长吕剑光担负毛主席在杭州的警卫工作,他将枫桥的“社教”试点向汪东兴作了汇报。后来,公安部把诸暨县枫桥区“社教”运动中依靠群众教育“四类分子”,没有捕一个人的情况汇报给了毛主席,毛主席听了很高兴,说:“这就叫矛盾不上交,就地解决。”同时,毛主席指示公安部要好好总结枫桥的经验。
经过31天奋战,写作班子完成了《枫桥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对敌斗争总结(草稿)》。林乎加看后觉得很好,指示省公安厅立即上报公安部。初稿是杨永恒送到公安部的,由公安部副部长兼办公厅主任刘复之指导修改,最终由中共浙江省委和诸暨县委联合署名,于1963年12月5日将《诸暨县枫桥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发至浙江各地、市、县委,并报中共中央和华东局。
“枫桥经验”由此诞生。
“枫桥经验”诞生于枫桥、源于公安、根于群众,是公安工作与群众路线相结合的成功范例。在后来“枫桥经验”的推动、发展和创新中,公安机关更是有着不可替代的优势,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1964年1月14日,中共中央下达了《关于依靠群众力量,加强人民民主专政,把绝大多数四类分子改造成新人的指示》,并且将“枫桥经验”作为附件下发,指出“枫桥经验”是一个很好的典型,应作为教育干部的好材料。随后,杨永恒、徐贤辅冒着大雪,乘坐苏式“嘎斯”军车,经绍兴赶往枫桥区委,传达了中央指示的主要精神。徐贤辅回忆:“那天路很滑,非常危险,我们克服了很大困难才赶到枫桥。枫桥区委在枫桥雪逸中学召开全区治保主任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公社书记、公安员、大队支部书记和治保主任,天气太冷,他们围坐在一起,用自带的棉被盖着腿和脚,焦急地等待我们。”
“枫桥经验”里最重要的事例,就是攻破了“橡皮碉堡”,几乎所有跟我介绍“枫桥经验”的人,都要搬出这个事例。我问徐贤辅:“你见过陈荫林没有?他还在吗?”
徐贤辅说:“死了很多年了。他有个女儿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定居在上海,从来没有回过枫桥。”
“你后来见过他吗?”
“见过,就是蹲点的第二年,又去枫桥收集资料,西畴大队的干部告诉我,已经对陈荫林落实了政策。”土改的时候,村里没收了陈荫林的家产,不过分给他家居住的房子比较大,但是几年后,生产队把他家的房子当仓库用了,让他搬进了他自喻为“容膝斋”的小屋子。省公安厅一位副厅长得知这个情况后,建议西畴大队将土改时分给陈荫林的大房子归还给他。
在西畴大队的墙报栏上,徐贤辅看到陈荫林的一篇学习心得,说“如果仍不觉悟,就是自取灭亡,必须好好表現,回头是岸”。为此,徐贤辅专门去看望了陈荫林。“他的书桌收拾得很干净,笔筒里还插了一束野杜鹃花。我问他还写不写诗了,他忙拿出去年修水利时写下的一首诗给我看。”
说真的,当我听说他的笔筒里插了一束杜鹃花时,心里软了一下:他应该是一个浪漫的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陈荫林后来一直表现很好,1968年,大队建议给他摘掉地主帽子,但时值“文革”混乱时期,一直无法给他办理手续。也是这一年,他因病去世了。1978年,枫桥在全国率先给所有“四类分子”摘帽,尽管陈荫林已于十年前去世,但在枫桥蹲点的公安部政治保卫局副局长赵明说,“该摘帽的,死了也要摘!”就这样,经诸暨县人民政府批准,摘掉了陈荫林的地主帽子,并将通知书寄给了他在上海工作的女儿。
我无法联系到陈荫林的女儿,但我能猜想到她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心情。后来,西畴大队收到了他女儿的一封感谢信,表达了对父亲摘帽的感激之情。的确,她应该感谢那些打着背包去枫桥的蹲点干部,他们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在特定的环境下,凭着跟人民群众血肉相连的情感,做出了经得起历史检验的选择。
外面的雨停了,薄雾散去,云缝中投下几道绚烂的阳光。我在采访本上画了一个句号,起身跟徐贤辅告别。他和老伴执意下楼送我,叮嘱我说,如果见到周长康,代问他好。看着他们相互搀扶的身影,我在心里默祝他们健康长寿。
“时光如水,总是无言。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这句话说得真好。
三、传说中的江湖大盗
“枫桥经验”中有两个改造“四类分子”最典型的案例,一个是西畴大队被称为“橡皮碉堡”的陈荫林,还有一个是钟瑛大队(现合并为钟瑛村)被称为“破缸而逃”的江湖大盗骆尧松。
我原本要去采访周长康的,听说骆尧松也健在,临时决定先去跟“破缸而逃”的骆尧松聊聊。然而,枫桥派出所社区民警和钟瑛村的协警告诉我,骆尧松不接受任何人的采访,以往几拨想采访他的人都吃了闭门羹,原因很简单,他不想让晚辈们知道那些不光彩的事。 我问驻村协警:“他有孩子吗?”
“有个女儿,在外地,不过外孙女从小跟着姥爷姥姥长大,现在还在他们身边。”
我能理解骆尧松的顾虑,如果是我,也会选择沉默。但现在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想跟他对话。钟瑛村距离枫桥派出所不远,听说村里过去的档案保存完好,我决定先去查一下骆尧松当年的档案记录。
仍旧是个雨天。我来到浙江后,感觉雨水没断过。下雨的天气,越发潮湿闷热,刚换上的衣服,一上午就被汗水浸透了,衣服洗过后两三天晾不干,随身携带的衣服不够周转了,只好赶紧网购。
钟瑛村委会还在一栋老旧的筒子楼上,六十多年没挪过地方,而且一直没有空调。据说村干部要跟群众保持一样的温度,不想待在舒适的空调房里,跟群众拉开距离。钟瑛村的党支部书记是一位很干练的女将,她手里拿着一堆材料,抱歉地说上午实在太忙了,让村里的协警陪我看档案。
协警抱来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堆档案,大约有五十多卷,我刚翻了几页,就肃然起敬。当年,不知是哪位大队书记作出了如此英明的决定,将所有的原始档案妥善保存,而且整理得有条有理。真是不可思议。我曾经在部队的档案室干过几天,对于档案的整理略知一二,钟瑛村档案的收集和管理,绝对是一流的。
没费多大工夫,我找到了骆尧松的原始档案。其实骆尧松原名骆娄松,不知什么原因,最终叫成了骆尧松。资料上说,骆尧松从小有偷窃的坏毛病,刚上小学时,因为偷了同学的铅笔,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斥。然而,老师说了些什么,骆尧松根本没听进去,他的眼睛被搭在椅背上的一件上衣吸引住了,上衣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金星牌自来水钢笔。那个年代,拥有这么一支钢笔,对于每个孩子来说都是巨大的诱惑。骆尧松用身子挡住椅背,双手背在身后,腳步一点点后蹭,将金星牌钢笔顺手牵羊了。这件事,让学校对骆尧松彻底失望,开除了他的学籍。不上学的骆尧松更有时间偷窃了,搞得村里人很恼火。父亲怕他再惹祸,用一个大水缸扣住他,骆尧松竟然将水缸敲破逃走,从此浪迹江湖,开始了偷盗生涯。从1965年开始,钟瑛村发动群众对骆尧松进行教育改造,最终使他成为生产积极分子,当然,更重要的是成为“枫桥经验”的典型案例,骆尧松因此成名。
骆尧松是“枫桥经验”的一部分,而且他还活着,怎么可以不见他呢?无意中,我听说钟瑛村协警的父亲当年曾是村委会主任,我突然转过弯来,应该采访钟瑛村当年的村干部,通过他们了解骆尧松的改造过程,一定比材料里写的更详细。
我拜访了协警的父亲骆希年。他开了一个杂货铺,就在钟瑛村的街面上。杂货铺有两间屋子,是自己家的房子。骆希年当村委主任很多年,见证了钟瑛村最初的发展成长。说起“枫桥经验”,他的眼睛都亮了:“钟瑛村一直是‘枫桥经验’的典型,这经验实用,让钟瑛村最先富起来了。你看这条大街,‘枫桥经验’35周年的时候,村里人就在大街上盖起了100多间房子,比其他村发展快。”
钟瑛村的主街道很宽,街两侧的房子都是仿古建筑,上下两层,一楼做生意,二楼用来居住。我问骆希年,“枫桥经验”35周年的时候,他是否还当村委主任。他说:“还干。有件事印象最深,村口浇地的两个村民发生争吵,一个拿着锄头,一个拿着铁锹,要拼命。我知道后赶过去,当场解决了,双方握手言和,签了备忘录。赶巧那天有上边的领导,因为‘枫桥经验’35周年来钟瑛村考察,偷偷站在一边围观,看到问题解决得这么快这么好,夸赞‘枫桥经验’在钟瑛村已经根深叶茂了。你不知道,以前条件不好,现在的做法比过去先进多了,办法也创新了。”
他举了个例子,是自己当协警的儿子前几天处理的案子。村里古城改造,施工单位在道路上挖了很大的坑,村民马敏霞骑电动车经过,不慎摔到沟里,手臂摔断了,找到施工方的负责人讨说法。儿子知道后,叫上书记、村委主任和治保主任,一起去给双方做工作,最终协调成功,施工方赔偿马敏霞2600元的医疗费和误工费,双方签订了谅解备忘录。
我问骆希年:“村里有个叫骆尧松的,你认识吧?”
骆希年笑了:“哪能不认识,‘破缸而逃’是吧?”他接着告诉我,最熟悉骆尧松情况的是当年的支部书记俞善昌。
在协警的带领下,我又去拜访俞善昌。他已经八十九岁了,跟老伴住在一间没有后窗的屋子里。老伴就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着,看她的表情,应该是老年痴呆症。听说我是为了“枫桥经验”55周年下来采访的,他连说“枫桥经验”好,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让社会稳定。
我直截了当问骆尧松的事情,俞善昌说:“他跟我关系很好。”
俞善昌给我讲了改造骆尧松的过程,跟我看的资料差不多。环顾他的房间,一切都很简陋,几乎没什么家具,一张桌子也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房间里没有空调,老式电风扇吊在屋顶,却是静止的,屋内空气不流通,散发着一股霉味。干了一辈子支部书记,就是这种生活状况,不由得让我有些心酸。
“你过去给村里出了那么多力、吃了那么多苦,现在想想,不后悔吗?”
他笑了:“过去没吃亏,虽然吃苦,但很快乐。按照‘枫桥经验’去做,群众就尊敬你拥护你。如果我现在年轻,还愿意那么做。”
这就是一个老基层干部对“枫桥经验”的深厚情感,是一个老革命对党的事业的忠诚!我很想向老人表达我的敬意,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就在这时候,俞善昌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又看了一眼老伴。老伴依旧是一副呆滞的表情。俞善昌紧张地站起来:“对不起,我要烧饭了。”
陪同我的民警章立佳问:“一直是你照顾她吗?”
俞善昌点点头:“她依赖我,按时按点吃饭睡觉。”
老革命为集体的事情奋斗了几十年,亏欠妻子太多,晚年开始弥补了。我突然想起同样干了一辈子支部书记的陈友堂,如果他和老伴还活着,我相信他一定会用心呵护妻子的。
离开俞善昌家,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今天晚饭后“突袭”骆尧松家,即便被轰出来,也要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