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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虚无”是“爱情”的显著特点。村上春树在他的短篇小说《百分之百的女孩》和《僵尸》中对“虚无爱情”这个命题用一种新的方式再度书写，他用近乎化学试验中提纯的方法将“灵”与“肉”两个要素独立出来，分别演绎，显出“灵”的瞬时性与“肉”的丑陋。两个短篇在解构爱情要素的过程中表明了爱情的虚无。
[关键词]虚无爱情 灵 肉
在传统观念中，爱情是“灵”与“肉”的统一，在中外文学史上也有很多作家在其小说中呈现了这种“统一”，可是对作为要素存在的“灵”与“肉”却很少单独涉及。村上春树在他的短篇小说《百分之百的女孩》和《僵尸》中用近乎化学试验中提纯的方法将“灵”与“肉”两个要素独立出来，进行观照，从而对“爱情究竟何谓”给出了自己的独特解答。
《百分之百的女孩》：纯情的百分百刹那
“百分百”是纯粹，短篇小说《百分之百的女孩》讲的是一个关于纯粹爱情的故事。小说的基调相当轻快。在小说的开篇作家就给我们传达了非常明快的印象——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这个短语为读者制造一个温暖的接受期待。读者不是带着悲凉、宿命、无助去读，像读他的长篇《挪威的森林》那样，在那篇小说的开头，展示的“一切的一切看来都像是法兰德斯派画里阴郁的背景”。而在这个小短篇里，明快是一以贯之的，其后的调子也完全和小说的开头保持着一致——“神清气爽的早晨”，“充满和平时代的古老机器般温馨的秘密”，“暖暖的小小的气块”，“柏油路面洒了水，周围荡漾着玫瑰花香”。仅从这些字句，我们几乎就可以说《百分之百的女孩》讲的是一个明快的故事，并且还可以加上一个并不严密的推论——其中表现的爱情也是明快的。
“明快”如何定义?如果按照惯常的理解，以为是“轻松”，是“甜蜜蜜”，是“天长地久”，那么《百分之百的女孩》中的爱情就不是明快。因为在小说中，和“百分之百”出现得同样多的字眼是“擦肩而过”。这篇小说的主要情节概括了来说，就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擦肩而过。男孩觉得那个女生就是他的百分之百。”——仅此而已。但这个“擦肩而过”确实又是村上春树认为的“百分之百的爱情”。不错，“一面之缘”、“擦身而过”的确是是文学中常见的爱情主题。比如张爱玲的散文《爱》，一个春日的傍晚，女孩在她屋后的桃树林，遇到了一个男孩，他们之间也没有常人以为的爱情故事，他们之间只有一句问候——“哦，你也在吗?”但女孩一辈子记得的、深爱的就只是他，只给了她一个问候的他。在文学的世界，爱情就是这样，它不是生活层面的，不是现实层面的，而是心灵层面的，是心灵瞬间的感受。那么，村上春树的“擦肩而过”的独特性何在?难道就在他的“擦肩而过”的纯粹吗?因为他的男女主角甚至是连一声招呼都没有的。
要谈“独特性”，那我们还是先回到“明快”。这个词不仅是和文风相关的。正如前所述，村上春树试图表现的感情是明快的，即使是在大多文学作品中看来很是伤感的“擦肩而过”。读这篇小说，读者的感觉是小说主人公“我”在跟读者自己讲一次相遇，并且“我”时常会和读者沟通，交流。“或许你也有你的理想的女孩”，“你不觉得这是个令人感伤的故事吗?”——这种对话形式本身就表明了作家态度的不同，同其他用独语体讲述“一面之缘”爱情的作家的不同。独语总有几分顾影自怜的味道，至少有些许封闭的意味，拒绝他人的介入，拒绝他人的评论，当然更不会有交流了。而“对话”，作家则必然有个抽身的动作，即使是用第一人称来表述，也要退后一步了看，看一下过程的往来，看一下“我”感情的来往，甚至还要考虑读者的经验。因而，“明快”就有了几分超脱的意味，并非囿于自己的感受不能自拔。
“底色”的不同只是一方面，要对问题有更深的了解转入对“擦肩而过”不同的追寻或许会收获更多。因为小说是从“我”的视角来写的，所以先了解一下“我”也是有必要的。他三十二岁，一个平凡的男人，之前也有自己以为的理想女孩——“我当然有自己的偏爱，在饭店时就曾看邻桌一个女孩的鼻形看得发呆。”同时，从他和朋友的对话中，我们也可以知道，之前他对女孩的关注点也是“眼睛什么样”，“胸部大小”之类，即“身体”层面。但，就是这样平凡的一个人，在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在看到一个不再年轻的女孩身姿的那一瞬间，胸口有了雷鸣一般的震颤。他遇到了自己的百分之百，感觉到了爱情，百分百的纯粹感情。然而遇到了也只是擦肩而过。没有他事后设想的种种可能发生，比如吃午饭，比如看伍迪
爱伦的电影，比如到酒吧喝鸡尾酒，比如到酒店睡一觉……这些“比如”在他以前，或许就是真实。所以，我们可以看出，从这个女孩到他们两个人的“交往”(如果擦肩而过也算的话)，都是特别的，不同寻常的。而之所以特别，在我看来，不在于女孩，更不在于擦肩而过，而是在于“在那一刻”，在于他的心情。就像一句歌词“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在那样一个有着很好阳光的四月的清晨，空气清新，玫瑰花的气息将人包围。在这样的氛围中，人对美好是有期待的。美好当然也包括爱情。这时，她出现了，穿着白毛衣——和纯洁，清爽，温柔相关的装扮；手里拿着一个尚未贴邮票的四方信封，“那般睡眼惺忪，说不定写了整整一个晚上”，正如男孩所设想的那样，我们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她还是一个感情细腻的女孩，因为没有哪个大大咧咧的女生会写一晚上的信，更不用说一大早去发信。小说中就提到了这些，关于那个女孩。而这也就够了，对于一个期待爱情的人来讲。——和其他的“擦肩而过”不同，这次村上春树写的是男孩一个人的，是他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到了对的人。
村上春树的爱情观中“纯粹感情”的那一面就是这样?就是“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对的人”?不是。他不想让故事在遇见了之后就结束。他想说出男孩和女孩“在原宿后街擦肩而过这一命运的原委。”他似乎要让这一瞬间永恒，所以，就有了后面的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以“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忧伤的故事吗”结束的道白。原来两人之前就认得的，并且两人互相认为对方就是自己的百分之百。但太容易得到的幸福总是让人怀疑，于是两人分开，以再次相遇作为检验对方是否就是自己真正百分百的标准。但命运是无情的。两人再次相遇，也不再认得，即使记忆的微光刹那照亮两颗心，有的也只是莫名的自己也说不清的悸颤。可以看到，在这段原委的追忆中，女孩同男孩一样，成了主角。但这时男孩，女孩却又都成了被讲述的。从叙述角度来看，“我”站得更远了。更远也就更冷静。所以，补上来的“让瞬间变永恒”的美好故事只能是“道白”，是一段男孩设想的完美的“搭话”。——我们可以看到，在村上春树那里，相遇是没有原 委的，有的话，也只是自己的美好设想。也是没有发展的，有的话，也只是对没能有更进一步的懊恼。原委的补充，只是想更清楚地表明没有原委。
我们大致可以看清村上春树所呈现的爱情中“灵”的那一面了，“只在一瞬，没有原委，也没有后来。”所以，小说的调子是明快的，因为爱情只在那一瞬，刹时的灿烂当然要写得明朗。同样是因为是只在一瞬，所以后来的“我”又复归于平常，可以像谈论其他百分之八十的女孩一样来谈论那个百分之百的女孩，而不必有感伤，甚至可以设想种种搭话的方式，这时的他，可以说是不在爱的状态中了，当爱的光照射到他内心的那一刻，他是想不到编那么长的故事去搭话的，他能有的行动只能是在震颤中跟那个女孩擦肩而过而一言不发。只在一瞬，“原委”是自己的想象，“后来”是谈论那一瞬。村上春树用他的“百分之百”女孩表明了“百分百”纯情的瞬间性和不可靠。
《僵尸》：抛不掉的沉重肉身
在《百分之百的女孩》中，村上春对将爱中的“灵”纯化，而在《僵尸》中，则是将“身体”独立出来。在《僵尸》中，他写了一个比现实更真实的梦境，准确地说，是一个更纯粹的梦境。就像化学实验一样，我们只将要测试的成分放入试管，在这个短篇小说中，肉身是被测试的对象，而那支试管就是梦境。女人梦中的男人爱意全无，尖酸刻薄地指责女人的身体。是灵异现象?还是男人被是鬼附身?但他对她却又是如此了解，指出缺点时甚至还是充满感情的，当然，是极端厌恶的感情。即使是鬼，说出的话恐怕也会比那个男人客观一点吧，至少没这么尖刻。所以，这个鬼只能有一个理解，那就是它是男人心里的“鬼”。梦让爱中的男女面对现实。爱除了心还有身。心可以纯粹，即使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的想象。身却不能，它真实的存在让人连想象完美的可能都变得不可能，即使是恋爱中深爱的男女两方也必须去面对不可能完美的身体。就像经过必经之路旁边的墓地一样，“他们并不想在午夜时分走在这种地方，可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又非经过这里不可。”但只要是“两个人紧紧的握着手”，似乎也没有那么恐怖。
太多的爱情故事几乎都只涉及灵的层面，心的层面，感情的层面。而身体本身，却从来没有独立出来，没有被纯粹地描写过。即使有，也只是“充满爱意的眼”吧。即使有些写到了性，更多的也是从心理的角度，“肉身怎么样”是被忽略的，被遮蔽的。因为“灵”的光太强了，使我们看不到它也有阴影。但存在却并不因看不到而消失。难看的外八字，狐臭，领子上的污点，耳朵里俗气的黑痣，不相称的耳环，双下巴，难看的吃相，胖胖的母亲以及没有文化的父亲……这些，男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并且也是有情感上的判断的。
爱的不幸可以有很多种，以往的文学作品中也多有涉及，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家族情仇、《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爱而不得、《失乐园》里的双双自杀等。但从爱自身有灵、肉两个层面来看其不幸的必然性，村上春树无疑是很少见的一个。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两人最初经过墓地时，手是紧紧地握在一起的。男人说完女人有外八字，狐臭以及耳朵里俗气的黑痣之后，女人“叹了一口气，然后甩开被他牵着的手”。数落完女人的一切缺点之后，男人变成了一个吃人的肉球，疯狂地追赶女人。——由亲密地共患难到“吃与被吃”关系转变的原因，仅仅只在于肉身缺点的逐步暴露。当然，这只是对纯粹化了的梦境的再简化。在梦中，爱中的“灵”这一层面是缺席的。
读村上春树的作品，会觉得他的悲观是深入骨髓的。也许说“悲观”不太恰当，也不够准确。或许只能说，如果从常人的角度来看他的小说，会有一种对爱失望的感觉，有一种对爱的悲观感受。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在失望，悲观之后却又可以收获更多，比如对爱的清醒认识。村上春树的小说传达思想的方式是独特的。他通过他独一无二的小说世界，以一种让你灵魂震颤的方式获得那些认识。比如《挪威的森林》中“死不在生的对面，而在生的旁边”的生死观，忠于自我感觉，追求正常性爱的爱情观。《百分之百的女孩》晴朗四月早上的阳光也温暖不了村上春树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心。关于百分百女孩的讲述是为了实现对百分百爱情的解构和颠覆，“百分百”只是刹那的心动，短暂的擦身而过，连追忆也是多余。村上春树善于换一种眼光看世界。特别是在《僵尸》这个短篇中，他没有用温情的眼光看爱情，将爱理想化，也没有绝望地看爱情，认为爱已经死掉了，并不存在，仅仅是人们一厢情愿的幻想。他只是退后了一步，更清醒地看，看到了爱情的背面，看到了在美好边上的丑陋。在他为我们展开的世界中，我们看到了美好的后面。
梦境使我们可以在一个纯粹的场景中看“肉”的一面，抛开了“灵”的“肉”。绝望?悲哀?——但也未必。“幸好是梦。”我们可以这样说，因为现实是不可能像梦那样纯粹的，纯粹到一点爱也没，男人是不可能那样绝对的，那样不带一丝爱意地去看他的爱人，现实中的男人也不可能那样无情。对此，村上春树应该也是赞同的吧，因为在梦中，没有爱的男人“他用自己的手把脸上的皮肤一一剥掉，他的眼球松松地往下垂，鼻子只剩下两个黑黑的洞，他的嘴唇消失了。牙齿露在外面。”——只是一个肉球了，已经不能称其为人了。所以，“爱让人成为人”，“灵让肉不仅仅是肉”是作为观看“爱不在场了，肉身会是怎么样”的前提的。但我们如果换个角度看的话，却又不能不感到悲哀。谁能保证他们的爱会永远都在。当男人对女人毫无爱意的时候，当他们只有肉体关系的时候，男人即使不是在梦中，他也会说出这些伤人的话吧，即使不说，他对女人看法应该也仅仅是限于丑陋的肉体。
大多数小说中写的多是，爱不在了，男女两方看到对方种种的不好。或者说，得到了，才会看到种种不好。就像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所说的，“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而村上春树却指出，并不是情在不在的问题，也不是得不得到的问题。沉重的肉身一直是在空灵的爱情旁边的。有几分丑陋的肉身是一直在场的。只是，或者是爱的美好让我们可以忍受它。或者是情不在了，我们闭上了眼。
《百分之百的女孩》表面上看讲了一个一见钟情的故事，却是对传统“一见钟情”的解构，表明爱情中“灵”的刹那性和不可言说。而《僵尸》则用梦境将现实纯化，使“肉身”的丑陋凸显，诉说着“身体”亦不可靠。在这两个短篇中，村上春对通过对“灵”“肉”的分别解构再一次说明了他小说世界中的关键词——虚无爱情。
[关键词]虚无爱情 灵 肉
在传统观念中，爱情是“灵”与“肉”的统一，在中外文学史上也有很多作家在其小说中呈现了这种“统一”，可是对作为要素存在的“灵”与“肉”却很少单独涉及。村上春树在他的短篇小说《百分之百的女孩》和《僵尸》中用近乎化学试验中提纯的方法将“灵”与“肉”两个要素独立出来，进行观照，从而对“爱情究竟何谓”给出了自己的独特解答。
《百分之百的女孩》：纯情的百分百刹那
“百分百”是纯粹，短篇小说《百分之百的女孩》讲的是一个关于纯粹爱情的故事。小说的基调相当轻快。在小说的开篇作家就给我们传达了非常明快的印象——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这个短语为读者制造一个温暖的接受期待。读者不是带着悲凉、宿命、无助去读，像读他的长篇《挪威的森林》那样，在那篇小说的开头，展示的“一切的一切看来都像是法兰德斯派画里阴郁的背景”。而在这个小短篇里，明快是一以贯之的，其后的调子也完全和小说的开头保持着一致——“神清气爽的早晨”，“充满和平时代的古老机器般温馨的秘密”，“暖暖的小小的气块”，“柏油路面洒了水，周围荡漾着玫瑰花香”。仅从这些字句，我们几乎就可以说《百分之百的女孩》讲的是一个明快的故事，并且还可以加上一个并不严密的推论——其中表现的爱情也是明快的。
“明快”如何定义?如果按照惯常的理解，以为是“轻松”，是“甜蜜蜜”，是“天长地久”，那么《百分之百的女孩》中的爱情就不是明快。因为在小说中，和“百分之百”出现得同样多的字眼是“擦肩而过”。这篇小说的主要情节概括了来说，就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擦肩而过。男孩觉得那个女生就是他的百分之百。”——仅此而已。但这个“擦肩而过”确实又是村上春树认为的“百分之百的爱情”。不错，“一面之缘”、“擦身而过”的确是是文学中常见的爱情主题。比如张爱玲的散文《爱》，一个春日的傍晚，女孩在她屋后的桃树林，遇到了一个男孩，他们之间也没有常人以为的爱情故事，他们之间只有一句问候——“哦，你也在吗?”但女孩一辈子记得的、深爱的就只是他，只给了她一个问候的他。在文学的世界，爱情就是这样，它不是生活层面的，不是现实层面的，而是心灵层面的，是心灵瞬间的感受。那么，村上春树的“擦肩而过”的独特性何在?难道就在他的“擦肩而过”的纯粹吗?因为他的男女主角甚至是连一声招呼都没有的。
要谈“独特性”，那我们还是先回到“明快”。这个词不仅是和文风相关的。正如前所述，村上春树试图表现的感情是明快的，即使是在大多文学作品中看来很是伤感的“擦肩而过”。读这篇小说，读者的感觉是小说主人公“我”在跟读者自己讲一次相遇，并且“我”时常会和读者沟通，交流。“或许你也有你的理想的女孩”，“你不觉得这是个令人感伤的故事吗?”——这种对话形式本身就表明了作家态度的不同，同其他用独语体讲述“一面之缘”爱情的作家的不同。独语总有几分顾影自怜的味道，至少有些许封闭的意味，拒绝他人的介入，拒绝他人的评论，当然更不会有交流了。而“对话”，作家则必然有个抽身的动作，即使是用第一人称来表述，也要退后一步了看，看一下过程的往来，看一下“我”感情的来往，甚至还要考虑读者的经验。因而，“明快”就有了几分超脱的意味，并非囿于自己的感受不能自拔。
“底色”的不同只是一方面，要对问题有更深的了解转入对“擦肩而过”不同的追寻或许会收获更多。因为小说是从“我”的视角来写的，所以先了解一下“我”也是有必要的。他三十二岁，一个平凡的男人，之前也有自己以为的理想女孩——“我当然有自己的偏爱，在饭店时就曾看邻桌一个女孩的鼻形看得发呆。”同时，从他和朋友的对话中，我们也可以知道，之前他对女孩的关注点也是“眼睛什么样”，“胸部大小”之类，即“身体”层面。但，就是这样平凡的一个人，在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在看到一个不再年轻的女孩身姿的那一瞬间，胸口有了雷鸣一般的震颤。他遇到了自己的百分之百，感觉到了爱情，百分百的纯粹感情。然而遇到了也只是擦肩而过。没有他事后设想的种种可能发生，比如吃午饭，比如看伍迪
爱伦的电影，比如到酒吧喝鸡尾酒，比如到酒店睡一觉……这些“比如”在他以前，或许就是真实。所以，我们可以看出，从这个女孩到他们两个人的“交往”(如果擦肩而过也算的话)，都是特别的，不同寻常的。而之所以特别，在我看来，不在于女孩，更不在于擦肩而过，而是在于“在那一刻”，在于他的心情。就像一句歌词“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在那样一个有着很好阳光的四月的清晨，空气清新，玫瑰花的气息将人包围。在这样的氛围中，人对美好是有期待的。美好当然也包括爱情。这时，她出现了，穿着白毛衣——和纯洁，清爽，温柔相关的装扮；手里拿着一个尚未贴邮票的四方信封，“那般睡眼惺忪，说不定写了整整一个晚上”，正如男孩所设想的那样，我们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她还是一个感情细腻的女孩，因为没有哪个大大咧咧的女生会写一晚上的信，更不用说一大早去发信。小说中就提到了这些，关于那个女孩。而这也就够了，对于一个期待爱情的人来讲。——和其他的“擦肩而过”不同，这次村上春树写的是男孩一个人的，是他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到了对的人。
村上春树的爱情观中“纯粹感情”的那一面就是这样?就是“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对的人”?不是。他不想让故事在遇见了之后就结束。他想说出男孩和女孩“在原宿后街擦肩而过这一命运的原委。”他似乎要让这一瞬间永恒，所以，就有了后面的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以“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忧伤的故事吗”结束的道白。原来两人之前就认得的，并且两人互相认为对方就是自己的百分之百。但太容易得到的幸福总是让人怀疑，于是两人分开，以再次相遇作为检验对方是否就是自己真正百分百的标准。但命运是无情的。两人再次相遇，也不再认得，即使记忆的微光刹那照亮两颗心，有的也只是莫名的自己也说不清的悸颤。可以看到，在这段原委的追忆中，女孩同男孩一样，成了主角。但这时男孩，女孩却又都成了被讲述的。从叙述角度来看，“我”站得更远了。更远也就更冷静。所以，补上来的“让瞬间变永恒”的美好故事只能是“道白”，是一段男孩设想的完美的“搭话”。——我们可以看到，在村上春树那里，相遇是没有原 委的，有的话，也只是自己的美好设想。也是没有发展的，有的话，也只是对没能有更进一步的懊恼。原委的补充，只是想更清楚地表明没有原委。
我们大致可以看清村上春树所呈现的爱情中“灵”的那一面了，“只在一瞬，没有原委，也没有后来。”所以，小说的调子是明快的，因为爱情只在那一瞬，刹时的灿烂当然要写得明朗。同样是因为是只在一瞬，所以后来的“我”又复归于平常，可以像谈论其他百分之八十的女孩一样来谈论那个百分之百的女孩，而不必有感伤，甚至可以设想种种搭话的方式，这时的他，可以说是不在爱的状态中了，当爱的光照射到他内心的那一刻，他是想不到编那么长的故事去搭话的，他能有的行动只能是在震颤中跟那个女孩擦肩而过而一言不发。只在一瞬，“原委”是自己的想象，“后来”是谈论那一瞬。村上春树用他的“百分之百”女孩表明了“百分百”纯情的瞬间性和不可靠。
《僵尸》：抛不掉的沉重肉身
在《百分之百的女孩》中，村上春对将爱中的“灵”纯化，而在《僵尸》中，则是将“身体”独立出来。在《僵尸》中，他写了一个比现实更真实的梦境，准确地说，是一个更纯粹的梦境。就像化学实验一样，我们只将要测试的成分放入试管，在这个短篇小说中，肉身是被测试的对象，而那支试管就是梦境。女人梦中的男人爱意全无，尖酸刻薄地指责女人的身体。是灵异现象?还是男人被是鬼附身?但他对她却又是如此了解，指出缺点时甚至还是充满感情的，当然，是极端厌恶的感情。即使是鬼，说出的话恐怕也会比那个男人客观一点吧，至少没这么尖刻。所以，这个鬼只能有一个理解，那就是它是男人心里的“鬼”。梦让爱中的男女面对现实。爱除了心还有身。心可以纯粹，即使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的想象。身却不能，它真实的存在让人连想象完美的可能都变得不可能，即使是恋爱中深爱的男女两方也必须去面对不可能完美的身体。就像经过必经之路旁边的墓地一样，“他们并不想在午夜时分走在这种地方，可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又非经过这里不可。”但只要是“两个人紧紧的握着手”，似乎也没有那么恐怖。
太多的爱情故事几乎都只涉及灵的层面，心的层面，感情的层面。而身体本身，却从来没有独立出来，没有被纯粹地描写过。即使有，也只是“充满爱意的眼”吧。即使有些写到了性，更多的也是从心理的角度，“肉身怎么样”是被忽略的，被遮蔽的。因为“灵”的光太强了，使我们看不到它也有阴影。但存在却并不因看不到而消失。难看的外八字，狐臭，领子上的污点，耳朵里俗气的黑痣，不相称的耳环，双下巴，难看的吃相，胖胖的母亲以及没有文化的父亲……这些，男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并且也是有情感上的判断的。
爱的不幸可以有很多种，以往的文学作品中也多有涉及，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家族情仇、《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爱而不得、《失乐园》里的双双自杀等。但从爱自身有灵、肉两个层面来看其不幸的必然性，村上春树无疑是很少见的一个。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两人最初经过墓地时，手是紧紧地握在一起的。男人说完女人有外八字，狐臭以及耳朵里俗气的黑痣之后，女人“叹了一口气，然后甩开被他牵着的手”。数落完女人的一切缺点之后，男人变成了一个吃人的肉球，疯狂地追赶女人。——由亲密地共患难到“吃与被吃”关系转变的原因，仅仅只在于肉身缺点的逐步暴露。当然，这只是对纯粹化了的梦境的再简化。在梦中，爱中的“灵”这一层面是缺席的。
读村上春树的作品，会觉得他的悲观是深入骨髓的。也许说“悲观”不太恰当，也不够准确。或许只能说，如果从常人的角度来看他的小说，会有一种对爱失望的感觉，有一种对爱的悲观感受。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在失望，悲观之后却又可以收获更多，比如对爱的清醒认识。村上春树的小说传达思想的方式是独特的。他通过他独一无二的小说世界，以一种让你灵魂震颤的方式获得那些认识。比如《挪威的森林》中“死不在生的对面，而在生的旁边”的生死观，忠于自我感觉，追求正常性爱的爱情观。《百分之百的女孩》晴朗四月早上的阳光也温暖不了村上春树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心。关于百分百女孩的讲述是为了实现对百分百爱情的解构和颠覆，“百分百”只是刹那的心动，短暂的擦身而过，连追忆也是多余。村上春树善于换一种眼光看世界。特别是在《僵尸》这个短篇中，他没有用温情的眼光看爱情，将爱理想化，也没有绝望地看爱情，认为爱已经死掉了，并不存在，仅仅是人们一厢情愿的幻想。他只是退后了一步，更清醒地看，看到了爱情的背面，看到了在美好边上的丑陋。在他为我们展开的世界中，我们看到了美好的后面。
梦境使我们可以在一个纯粹的场景中看“肉”的一面，抛开了“灵”的“肉”。绝望?悲哀?——但也未必。“幸好是梦。”我们可以这样说，因为现实是不可能像梦那样纯粹的，纯粹到一点爱也没，男人是不可能那样绝对的，那样不带一丝爱意地去看他的爱人，现实中的男人也不可能那样无情。对此，村上春树应该也是赞同的吧，因为在梦中，没有爱的男人“他用自己的手把脸上的皮肤一一剥掉，他的眼球松松地往下垂，鼻子只剩下两个黑黑的洞，他的嘴唇消失了。牙齿露在外面。”——只是一个肉球了，已经不能称其为人了。所以，“爱让人成为人”，“灵让肉不仅仅是肉”是作为观看“爱不在场了，肉身会是怎么样”的前提的。但我们如果换个角度看的话，却又不能不感到悲哀。谁能保证他们的爱会永远都在。当男人对女人毫无爱意的时候，当他们只有肉体关系的时候，男人即使不是在梦中，他也会说出这些伤人的话吧，即使不说，他对女人看法应该也仅仅是限于丑陋的肉体。
大多数小说中写的多是，爱不在了，男女两方看到对方种种的不好。或者说，得到了，才会看到种种不好。就像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所说的，“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而村上春树却指出，并不是情在不在的问题，也不是得不得到的问题。沉重的肉身一直是在空灵的爱情旁边的。有几分丑陋的肉身是一直在场的。只是，或者是爱的美好让我们可以忍受它。或者是情不在了，我们闭上了眼。
《百分之百的女孩》表面上看讲了一个一见钟情的故事，却是对传统“一见钟情”的解构，表明爱情中“灵”的刹那性和不可言说。而《僵尸》则用梦境将现实纯化，使“肉身”的丑陋凸显，诉说着“身体”亦不可靠。在这两个短篇中，村上春对通过对“灵”“肉”的分别解构再一次说明了他小说世界中的关键词——虚无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