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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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个理想社会,有多理想呢?这天,刘超英去买麻绳晒被子。有本小册子黄得像菜叶,白送,也没人要。超英遇见,高兴地捧起来。
  胡师傅伸指头,“《为人民服务》,老书,值一根绳子的价钱。”
  超英摇头,“我若是背下来,肯不肯把老书送我?”
  这本小册子比超英的年龄还大。胡师傅讲:“过去一百年了,我不信你背得下来。”
  超英呵呵笑,“胡师傅,木榆脑壳敲得响哦!这书,是我父亲教的,刻在心里头啦!”
  超英张口就来:“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刘师傅手指头一个个点完,“嗯嗯嗯”,把小册子递给超英。
  提着绳子回家,好朋友喜桂讲:“超英,这你也还记得呀。”
  超英噘着小嘴,脸颊的两个酒窝,盈得满当当,实在要得意,便讲:“我们是‘文革’时期的爱情结晶。你不知道我出生时有多稀奇,太和镇医院一年没生孩子,马医生的指甲壳,都长出一寸长。”
  喜桂讲:“你爸游了街,居然还能造你。”
  超英讲:“我爸是个神!我妈说,他斗得(尸从)子歪脸,还是神气昂昂,说天下太乱,一定要生个包大人!”
  生个包大人,说起来容易,养起来难。这不,超英把毛主席写下的名篇背得滚瓜烂熟,也只考上荆州工业技校,分配到当时红红火火的东山水泥厂,做了一名化验员,跟包大人离题万里。不过,超英很勇敢,爬上八万八窑炉挂标语;也很聪明,新闻稿写得呱呱叫。广播里也放着她的声音,好事坏事,界限划得明明白白,讲得头头是道。厂里宁书记是个南下老干部,穿四十四码解放鞋,指着树杈上的高音喇叭,嘴巴嘬成一把扫帚,“啧啧!小嘴巴钻墙几个洞!”
  “电钻嘴”刘超英声名响,是个大红人。到锅炉房洗澡,外面正飘雪,澡堂的李阿姨乐颠颠,“小电钻!把澡堂子广播一下,赞我们烧的热水,洗了不长冻疮。”到食堂打饭,打菜会抖手的江师傅,向来一脸傲慢,吃喝现管,很有权力,从小窗递出满满一瓢猪血豆腐,红油漂漂,也讲:“就是超英要来吃中午饭,”忽而脸一垮,“不然我少放一铲子油!”
  有一天,超英闲逛,在水泥厂半山腰,遇见现在做她丈夫的男人,名叫朱大宝,厂办秘书,戴金边眼镜,瘦,长,细竹竿,扯不起两斤胖头鱼。看上去极其斯文的一个人,其实是条眼镜蛇,在坡上将超英撞了一下,超英就中上剧毒。
  超英结婚的时候,穿的红衣裳,盖的红被子,是工友们凑钱送的;八个新碗,碗底个个印着大红福字,是老父亲余书匠从天门竟陵镇送来的;新煤油炉子,绿色的,是嫁到监利的小姑子送来的。两人布置新家,喜滋滋的。那时候结婚讲腿子,超英数着桌子、凳子、床,又加数一台雪花飘飘的黑白电视机,外面竖的天线算一腿,说:“跟刚结婚的李师傅相比,腿是一样多,我们少了一只机。”
  超英指的是日产三洋录音机,那时候,音乐界正在大刮西北风,所有的录音机都在唱“我的家乡并不美”,高昂,激越,真是有理想,穷死我们也不怕。朱大宝扳过超英,眼睛亮闪闪,一本正经,“不少啊,我还有一只战斗机呢!”
  那个时代,看黄片,或者裸奔,婚前性行为,都属于流氓行为,是要捉去的。没有刺激性的东西看,闹洞房便成了青年人撒个野、看个小稀奇的地方,无非是亲个嘴,咬个苹果,超英的洞房就挤得水泄不通。愣头愣脑的小金和犟头犟脑的小李,为看亲嘴起了争执。
  小金说:“是哪个驴蹄搭在我脚上!”
  小李说:“明明是狗踩出的脚印!”
  两人揪着领口,要打架,桌子撞得咯吱响。超英陪嫁的一摞福碗,摇晃几下,倒了,叭的一响,摔碎一只。这碗,真是金贵,清代官窑烧制,轮到超英名下,是父亲膝下无子,没人可传,才给的,紧急时当掉,能当钱花。大家面面相觑,超英跳将出来,她头戴红花,身穿红缎袄,深浓的眼影花成两个黑洞,大声讲:“这,就叫岁岁平安!”又一手扶小金,一手搂小李,“我说一句话,驴脚也好,狗脚也好,都是我超英爱的脚,这事分不出理。为公平起见,我和朱大宝再亲两次嘴,一次为驴脚,一次为狗脚。”
  超英不红都没有道理。她爱管闲事,为职工解疙瘩,为夫妻吵架摆道理,很快成为大家心目中的包大人,连平时眼睛珠子直往上翻的政工科长王国红,都高看她三分,讲:“刘超英是水泥厂的高标号水泥,可以筑葛洲坝。”
  那几天,葛洲坝正在合龙,大干快上,超英接到为职工分苹果的任务。
  在超英负责分发苹果以前,又大又红的苹果拣出来,特别发给书记厂长和各级领导,舍不得扔掉的烂果子,也要分给职工吃。职工们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厂里火气冲天,爱蹦爱跳的熊师傅、王师傅、陈师傅等等各色师傅,都来跳脚,骂人,掀过苹果筐子。不过,王科长更狠,他敲着办公桌,眼睛半睁半闭,说:“当官的就像天上派下来的神仙,掌管你们的生死,看你不顺眼,打个勾,看谁活得不顺气。”神才不怕人狠呢!
  那时候苹果金贵,是用水泥换回来的。超英也算个天上派下来的小神仙,把好苹果分给领导,是她的权力,转干,提干,涨工资,随便在哪里摸一把,手上都能沾油水,好处多得是。可超英偏不,她不吃饭,不睡觉,先把苹果大大小小捡出来,再搭配好过秤,累得直不起腰。有一天,南下干部宁书记踱着方步来,像受了委屈,讲:“超英啊,我老婆回了娘屋,苹果我得自己拿。”
  超英正在算账,低着头,“书记您看中谁拿谁。”
  宁书记暗喜,翻过堵在门口的办公桌,跳进苹果屋,高兴地讲:“昨天开了总支会,他们说你的脑壳是石头做的,我就说不是。石头也分种类,有花岗石、鹅卵石,砸不破的;也有透明的石头,像玉石、水晶 ,一点就透。”
  超英笑而不语。宁书记在苹果屋里挑来选去,却是挑一百盆苹果也没有二样。他便一个个地挑,专拣大的拿。超英斜眼瞥见,讲:“书记要高风亮节,把小苹果都挑回去呀,那我马上去广播,发表扬稿啰!”   宁书记一愣,把大苹果放回去,又讲:“刘超英呀,我服气呀,你的脑壳材料,确实是石头做的。”
  那个时代的宁书记,受党的教育深,觉悟高,不仅没生气,反而连夜把这事讲给厂长李广元听。李厂长不信,也亲自来试,那天恰好遇到马有钱,也来挑苹果。
  马有钱是水泥厂的一名供销员,长得头大身子小,整天提着一个黑皮包,那个年月搞计划经济,供销员是个“精精”,喷喷香,响当当的大红人。厂里的钱钱,大都揣在他的皮包里,进货出货,油头粉面,十天有八天在外奔波,看起来像条流浪狗,其实过着大爷的生活。烟,抽得最好;酒,喝得最多;见识,最广。送货去趟大武汉,大卡车要跑一整天,路上哪个小饭馆开放早,抢先卖了淫,他都搞得清清楚楚。真是嘴有一张,腿有一双。手,倒是用不着,只要能跑会说,手倒无处用。
  两个红人遭遇在一盆苹果面前。一个样样分得清,一个样样算得精,还真是有戏呢!
  李厂长挑苹果,背着手看了一圈,超英佯装不知,一声不吭,反正没有二样的。马有钱见此情景,爽朗地甩甩两下七分头,白净又细长的手指,有五根,忙不迭地选下两盆苹果,拣出又大又红的,放进李厂长盆里,再把又青又小的,拣到自己盆里,边拣边讲:“领导多辛苦啊,领导是功臣啊!领导就是应该吃大苹果、红苹果,这样分苹果,不尊重领导,没规距,不公平。”
  李厂长的苹果盆子堆满了大苹果,再堆,就滚下去了。马有钱还不满意,献完自家的大苹果,又顺手去拣别人的大苹果,一并献给厂长。超英看见,不由分说,把苹果一把夺回来,一字一句,说:“都是国家职工,都吃一样的,要公平。”
  李厂长没有从超英手上讨到半分钱便宜,还好,他也曾经是个出生入死的老游击队员,打赤脚送信的,根正苗红,不仅不记恨超英,还逢人便表扬,“刘超英的个娘老子,闭眼睛瞎生,倒是生了个包青天,简直是朝天上打了一记响炮!”
  超英苹果分得好,李厂长信任她,把发福利的事情交给她。发福利,等于发钱。超英分白糖,分绿豆,发冰棒票,发汽水;到冬天,分鱼肉,分棉油和各种物质。苹果有大小,鱼肉有肥瘦,超英这个包青天的名声,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她的手,就是一杆秤。从前分物质,总有人骂骂咧咧,掀摊子,现在有超英掌秤,大家笑逐颜开。
  于是,书记和厂长一致同意,在年终表彰大会上,点名表扬超英。老革命的表扬,真诚,发自内心。大会场上,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宁书记挺直腰杆,像作战前动员,讲:“刘超英同志跟机器一样精确,像花岗岩一样坚硬。我们厂就是要有刘超英这样的好同志,公平公正,这就是我们牺牲生命搞革命要的最终结果。”
  如雷的掌声中,超英上台领奖,先进工人们一人奖励一只开水瓶,却独独奖励超英一只寒光闪闪的铁饭碗。这只铁饭碗来历正宗,是上海老大哥制造,宁书记托战友专门到淮海路买来,又从上海千里迢迢寄回。发奖品的李厂长,拿起铁饭碗,在木桌上当当当,敲了三声,对着话筒大声讲:“听听!多好的铁饭碗!锃锃亮,看!把我的脸都照出来了!天,也照出来了!这就叫不锈钢!这只铁饭碗,不,钢饭碗,是刘超英的!我们奖励她为职工端平一碗水,奖励她为人处事公平公正,一身正气,这样的好同志,她的饭碗永远是钢!”
  超英神清气爽,捧着铁饭碗回家,朱大宝早已收拾好碗柜,父亲送来的天门福碗摞得像塔,站在碗柜里,像守城的将军。超英把铁饭碗放在福碗上面,朱大宝连连咂嘴:“红人啊!给咱家修了一个金顶!”
  有老革命们的器重,超英获得提拔,到政工科管起全厂的工资册。那时候,工资册就是职工的经济命脉,半级工资也就五块钱,工人们常为此打破脑壳,宁书记其实是把看管三百多个火药桶的任务交给了她。上任第一天,职工老贾就提着一块砖头来讲理,他冲到政工科,一跳八尺高,青筋直暴,讲:“我工作二十年都没涨工资,那个懒婆娘,成天不上班,凭什么她加半级工资?信不信我今天一砖头板死她!”
  懒婆娘,人称小金花,是马有钱的老婆,她上班来逛一逛,混一混,手上缠着毛线,从早到晚打毛衣,挑花,讲闲话,要不是马有钱护着,金花肯定铁花一朵。马有钱消息灵通,听说工人工资要加级,他走上层路线,偷偷给小金花多加了半级工资,不幸被老贾发现。
  超英缴下老贾的砖头,拉他坐下来,严严实实地说:“贾师傅,别说是马有钱的老婆,就是宁书记的夫人,违反了规定,我也要把她拉下来。”
  超英调查核实时,供销员马有钱逮个机会跟超英讲:“超英妹妹,你要想清楚!你手里这个破碗碗,你当是个金盆盆!老贾是什么?是一碗清水,我是什么?我是一碗糖水。”嘿嘿两笑,又讲:“你和我都是书记厂长的红人,我们互相抬庄就能红得发紫。”
  超英说:“我不是红人,我是工人。我讲原则,不给谁抬庄。”
  马有钱不恼,从荷包里摸出一张票票,捧给超英,讲:“这是老毛米铺子的麻油票,也不多,才五斤,一壶,做个凉拌菜,滴几滴,是个香味,你拿回家试试。”
  超英推开,“不要。我不吃这个。”
  马有钱又变戏法一般,捧出一张黄票票,讲:“这是陈太婆油铺子的大米票,泰国进口大米,市长一级的干部,绝对没有见过,吃得好过瘾,牙齿都不认得舌头。你吃了试试!书记厂长都试过。”
  超英再推开,“不要,我不吃这个。”
  马有钱还是不恼,笑灿灿地收起票,毕竟,腐败还搭着一层遮羞布,有点怕丑,只在供销员这一个层次小小地活动,吃香的,喝辣的,几条烟,几瓶酒,搞紧俏物质时,才有一个小小的红包包,再多些,也没有给的。要眼前这位油盐不进的“包大人”,上来就吃腐败,太性急了。从这以后,马有钱对超英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小恩小惠做起,一点一滴地侵蚀。他说话客气,做事小心,出差回来,给超英带礼物。先后带过杭州的丝巾,闪亮的蝴蝶发卡,珍珠雪花膏,雪花银首饰,甚至还有一个玩具彩蛋等等,样样都蛮细致、贴心,说送礼,也不像送礼,不收才是铁石心肠,不近情理,错。   马有钱的“马屁经”,是真有一套, 他家小金花挖出一块巴掌大的荒地,结下一条吊儿郎当的丝瓜,他郑重其事地摘下来,送到厂长家,给厂长老婆打丝瓜蛋汤;难得卤一只鸭子,要把两只鸭腿撕下来,送到宁书记家,让宁书记的小孙子啃得有滋有味;碰到哪个副书记、副厂长打喷嚏,也会连夜熬姜汤……每个人都收下马有钱的各种好意,只有超英,各种礼物都拒绝,在别人眼里,倒成了一个怪怪。
  马有钱的平步青云,理所当然,一个“怪怪”什么都阻挡不了。他当上供销科副科长、科长,那个派头啊,皮鞋锃亮,头发油亮,满面红光,门牙烂了两颗,他到武汉镶下两颗金牙,笑起来黄灿灿,看一眼都要发财。
  没过几年,老书记和老厂长双双离休,新来的书记厂长都是上级派下来的,肚子大,脑壳扁,舞文弄墨行,开会总结行,就是落实到卖水泥、抓生产,就不行了。走上层路线的马有钱,几瓶酒,几条烟,几次外出考察,坐两回火车,加一趟飞机,他就钻进领导们的腹肚里,像孙悟空要芭蕉扇,不给就揪心、扯肝,不从不行。很快,全厂上下都被马有钱盘得团团转,自然而然的,他又挂念起小金花被超英拿掉的那半级工资,这个味,如今的他,是厂里的孙悟空,一定要“玩”回来。
  那时候,汉产的红双喜牌香烟,是个地位烟,用来摆谱的。抽这个烟,嘴巴上歪25度,眼睛闭成两条缝,屌得不得了。能搞一条红双喜的香烟,有一条大腿,肯定挎在天上。
  这一回,马有钱下了狠心,拿着两条红双喜香烟,放到超英的办公桌上,讲:“超英呀,领导更换,就相当于变天呢!每个人都要站进一支队伍里来,这样才好办事啊!”
  超英很认真地推开红双喜香烟,说:“老书记特别奖励我一只铁饭碗,我能坐在这个位置,全仗着我端平这碗水,我不属于哪一支队伍。”
  马有钱嘴角扯开,开导她,讲:“老书记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你还记得那千年的屎。”
  超英说:“老书记在职时,你天天送丝瓜给他打蛋汤,喊他长命百岁。”
  马有钱笑笑,讲:“你就是听不懂好话拐话,真话假话,好好一个人,偏偏脑壳里灌了325号水泥,苕头苕脑。”
  325号水泥是个普标水泥,糊墙用的。超英说:“告诉你,我脑壳灌的是625号高标水泥,建长江大桥,建高楼大厦!洪水冲不垮,地震震不垮。说假话的人,嘴里要烂三个洞。”
  马有钱见话不投机,收起他的烟,嘴里“啧啧啧”,两颗大金牙,黄灿灿的,讲:“我嘴里烂三个洞,那我就修三个金洞洞。”
  烟喜人不喜,两人不欢而散。
  其实,这时候腐败已经气势汹汹地来了。腐败一来,水泥就卖不动,发工资要靠借。大家不觉得借钱是丑事,倒把会借钱当本事。厂里最会借钱的,是马有钱,他屁股吊的债最多,所以屁股翘得最高,要是有人说他翘屁股,他就把屁股摇几摇,讲:“长根尾巴多体面,我要插面红旗!”
  事实的确如此,那时候没有马有钱会借钱,全厂三百多号人,就开不出工资,老的小的饿死一大片。马有钱背一身债,就像背着一只炸药包炸碉堡,十足一个大英雄,整天神气活现,一手遮天。收到的各种款子,他都揣在怀里,一分钱也不拿出来。厂长书记有权,但没钱,这俩英雄好汉早死在一分钱面前。马有钱的老婆小金花,成天背个皮包包,手指头一拈,一张五十块,绿油油的,谁见,谁眼放异彩。花钱如流水暂且不表,单说她的服饰,华彩丽亮,穿金戴银,十八岁的姑娘约会情人,也不过喷个花露水,她的香气是法国的,漂洋过海的味。书记厂长吃了他们家的丝瓜、香烟等等,嘴软,手短,望着他哈气。新书记偷偷说:“超英啊,救救厂子吧,敢管他的人,就只剩下你!”
  厂有厂纪,家有家规,超英受重托,找马有钱谈心,超英说:“厂子是国家的,我们是国营企业,不是个体户,不是你家开的,职工要遵守纪律,尤其是财经纪律……”
  马有钱打断话,指着自己的心,讲:“我要是心不红,我把借来的钱拿去自己用,开工厂,开公司,我把厂里三百多号人饿死光,包括你刘超英,我能饿死你全家!你信不信!我的心红不红,你去问钱,钱知道!”又忽地站起来,把身后的凳子一脚踢开,举着他的牛皮黑包包,脸涨得黑红,讲:“看到我这个黑包包了吧!这就叫皮包公司!我开皮包公司养活全厂三百多人!坑蒙拐骗样样干,我容易吗?啊!国营企业?好啊!你要国家养你们啊!”
  超英无话可答,马有钱便指着超英的鼻子,又讲:“刘超英!我告诉你!我老婆穿了一件漂亮衣服算什么!我老婆戴了一个金戒指算什么!这是我的本事!有本事叫你男人给你买!买不起可以找我要!我给你是你不要啊!”
  马有钱怒气冲冲地走出去,半路又回头,手一挥,大声说:“这个月工资水了!没有钱发!全厂去喝西北风!”
  从政工科冲出来的马有钱,背着手,背着包,屁股后面掉着一串钥匙哗哗响,如今他能借到钱,厂里大小仓库的钥匙,都被他收走了。他说工资水了,声音响亮,财务科的张会计听见,吓得跑出来,屁颠颠地跟上去,说:“财神爷,超英不是这个意思。”马有钱停下脚,怒目横视,张会计吓得往后一仰,又说:“哎哟!刘超英的脑壳是625号水泥加钢筋搅拌的,钢筋混凝土,七厘米厚,钻都钻不破……”
  超英气得脸发青,腿打颤,从此,她就有了一个新名字,叫625。事实就是如此,马有钱不拿钱回来,就没得钱关饷,烟筒不冒烟,工人没事干。要不了几天,炉子熄火了,发一次炉子得花几万块,损失惨重。大家望着马有钱气势汹汹的背影,一直到他走远了,新厂长才无可奈何地悄声对超英讲:“有钱就是狠啊!如今不比当年,厂子没钱就得垮,职工要挨饿,他的小金花就是多戴了一条金项链,有金项链也撑不死她,没金项链也饿不死我们。超英,别生气,他要横就横,要竖就竖。”
  超英不服气,说:“厂子是国家的,他拿国家的钱穿金戴银,那就是贪污。”
  不信邪的超英,去求助上级领导,实际就是告状。可是,超英第一次向上级领导告状的消息,一夜之间,马有钱就知道了。在这个上级部门也为工厂生存而焦头烂额的时期,与其说超英在告状,不如说超英在为马有钱表功,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这一状,上级部门发现,原来水泥厂还有个实打实的能干人!无意中,超英把抓不到老鼠的厂长告倒,倒把抓到老鼠的马有钱,告成了风风光光的厂长。   马有钱一直在领导岗位上敲边鼓,这回是名正言顺,红头文件批准上任,真不是吃素的。他紧跟形势,马上在厂里推行减员增效,把可有可无的岗位下掉,谁也不敢吭声。于是,超英的丈夫朱大宝便第一个掉了,从厂办秘书掉到磅房,为粉煤灰过磅。
  朱大宝在厂里十几年没动过窝,企业改革,行政后勤人员向来是改革砍下的第一刀肉。马有钱下他这一招,既是顺应时代潮流,也是还给超英的五块钱过节。超英心里明白,但是嘴上、纸上,都找不出拿他的办法。减员增效是改革开放的大潮流,重要得力的措施,不接受是你思想不够解放。朱大宝丢不起脸,不肯就范,要超英找马有钱求情。超英实事求是,对朱大宝说:“你这个位置确实多余,别人能下,你也能下。”
  朱大宝不死心,去求马有钱,马有钱扳指一算,讪讪地讲:“幼儿园还缺一个婆老巴子,你个性好,温吞吞的,正好去托儿所带伢。”
  朱大宝恨得要撞墙,牙齿咬得咯蹦响,马有钱哈哈哈三笑,又讲:“你老婆恶得很,都改名625了。她专摸老虎屁股。我就是气她。你想做个体面人,要你家625给我下跪。”
  朱大宝老实讲:“不关她的事,我给你下跪好不好?”
  马有钱头直摆,“你下跪值个屁呀!”
  这一天,超英正在洗碗,朱大宝跳进厨房,负气十足,说:“当初我看马有钱就是个人才,歪门邪道都能来,你有眼不识泰山,敢在他头上拉屎拉尿,现在他得手,把我按进粪坑,活活淹死我。我不能去磅房,我怕人笑话,你去给他下跪!”
  朱大宝好没志气,超英气坏了,把手里的碗一顿,“像你这种废渣料,早就该下磅房,是我这碗水没端平!”
  碗从水盆边滑下去,超英心下一紧,伸手去抢,碗掉到地上,摔得稀里哗啦。是父亲送来的福碗,结婚摔过一个,八减一,剩下七个碗;她又摔破一个,七减一,剩下六个碗。超英捡起碎片,心疼得眼泪直掉。朱大宝忿忿然,大声讲:“不晓得同流合污的人,就是不识时务的人,认不得天王老子,625,你就等着被他整死吧!”
  超英确实不认马有钱这个天王老子,就这次,她决定把625高标号钢筋混凝土当定了,正儿八经地告了马有钱,写下白底黑字的材料,十页纸,告马有钱不守企业纪律,打击报复,任人唯亲,一手遮天,是个“南霸天”。递上状纸的第二天,上级领导就找超英谈话,语重心长地说:“刘超英啊,你作为政工干部要懂得方针政策,加强政治学习,改革时期,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啊!”
  这一次告状,马有钱又不战而胜,赢了个风风光光。他连夜召开全厂大会,号召全厂干部带头改革,支持改革,把没有技术的朱大宝作为改革第一刀,坚决砍到磅房去。
  颜面扫地的朱大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去磅房上班,没过几天,他就跟磅房的小寡妇好上了。
  距今十几年,搞男女关系的,叫皮袢,是个贬义词,讨好勾引领导们的妖精,是跟着盘古一起到人间的。超英管妖精,手段一直极其残忍,两个字——开除。
  可是,腐败来得太快,以排山倒海之势推翻人们的世界观。开除三两个后,风气不但没正,皮袢的名字反而越叫越响,叫“第三者”,不久又改名“情人”,最后,中国人民将之正式命名为“二奶”,通行全国。歪风邪气居然打了一个又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变成高高在上的“奶”字辈。
  小寡妇名叫玉子,长着水蛇腰,丹凤眼,浑身上下冒火星,碰谁谁着。遇着朱大宝正气得像火焰山,轰地一起火,烧得比窑炉子的温度还烈。超英把情人们堵在磅房的大磅上,那几个黑乌乌的大秤砣还摇得当当响,超英扫一眼,用了一千斤力还压不住砣。超英瞬即崩溃,两只手变成钉耙,乱耙乱耙,指甲里耙满鲜肉。
  超英是当然的胜利者,可那几个黑秤砣,却沉沉搁在心里。拿一千斤力气做爱,都可以推走火车头。她两只眼睛哭得烂桃样,脚踩棉花飘,端得平别人的碗,端不平自己的碗,真是悲哀呀!
  超英的家事,闹得全厂皆知。有一天下班,她在半山腰遇到马有钱,超英正走背时运,自是不愿理他,故意绕着走,马有钱却偏要追上来,逮住超英,讲:“625,我不计前嫌,我帮你开除玉子,让你出一口恶气。”
  超英斜眼一望,回:“是那朱大宝的错,要开除就开除朱大宝。”
  马有钱吃惊地捂住嘴,“这碗水你都可以端平,你是个真正的包青天。”
  超英说:“现在这世道,没有青天,全是钱说了算。你不用侮辱我,全世界的老鼠都是你一个人捉走的,我也不会仰着头看你,不跟你同流合污。”
  马有钱后退半步,不能放过收复超英的机会,他又讲:“全厂没有人敢这样跟我说话。你是个特例。你心中有正气,你容不下我,我心中没正气,可我容得下你。厂里要继续深化改革,全员下岗竞聘,别人我都不要,只留你一个。你跟着我干,吃香的喝辣的绝不亏待你。你家朱大宝我也留下,岗位随他挑,我说话算数!”
  超英冷冷看他一眼,理直气壮地回:“厂子是大家的,不是你的自留地,你说了不算。还有政府管,各人去留,是政府说了算,我们的水泥厂是国营的,国家的!”
  马有钱头直摆,讲:“超英哪,你眼睛瞎了还有两个洞洞啊!你没看到啊,厂子是我的!你的工资是我发给你的!”
  超英扭头就走,马有钱金牙灿黄地冲她后背喊:“625,你拽个么事啊!你眼瞎啊!国营的也照垮啊!政府不管你了,我就是政府呀!”
  就在超英的家走到绝境之际,全厂职工围剿玉子,每天都有人抓玉子的头发,抓得她像稻草人。玉子犟嘴,讲:“刘超英算什么东西?不就是在人前装包青天吗?现在改革开放了,有钱有势的人说了算,要个包大人有屁用!你们护着她什么好处也得不到!”
  玉子这句话,换来的是耳光,正义与好处,这是两个水火不容的东西,连公平正义也敢侮辱!是或非,在大家的暴力里鲜明表达出来,给超英以莫大安慰。大方向还是对的,为工人们端平一碗水,绝对是对上加对,她的坚守,正是别人的需要。多少年她一直感恩,她的家,是工人们从老虎嘴里夺回来的。   情人入侵,超英的家差点散伙,这事儿老少皆知,包青天还能做下去么?事实证明,超英的脑壳就是用625高标号水泥搅拌的混凝土,她擦干泪水,在职工大会发言,大声讲:“我死也不会向情人们低头!向腐朽堕落的生活方式低头!所有歪风邪气都滚开!我们的工厂要光明、堂皇地生存下去!”
  她说到做到,向歪风邪气,歪门邪道宣战。她一定要救厂子。刘超英就像打过街老鼠,先后打下四个贪污的副厂长,两个搞男女关系的书记和副书记,中层干部不计,就连不可一世的马有钱,最后也因为搞大女工李晓红的肚子,证据确凿,最终被超英拉下马去。东山水泥厂就这样挣扎到2000年才破产。大家公认,超英立下汗马功劳。
  谁知道超英作出多大牺牲呢?
  在东山水泥厂改制前,超英的身份是工人,她明白,机会很多,但是她把领导们盯得紧,下手狠,不仅没人在上面帮她说话,而且她还在上级部门落得个恶婆娘的名声。上面的,叫她恶婆娘,下面的,叫她包大人,民心总是不能与官心一致。厂里各种以工代干,出纳统计还有内勤什么的,都转成了干部身份,只有她转不了。公平和正义,的确很难坚守。有时半夜里想起这些事,她也睡不着,觉得自己的待遇很不公平。但这个事实,她无力改变。朱大宝就劝她,讲:“看你跟谁比,跟我比,你在天堂;跟厂领导比,你又在地狱;还有很多职工你都不能比,他们在十八层地狱。你当个中层干部就平平安安的,晓不晓得底层的工人们,天天搞改革,吃不香,睡不着,哪天没有想吊颈啊!不是我们想得开,早就吊死光了。”又安慰,劝,“企业里的干部不等于政府的干部,屁屁都不算,他那个企业干部也只比你强一蔑片,改革起来照样死掉。”
  朱大宝已经认可自己无能,因为每次岗位竞争,他都败北而归,再加上泡情人这事,就好比他长着小尾巴,穿再漂亮的衣服也藏不住。渐渐地,他闭门不出,坚持圆满按时完成家务劳动,再后来,他在滨湖桥下闲逛,跟一个民间楚剧团搭上火,成了票友,在滨湖桥头跟人学戏,吟吟哦哦,专心致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
  这是他的悔过表现,超英看在眼里,正式原谅了他。这时期,情人已经进化成甜滋滋、娇滴滴的二奶,皮袢爬到“奶”字辈,超英突然明白自己苦苦净化着的社会空气,其实是螳臂当车,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碾谁,谁不是肉酱呀!想到生不逢时、大败而归的玉子,不免惊出一身冷汗。
  所以,不可一世的马有钱离开厂子时,专程找过超英,他抓着油亮的头发,气得脸乌青,讲:“刘青天,你是逆风而行的人,我是顺风而行的人。顺风就是大方向,你那公平正义的一套,早就吃不开了,现在改革开放,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我会抓老鼠,我是好猫,好猫会变老虎。这回你把我开除了,好,你等着!看老虎如何收拾你。”
  超英说:“开除你,就是因为还有公平和正义。”
  马有钱牙一龇,讲:“公平和正义要看是谁说了算。如今我有钱,那就我说了算。”
  超英义正词严,“如果这个世界的公平和正义是你说了算,我就吊死在你面前。”
  马有钱冷笑,讲:“时代变了,你眼睛瞎得连洞都没有!我告诉你,吊死还是上好的,怕是老虎要把你活活撕成两片,嚼着吃,不吐骨头。”
  赶走马有钱,工资又开不出来了,年轻又有技术的工人跑走大半,厂里的烟筒,冒一阵烟,熄了,又冒一阵,再熄。风一吹,烟筒就做出要倒的样子。思想工作很难做,习惯端平一碗水的超英,经常手打颤,碗里的水,已经很少。只要提改革,就是减员。与减员同行的,还有竞争上岗,多年来亲如一家的工友们,争抢饭碗,大吃小,强吃弱,装卸车间竞争上岗时,竟然打出一条横幅——扛不动水泥包的,滚。
  超英端的碗,水太少了,却比满的时候荡得更厉害。新厂长上任了,他是局里说尽好话才派下来的机关干部,在这个工厂艰难生存的节骨眼上,厂长们唯一的利器就是改革。不能干的,下岗;不会干的,下岗;不听话的,下岗;不顺眼的,下岗。好像来的不是人,而是天下滚下来的一块巨石,砸得人们晕头转向。领导们动不动就开会,关紧门开,盘算哪个岗位要下人,简直就是个断头会。那日子里,送礼走夜路的就多起来,各人打着小算盘,找亲戚,求朋友,没人求的,求烟求酒,苹果梨子就不要拿来求了,便宜东西没有人要。于是,流行了一句话,“你不认得爹,钱认得”。都怕离开工厂这个大集体,就算死,也想死在一起。
  当又一场深化的改革到来时,业务能手贾师傅因一向不听话,被宣布下岗。贾师傅下岗是一个信号,他能下岗,就打破了底线,无人再能幸免。此时的贾师傅虽然脾气暴,可改革大潮,一浪接一浪,把他冲得东倒西歪,站不住脚,再硬,再强,有金刚钻,揽瓷器活,那也不行,下岗这道命令,是国家给的,是坨屎,你也得吃下去。贾师傅起初也很厉害,自恃有金刚钻,不服啄,带头抵制下岗,十几个老职工跟着他一起静坐、上访,揪住现任曲厂长的衣领子,瞪着眼睛要打人。曲厂长很可怜,也很霸道,一边撕扯、躲闪,一边指着贾师傅的鼻子,大声喊:“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你就上岗了!你到牢里上岗,你天天有事做!把牢底坐穿,你一辈子不下岗!”
  改革这股洪流轰隆隆,席卷全中国,哪里有烟囱,哪里就有竞争,哪里有竞争,哪里就有下岗。改革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冲下来,贾师傅这根犟木桩,犟也没有用,被连根拔起,冲得无影无踪。于是,抗争失败的贾师傅,像一只折断翅膀的老鹰,来求助超英,可怜巴巴,讲:“超英,你都看见了,我家老的老,小的小,全靠我吃饭,厂子不要我,我们一家怎么活?”
  超英心痛不已,可厂里又有几个月没有发工资,各种债主登门要账,张会计躲在外面不敢回来,也不知厂里还能坚持多久,连自己的饭碗都保不住了,这个现实,谁也改变不了。超英无计可施,也无话可说,可贾师傅却把“包大人”看得天一样高,竟然一把跪在她面前,七尺大丈夫泪如雨下,“超英,你是我们的包青天,下岗,我们打落牙,受了,认了,可是谁该下岗,谁不该下岗,要评功劳,讲公平,赶我们走,却换回临时工上岗,哪个临时工没有后台撑!你能不能为我们主持正义?”   是的,厂子还在,下岗要讲关系,上岗也要讲关系,这就是现实。超英咬咬牙,再一次写下长达十页的告状信,把下岗过程中以权谋私、破坏公平的问题又急切地向上级领导反映。信,是超英亲自送去的。没过几天,上级领导再次召见超英。领导是企业管理局的吴局长,吃得胖头大耳,平时一脸和气,这回逮着超英气急败坏,严厉批评,他讲:“刘超英啊,你醒醒吧,厂子都喝西北风了,谁还管公不公平呀?改革是大势所趋,国家发展的大政方针,你这个政工干部可要提高认识,看准路线,不要走歪了路。你可是625号硬水泥啊!不能被几个工人的眼泪打动了心!就这几个工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绝不可能抵挡得住改革洪流,谁要抵挡,谁就是找死!”
  局长的手,拍得桌子哗哗响,超英没吓住,顶风上,说:“贾师傅一辈子在厂里烧煤窑,伟大的葛洲坝都有他的汗水,叫老工人说走就走,像轰鸡鸭一般,要人家走,也要讲功劳,讲贡献,讲公平啊!把正式工下掉,让临时工上来,既然没有这岗位,那怎么又有人上了岗!”
  局长见超英坚忍不拔,钢脑壳敲得砰砰响,只好收起威风,坐下来,端起水杯,喝口水,慢慢讲:“超英啊,改革就是要打破铁饭碗,没有正式和临时的区别,劳动一视同仁。”
  超英不服,“下岗的都是老工人,却不见领导下岗,这公平吗?”
  局长说:“谁说领导没有下岗?那马有钱不就下岗了吗!”
  超英认真地说:“他是犯错开除,这不能混淆。”
  局长喝口水,说:“马有钱也很不服,找过局里,他也有道理,说不管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功过可以相抵。”局长讲到这里,笑了,“说实话,他犯那点错,真的不叫错,是你在厂里有分量,在群众中有威望,你态度坚决,你寸步不让,他才会因男女关系这点小事而下岗。他下岗,不是错,全是因为你太较真。”
  超英站起来,很激动,说:“一个行为不正的人,思想肮脏的人,做出这些丧失道德的事,我就是要跟他较真。”
  局长说:“他是个能人,有他在,厂子不会垮,工人就不会下岗。”
  超英愣住了,局长又说:“贾师傅下岗其实是你造成的,你为什么要那么正直呢!你容得下马有钱,让这只黑猫去抓老鼠,不就相安无事了?”
  超英要辩解,局长手一摆,拦住,又讲:“刘超英啊,事已至此,大家捆在一起就是没出路,要饿死的!我们让贾师傅们出去,就是给他们一条活路。”瞪眼,再讲:“下岗不是去死,是寻找生机,寻找发展道路。贾师傅五十岁了,已经过了黄金年龄,一年不如一年,再有多大贡献,企业生存艰难,养不起啊!”
  超英的眼泪就要掉下来,眼珠子红鲜鲜,问:“局长,我问你,老工人是企业的包袱吗?”
  局长给超英续杯水,答非所问,讲:“国家就好比一辆列车,现在列车上装得太多了,跑不动,得轻装上任,列车才能跑得快,不然,车就会翻,会搁置。工人老大哥,要为国家作想,顾全大局,作出牺牲,工人阶级是国家的顶梁柱!老大哥要有老大哥的样子!”
  超英哽咽着,继续追问,非得讨个理,说:“火车跑不动了,就把老大哥扔下去,就这样扔了贾师傅吗?扔了李师傅吗?扔了老师傅们吗?他们年纪大了了,哪经得起扔,经得起摔打,到最后,也要连我一起扔了吗?”
  局长又瞪大眼,说:“还没扔下去呢,怎么就知道他们经不起摔?可能摔成碎片,也可能摔成一个香饽饽呀!老工人有经验,有技术,有生存能力。”见超英一副要撞火车头的倔样子,又语重心长地讲:“超英啊,你一定要在这次大规模下岗的过程中好好表现,你的工作,组织会另有安排。现在你的任务是,做好工人思想工作,把他们送下岗,奔向新生活,希望你站好最后一班岗!”
  超英含泪离开局长办公室,厂里第一批下岗工人的名单贴在食堂门口,贾师傅打头阵。
  走了一批工人后,几经改革,东山水泥厂仍然不能起死回生,上级部门多次考察、调研,大至市长,小至街道办主任,都来为拯救东山水泥厂抠脑壳、想办法,可烟筒还是要熄了。有一天,走投无路的厂长正在给前来调研的杨副市长汇报困难,工会赵主席插了一句嘴,他说:“其实啊,我们还有一个起死回生的菩萨。”
  副市长的眼睛瞪得铜铃大,厂长赶紧说:“有个叫马有钱的,是个能人。”
  副市长点点头,厂长又说:“可惜,他生活作风有问题,我们把他除名了。”
  杨副市长微微笑,又摇了摇头。
  厂里领导都是上面派来的,对领导的点头、摇头理解深刻。可是,马有钱也不是谁家养的儿子,可以随便叫得回来,于是,书记厂长和工会赵主席三个人,穿得干干净净,沐着清晨阳光,来到马有钱家中。三个人神清气爽,觉得厂里三大家的领导都到了,马家该是蓬荜生辉的。赵主席开口便讲:“你现在是个红人,市长都晓得你,要把你搬个救兵。”
  谁想马有钱坐在红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讲:“是刘超英把我赶走的,我要刘超英亲自来请我。”
  书记讲:“刘超英算个老几?”
  马有钱哼哼两声,讲:“不吃,不喝,不拿,不占,不讲情面,全厂都信她,红得发紫。她是厂里的老大,不灭掉她的威风,什么事都不好办。”
  这叫群众基础好,令人信服。那时候的信服,是实打实的,正气要压住邪气,全是众人相衬。三个人面面相觑,心服口服。出了马有钱的家门,书记厂长对马有钱的态度自然气鼓鼓,但也不敢说。这就是实情,马有钱上上下下打点周到,逢年过节,都要送年货上门,从一包糖,到一条烟,给压岁钱,也是他先开的张,说得几好听,图个吉利,喜庆,娃娃笑,其实那就是个如今的红包。那些好烟好酒,哪能白吃白喝,受口气,理应当,气,也不敢还嘴。
  迎着朝阳往回走,各想心事,突然,工会赵主席指着日头,“刘超英要是上门请他,太阳要从西边出。我也不答应!”
  请不回马有钱,书记急了,“他是杨市长的红人,请他不回,我哪里去交待!”
  赵主席说:“你莫急,我给红人办个更隆重的,叫他红得发癫。”   赵主席天生有才,不能嫉妒,他组织窑炉二车间的共青团突击队,共十三人,棒棒的小伙子,加一个长辫子漂亮丫头,扛着一面红旗,呼啦啦排好队,声势浩大地去接马有钱回厂。马有钱本来是要翘死过去,跟刘超英拼到底的,谁知那十三个小青年,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抬回了厂。
  东山水泥厂再次迎来能人马有钱,群情振奋。马有钱头发梳得油亮,白衬衣打着红领带,走路像跳摇摆舞,进厂先召来超英,讲:“刘超英,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超英长叹口气,说:“能救活厂子,胡汉三,南霸天,刘文彩,你想当谁当谁,只要工人不下岗。”
  马有钱仰天大笑,讲:“刘超英 ,工人下岗,这就是改革。我不是地主老财,我是企业家,是爹,我是来养活你们的!”
  随即,马有钱召开全厂职工大会,他拍着桌子喊:“时代在前进,包不起二奶还搞什么企业家?我们要打破公平。公平是什么?公平就是大锅饭,公平是企业发展的拦路虎。工厂是什么?工厂是森林,老虎就是要吃掉兔子。”
  饭碗不保,没人敢吱声,马有钱终于完成猫变虎的过程,“哇呜”一声,全厂寂静,威风凛凛,这就叫做生存。
  要说,这马有钱确实有一点本事,他一到任,烟筒又冒烟了。拖水泥的东风卡车,也呜呜开进厂区,月底关饷时,全厂职工奔走相告。厂子起死回生,大家都松下一口气。磅房的朱大宝,一边哼戏,一边过磅,过得不亦乐乎。食堂和澡堂也重新开张,红烧血豆腐,仍是在超英来吃饭时,江师傅特意多放一铲菜油。工人们下班后,提着塑料桶,端着塑料盆,三三两两去洗澡,一切都恢复正常,连看大门的狗狗都拴了只银色项圈,像个正式职工似的。为了鼓舞士气,超英不计前嫌,打开广播,每天朗诵生产报表,说:“今天产量超昨天,看到明天了!大家加油啊!”
  不过,超英的美梦很快破灭,突然有一天,报纸上登出一元钱卖厂的广告。这不是吓人的,矿山,几千万,卖!机械厂,几百万,卖!食品厂,几十万,卖!一块钱,卖个天翻地覆,不怕你的眼珠子惊得掉出来。
  当债台高筑的东山水泥厂的卖价贴在厂门口时,工人们沸腾了。超英正在家里发面蒸馍馍,听得屋外人声鼎沸,她解下围腰,一个箭步冲出去,一群师傅正在说话,一个讲:“一块钱买两个馍,马有钱这回要走狗屎运了!”一个说:“我们这群老师傅是厂宝,可不是一块钱能卖的。”长得憨头傻脑的大块头憨师傅踮起脚,最后说,是一锤定音的:“就是的!光是刘超英一个女英雄,就是个金人儿,企业宝,马有钱花上好几万,也买她不走。”
  超英站一旁,听这话,一下子买,一下子卖,待价可沽,显然有点戳心,可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一块钱不仅戳得心疼,眼睛也被戳得流血。超英脚一跺,说:“不行,我要为厂子讨个公平!”
  超英奔上前,要撕掉卖厂广告,跳着脚够了几够,没够着。憨师傅自告奋勇来帮忙,一回头却见马有钱站在身后。他一只手抱着皮包,那里面装着他的借款条子、赊账条子,当然也有别人的欠款条子。他是会计,也是出纳,是厂长,也是供销员,一个工厂全在他的皮包里。马有钱“啪啪”拍了两下皮包,油头一甩,目光穿过憨师傅,锁定超英,讲:“哈哈!我不笑都不行!包青天,一块钱把厂子都买走了,你还能值几万块钱么!”又手指一划,一把横扫工友们,又讲:“你们的刘超英值好几万,你们把刘青天留给自己!我告诉你们,不学习,不进步,跟不上时代,在这个时代,刘超英就是时代的绊脚石。”再手指点着憨师傅,再再讲,“喝完酒睡一觉,醒来好好想一想,你值多少钱!”
  没人敢接他的话。都训得低头耷脑。马有钱很有几分力量,兀自对天大声讲:“这是时代的列车,谁也休想拦住!”
  超英两眼怒睁,猛地跳起来,要撕广告纸,第一下没撕到,跳第二下,够着了,但没有撕下来。不过,马有钱最后这句话像发炮弹,终于把超英打飞出去,她拼尽全力,“滋”的一声,把广告纸撕下两条大口子,一手攥一条红纸,两拳握住,恶生生地说:“就算开来一个火车头,我也一头撞了!”
  超英去告状。她这回告的不是马有钱,而是水泥厂的上级领导,诉状只有一句话:厂是大家的,一块钱卖厂,让国有资产白白流失,对不起工人几十年打拼的血汗!
  可惜,超英的这纸诉状,又一次逆风而行。诉状送到市里、省里,她亲自去的。不过,这一次告状,就像放了一个软屁,没有声音,也没有臭味。上级部门不理睬,东山水泥厂在她的责问和呐喊下,以一块钱成交。
  买厂的是马有钱,他以英雄企业家救国救民的形象,站上历史前台。那一刻,他身披大红花,对着电视镜头侃侃而谈,油头发甩来甩去,讲:“我买下的不仅仅是一块地,一个烟筒,一个车间,更重要的是,我买下了几百工人的饭碗,买下了工人们的希望,我买下的是社会责任……”
  当晚,马有钱喝得醉醺醺,歪歪倒倒跑到长江边,对着浩荡东去的长江水,吐得肠子外翻,对着呜咽的江水,大声叫喊:“给我钱!给我钱!给我钱!”
  从厂长到老板,心情的变化还是其次的,关键是身份变了。从前的马有钱是人民公仆,厂长,支部书记,革命带头人;有上级领导,有政工科长,有人拍,有人恨,也有人管;亏了,赚了,都是大家的。如今做了老板,他是个体户,是爷,吃肉,喝汤,死掰,挺尸,随他的便。就像孙悟空翻了一个跟头,一下子跳到十万八千里,换了人间。当上老板,马有钱坐在新买的老板椅子上颠了两下屁股,众人捧场,他讲:“哼,什么老板椅子,分明是个老虎凳!”吩咐人去把超英叫到跟前,讲:“超英妹妹!”言语透出一些温柔,“我看你是个公平正义的人,你给我干人事部长,十几个干部,我只留你一人,我要你给我端碗。”
  超英说:“你不是最恨端平碗吗?”
  马有钱讲:“我不是要你端平碗,我是要你端好碗。我叫你怎么端,你就怎么端。我给你高工资,你给我打工。”
  超英白他一眼,马有钱又讲:“超英妹妹,企业改制就是让我这只乌鸦变成了凤凰,你若是不听我的话,转眼间我将你这只凤凰,变成黑乌鸦。”   此时,工厂易主,马有钱是老板,企业的主人,他是真理的持有者,强者。马有钱有点得意,讲:“刘超英,你现在是我砧板上的肉,剁手,剁脚,还是剁耳朵腮子剁鼻子,全随我的心。”
  这是实情。超英答不出话来,死死咬住嘴唇,如果非得说话,定要先喷一口血。见超英哑巴了,马有钱得意洋洋,又讲:“我是看你有一颗红心才要留你的。”
  说到“一颗红心”,超英的火气便哧的一声,把头发都恨不得点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吃的喝的全是工人的血汗,三百工人的血汗你全揣在怀里,为所欲为,你就是个吸血鬼,配谈什么红心,你只有一颗黑心,黑心上还沾着臭狗屎!”
  超英的话,像铁铲子刮锅底,刺得人心慌。马有钱腰一叉,脸一犟,大声讲:“625,你搞清楚点!哪一次发工资不是我去借钱?为了养活你们,我求爹爹,告奶奶,坑蒙拐骗样样做,这么多年,是我养活了全厂三百人,是你们吸了我的血。改革开放砸了你们的大锅饭,那不能怪我。没有我马有钱,你们都得饿死!我这颗心,苍天可表!”
  这一席话,要是在从前,要激起公愤,会被工友们打得睡在地上嗷嗷叫,但现在不同了,在几次下岗潮中死里逃生的工人们,又一次冲到潮头,是冲下岗,还是冲上岗,命运全掌握在老板马有钱手里,连咳一声的人都没有。
  马有钱蹦蹦两下,大声讲:“都听好了,是我养活了你们!”
  超英吐出一口唾沫,“我呸!”
  超英扭头就走,马有钱冲她后背,喊着,讲:“刘超英!我马上要你下岗!”
  众目睽睽,超英回头,一字一字地说:“我宁可饿死,也不会给你打工。”
  马有钱哪里服,紧追几步,又讲:“刘超英,你记住!从今天起我在家里养两条大狼狗,是专门为你养的,等你讨饭讨到我家门口,我放狗咬你。”
  超英停住脚,大声回:“我讨饭乞食,也不会吃你一口饭,喝你一口水,我饿死在你家门口,也要用屁股对着你!”
  好的。
  超英终于下岗了。她这位政工干部,靠笔杆子和嘴巴吃饭,肩不能挑,背不能驮,等于一分钱的技术都没有,但超英要活下去。她去批发裤头,橡皮筋,袜子,老人用的挠痒痒,在胜利街上摆地摊。与她对街相望的,是砍甘蔗的贾师傅。贾师傅还穿着厂里发的灰色劳保工作服。这一天,他跟一个八岁女娃娃讨价还价,贾师傅说:“娃娃,你信不信我这双手,烧了二十多年水泥,筑了葛洲坝?”女娃娃咬着薄唇,不管筑了什么坝,非得少给一角钱。贾师傅也不相让,又说:“这双手砍甘蔗给你吃,砍四根甘蔗,赚不回一块钱。”又叹口长气,双眼泛红,“娃娃呀,人家一块钱,就把我的厂子买走了!”
  贾师傅在这边讨价还价,马路对面的超英听得清清楚楚。见娃娃始终不肯多给一角钱,超英急得跑过来助威,讲大道理,说:“娃娃,伯伯一大家人等着卖甘蔗的钱吃饭饭……”女娃娃大瞪眼睛,理直气壮,“我爸爸也下岗了!我爸爸也赚不到钱!我一分钱也不会多给你们!”
  甘蔗不好卖,超英的挠痒痒更不好卖,可找不到活路的好朋友喜桂也来摆地摊了。
  喜桂原是水泥厂的化验员,半辈子捧着两个烧瓶,一个铲子,在生产车间和化验室摆来摆去,青春全送给那条灰尘扑扑的小路。摆地摊,她也是追随超英来的,跟超英进了一样的货,摆在超英一侧,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与此同时,胜利街上一夜之间摆满了袜子裤头挠痒痒,下岗工人们第一个念头就是找马路要饭吃。超英心中悲伤,怀念工厂的时光,便对喜桂说:“钳子,锤子,车床,刨花,机油,水泥袋子,还有厂门口的看门狗狗,那些都是我们的亲人,命根根。”喜桂不懂,看着满街的小地摊,开心地说:“等我赚了大钱,我在那街心心立一块碑:下岗工人万岁!”
  超英说:“放你的屁!”
  挣钱难,所以有一天,天下飘起小雪花,别说小雪花,就是下黑雪,也要出来刨食。街上已是白茫茫一片,贾师傅捂着耳朵,跺着脚,说:“马有钱这个狗杂种确实不简单,借钱能借回几百万,我自己做了生意才知道,那是多难的事。”
  喜桂哈着手,也说:“当初要是跟定这狗官就好了,不会下岗流落街头,这冬天的水泥厂,窑炉子多暖和,留下来的工友们一定正在烤红薯。”
  超英眼望大街,雪花迷蒙,是的,要是超英低一下头,现在,此时,她就在温暖的办公室里,烤火,烤被雪打湿的棉鞋。几缕心酸涌上来,超英狠狠咽下,没什么好想的,做一个人上人,还是做一个流浪者,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饿死也要用屁股对着马有钱的家门”,这不是玩笑,是誓言。
  雪不停,全世界都下白了。这时,街头走来一群人,前面两个人衣着光鲜,一台摄像机跟着他们,喜桂突然大叫:“看,马厂长来了!”
  马厂长就是马有钱,他正穿过风雪向超英走来。
  多日不见,老板马有钱越发地精神抖擞,他现在是企业的救星,市长心头的大红人。能人就是能人,他不仅一块钱买下水泥厂,还一块钱买下一个机械厂,一个食品加工厂,一万元买下一个矿机厂,摇身一变,成为著名的企业家,组建了集团有限公司,红得发紫,就连身边的杨副市长,也只能跟他肩并肩,身后有两个年轻的随从,各撑一把伞,一把红,一把黑,副市长送鼓励,马有钱送温暖,两人的风光和气势,一半对一半。
  见到路边摆摊的下岗工人,副市长握手,马有钱送钱。红票子,漂亮得很。电视台的记者跑前跑后,对他那只递上红票子的手,给予特写镜头。马有钱每次都很配合,身子侧一点,好把钱,红色的百元大钞露出来,那把伞,也识趣地躲到一边,不能挡住镜头。远远地,超英真切看到,钱,是实打实送了,拿到钱的下岗工人们,有的哭了,有的不哭,钱不咬手,以前对马有钱骂骂咧咧的,都收下了,叫花子不能跟钱较劲。
  就这样,一行人走近超英和她摆在地上的小摊子。喜桂不想回避,挣钱太难,哪怕一百块,两百块,都是救命用的。她站在马路牙子上,七分欣喜,在飘落的雪花里,等着她的老领导、老厂长送来温暖,如果还有返厂上岗的机会,也不错过。   怀揣着大钱的马有钱,一步步走近。走到路边卖肉丸子的老师傅摊子边,他们全体停下来。老师傅是机械厂的下岗职工,超英并不认识,但她看见杨副市长握住老师傅的手,老师傅呜呜地哭,满是委屈,经由北风吹来,打在喜桂脸上,喜桂还没有等来温暖,眼圈已经鲜红。
  超英站在路边,货品摆在地上,是手套、棉袜,还有帽子和围脖,都是昨天专为这场风雪进的货,只是步行街上冷,行人少,没有卖动。今天这风雪,没人吃冷的,卖甘蔗的贾师傅改卖烤脚箱,是他自己用木板加一根发热管做的。贾师傅老远也看见马有钱,他马上提起烤箱,逃走,却又不自主地停下,返回,把他的烤箱重又放回原地。两百块钱,要做十个烤箱才能赚到,他如果不低头,就是自讨苦死。下岗就是让工人们知道,钱是大爹、大娘、老祖宗,嫌不得,只能一个字——爱,两个字——死爱。
  马有钱已经走到贾师傅面前。这其实应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此时,仇人的跷跷板,已经坏了,倒在一边,贾师傅就是那个坐在跷跷板上,下不来,嗷嗷喊着救命的人。于是,贾师傅先服了软,喊了一声:“马厂长!”
  贾师傅已没了一丝从前的傲慢和脾气,话音带着颤。所谓一分钱难死一个英雄好汉,指的就是贾师傅。马有钱看着昔日对他能打能骂,能为小金花的半级工资提砖头板人的贾狠人,听着那声马厂长,就像听见饿得奄奄一息的老狼的哀鸣。贫穷是个好东西,令英雄气短。马有钱的身份不同以往,集团公司的总经理,翻天覆地,随便拔一根汗毛,都比贾师傅的腰身粗壮一百倍。钱也是个好东西,武装一个人,用不着读多少书,汗毛硬,等于腰杆子硬,等于脾气硬硬,是个平方数,要翻倍。马有钱那紫红色的大衣,把大地衬得雪白雪白。几大的气势啊!所以,他走上前,紧紧握住贾师傅的手。马有钱的手,鸡架一样,却是暖暖的,暖得贾师傅热泪盈眶,脱口而出,“马厂长,我算是明白了,借钱,难;赚钱,难上加难!你是我的大爷!”
  马有钱很满意,慷慨地掏出两百块钱,贾师傅心里想拒绝,可手,却无法拒绝,已经不争气地伸出去,把两张红票子攥在手心。马有钱对身边的人,准确说,是对身边的记者说:“这是我的老职工!”又拿出两百,一共四百块钱,塞到贾师傅手上。钱,真是太好了,贾师傅的老娘,等这钱买药;女儿,等这钱买书本;妻子,等这钱买米买油。都是天大的事,等不得。所以,贾师傅连说八个“谢”,掏心掏肺,于是,马有钱再一次握住他的手,说:“保重保重!”
  正说着话儿,杨副市长一行已经来到超英面前。雪花湿了马路牙子,结下薄薄一层牛皮冰凌。超英多次告状,杨副市长当然认得,电视镜头也对准了超英。马有钱沿路撒钱,沿路收获着感谢、感恩、成功和高贵。到了超英这里,他看似有点收敛,退下两步,一只手撑住下巴,像是欣赏,也像是惊讶。超英蹲下来,收起地上的货物,要走。摄像头却已对着她,她抬起头,对摄像头说:“你们不要拍我,我和那位马有钱势不两立。”
  马有钱听这话,并不生气,想要钱的人,还在排队,整条街、整座城的下岗职工都在等他雪中送炭。看着超英面前的一捆挠痒痒,女英雄放下杀威棒,捡起了“老头乐”,他想笑,真是活该啊!但是他忍住了。这位讨饭死在他家门口,也要把屁股对着他的女人,他决定多给一点钱,他不信,欠钱已欠得两眼冒金花的“包青天”,还有几分狠气,还会讨要公平。马有钱掏出一沓钱,递到杨副市长手上,不是几张红票票,而是一沓百元大钞,数都没数。
  马有钱指着超英,特意向副市长介绍说:“她过去是名政工干部,有文化,有正气,是个好同志。”
  副市长说:“认识认识。你受委屈了,我们国家要发展,要好好地感谢你的支持呀!”
  那沓钱在感谢声中,散着鲜艳的光芒,只等超英接过来,收下。马有钱要从她手上买走公平,买走她的人生理想和不懈追求,买下她高昂的头颅,还有“死了也要把屁股对着马有钱家门”的誓言。超英推开副市长拿钱的手,说:“我不要他的钱。”
  副市长命令说:“这是政府和企业家们对下岗职工的关心和温暖,收下来!”
  摄像镜头重又对准超英,领导发了话,还有哪个敢不听,谁也没有想到超英说,声如洪钟:“饿死也不要他的钱!”
  副市长把钱塞给超英,超英一把扔到地上,钱,掉在雪地上,红艳艳的,超英一脚踏上,死死碾进雪里。
  超英的强硬,没有给她带来半点好处。贾师傅在雪中相遇马有钱后,一声大爷,就把自己重新喊上了岗,没几天,喜桂也返厂了。超英工作没着落,前途无光亮,但是,她还想活得正直漂亮,绝不能讨饭讨到马有钱的家门口,让他放狗咬。在政府号召下岗职工到农村去创业的浪潮中,超英决定到长港农场去种田求生。
  超英去种田的消息发布出来,马上成为下岗职工自谋职业的先进典型。上级领导等这个典型一定等得太久,八字还没有一撇,市委党报的记者已经架好照相机,为她悲壮地拍下一张“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重头再来”的模范大彩照,第二天登上头版头条。
  那个晚上下着小雨,丈夫朱大宝捧着报纸,兴高采烈,对同样兴高采烈的女儿旋子说:“哎呀,你妈妈走到哪里都当模范,就是下岗了,也能当上再就业明星,是个不折不扣的625啊!”
  朱大宝没有说错。超英去种田的消息,连新华社都转发了。网络兴起,红遍中国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时间,养鸽子的,养猪的,种竹子的,下岗工人纷纷登上报纸头条,他们成群结队去农村,找土地要吃食。
  那时候,种田是要交公粮税费的,种不好要倒赔。长港的农民已经成群结队去深圳打工,到处都是抛荒的田地,只要你不吵,要多少田,给多少田,不像十年后的今天,一块田要抢得打破脑壳。超英要了五亩地,养活她和女儿,足矣。可是签合同时,她看到田田相连的荒地,心急心痛,牙一咬,多要了五亩。
  打点行装,准备下乡去,旋子的行李也装好一箱子。分别在即,朱大宝似乎没放心上,在家里声情并茂地练习刚学的新戏,唱到动情之处,泣不成声。
  前路茫茫啊,超英心好急,关紧房门,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父。
  写下这一个字,她便无力地趴在桌上,准备好的豪言壮语顿时化成泪水,小河般流淌。这时,朱大宝的哭唱也隐隐传来。夫妻俩,一人在屋里哭,一人在屋外哭,各哭各的,风马牛不相及。
  屋外雨越下越大,把朱大宝唱戏的哭腔盖住。超英的信写完,读一遍,又哭一场。把信装进信封,写下地址,放在显眼的位置,端详一会儿,又拿起来,拆开。她是想象着父亲兴高采烈地收到信、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兴致勃勃地读到信的情景,重读第二遍。这一遍是父亲的心情。下岗,饥饿,眼泪。父亲一夜都不能眠,咳,喘,叹息。于是,超英吞咽泪水,撕毁重写——父,好消息,我当地主了!
  没多久,朱大宝要跟一个草台戏班子,辗转湖北湖南唱戏去,走的时候,超英手里的钱,只能买一样东西,她让朱大宝选:A,手机,可以联系家里;B,多功能复读机,可以跟名家学戏。朱大宝嗫嚅着,“我有一个理想,唱好戏,带一个剧团,赚钱养家。”他红着眼睛,选了B。
  是的,朱大宝什么都不会干,唱戏,是他为再就业选学的一门手艺,相当于八十岁老太学吹鼓手。有一点离谱,但赚钱养家这个信念,足以令人感动。
  超英的地,离城很远,她包下之前,已经抛荒几年。齐腰深的草丛,像废弃的森林,牛羊猪撒欢,是一群在天堂赴宴的牲口。
  这一天,超英身披大红花,各路精英几十人,簇拥着,赞美着,仿佛她是攻城掠地、凯旋而归的花木兰,扎扎实实享受了一回当红人的滋味。市领导、局领导、记者等等,各路精英们,一直将她送进租来的篱笆屋。屋里的地上,长满白斑;裸露的房梁,伸出两只嫩绿的草叶儿,窗户破了,罩着塑料布。布也破了,几束张望的目光露出来。
  住下的第一个月,前来探望的各级领导,隔三差五来一拨,问长问短,问完话,到午饭时间,便开着各种车,各自散去。超英家没有好吃的,一盘冬瓜,一盘南瓜。超英端起碗,扒两口,她的女儿旋子说:“娘哎,他们到镇上吃餐馆去了。”超英问:“你怎么知道?”旋子皱起小眉头,“我放学路上碰到了,好多车,在太平湖活鱼馆,还行猜酒令呢!”超英把饭盛好,端给旋子,旋子扒口饭,嘴里嚼得叭叽响,又说:“娘哎,他们叫你模范,你莫信,模范就是莫吃他们的饭!”
  第一个春天下种前,超英要找老工友们一起干,江师傅开了小餐馆,不能来;木匠齐师傅约电工李师傅去干装修了;纪委伍书记在卖钙片;工会赵主席最有本事,租下体育场的台子,教小朋友打乒乓球,已经改名教练……还有几个女工,长得强壮些的,去东莞樟木头做保姆,有姿色的,升级当“二奶”。虽然大家过得灰头土脸,但都没有饿死,说种田倒贴钱,不干。
  抛荒的地,一片连一片,春风吹起点点新绿。地,种活了归超英,种死了,也归超英,这叫机遇与挑战共存。早起,超英在田里挖水沟,踩一脚铁锹,望一眼大地,小苗苗迎风摆。旋子跟着她,在田垅无事打转转。母女俩撒在这广阔的庄稼地里,就像两只小麻雀,旋子便七分落寞地对超英说:“妈,不给我们饭吃的人好久都没有来了!”
  超英铲下一锹土,一望,两眼茫茫。是的,才过去几个月,参观访问的一个都不见,模范已经成为“莫管他们的饭”了。旋子又说:“妈,住这里鬼打死了都没人知道,我们回城去吧!”
  超英埋头挖了一锹又一锹,田垅望不到边,她哪里不想回城,可是回城就叫半途而废,是逃兵。超英说:“我的乖乖,这么穷,回城去人家要放狗咬我们。”
  旋子小眼一瞪,“就是那个马有钱!等我爸爸赚钱回来,我买架炮轰死他!”
  旋子买炮的梦想,当然永远都不能实现,因为他们的亲人朱大宝杳无音信。一年四季的风吹啊吹,把超英吹得面容憔悴,黄不拉几。这天,她进城去卖老母鸡,在明堂菜市场与马有钱的老婆小金花意外相见。
  马有钱得钱得势,把小金花养得肥美硕壮,身上挂满金银首饰,染黄的头发迎风飞舞,在人头攒动的菜市场,就像一只威风凛凛的长毛狮子。超英避让不及,两人相撞,老母鸡吓得咯咯叫,花鸡毛乱飞。
  认出对方,小金花先说话,“啧啧啧啧!包青天,你还有卖鸡的一天啊!”
  两只老母鸡正在拼命咯咯叫,像是怕被狮子吃掉似的,超英才不怕呢,说:“劳动所得,堂堂正正地卖。”
  超英按住鸡。小金花的嘴,原本就是刀子做的,变成有钱人,嘴巴也升级成了斧头,砍起来要不鲜血四溅,要不火星直迸,讲:“那么狠的女人!死也要把屁股对着我的家门口的人!小心死在街心两头翘,屁股找不着方向。”
  超英抓住一只鸡,捆好脚爪子,另一只老母鸡蹦蹦跳跳地逃走。超英要去捉鸡,避开小金花,说:“你放心,无论如何都要留一口气,屁股对准你家的门。”
  小金花一把抓住超英,出一招狠的,讲:“五百块钱!你的鸡我买了!”
  说着从红皮包里掏出钱夹子,抽出五百块钱扔在地上。钱,飘落着地,小金花昂着头,睨着眼,像阔太太打发叫花子。超英说:“不卖给你。”
  小金花又抽出五张红票子,扔到地上,豪气万丈,讲:“加五百。”
  超英说:“不卖。”
  小金花又抽出五张钱来,还是扔到地上,“加五百。”
  超英把鸡捆好,大声说:“不卖。”
  小金花翻翻钱夹子,没有现钱了,便摘下金灿灿的大戒指,像扔泥巴一样,砸到超英身上,叉起腰,气势汹汹,讲:“几万块钱买你两只鸡,够你吃几年,你想死我也叫你死不成。”
  戒指从超英身上滚下来,围观的人已经聚集里三层外三层。钱,金子,贫富斗,令人振奋。小金花越发自鸣得意,好像鹤立鸡群,大声讲:“你个卖鸡的能经得起金子砸!”
  众人围观,超英十分难堪。穷是坏人,穷无尊严,所以,更多怜悯的目光将她罩住,好像她是被神仙一拂子扫下来的妖怪,拖着一根大尾巴。人群中有人喊:“捡着捡着,不捡白不捡!”有人喊:“该你拿的,两不相欠!”
  超英的泪水涌到喉咙管,要号叫,是的,为做过几天包青天,讲过几句真话,办过几件公平事,号就号一回恶壮的,为公平正义良知,号三天三夜,七天七夜,把小金花和马有钱齐齐哭到阎王那里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念头闪过,超英就死死地咬住了号。不能号,号就是低头,是妥协,给包青天脸上抹黑。包青天不怕贫穷,不怕狠人,提着个虎头铡到处砍脑袋,只为求一个公平正义。超英咽下号,把两只母鸡提起来,挎在肩上。母鸡们悬爪吊头,咯吱叫。这时,超英弯下腰,捡起一张百元钞票。   都以为,她要以辱换钱,她可以以辱换钱,这相当于被人打了,占理,拿到赔偿。众目睽睽,超英又弯下腰去,再捡起一张钞票。小金花脸上露出鄙夷之色,得意洋洋地看着超英又弯下腰去,这次超英捡起了金戒指。人群里响起掌声。小金花面露笑容,骄傲不已。超英又弯腰去捡。不过,这一回,她捡的是一坨母鸡刚刚拉下的鸡屎,灰白相叠,干的,温热。她把两张钱叠好,把戒指和鸡屎包在一起,一把塞进小金花手心,挎着两只老母鸡,昂首阔步地走了。
  那日,超英担着两只老母鸡跑回家,一路上忍着眼泪,急切地要关上门,痛痛快快哭一场,没想到刚进门就看见提前放学的旋子。旋子的小揪揪辫,一个冲天,一个冲地,两只小眼睛滴溜溜转,眼睛落到老母鸡身上,说:“娘哎,你担了两只死鸡。”
  超英回头看,两只母鸡不知何时吊死了。她一路只顾悲愤交加,忘了这两个换钱用的宝贝。解下鸡,超英心中痛惜,旋子惊呼:“妈,我们煮鸡吃!”
  好久没有吃过肉,再熬下去,旋子就要啃脚趾头吃了。超英生火发灶,大锅开水咕咕冒泡。有鸡吃了,母女俩士气高涨,拔鸡毛,煮鸡汤,煮到月光满满,一锅喷香的鸡肉端出来,红润透亮。旋子说:“妈哎,你先!撕一只鸡腿先!”超英撕下两只鸡腿,塞一只到旋子嘴里,自己嘴里含一只,含含糊糊地说:“庆祝胜利!”
  母女俩吃了个饱,管他春风秋风吹来一遍又一遍,管他老去的红菜薹,新长的绿菠菜,远远的村头桃花盛开。人要倒霉,鸡屎都能当贵人,小金花这回该领教了钱财如粪土的滋味吧!
  是的,这一坨鸡屎立下的奇功,传遍大街小巷,喜桂晓得了。
  喜桂早已在马有钱的工厂做后勤,拖地,倒垃圾,偶尔帮马有钱擦皮鞋,是个贴心员工。喜桂休息时,来农场看过超英。有工作,有工资,喜桂心中安定,面容安详,她对超英讲:“何必过得这么苦,不如向马总低个头,你马上就上岗了。”
  马总就是马有钱,他已经组建了集团公司。时代发展有多快,在乡下种田的超英是难以想象的。超英在电视上看到过马有钱,他的黄金牙换成白金牙,不是在市里开会,就是到省里去开,西装革履,风头正健,越发地喜欢甩头,几根软塌塌的头发,一甩就趴在额头上,风都吹不动,狠人哪,把自己脑壳上的头发都征服了。偶尔听到他在电视上讲话,从前那个开口就低头,讲领导是功臣辛苦了;昂头讲,群众无用是我养活的人,也会人前啊啊,嗯嗯,哈哈,每句话的尾音都往上跑,人要得势,鬼都打不到他,活成了一个精精。
  喜桂对马有钱的拔高,丝毫不能改变超英的想法,她说:“不管他是马总,还是头肿脚肿身上肿,我不会向他低头。”
  喜桂来过三次。第一次来,她是诚心诚意看望朋友的;第二次来,她是马有钱的间谍,来探听超英种田能不能活下去;第三次来,就是超英大战小金花取胜之后,喜桂成了马总的说客。
  照理说,超英用鸡屎砸了小金花,马有钱应该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可事实正好相反,小金花带着鸡屎臭回家后,马有钱得知超英生活极度困难,特派喜桂来劝降。
  喜桂说:“马总说集团公司就是需要你这样不畏权势、敢讲真话、有志气的包青天,要我来请你回去,说你是个宝。”
  超英说:“他一辈子说谎话,办假事,拍上面踩下面,见钱眼开,要我给他打工,他妄想!”
  喜桂说:“马总的事业很兴旺,又兼并几家工厂,招了几千人上岗,真的是他养活了我们呢!他现在很需要你当人事部长,一个月能挣几千块。”
  超英想都没有想,说:“他发的都是不义之财,我死都要把屁股对着他家门口。”
  喜桂说:“那你是跟钱过不去。”
  超英说:“这不是钱的事。”
  喜桂说:“这就是钱的事。马总说了,他请你回去,条件很低,只要你认得字,愿意每天早上带着员工们诵读,他让你读什么,你就读什么,只要你听话,集团人事部长的位置就是你的。”
  超英就像被人砍了一刀,脚一跺,把窗台边的一盆含羞草震得掉下来了。
  超英恶了几次,喜桂不来了,马总也没了音信。从她登报当上就业明星,到脱掉下岗工人这件外衣,变成地地道道的农民,也只需要一个年头的四个季节。在超英种地的日日夜夜里,来过考察的、调研的、参观的、学习的,赞美、鼓励、观望、失望,依次像排队上厕所,都屎一样拉出去,没了。机遇没有与挑战并存。转眼,七个春夏秋冬也没了,七年来,超英死不低头,活活地和土地拼体力、拼时光、拼志气,秋风,把她吹成地地道道的农妇,而春风,却把旋子吹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美艳无比。
  不亏。
  这一年,旋子要进城读书,超英收拾行李准备返城。红菜薹、白菜薹、芹菜齐齐老开花,超英抱着一面椭圆镜子和她的福碗,这是她终生相依的两个宝贝。镜子,是朱大宝用来练戏的,万万不能丢,要问她有没有丈夫,这个镜子可以证明,她有,丈夫造饭碗去了,追随理想,不知行踪。超英用蛇皮袋子把镜子包得严严实实,她确信,镜子里有个亲人,是她和女儿的朱大宝。碗,她用绳子串起,系紧。有饭吃。绝对有。碗,正是用来装饭的,要用生命保卫碗。旋子背好书包,脚在泥地上刨,进城令她无比幸福。出门时,超英突然收到父亲写来的信。
  这一年,老父亲已过八十四岁,耳朵聋得听不见炮声,信是用毛笔写的,字字像半斤重的螃蟹:超英,我的亲人!
  读到第一句,超英便热泪盈眶。父亲写:昨晚好黑,我看到菜地里的老坟点花灯,是清明了。亲人,我好想你们。
  超英的泪,又像断线的珠子掉下来。其实,乡下的父亲早已患上老年痴呆症,怕他走丢,堂侄在他腰里拴根绳子,画地为牢。父亲写:超英,像这么种地,会累死的,因为你是地主,你若累死,是为自己累死的,你的死比鸿毛还轻。
  父亲死到临头,心中还装着英雄的理想,要死得比泰山还重。超英捧着信,哭得抽。信飘到地上,旋子捡起来,读了几句,说:“妈哎,家爹说要我们死得比泰山还重,那要死多少回才能赶上一座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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