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二十岁，生涩的青春被安放在了一所乡村中学。我成了一名老师。
　　学校给了一间宿舍，其实是废弃的小仓库，门窗灰黄，墙面斑驳，很难想象它能容纳一颗懵懂而躁动的心。
　　初为人师的新鲜在乡村的阳光下肆意飞扬，小小的讲台，小小的少年，还有小小的教鞭，竟有“长大后，我已成了你”的豪迈。
　　夜未央，人已静，独守一盏枯灯，四围玄色如鬼魅的幻影，才觉青春寥落，荒凉至此。循着昏黄的光线，周身墙壁上陈年的各种涂鸦张牙舞爪，老化的石灰沙粉不时坠落，摔得不声不响，如一个自甘堕落的厌世者。
　　幸好，每天晨起，冉冉旭日辉映满室，掀窗抬首，扑面光晕灼灼而热。这一刻，总能唤醒昨夜昏沉的灵魂。我在每一个夜晚颓唐地老去，又在每一个清晨生动地醒来。
　　应该把墙面刷白的，总要改变一点什么。某个时刻，我忽然这样想。
　　无奈囊中羞涩，请不起刷匠，只好自己动手。廉价的白涂料买来了，又弄到几张废旧的桌椅，权作脚手架。每天午休时我就成了粉刷匠，乌黑的墙面在一点一点的涂抹中变得洁白。是的，总要改变一点什么，我希望自己的青春底色远离陈腐，永葆纯净。
　　那天是第十五个教师节，我没有忘记，也是我走上讲台经历的第一个教师节。
　　早晨上完课后，学校放了半天假。不放假能叫什么节日呢，学生高兴啊，都说教师节真好，要放一天假就更好了。收了一大堆贺卡，都是小卖铺里卖的硬纸片，其上歪歪斜斜地写着祝福语。心里挺暖的，真是礼轻仁义重，那時很满足，记得有张卡片写着“你燃烧自己，照亮了别人”，那种毁灭自我奉献他人的崇高感，撑得我豪情万丈。
　　教师节这天下午，我又成了粉刷匠。时虽至秋，但溽热未退，我光着膀子，上下挥舞，干得不亦乐乎。一个人的世界，我自为王。除旧布新的成就感如此神奇。
　　“老师！”不知何时，半开着的门外站着一群学生。
　　他（她）们惊讶万分，挤进门来默默地看了半天。我从搭架上跳下，一脸尴尬。我的“光辉”形象着实吓坏了这些孩子——自上而下斑白点点，汗液黏身，一双破拖鞋配一条宽短裤，黑瘦的身体摇摇晃晃。
　　“老师，真想不到啊！”
　　“老师，你这样过教师节的？”
　　惊讶过后是欢腾。学生们递上了自家的橘子，还有花生。我盛情难却。
　　孩子们夺过刷子，一个个当起了粉刷匠。一屋子的生气，一屋子的色彩。索性让孩子们闹一回。已干的东面白墙上，有个女生居然画上了一株兰草，那么好看，真是空谷幽兰。
　　“真好看。”我笑着赞美她。
　　“老师，我也要画一个！我也要！”
　　“画吧画吧！”豁出去了，这一面白壁送给你们当画布吧。
　　那个下午，学生们在这面白墙上开出了很多花，有知名的，有不知名的，争先恐后地绽放在这片天地里，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献给老师的花。
　　宛在花海中徜徉。那一刻，内心的执守落地生根，于绵绵时光里日益打磨得坚毅无悔……
　　樱桃又红，芭蕉又绿，转眼已年届不惑。三尺讲台依旧，岁月情怀不老。任时光流转，那面白墙上的花朵，开在心田，永不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