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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手机放在护士站台面上,响了。女声清亮好听,唱着“咖喱咖喱”,在轻快节奏里流淌。
褚晓玥看一眼,不接。欢快女生一直唱。护士长说:“再不接,大长腿要疯。”
去拨静音键,几下都没成功。褚晓玥弯曲五指,让指尖更贴合手套,她嘟嘴说:“是我妈。”护士长凑过来,盯住屏幕,惊呼:“你敢不接,胆子真大。”
褚晓玥是不敢。六岁开始,家里就只有妈妈一个人。妈妈比天还要大,妈妈的电话就是“圣旨到”。可今天,偏不想接。她猜到妈妈要说什么,唠叨半个月,前天晚上还大吵一架,褚晓玥气得把茶杯都摔了。她不想刚接早班,又在手机里争执。
铃声终于停止。褚晓玥已经用消毒水把台面擦了三遍。
纯白的人造石台面能反光,映出褚晓玥的样子:上半张脸罩防护镜,下半张脸捂口罩,防护镜突在前面,口罩也突在前面,她觉得自己像只青蛙,有时又像一只鸟。
手指张开,再握紧,褚晓玥重复好几回。她手掌小巧,十指纤纤,本该青筋浮现,暗藏力量,现在却整天被塑胶手套包裹,如同十根去掉伞头,泡发开的竹荪。
中央空调已经关闭,走廊两头窗户大开,西北风穿堂而过。有一棵梧桐树刚好够上来,黄叶飘零,枝桠萧疏。日子还在正月里,太阳如果出不了紫琅山,整座城都会阴丝丝地发冷。防护镜片凝集水雾,细密、朦胧,褚晓玥有点儿难受。
走廊里安静好一会儿。护士长提着消毒水壶,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空荡荡的走廊一下充满它的回响,然后又给什么吞没。护士长说:“除了十七年前闹‘非典’,再没见过这阵仗,像不像生化危机?”说到这儿,她把水壶当枪似的横在胸前。
护士长应该是笑了几下。隔着口罩,瓮声瓮气。不像笑,倒像是哭。
春节前,褚晓玥从内科转到肛肠科。报到那天,护士长正在排病历,一边扒拉,一边数落,说哪个医生手残不识数,屁眼怎么不掏错。见褚晓玥来,嘿嘿一笑,她说:“小科室,又脏又累又尴尬,你妈没意见?”
褚晓玥的妈,叫魏大兰,是紫琅中医院食堂里唯一的女厨师。个头不高、有点儿胖,大嗓门、急脾氣,但厨艺好,连院长都夸过她。医生护士累半天,能有口好吃好喝,再看她就顺眼多了,何况,又是苦命的单亲妈妈,更会替她考虑许多,比如独生女儿的择校、就业,医院上下没少帮忙。褚晓玥从护校毕业,职业生涯的第一站,就在地位稳固的内科,也是意料之中,可转岗肛肠科,却让护士长看不懂。
褚晓玥把散乱的病历都叠好,小心翼翼地说是自己想来。护士长眼睛细长,她斜睨着,先是撇嘴角,又摇头,说褚晓玥光屁股时她还抱过,别跟她讲那些客套话。
褚晓玥笑了,唇边像绽开一朵清丽的花。她说:“实话就是内科好姐姐太多,重活累活都干完了。”褚晓玥向换药室望去,收住笑说:“这里没得挑。”护士长“哼”一声:“是没得挑,都是掏粪工。”护士长恍然,说褚晓玥原来是活雷锋,放着好日子不去过。
那朵花继续绽放,一层一层,一直向上,开到唇尖、鼻头、脸颊,在乌亮圆润的眼睛里停住,变成一颗闪亮的星。护士长悠悠叹出气说:“魏大兰真是好手艺,教出这么懂事的好丫头。”
紫琅中医院建在紫琅山下。肛肠科住院部占据大院东南角,独栋老楼,有两层高,通体灰色。楼西边有三棵法国梧桐,干高冠大,据说比医院年纪还长。夏天,梧桐叶一层层、一串串,能顶出一把绿绒大伞。小护士三三两两,都喜欢从树底下过,她们总是唧唧喳喳,声音似乎能穿透窗户玻璃。楼里更热闹:惊呼、哀号、悲鸣、抽泣、惨叫、唏嘘……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护士长开玩笑说,为什么肛肠科独门独栋,就是怕吓坏其他病人。可鼠年刚到,肛肠科却清闲了,所有声音倏然消失。
小护士们裹紧衣襟,盯住脚尖,步履迅急。住院部里除了实在对自己下不了狠手的,那些不管屁股上有一个洞、两个洞、三个洞,甚至根本兜不住屎的壮士们,一夜之间,都自学成才,领药回家,亲自上手,像在经历一场大逃亡。
护士长从接班就忙得没歇,整条走廊,边边角角消杀完毕,才停在窗口休息。她的目光越过梧桐树的最高枝,遗憾地说:“今天这太阳,不晓得能不能出紫琅山。”褚晓玥跟着望去,眼前飘过一层雾,又映出一汪水,层层叠叠,交错纵横,似乎勾勒出山的轮廓。
时间仿佛停止。两个护士微微倾斜身体,呈现最放松的姿态,她们眺望远方,满怀期翼,与其说寻找一束阳光,倒不如说更像是在寻找一种隐秘的依靠。至于这种倚靠是什么,是一个人,还是样东西,也说不太清,或者说,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体味,因为一连串的嚎叫,陡然打破静宁,把她俩拉回现实。
声音并不高,像正在经历某种酷刑,但还有口气吊着的那种。护士长问褚晓玥:“你说,是感染病毒惨,还是屁眼血崩惨?”“这个……”褚晓玥知道的,一种新型冠状病毒正在长江中游蔓延,至于能惨烈到什么程度,似乎离她还有点儿远。
护士长向紫琅山方向拜拜,念叨:“通江达海,风水宝地。紫琅福祉,保佑平安。”
九点前,褚晓玥要发完中药包,给最后六个病人熏蒸、换药,然后填写出院通知单、整理病历。护士长接到通知,肛肠科住院部全部改成发热留观病房,医护统一调配。
“形势不妙啊,我们院呼吸科去支援还不够。”护士长在拉扯一团纱布时说,听说第二批下午又要出发。她说这话大概是想分散注意力,但这位病号看来根本听不进,大腿用力一踹,声音不像老鸦,那是两股强对流空气激烈碰撞,翻云覆雨,移山倒海,能把屋顶掀翻。
抖抖索索地,褚晓玥用止血钳夹起一块新纱布,递给护士长,她对病号说:“马上好,你再忍忍。”护士长放低声音说:“有人刚才在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