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初秋读《陆游集》,倏忽间秋叶就零落了,风雨也生冷了。这时候就体会了居者有其屋的幸福。人活着其实就是体会的过程,知冷而思暖,饱暖而顾容颜。
　　陆游是很在意自己的居室的。陆游三十七岁在杭州任职时,居住两间狭窄而深长的房子,状如烟波杳霭中的小舟,陆游将其称作“烟艇”,并作《烟艇记》。那时他初入仕途,想自己宦海沉浮,孤舟逆行,难免产生归隐山水的意愿和壮志难酬的感叹:我的胸怀浩然辽阔,可纳烟云日月之雄伟壮观,能揽雷霆风雨之奇妙变幻,虽居在蜗室,但常常像坐在一条小船上,随着江水顺流而下,瞬息千里……其实,不仅放翁有此心意,古往今来的不得志者哪个不向往田园,真正的文人雅士哪个不留恋山林?
　　五十八岁时,陆游赋闲山阴,把自己的书房名曰“书巢”,作《书巢记》。陆放翁的书斋书多且乱:“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饮食起居,悲伤忧虑,愤激感叹,无不和书在一起。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信乎其似巢也。文章以一问一答的对话形式布局,恰似屈子《渔父》。文末节外生枝,平添议论:“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为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为尽。吾侪未造,夫道之堂奥,自藩篱之外而妄议之,可乎?”用现代白话概括就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陆游七十六岁时于山阴作《居室记》:“陆子治室于所居堂之北,其南北二十有八尺,东西十有七尺。……冬则析堂与室为二,而通其小门以为奥室;夏则合为一,而辟大门以受凉风。岁暮必易腐瓦,补罅隙,以避霜露之气。”房前屋后的空地,栽种百余种花草。读书取畅适性灵,不必终卷;与朋友论说古事,倦则终止;散步时行不过数步,意倦则止。足迹多年不近城市,身居田园草屋,内心温暖宁静。
　　在放翁的居室旁,一定种植着数株梅吧?放翁一生喜欢梅,常常托物言志,抒发自己坚贞孤高的志趣。没人不知道他的《卜算子·咏梅》,尤其是毛泽东“反其意而用之”以后。《卜算子·咏梅》上阕状物写景:荒僻的驿外断桥边,一株无人理会的野生梅花独自寂寞地开放着。暮色黄昏中,凄风苦雨,断桥飘摇,朵朵梅花饱受风雨摧残,无傍无依,独自愁怨。下阕抒情:如此恶劣环境下的梅花,虚怀若谷,不慕虚荣,不与百花争春,于寒风料峭中孤傲开放,一任群花去妒忌。哪怕零落成泥碾作尘,仍然香气依旧,操守如故。傲霜斗雪的梅花,是陆游高尚品格、高贵品质、高雅情操的体现,是古代知识分子独立精神的张扬与寄托。
　　喜欢看清代黄慎《踏雪寻梅图》:画面两侧壁立皑皑雪山,灰色天空呈倒三角形,与底部灰色的河水形成呼应。一株老树冷雪压枝,河边枯草雪覆冰盖。隐者骑驴正行至木桥之上,侍者紧随其后。毛驴低头缓步,若有所思:冰天雪地,哪里有梅?隐者身披斗篷,头戴黑巾,目视前方,仿佛嗅到梅的冷香。古人总是那么在意自己内心的方向,专注于精神的冷暖与灵魂的栖落。岁月不居,世纪更迭。而今仕途平坦,商道宽阔,无须兼济天下,也用不着忧国忧民,人们只管尽情追物逐利,哪个还有闲心踏雪寻梅?
　　陆游不仅仅是位爱国诗人,更是铁骨柔肠的有情人。他与唐琬的爱情故事感动了古今无数人。陆游二十岁娶表妹唐琬为妻,夫妻两人感情甚笃,但为陆游母亲所不喜,不久两人被迫离婚。多年后的一天,陆游于沈园与唐琬不期而遇。陆游怅然久之,作《钗头凤》(红酥手)词题于壁上,一诉分离之痛,一吐相思之苦。次年春,唐琬再次来到沈园,吟哦陆游的题词,伤痛欲绝,洒泪和一阕《钗头凤》(世情薄),不久便抑郁而终。一份甜美的爱,酿就一杯苦涩的酒。陆游与唐琬的《钗头凤》词其实就两个字:冷暖。男人的心总会比女人更风霜些,陆游的词虽然着意写冷,但色调不失暖意;女人都是为情而生,因而唐琬的词道出了她对生命的全部体会:冷。而且冷得决绝,冷得天地失色。
　　冷暖是人生的温度与色调。每个人都需要两个宅邸,以保证身与心的温暖。当然,后一处宅子在于精神的建构,而无须砖石营造。
　　(邸玉超,知名作家,出版小说集《春寒》《呼吸的石头》《不知去向》及散文集《宋朝的月光》等)
　　(编辑 蓝 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