慨何以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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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罗小福毕业的那年,谈了三年的女朋友和他分道扬镳。
  分手是女方斩钉截铁当机立断提出的,不带一丝犹疑,这让罗小福有些措手不及,因为一点苗头一点前奏一点过渡也没有,直接说“我们分手吧”便扬长而去,连那个稍微起缓和作用的语气词“吧”,都是重音结尾,去声调,毫无一丝商量的余地。罗小福在夕阳下看着三年来拥在怀里的女友,穿着一件纯白的连衣裙,袅袅娜娜地,消失在越来越暗淡下去的光影里,直至无影无踪。
  然后,他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流连,寻到一处小园子,是那种依着山坡而建的小公园,旁边凌空搭建着一条轻轨线,园子里乱糟糟地放置些建材,没什么游人,四处是杂草,仅有的几条路,大约也是建筑工人用脚踩出来的。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罗小福想起鲁迅先生的名句,却不知哪里是自己的路,有些恍惚。拣着随便一条人家踩成的路,自暴自弃,抱着走哪儿算哪儿的心思,让那条路带着自己。
  在路的尽头,是条上坡,没了荒草,一片开阔地,全都是土石混合的地面,好像是所有路的目的地,是终点。有条长椅孤零零地搁在那儿。罗小福坐下,发会儿呆,随即,把自己放倒,仰面躺在这张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夜空慢慢地变灰,变暗,变黑暗,星星一颗一颗地钻出来,怯弱地发着光,直至城市陷入寂静和沉睡,那些星辰才终于积聚胆量,放肆地闪耀出自己的光芒来。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夜空,那浩瀚的宇宙,空蒙地吞噬他,他觉得万念俱灰。
  他那个时候特别想喝酒,从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过,就是想喝酒,想到发疯发狂。但他没有起身,或许是贪恋刚刚安顿下来的身体的舒服。感谢这野园里竟然修建一条木制的长椅,把他劳乏的身体承受下来。毕竟长途过来,他有些累,又遭到如此打击,他年轻的身子骨,竟然也承受不住。他没吃什么东西,应该是饥肠辘辘,但他就是只想喝酒,一醉方休的那种,把自己灌到酒精里,沉浸到酒精里,永远不要醒过来才好。茅台?五粮液?汾酒?当然是杜康。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想到这句词,虽然他从没尝过杜康,当然更没尝过他刚想起来的那些名酒,但他意识到,如果连古人都推崇杜康的解忧能力的话,那杜康一定有它奇异的功效。
  他沉沉地,在对酒的幻想中,睡着了。
  他是被清早的露水凉醒的。虽然是盛夏,但一夜户外的寒气,还是积聚凶猛的力量,幻化成露水,激醒了他。他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真像宿醉后的头痛欲裂。他当然经历过醉酒,只是当时不是喝的杜康。他忘记那是什么酒,老家的一种廉价的粮食酒,一件六瓶,总共不到二十元。那年他考上大学,妈妈硬给他办的酒席,就在镇上街角处开的餐馆,他作为即将远行的赤子,作为村里好不容易出来的又一个大学生,也因为父亲死后村人对他们家的体谅。是的,体谅,对母亲改嫁的少许通融。虽然这么多年,母亲和他们姐弟仨也时常被羞辱,被恶语相向,被欺侮,到底因为他的大学录取,赢回些脸面和气焰,自以为争回的某口气。
  罗小福在昨晚的梦境里真是醉倒了。他做了很多梦,不相干的场景,不连贯的事件,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到他梦里来过,他们举着酒杯,有的豪气干云,有的羞羞答答,有的说话磕磕碰碰,有的说话就是机关枪、连珠炮一样,但词语一样的,全是祝福。
  祝福罗小福找到工作,非常好的工作,非常值得让人欣羡的工作,非常有前途的工作,完全让女朋友不舍得和他分手的工作。
  罗小福所在的大学,是对省内招生的三本类,录取线不高,名声不大,不在省会城市,地处一个经济不太发达的地级市,所以大公司大企业来校招基本无望。但好歹也算是所大学,盖的章也是响当当的,对学生四年大学学业的肯定。所以,毕业的同学,多少有点心怀不满,对过来校招的那些机构,招聘的岗位都类似技术型工人时,全怒气冲天地拒绝了。
  小福的女朋友属于运气超好的个别毕业生。沿海城市有家国企,掌舵的是位叱咤风云的女强人,这年需要一系列工种的补给,完成她将来五年辉煌的大计。小福女朋友是学对外贸易的,英语不错,就被那家国企当企业文化讲解人录用了,因为需要些英语专业的女孩子,对一拨一拨过来参观的外国友人推广公司理念以及新产品的开发及应用。
  小福真为女友高兴,帮她提着行李,送她上远行的列车,两下里约好,在那座沿海城市碰头,将来一起翱翔,到社会上展翅搏击。接下去的两个月,小福的工作一直没着没落。他学的是财务,内地的国企进不去,私企民企又不多,就算真有私营企业要他,也只是打杂的,人家的财务是不可能让一个外来的,避税做账啥都不懂的初学者小试锋芒。小福打定主意,来女友的城市找工作。
  分别两个月,其实也能感觉到对方慢慢的冷淡。比如短信不回,电话打三四个只接听一个,比如再没主动联系过他。但小福没想太多,毕竟三年的感情放那儿了,整个青春期的骚动和热情也存储在那儿,恋爱期间也三吵五闹过,哪一次却都没动摇过他们的爱情。
  但这次,绝交是彻底的,没有半点斡旋的余地。因为从没经历过分手的伤心来垫底,这次决绝的分崩离析,就像排山倒海般压下来,让他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就被打击得一败涂地。
  说来说去,不就是嫌我没工作吗?
  说来说去,不就是看穿我将来不可能有前途吗?
  说来说去,不就是因为我穷,我没背景,我没能力吗?
  小福思索良久,得出女友棄他而去的结论。
  所以,必须找个体面的工作,只有体面的工作,才能有前途,也只有有前途的工作,才能看得到有希望的将来。
  小福从昨夜想象中的宿醉里醒来,摇晃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决心拼足力气和勇气,干一番事业来。
  脚下,他的行李包不在了,那陪着他四年春夏秋冬的衣服,一些专业的书籍,一塑料袋带给女朋友的吃食和水果,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全一股脑儿地,没了。
  他跺着脚,在陌生城市的小公园里发着狂,攥紧拳头,朝着刚升起的朝阳挥起来,眼泪夺眶而出。有两三个晨练的大爷大娘像看疯子一般盯着他,警惕地防着他,甚至有人掏出老年手机要拨给派出所,来收这个无家可归的盲流。   罗小福垂头丧气地走了。
  幸好,放在胸口的钱夹还在,他用银行卡里的钱买了车票,在铁路线上选了离这座城市最近的另一座城,那里有他两三个老乡和同学,至少已经立足了。
  老乡过来接的他,让他住进老乡待的工厂宿舍,十人间的大通铺,有两个床位空着,挤一挤也没事。其余的工友没吱声,有两个还主动给小福打招呼。老乡介绍说这是他们村里的,大学生,刚毕业。工友显示出了热情和尊敬,小福讨好地说:“我不会待长的,我找到工作就离开。”工友们友好地笑笑,答说不妨事,反正床位空着也是空着,只要没人说,住多久也不要紧。再说,一般真没人管这种闲事,谁没个打秋风或者落难的亲戚朋友呢?
  小福听着这些话脸红起来,他从来没想到自己成为占人便宜的打秋风的落难者。大学再不好,家里再穷,总还有个住的地方,那是虽天地之大,却有自己一隅之处的安心之所。而现在,他摸摸口袋里的钱,念着卡里剩下不多的钱,除了脸红,倒也真硬气不起来。
  马上进入找工作的行列中去。开始去人才市场,还有些挑三拣四的,虽然专业不对口,但总不至于找份养不活自己的工作,至少得有安置处,不然,像他这种非名牌的大学毕业生,薪水开得负担不起这城市高昂的房租,那就得不偿失了。当然,如果有包午餐晚餐的会优先考虑,一个盒饭得十块钱,一个月下来,几百元钱就没了。他递上去一张又一张的申请表,回到大通铺,整天对着手机发呆,想着铃声响起,对方召唤他即刻开工。
  第一个电话很快打过来,对方说着很好听的普通话,标准得像播音系毕业的学生,约小福明早过去面试,说了确定地点,温软如絮的口音让小福顿觉一丝暖意,虽则南方的8月天气,潮热得实在让人发腻。
  小福起个大早,换两趟公交车,来到一片高楼林立的CBD。周边是匆匆过往的人群,男的女的全西装笔挺,左手公文包,右手一杯星巴克咖啡,每座楼里的电梯前挤满了有序的队伍,有的人还对着手机在讲流利的英语。小福对着昨晚写下的地址,他对将来能在这个区域工作充满了遐思。他左转右转进入一幢偏楼,楼稍微旧一些,矮一点,但没有影响它在这个区域的地位。小福进入电梯,再三拐两拐,到一处有点凌乱的办公室里。
  接待人把小福的联系者叫过来。男生戴着眼镜,和小福年纪差不多,寒喧几句,开始不歇气地介绍工作。小福刚来时的憧憬,像快要燃尽的蜡烛,摇摇曳曳的光,不确定地摆晃,最后,倏忽一下,光没了,黑暗包裹上来,圈住他。
  “这是传销吧?我不考虑这个的。”小福摇头。
  “这怎么可能是传销?这是产品推广。如果你不想推广这种产品,也可以介绍其他人进来,每介绍一个,都有提成的。”普通话非常标准地在播放。男生像盘早已录好音的磁带,用一种表情微笑着,用一种声调讲述着。不管小福有什么问题,他都用这句话推将过去,抵挡过去。
  小福逃似的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基本上他想应聘的工作,都没有接受他。他有次也觉得困惑,面试过后,感觉希望不大,因为对方用的是“如果我们要你的话,会给你电话通知”的这种官方语言,小福这段时间被这句话都弄害怕了,这话实际的意义就是“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委婉的表达。小福问,我哪里不合你们标准了?对方笑笑地,现在应聘的人太多了,我们想找最适合的。小福问,哪种是最适合的?对方仍旧不说重点,只答,就是有缘分的,正好这个职务需要你,你也喜欢这个职位。小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工友们对他仍旧友善。不加班的时候,老乡还会带他去吃夜宵和烧烤。有次小福抢着埋单,老乡坚决不依,一旁的工友也说:“现在大学生真不容易,原来物以稀为贵,现在遍地大学生,所以都不稀罕了。”
  另一个工友说:“你也别端架子了,我们公司,有些正经大学生还在生产线上做质检呢,一样也是工作,别挑挑拣拣的,有饭吃,才能活下去。”
  小福的脸红透了,在滚烫的烧烤摊前,他的汗水流满白净的脸颊。老乡说:“你们别为难他了。他是读书人,从小细皮嫩肉的,不和人吵,不和人打架,就爱学习,是好学生。你让他怎么在生产线上做那些粗活呢?”
  小福当晚给妈妈打电话,问,我现在这样,您说,要不要找我叔叔帮忙?
  妈妈那边回答得非常干脆,那肯定要找你叔帮忙的。你爸死了,你叔就是你爸爸!我改嫁,可你们没改姓,还是罗家的人!
  小福把媽妈的电话给挂断了。
  2
  到达深圳的时候,罗小福在车站广场有些兴奋。车站其实比他想象中的要小,和他老家的省城火车站没法比。但四处是拥挤的高楼,比邻而立,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压抑。这种压抑是罗小福喜欢的,大都市特有的逼迫感,弱肉强食,丛林法则中求生存的紧张,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决绝,破土而出破茧化蝶的生命力,“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的暗示或明示。他喜欢这种颇有竞争力的感觉,他需要这种竞争力,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成功。
  成功到底是指什么?罗小福站在罗湖口岸,对面就是传说中的香港,他现在过不去,他还不是深圳人,也没办港澳通行证,但他知道,清楚地知道,口岸就是成功的远方必经的桥梁,从这里,他可以走向世界,走向国际,甚至走向宇宙。他脚下踏着深圳的土地,手里拿着简单的行李,那行李袋是崭新的,就在罗湖口岸商场里买的,里面装着同样是口岸商场买下的一些衣服,价格不错,他小心地讨价还价,老板一再地声称亏本,还是以罗小福期望的价格成交了。小福非常高兴,他现在全身都是新的,而且还是俗称大牌里的A货,有闪亮的LOGO,NIKE的鞋,三叶草的衫,梦特娇的行李包。他就只知道这几个他清楚的品牌,任老板推销别的名牌,他都拒绝了。他现在拥有了他曾经以为那高在天际的品牌,虽然是A货,但他仍旧非常高兴,他感觉离梦想已经近一步了,在起跑线上,只待哨子一吹,他昂扬地飞奔就能到达他的终点。
  美里美公司在一幢外表平庸的六层大楼里,占据第四层整整一个平层。
  前台女孩子挺热情,问过罗小福要找的人,给对方打通内线电话。“刘总现在在会议室,有个供应商过来了。他说让我直接带你去找方总,方总知道你,会把你的工作安排好。”   罗小福点头应着。“方总是老板娘,刘总的夫人。”前台女孩子给罗小福解释。罗小福“哦”一下,稍有点吃惊,拎着行李袋,随前台女孩子进去。
  进去是空旷的开放式办公厅,面积不算大,但有二十台左右的电脑,都坐着一个个手指翻飞目光紧盯显示屏的白领员工,另一边靠窗的有几间小办公室,标牌上写着“样品演示间”“总经理室”,然后是“财务室”。
  罗小福盯着财务室看了好几眼。办公室不大,相对摆着两张办公桌,正对门的是个扎马尾辫的女子,另一张桌子边坐着位中年女性,在打电话,声调不高,却非常和气,对对方有迁就的语态,但好像又不容商榷,一直在笑,逢迎的笑,虚伪的笑,得意的笑。前台小声告诉罗小福,“这就是方总,你稍等下。”前台把罗小福晾在门边,走掉。
  罗小福想,没有闲的办公桌了,作为财务的他,该到哪里办公呢?
  方总终于打完电话,起身,观察罗小福:“哦,过来了?”
  “刘某某给我讲过你的情况了,是刚毕业的,哪所大学来着?”方总站着,并没有请小福坐,旁边其实有个小转椅,但她没有让罗小福坐下来。罗小福只好再次告知他那所没啥名气的大学,但罗小福心里想的是,方总对刘总直呼其名,这在和员工以及小辈说话情况下,非常少见,反正他们家是没有这规矩的。刘总是叔叔的拜把子,虽则不是一个村,但毕竟属于一个县,相邻一百多公里,不至于乱了风气。
  方总说:“我这边现在差质检,质检很重要,出货完全靠这个岗位把关,我们又是出口国外,稍有差池,那就完了。所以,你觉得可以胜任的话,今天就上岗吧。”
  罗小福没反应过来,皱皱眉头,小心地探询:“我是学财务的,有会计证……”他没敢叫方总为“方阿姨”,甫一见面,他有点怯这个叔叔拜把子的妻子。方总把他的话头毙掉在喉腔里:“会计证很容易拿到的,我们都有。你才毕业,做不了成本账吧?做不了专项报表吧?我这边也不可能让你实习,公司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法养闲人的。你自己觉得呢?”
  罗小福不敢再说,想先得有个工作养活自己,再找刘总,以后会有长远之计。他又被前台带进后面的操作大厅里。
  全部是生产线,排得密密麻麻,女工们坐在转椅上,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工序。
  小福实在有些不好意思。美里美是生产胸罩和内裤的,蕾丝,莫代尔,全棉,都是花里胡哨的性感小内衣,看得罗小福脸热心跳。
  另一个质检竟然也是男生,两下里说着话,发现是同省份的,老家隔得不算远,绿皮火车三个站点的距离,大家都叫他帅帅。帅帅手把手地教小福。
  “福利和别的公司比起来,还算不错。工資每月10日准时发,我来这两三年,没有拖延过一次。逢节或者超时加班,都按国家规定发加班费。主要是做出口,所以单量巨大,东欧,南美,俄罗斯,现在还有东南亚和一些非洲国家。你看外面办公卡座里的员工们,都是他们接单下来的,一批批地生产,一批批地发货。我们有加班费,他们就没有了,他们是按销售量拿提成的。”帅帅对自己的工作似乎挺得意。
  “但是,是工人待遇?”罗小福有点不情愿,怎么自己一介堂堂大学毕业生,就被叔叔的拜把子弄到生产线上了?虽则是质检,但身份就是工人。
  帅帅看他一眼:“工人待遇挺好的。你基本工资是多少?哦,你看吧,你现在这个数还只是试用期薪水,转正后,会加五百的,再加上加班费什么的,肯定比外面那些守在电脑前接单的白领强。他们,哼,有的一年都做不了几个客户,根本没什么提成,只有基本工资,我都不知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罗小福没吭声,一边专心地学着质检条例,一边斜眼看着外面卡座上的那些白领。他当然期望是卡座上的工作,他并不觉得现在的薪水代表什么,人总得有长远的理想,如果在质检上做一辈子,怎么可能有出头之日?而且,当年妈妈和大哥大姐,眼泪巴巴地送他去大学,一家人省吃俭用地供他读书,不是为着现在在质检这个岗位上挣所谓的加班费的吧?
  “你有地方住没有?”帅帅问他。
  “没。”罗小福紧张了。住可是个大问题,他还没想好在哪里安顿自己呢。
  “那肯定住我们房子了。”帅帅大大咧咧地决断道,“前一个质检走后,床位还空着,你搬过来吧。公司只给生产线的工人包吃住,外面的白领,没享受这个的福利。”帅帅对自己的境况看来是真满意,总时不时地和外面卡座上的员工比,相当满足。
  罗小福皱着眉头想这个问题,觉得先安顿下来确实比什么都重要,他拿着崭新的行李袋进了公司宿舍。
  刘总和他聊过一次天。首先,不要称呼他为“刘叔”,毕竟是公司,不搞乡党作风和裙带关系,虽则是你叔叔介绍过来的,不用弄得尽人皆知。其次,工作就听方总的安排,进入社会,先学习最为重要,财务的事情慢慢来,毕竟现在有现成的财务,是方总的侄女儿,也是财务专业毕业的,已经干了两三年,等她哪天回去嫁人,你再接她的班。
  罗小福觉得希望又开始在眼前晃悠,前途真的是光明的。他给自己订个计划,再完善自己的专业知识,等到财务回去嫁人的时候,自己的拾遗补阙不至于手忙脚乱。
  帅帅笑他:“这家公司是方总说了算,刘总是妻管严,没决断权。你要成为‘后’党,‘帝’党是不被重用的。”宿舍里的小伙子全哄堂大笑。
  宿舍的气氛,像回到大学时光,都是年轻人,说话无禁忌,开心快乐,却也容易随大流,累了就放倒自己,守着一部手机能玩一晚上的游戏。这种气氛下,罗小福提高自己的计划渐渐打了水漂。确实太累,每天加不完的班总能到夜里十点,拖着疲惫的身躯,把自己放倒在那张小床上,一个一个地轮候着冲凉,真正能入睡,大约都快半夜一点了。所有人似乎最大的欲望就是睡觉和吃饭,如果午餐有顿粉蒸排骨,晚餐有道水鸭汤,便觉得人生的幸福也莫过如此了。
  集体生活比起校园来,倒是更丰富些,毕竟在大都市,又都是手上有钱能自由支配的人,身处在深圳的中心地带,消夜到处都是。每周休息的那天,宿舍里的人变着法子出去找乐,K歌,约球,坐地铁去看花市,到海边租帐篷拾蛤,暖洋洋的日光下,躺在草坪里,闭上眼,男男女女地疯闹,大家打情骂俏,意气飞扬,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也没有什么需要难受的。   罗小福准备再温习的那些专业书籍,在床底下已经渐渐积灰生垢。
  方总的侄女果真相亲成功,过年前回去完婚,然后会跟着新婚的夫婿去昆山那边打工。女孩子总是这样的,嫁鸡随鸡,百年不变。刘总没有食言,让罗小福到方总的办公室,接受职业考核。
  方总问:“这一年来,专业没忘吧?”罗小福还没答话,方总就把一份打印好的试卷递给罗小福,“你先做做基本题,我看看你的水平。”
  小福拿着试卷,头上的汗水淅淅沥沥地淌了两小时。
  方总看完试卷,笑笑地:“会计的职能全答错了呢……嗯,这个会计分录不是这样的……你再看看报表,不是这样的啊。”方总的脸严肃了,“小福,不是我说你,你也是四年专业学下来的,你这样的答卷,让我感觉中国教育的可怕,这都是什么呀?你四年学下来的就是这些?”
  小福搓着手,嗫嚅着斗胆为自己辩白一句:“现在都是电脑做账的,有专门的财务软件,输进去数据会自动生成的。”
  方总把电脑转向他:“那行,你编个EXCEL表来,把我的要求做出来。”
  小福盯着电脑,把EXCEL表导出来,又是汗流浃背的半小时。这个版本好像和他用过的不一样。
  方总倒苦口婆心:“小福,我是有心用你,毕竟算家人,你叔和刘总还是拜把子的交情。可是,你这种能力,我怎么能放心把账务交到你手上?税务出问题怎么办?账务出问题怎么办?审计过来一查,哪儿都不对,怎么办?”
  小福非常委屈:“我没有电脑,这一年,都没用过电脑了。”
  方總叹口气,把小福打发出自己的办公室。两天后,财务室来了新的女孩子,据说是方总表姐的女儿,早拿下会计证,已经在代账公司做过半年的账务处理。罗小福灰心了,知道不是这个女孩子,就是别的方总的亲戚也会过来,反正,总有理由不应该是他,不会是他这个财务专业毕业的本科生,来管理公司的账务。
  帅帅说:“这没用的,只要不是‘后’线,‘帝’线的人是出不了头的。”那天是公司的年终酒会,刚发过奖金,小福想狠下心买台电脑,如果再不用电脑实战的话,他的专业铁定荒芜了。大家都在探讨奖金怎么花,带什么年货回家,小福说出自己的计划,却被帅帅轻蔑地否决了。
  他已经喝过几杯白酒,是每桌两瓶泸州老窖,53度的。心里有些难受,虽则发下的奖金和他这段时间的积蓄,也不算是太小的数目,毕竟刚毕业一年多,但就是觉得有丝丝的委屈涌上心头。他刚敬过刘总和方总,他说:“刘叔,今天高兴,就让我唤你一声叔,我怎么也得好好干,对得起你给我的信任。但是,你还是给我个机会,我不想放弃我的专业,我想做财务人员,对得起我四年的学业。”
  方总说:“你努力,机会总是有的。你先把EXCEL弄通弄会才行,不然,你现在记个流水账都成问题。”
  所以,他转回来,跌跌撞撞地在自己的桌上,说出想买台电脑的话,却被帅帅打断了,而且,他觉得,也被嘲弄了,因为帅帅接下去的话是:“大学生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样要能赚上钱才行?一台破电脑,你以为就能把白领和工人撇得一清二白的?不赚钱,有啥本事都是屁!”
  罗小福端着酒杯,抓过帅帅,顺着帅帅的脸颊,靠上去,把帅帅的右耳死死地咬住。
  罗小福清醒过来之前,只依稀记得听到男人女人惊慌失措的喊声和歇斯底里的骂声。
  3
  叔叔没去接他,在手机上发来一个地址,罗小福直接从乌鲁木齐火车站过去。
  司机是汉族人,在新疆出生长大,载罗小福的时候,倒一路话多。“从深圳过来?怎么跑我们这里?南方不是说遍地黄金的,只要你愿意去捡就成?”“这两年好一点,但是经济应该没有沿海发展得好,我们这边,都是往南方跑,你倒好,从南方到这边来?想做什么生意?”“嗬,投奔你叔叔,亲叔叔?他做什么的?”“啊,在政府部门干啊?”司机听说叔叔的公务员身份,就没多大兴趣了,声调降下来,从后视镜里盯着罗小福,最后结论一句:“现在政府里面做事的,没原来吃香了,到处都管得严,你想在你叔叔手下找份工作,应该挺难的。”
  罗小福紧盯着他的打表器,看着数字噌噌噌地往上升,心里一阵肉痛。虽然他手上这一年多的积蓄还不错,毕竟在美里美,薪水和年终奖最后都如数结算给到他,而且这一年多来,吃住没花什么钱,过年时回家,还给妈妈塞一千元,给大姐刚出生的孩子包了两百元红包,剩下的钱在卡里有五位数,但他一路折腾到新疆,不知前途如何,总还是心里发着怵。
  叔叔回复他之前,长久地沉默着,然后长长地叹一声气:“唉,你如果真想要过来,你就过来看看呗。情况怎么样,你哥来过,他应该详细告诉过你。”
  大哥辍学后就过来新疆,当时也是找的叔叔,想让他帮忙解决工作,毕竟他们罗家,能靠得上的,就这一个最近的血缘,在家乡有着传奇色彩的叔叔了。大哥在乌鲁木齐待了两年,据说只会过叔叔一面,后来跟着一个东北人跑买卖,啥都做,也不知真做着啥,反正没饿死。这两年落脚点在四川,过年还带回一个女朋友,说来年会结婚。回家期间,罗小福和大哥没聚几次,大哥有自己的哥们,过年的二十来天里,几乎每天都泡在外面,每晚到半夜才落家,喝得醉醺醺的。前几次,他的女朋友还跟着过去,后来,他的女朋友只窝在家里,拥着被褥每天看电视嗑瓜子。妈来过两回,帮着打扫卫生,还给他们做几顿饭,对大哥的女朋友满脸的巴结和客气,想叫大哥和罗小福去她家那边,但大哥坚决不去,所以罗小福也不好过去,毕竟妈改嫁了,他们又是成年人,拖油瓶的身份一直被村里人笑话,如果去妈妈家,还会被对方小瞧。所以,兄弟俩就都不挪窝,在自己破败的老房子里待了整整一个年节。
  他问过大哥:“为啥不在我叔那边做事?”
  大哥眼睛醉得红红的,盯着他:“叔可管不了我们,他连自己都管不好,何必找他麻烦?”大哥接着说,“你别过去,那边你待不住的,你细皮嫩肉的,你以为那边有正经好工作等着你?”
  罗小福小声地:“我毕竟有张文凭,不想荒废。”   大哥冷笑,没再说话。大哥性格就是这样的,不爱吭声,啥事也问不出来。对叔叔的评价,从来不说好也不说坏。但罗小福知道的情况是,大哥和叔叔根本不来往的,人在乌鲁木齐的时候,连门都不串一个。
  但他不一样。他和叔叔在本质上是同类的,都是读书人,是村里值得让人说道的大学生。叔叔那时候很厉害,考进省城的大学,连县里都敲锣打鼓地送锦旗到奶奶家。那时候,罗小福想,他将来一定要像叔叔一样,出人头地。
  叔叔毕业分配时出些麻烦,可能和他预期的不一样。叔叔当年一介热血青年,就写志愿书,要求分到边疆。学生处非常高兴,开欢送会,把叔叔敲锣打鼓送走,像当年村里对叔叔上大学的礼遇一模一样。学校还得过锦旗表彰,据说这面锦旗到现在都在学校的校史陈列室里保存着呢。
  接风的饭馆,各种菜式的味道非常地道,叔叔和婶婶还有堂妹都过来了,给罗小福不停地上菜。婶婶还劝酒来着,被叔叔一把打掉:“他不能喝酒的,闹出事来,你管你顾啊?”婶婶笑了,换杯麦茶给罗小福,一旁的堂妹也掩嘴偷笑。罗小福的脸通红,知道在美里美年会上出的丑,已经传到新疆。
  “过来的话,想找什么事情呢?”叔叔单刀直入。他现在是区里工商局的科长,应该是有权力的。
  “您给安排,我都听您的,”罗小福现在挺会讲话,再加上妈妈的打边鼓,他又加一句觉得能致命的,“我爸不在了,我肯定啥都听您的。”这话大哥不会讲,也不可能讲,大哥有江湖气,从小在村里,没有父亲的支撑,还有母亲改嫁的被取笑,反而激起大哥叛逆跋扈和霸道的脾性。但罗小福不一样,罗小福是好学生,好孩子,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一年多在社会上的混迹,也让他清楚取得机会前先要服软,先要让对方喜欢你的低头和巴结,不然,机会便是跑到你面前,也有可能失去。
  叔叔喉结咕嘟一下,咽一口酒,再夹一筷子菜。“你婶婶开家火锅店,就是你们南方那种牛肉火锅店,前年她去广州,加盟入伙的。就差人手,你过去帮她吧。”
  罗小福只能回答说:“好。”他连“吧”字都不敢用,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叔叔的心情,毕竟是他自己投奔过来的,不是叔叔婶婶哭着喊着求他来的。
  当晚便去火锅城。婶婶是北方人,做事麻利,声音响亮,把员工宿舍的门敲开,帮着罗小福把行李安置好,热情洋溢地让他改天去叔叔家玩,就自己咚咚咚地下楼,走了。
  工作不是想象中的财务,是收银的前台,管现金结账。前台原是婶婶安排的一个漂亮女孩子,好像是婶婶的亲戚还是闺蜜的女儿,现在被打发成大堂经理。女孩子有些不高兴,但还算开明,穿着西服套装和高跟鞋,每天打扮得挺职业化,经常到包厢里给重要客人敬酒。她就是不太喜欢罗小福,可能觉得他抢了自己的工作,每天对小福冷脸相待。
  财务的工作是个专业会计人员在做,四十多岁的女性,职业做账的,每周来一次。罗小福总在这天,把自己整理的单据拿给她,在她旁边端茶递水,也非常虚心,想学着实战的做账经验。
  财务挺温和,耐心教罗小福入账的规则,用会计操作软件的技巧,指导他怎么输入和导出账务。罗小福非常高兴,觉得自己的会计理论在这里能得到演练,每天弄完现金账,他就进财务室打开电脑,把这天发生的账务录进去,一笔笔导入,然后看自己生成的报表和财务的会有什么不一样。
  但是,每次都不一样。不知道错在哪里?他小心地求证过财务,财务是温婉的人,总是微笑,非常耐心,告诉他一步步来,还夸奖他:“你把账务每天都输入了,节省我好多的工作量,真是个勤快的小伙子。”罗小福被夸得不好意思。
  薪水比起美里美,现在婶婶这家叫作“大胖”火锅城的,就要少多了,而且经常不按时,延后好多天才发放,员工特别有意见。有次,罗小福还见过大厨拿着剁牛肉的刀和婶婶论理,刀一边在当当当地剁着牛骨,一边对着叽叽喳喳啰唆个不停的婶婶挥舞。罗小福心里非常害怕。有时候他也觉着婶婶做得未免不地道,生意算是不错的,现金流也行,但为什么婶婶手上攥着钱,不给人家发薪水?这就有点说不通了。
  他私下里也劝过那些一起食宿的同事,不想雇佣关系弄得太僵,毕竟这边吃住不花一个子儿。但同事非常愤怒,因为大家是为挣钱而来,不是當这里为救济所的。有同事甚至讥诮他:“别以为那是你家人,你就帮着她。她是给过你多的钱,还是让你去她家住?你就没进过她家的门吧?人家小复式两层楼住着,宽敞舒服得很,也没让你去挤一挤啊?”罗小福接不了下面的话。
  婶婶其实对他挺好,看他带过来的衣服单薄,还送过他一件厚棉袄,也开着自己的车带他去乌鲁木齐转,到了大巴扎,买一堆新疆特产,让快递寄给妈妈。亲戚做到这样,就算不错的。罗小福对此没太大的抱怨。他着急的是自己的财务技能,为什么每次都不能和专业财务做的账一模一样呢?
  婶婶意味深长地给罗小福解释:“她可是老狐狸,在财务处理上摸爬滚打二十多年了,到处代账,让你学到她的皮毛,她不就没饭吃了?你现在做的是最基础的输入凭证,那本来是她的工作,你还真帮她简化活计了。还有成本核算那些,她是不会教你的,只能自己偷摸着学习了。”
  叔叔倒不置可否,反而批评罗小福有些一根筋了:“专业根本没那么重要,你不要太执念了。我当年是学机械的,现在你看我在干什么?早把机械原理忘记到爪哇国了。怎么在社会上站住脚才是真的。我那年可是拼足劲头调到这个部门的,现在的大学生,都得考多少场国考才能进得来。要我说啊,你还不如像你婶婶,搞些第三产业,比如把新疆的特产弄到老家或者弄到广东那边,你如果能摸索出这个通关的脉络来,我这边有的是资源,我们一联手,钱是哗啦啦地赚出来的。新疆多少好东西,苦于运输和那边的承接,睁着眼睛看着钱哗哗地从自己指间溜出去,拿不住。”
  罗小福不知说什么好。
  当年选专业,他是用过心的,和自己的性格相投,和自己的将来挂过钩,也和叔叔商量过,叔叔当年说:“越老越吃香的,将来还是会计和医生。这两个职业,都是一辈子积聚下来的经验,遇到不同问题能用不同的方式去应付。”但对于罗小福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喜欢,他喜欢数字,喜欢那些让人家头晕目眩的数字。村里有位老会计,是那种会打算盘的老朽,还写得一手好字,就是有文化的人的代表。从小到大,村里出殡,嫁娶,红白喜事的开销,都是请这个老会计出马,一一记账,一一核对,从不出任何差池。有时候碰到刁钻媳妇闹事,或者碰到后生仔砸场子,老会计把那些密密麻麻的账务本拿出来,一笔笔地讲清论明,再大的疑惑,比如贪钱啊,比如瞒账啊,都烟消云散。村支书,村主任,都是因为他的背书,才能把村里的事情弄得消停。罗小福想,他将来要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不动一刀一枪,不说脏字污语,也能把所有的道理都通过清清晰晰的账务,给人家说清明理。   然而现在,他连机会还没得到,连门槛还没迈进,就被当年力荐他学财务的叔叔先否决了。如果专业不重要的话,那四年青春耗费下来,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有点想不通。
  大哥和他通电话:“准备不在乌鲁木齐了吧?”他在这边点头,大哥看不见,大哥仍旧自说自话,“早给你说过,你以为叔能管我们?他顾好他自己就不错了。还是爸的亲弟弟,咱爸死的时候,他是怎么说来着?以后咱爸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老罗家的根,他得看顾到底……”罗小福不同意大哥的说法,他觉得长大后,不能让叔照顾他们,路得他们兄弟自己走。但他还是有些难受,觉得叔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有点毁了,那个当年考上大学,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他曾经的榜样,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拿着机械工程四年本科扎扎实实学下来的专业,却颐指气使地坐在暗流涌动的办公室里,为着你来我往的交易,为着自己老婆生意的火热行进,打着幌子,做着掩护,满怀希望地为着金钱而活下去。
  “南方还是更有前途些。你回南方,也是最好的选择,赚钱的机会更多。”叔叔敬他一杯啤酒。叔叔只让他喝啤酒。听说在美里美年会上罗小福出糗的事情后,叔叔在喝酒的事情上才表现家族中长辈的姿态,管理着罗小福的形象。“还是那句话,现在什么都不重要,挣上钱才是最重要的。专业啊,理想啊,那都是虚的。各行各业全是平等的,要说不平等,只是有钱和没钱之分。懂吧?”叔叔说的应该是大实话,叔叔相当聪明,总能总结出时代的步伐到哪里了。
  罗小福喝掉半杯啤酒,谢过叔婶,踏上南下的火车。
  车窗外的景色,如他两年多前过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没什么变化,同样的季节,同样的土地。他对乌鲁木齐日后也没什么回忆,因为除了大胖火锅城的那个能容下他的高低床,他几乎没去过这个最偏远的省会城市的任何地方,甚至,连他嫡亲的叔叔家的门槛,罗小福到走之前,都没瞧见过。
  4
  到派尼而公司报到之前,罗小福用周六一整天的时间,去深圳市内逛了逛。他在这个城市待过一年多,却觉得并不算熟悉,特别是市中心的很多地段,都叫不上名字。家里聚会时,发小有次问他,去过世界之窗,去过东部华侨城,去过莲花山看邓小平塑像了吗?罗小福觉得挺惘然的,一脸懵懂,发现原来和美里美的一帮同事玩耍过的深圳,和其他人眼中的深圳,完全不是一座城市。
  市中心高楼林立,老外多,美女俊男多,豪车也多,好像是成功者的天下,个个都意气风发,穿着笔挺。飘入罗小福耳膜的,全是谈论在哪种项目上的机会,谁谁谁刚赚了多少钱,房子的投资在哪个楼盘好。罗小福抓着地铁的把手,随着周末的车厢一晃一荡,观察着那些比自己大不了许多的豪气干云的男女,有些感触,人和人就是不一样。
  他顺便去看看美里美,才短短三年不到,那幢大楼已经翻新成时髦的写字樓模式,外墙全用玻璃幕墙装修,在太阳底下反射着蓝莹莹的光芒,和它旁边几幢楼房的装饰一模一样。它的前街,已经有一片相当规模的办公楼群,主楼和附楼挺拔高耸,旁边还开了一座大大的MALL,里面全是周末过来休闲的男女老少。他跑去问守楼的保安,美里美早搬走了,好像是搬到光明还是坪山,在深圳的关外。关内高昂的房租是支撑不起这些以生产为主的企业的。罗小福的心态稍微好些。
  派尼而也在关外,还算好,地铁能到,这样,与城市的中心至少还有连接,想着离市中心也就倒一趟地铁,统共十二个站点的距离,罗小福觉得没有被大都市抛弃的感激。他一直想找市内的公司,可是却连连失败,说到底,人家还是嫌他不够市内那些公司的要求,工作经验完全达不到雇佣的标准。罗小福到底伤心,回头仍旧求叔叔,介绍了叔叔大学同学的这家做光模块的高科技公司。
  冯总严肃,很像叔叔那辈的人,混到五十岁,庄重感自然而然生成于饱经沧桑的脸颊上。冯总翻着罗小福的简历,“学财务的啊?你这几年都干吗呢?质检,前台收银,真是浪费。”罗小福点头哈腰地应和着:“冯总,您看能不能给我机会,我也不想这样下去的,学业都快荒废了。”
  冯总说:“你先从采购学起吧,这样,我们的产品你就能懂,到时候做财务,不至于抓瞎。”
  叔叔给他电话指示:“采购是多好的活儿啊,得好好谢谢冯总,他要不看着我的面子,能把这么重要这么吃香的活儿给你干啊?你要知道,别说现在,在我们那个年代,如果谁家出个采购,那是全家吃喝不愁了。”叔叔让他把电话递给冯总,罗小福听到叔叔的嗓门在喧嚣:“你别和我客气,他是我侄儿,做得不好,你打骂都行!”冯总和叔叔诉一番旧情。罗小福赶紧报到。
  现在的处境虽然说和在美里美时差不多,但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派尼而在深圳关外集中的工业区里,从宿舍楼到公司,只是同一个园区里从这栋楼到另一栋楼的距离,不像美里美,当时他们给租在城中村的农民房内,下班到宿舍,会经过繁华的夜市,卖衣服的,卖小吃的,电影院,台球厅,周边还有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店,疲乏地加班后,他们会热热闹闹地享受城市的夜景和风情。而派尼而,每天上班下班圈在一处,工业区里空虚又无聊,没什么娱乐,也没什么消夜,下班后除了约着打打麻将,斗斗地主,基本就没什么消遣,连出去吃顿夜宵,也得乘地铁坐一两站,才有集中的热闹地。
  罗小福想,这样也好,省好多开销,还能用来温习自己的专业,也可以提高电脑水平。
  他还是没舍得买部电脑。成为采购,现在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办公桌,虽然还在实习阶段,但配给他工作的电脑,他想怎么用就能怎么用。罗小福下班后,就窝在空荡荡的卡座间,把电脑打开,从EXCEL表的应用开始,一步一步地学习。
  带他的是个女同事,钱姐,已经怀二胎,准备回家生产。他对钱姐挺巴结,端茶递水的,什么活儿都肯干。罗小福从小家教好,又是有姐姐的人,对女同事的颐指气使完全俯首称臣,钱姐和他挺合得来。
  他问过钱姐,休完产假还来上班吗?
  钱姐说得很直接,不会回来了,她已经在惠州买房,将来四口子全在惠州安家立业。钱姐叹一声,深圳房价太贵,我还得供养两个孩子,不可能再供房子的,还是选处自己能活下来的地方吧。   罗小福想到自己,更是哪都没方向呢。
  钱姐安慰他,你不一样,到时候干久了,再问冯总要些股份,还是能在深圳撑下去的。
  罗小福摇头,微笑着,冯总的股份怎么会给我?而且,我也没钱买。
  钱姐意味深长地提醒他,那可不一定。派尼而发展呈上升趋势,现在的销售形势蛮好,比同类公司厉害着呢。冯总人不错,干得久的员工,他认为有益公司成长的,会拉他们入股,每年从没少过分红,特别是销售,掌握着大量的客户,公司的效益全靠他们,冯总还会先送些干股给他们。钱姐解释自己没有公司股份的原因,我是没办法,结婚早,又马上再有二宝,得管他们的成长和学习,女人就是这点不好,一结婚,啥都完了。你和我不一样,又年轻,又能学,又是冯总的关系,企业要发展,总得要几个贴心的人一起干才行,现在的私营公司都这样的模式。钱姐悄悄地告诉罗小福,销售李总监,技术部的四个工程师,还有管生产的大壮,都有公司的股份。
  罗小福的信心,突然满满的,被萧条的工业区环境带起的那丝忧伤和凄凉,也马上烟消云散。他觉得更得努力了。
  工作虽然枯燥,但因为都是新东西,学习起来还是蛮带劲的。下班回集体宿舍,几个男子也能玩得来。大壮是北方人,冯总的外甥还是什么表侄一类的,脾气性格挺好。罗小福虽然以前也只待过两三家公司,但知道这种私营企业都充斥着老板或者老板娘的亲戚或者亲信,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说起来,他自己也是关系户,也算是老板这边的人。
  慢慢地,下班后,他喜欢窝在空荡的办公室里研究公司产品的习惯被打断了。舍友们和大壮总喜欢叫他晚上一起去聚餐,因为离繁华地儿远,他们就开大壮的车过去。大壮开的是公司的商务车,坐七八个年轻人没问题,大家热热闹闹地,撒欢喝酒吃烧烤。哪里新开家烤鱼摊,哪里又有个味道不错的鸡煲店,他们都挺兴致勃勃地杀过去,图个新鲜,走个欢场。一周总聚那么一两次,大家轮流坐庄。罗小福是合群的人,慢慢就随大流。反正产品学习起来也不能贪快,得靠实际经验,白天上班时更能学得进。所以下班后的时光,他和大家在一起聊天、取乐,日子过得飞快。
  供应商经常过来,给钱姐有时会送些小礼物,还会请钱姐吃饭。钱姐头两次拉罗小福作陪,后来便让他自己去,她说现在肚子越来越大,口味刁钻,不想吃外面的东西,罗小福就自己陪供应商了。
  供应商现在也给罗小福送礼物,有时候就是时令的水果,榴梿、牛油果、车厘子什么的,有时候还会是当季的特产,大闸蟹什么的,多数是礼品包装,茶叶、烟酒之类。罗小福按照钱姐的习惯,都把礼物提到冯总的办公室。钱姐叮嘱过他:“供应商送过来的,得留给冯总,我们只是二传手。就是吃顿便饭,也是能推则推,不要一味地过去,特别是对方选那种高档饭店的,更是别去了。我们是核销供应商价格的,一旦他们觉得我们拿了好处,让我们去财务那边提高他们的供货价格,或者讓我们到财务那边提前给他们结账,就不好办了。”
  罗小福是学财务出身的,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微妙关系,还有钱姐没有明说的一些话。一家公司的采购,毕竟是要职,如果原材料出差池,就会影响整家公司的生产运作,他可不能放任供应商。他对钱姐点头:“我明白。有的账期是六个月,看着似乎太长了,其实是我们这边能把控他们的产品质量关,如果客户在测试期出问题,还能退货给那些出残次品原材料的供应商,我们的损失就能减少到最小。”
  钱姐笑着表扬他:“你真是学财务的,啥都一说就通。”罗小福腼腆地笑。
  冯总不大在意那些礼物,有时候罗小福拿过来,冯总便让他把那些水果零食礼包什么的,都分给公司员工,他只喜欢拿些茶叶,连烟酒也不要,让罗小福做主,公司团建或者聚餐的时候正好可以消耗掉。
  大壮说:“那些烟酒你就拿我这边吧,我替冯总收起来。”大壮应该是玩笑话,他爱开玩笑。大壮勤快,干活利索,对员工都挺不错的,从来没因为自己是冯总的亲戚而拿腔拿调。罗小福和大壮处得不错。大壮比罗小福大四岁,派尼而刚成立时就过来,当时他才十八呢,后来随着派尼而渐渐发展起来。大壮娶亲,生一个小子,又生一个小子,家从村里移到县城了,老婆在家给带两个孩子。
  罗小福挺羡慕大壮的:“你熬出头了。县城的房价也不便宜了吧?”
  大壮说:“我买得早,那会儿才两千八一平方米,我买下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三房两厅。现在我们那边,要六千一平方米了。”
  罗小福感叹道:“我们那边的县城,也要六千多一平方米了,越来越觉得买不起房。原来还梦想在深圳能安家,后来说回省城安家也行吧,现在,连县城都付不起首付了。”他和大壮不一样,大壮的首付还能有打工的父母亲帮忙贴一点呢,罗小福就得完全靠自己了。想到这,他觉得前途好难好远啊。
  大壮拍拍他:“没事儿,你还年轻,又有学问,好好干,总能有奇迹出现的。”大壮说李总监:“他也没爸爸,没人贴他的,文凭还只是中专的,但销售做得好,跟着冯总,在深圳都买了房,你将来肯定比他厉害。”罗小福想,李总监是2008年就买房的,那会儿房价还没涨到天上,他的机会比罗小福好。但罗小福又一想,事在人为,说不定自己凭努力和一点运气,也可以成功呢。
  大壮管公司的好多事情,特别是杂事。公司的伙食采购他管,公司的废品出卖他也管,那些用过的包装盒还有废料类的,大壮每周在公司的过道里清理一次,收废品的安徽人对他笑容可掬,过秤,拿钱给大壮。有次罗小福帮大壮,大壮让罗小福把仓库里他寄存的烟酒也拿过来,那是供应商送过来的,说等着哪天一起团建或者春游秋游出去乐呵时给公司用的。可大壮说,他有路子,有人收这些,价格还不错。罗小福看着大壮把那些东西变现成钱,装进自己的口袋。
  罗小福心里有点嗝应。特别是大壮还给他两百块钱的时候,嘴上说:“这有什么?反正仓库里还有,公司活动时,根本要不了那么些酒啊烟的,多少人能抽烟喝酒的?放在仓库里沤烂了,倒真是浪费。”罗小福笑着把钱推掉,一直没接大壮的话茬。
  有一天晚上,公司的人都走掉了,罗小福进冯总的办公室,还是把自己对大壮的想法讲了。因为有两次,他随大壮去华强北买原材料,他听到大壮让供货的人在结单上开了虚价,实际的成交价,罗小福回来在电脑上反复核查,发现要比记账价格低至少十个百分点。   冯总听着,并不惊奇,只笑笑:“难怪让他在网上采购,他坚决不愿意,我还以为他是在公司整天待不住,一定要出去遛遛放放风才行呢。”
  罗小福说:“那几种原料,为什么不能让供应商送过来,做现结呢?”
  冯总回复:“有的材料,不太好用固定的供应商,得直接去找到他们面谈。所以,管理的漏洞也无法避免了。”
  冯总不再谈大壮的事,只问罗小福最近学得怎么样,对公司有没有想法,对自己的将来有没有更多的打算。冯总说:“你多讲一下自己的想法,没关系的。我很想了解现在年轻人是怎么想的,公司的员工是怎么想的。毕竟搞企业,现在公司都已经是90后的天下,连85后都很少了。”
  罗小福说:“我想弄通弄透公司的产品链以后,和李总监学销售,销售挺有挑战感的,我想看看我自己的能力。”
  冯总大笑起来:“竟然想学销售?销售可真是挑战自己能力的岗位呢。不错,真是有想法的,现在是经济社会,销售是脊梁。”冯总拍拍罗小福,“先好好学公司的产品,小钱马上要休产假了,你就得把采购这块顶起来,以后,有新的员工过来接采购,你对公司的产品也非常熟悉了,再让李总监带你做销售,你就可以水到渠成了。”
  罗小福觉得一切前景,都像深圳的春天,万物皆绿,还带点潮湿的、水漉漉绿油油的希望。
  5
  罗小福接手财务以后,便搬出集体宿舍,自己在离公司两站地铁的一处城中村,租套农民房。
  对于他来说,这是新生活的开始,全面的崭新的篇章,工作的努力得到回报。做了一年多采购后,冯总把他调到财务室,让他全面接管公司的账务。当然,他现在还不能把财务工作一手拿下来,派尼而有在此岗位干了多年的老会计徐老师,他算是给徐老师打下手。冯总告诉小福,多努力学着点,因为徐老师可能也不会在此久待,公司这几年要扩张,会搬到光明甚至东莞去,现在生产型企业都往城外搬,这是大势所趋,徐老师的老婆孩子都在南山,现在上班都不算方便,更别说以后出城了。罗小福认真地点头,他明白将来自己的职责所在。
  确实没有如愿去做销售。但财务这个工作,也算是自己的本行和专业,而且现在,毕竟有了办公室,独立的小间,关起门来有自己私密的自在的处境,不用在办公大厅的卡座上,和别的员工一起工作了。身份上,罗小福觉得有些许的提高,因为岗位的重要,自我感觉便得意些,和他当初理想中的工作环境是一样的。
  李总监带他去跑过两次客户,那阵仗,他想起来都觉得后怕。有次是去山东,山东人真是热情好客,见谁都像亲人,拉着搂着李总监和罗小福就去吃饭。菜式刚上完,还没谈到合作的项目,酒就过来了,男的女的,轮番着喝。罗小福知道自己的酒量,也听说过自己酒后失态的样子,不敢逞能。但山东那边,你不喝,他不会让你过。李总监真是好量,一杯接一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说罗小福,你不能让客户给你敬酒,你得给客户敬酒啊,让客户喝好才行啊。罗小福还没吭气,一个甜美的女孩子,袅娜地滑到他面前,罗小福一仰脖,酒入愁肠,一杯一杯再一杯,喝得自己趔趄,喝得也尽兴了,自然而然地,也随着李总监,一杯一杯接一杯,去敬那些宝贵的客户。
  第二天中午醒过来,他躺在宾馆房间的地毯上。李总监笑话他:“我的天,你酒量倒是不错,就是酒一下肚,没个正形了,啥话都讲。”问过李总监,原来昨天罗小福喝高了,扯着那个女孩子不放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自己初恋的故事,女孩子跟着一起流眼泪,旁边那些喝高的客户也跟着怅惘,谁没个真情投入的青春期?谁没个叫人难受一生难以释怀的初恋呢?单子最终签下来,罗小福算立了大功。但他没觉得痛快,只感受到挖心挠肝的痛楚,他不想再自揭伤疤,让那些钱一遍一遍地把创口揭开,胡乱撕扯。
  经过两次跑客户以后,罗小福感觉销售这个行业,其实太难了,这还是李总监带着他找有意向的,没意向的时候,像办公室里那些销售人员,天天打无数电话寻找客户,对方还没等你说完就把电话挂掉,或者在深圳火辣辣的太阳下跑业务,到客户那边,被晾着,爱答不理敷衍着,自己点头哈腰做孙子时的样子,更加难看,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能拿到单才会有钱,如果拿不到单,连基本工资都不保。这样一思量,罗小福觉得自己的性格根本接受不了这些挑战,他对冯总说,我还是做我自己的专业吧。
  冯总笑笑,拍拍他:“慢慢来,以后上路了,再说。”让罗小福转成财务。
  薪水比入职时高了不少,他在经济上明显宽裕些,这个时候,求学时期沉淀下来的那种对精神层面的需求,便从虚无的幻象提到具体的实践上来。他不想再和大壮他们搅到一块儿,每天除了吃喝玩,好像生命就静止一样,没有了更深的追求,这种沉沦,对于罗小福来说,他觉得是一种透彻脊背的冰凉。也许是一种矫情,但心底里,罗小福其实自问过,除却生存,他还是需要一点别的东西的,具体是些什么东西,他不确定,但他知道,至少不是像现在和大壮这样的。
  羅小福首先想拥有独处的时光,看看书,学点新鲜东西,总比和工人们混在一处,永远只求三饱一倒的好。
  房子是套间,一进去是间非常小的客厅,叫门厅也行,没有窗户,只能放些鞋柜什么的,和卧室隔开一道门。卧室临街,有窗户,能看到外面的风景,其实也就是离得非常近的人家,对面家居的摆设,人的走动,都一清二楚的。但房子侧边有小厨房和卫生间,一应俱全,很像个家的模样。
  罗小福抽空,把家具买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书柜,一张书桌,还有张小饭桌,两把椅子。大壮说他,怎么不多买点椅子?我们过来串个门,连坐的地方也没有。罗小福笑笑,不接大壮的话茬。他和大壮的关系仍旧非常好,冯总看来根本没捅破大壮的小动作,大壮依旧挣些额外的钱,补贴家用,他的三房两厅在县城的家,他的两个上着学的儿子,都靠他在深圳的打拼,才能活得完满而幸福,骨肉的分离也多少有些值得,有些意义。那些家具是从宜家买过来的,有两个正赶上打折,有两个是在清货区买的,所以像拣了便宜一般,连大壮他们几个帮忙搬家的,都赞叹罗小福的运气。   罗小福请大家一起去楼下湖南大碗菜吃两桌,喝些酒,似乎又有点醉了。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躺在刚铺好的床褥上,那张床褥还带点包装后的塑料味,但不难闻,是新鲜的,那种簇新的,一切都刚刚开始的气味。罗小福头有些晕,也就两瓶啤酒,他还是不胜酒力,但他明显觉得心情很好,什么都是刚开始一样,像蜷在妈妈子宫里的婴儿,什么都有可能在出世后发生。
  他睁着眼,头晕晕乎乎的,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是雪白的,他自己漆过。看看墙壁,墙壁也是雪白的,也是他自己漆的。再转眼到窗户,窗户配了窗帘,在淘宝上订购的,竖蓝条纹,雅致干净,随着夜风在飘舞。一切都是美好的,让人满意的,也充斥着希望和前途。罗小福挣扎着起床,把窗户关紧,又跌回进床里。窗帘还是有个裾角在摇曳,他皱着眉,不情不愿地再次带着酒意起来,这才发现窗户有个上角是破损的,漏出洞口来,把外面的风带进房内,灌进来。罗小福突然心里难过起来,酒后的抑郁涌上心头,聚会后不得不散的那种失意包裹着他。他拉灭灯,把被子拥上头,从头到脚地盖实自己。他觉得,这下,风打扰不了他了,他满意地,沉沉地睡去。
  大哥在罗小福搬家两个月后过来了,说是想到深圳看看他,也来这边找找工作。罗小福单身惬意的生活被打断,屋里有两个大男人,味道也变得污浊些。
  大哥问:“是不是可以谈个女朋友了?你这自己住,清静,女朋友不会嫌弃的。”大哥找工作还行,他能吃苦,啥都干,原来连建筑工地、去码头搬必须人力运送的货物、路桥队这些活计他都做,但仍旧没挣下钱,谈的女朋友也吹了。“她老是和我吵,嫌我没用,总有人比我有用。就怕跟人比,但你待在人里头,还真没法不和人比。”大哥解释他的失恋。
  “没事,再找吧。听说深圳的女孩子多,是男性的七倍。”罗小福笑着安慰大哥。
  “她们是要回家相亲的吧?一相亲,我们就得比下来。现在村里的价码都涨了,你知道不?东口那个豁嘴家,他弟弟今年结亲,好家伙,彩礼给了十二万,还不算提亲的钱,更别说还加部小轿车,县城刚买下商品房。”大哥抽口烟,喝着啤酒,告诉罗小福。大哥从打工起,就爱上抽烟和喝酒了,这可能是他攒不下钱的原因。罗小福劝过大哥,大哥说得实在可怜:“我和你不一样,你还能看看书消消闷,我难受的时候,能拿什么消遣?我如果好上游戏,好上赌博,那比这个花销还大些呢,还不如解解自己的嘴馋,至少是吃到肚子里去,没浪费。”罗小福就不再劝大哥了。
  公司的女职员,长得好看的,对对方的条件要求高,长得不好看的,要求对方的条件也不低,就连生产线上的女工,也是要回家相亲的,她们非常有优越感,谈论一回家,每天都被媒人排队守着,因为至少媒人给说合的,质量上能把关。什么质量?对方娶亲背景的质量呗。彩礼钱,小轿车,县城的房,这是最基本的标配,不然,凭什么嫁给你呢?真得嫁个一贫如洗的,喝西北风啊?
  “像我们这种情况,只能自由恋爱,女孩子因为爱情,可能瞎眼了,看上我们。”大哥抽口烟,又抿口酒。罗小福给大哥带了卤鸭爪,大哥最爱就着猪耳朵下酒,但现在猪肉贵,罗小福取舍半天,选了便宜的鸭爪。
  跑税的时候,罗小福碰见过一个女孩子,是广东湛江的,长得一般,打扮也不洋气,但是瘦,有点我见犹怜的楚楚可人样,两个人一来二去地交往上,留微信,留手机号,每天会联络两三次。但还没说开,并不是真正的恋爱关系。罗小福谈到女孩子的时候会想起她,不知道她对结婚对象有怎样的要求。是的,现在没工夫谈你侬我侬的恋爱了,经济成本和时间成本都消耗不起,还是进入正题比较好,不浪费精力,也不浪费时间。
  “她想要你做什么呢?”大哥总会看到问题的关键,单刀直入。这对罗小福还是有点打击的,为什么女孩子不能是因为直觉就爱上他呢?
  罗小福只好说:“她想转深圳户口,问我们这边企业有没有方法,她给钱都行的。”
  大哥笑道:“她是刚来深圳吧?现在不都积分入户的?哪用企业来挂靠?再说,深圳户口有什么好?没钱没房子,你真以为来了就是深圳人?这女孩子,是刚入社会吗?还以为有钱就能搞定一切。她还真提出给钱帮她办就行?嗬,这样一来,她还真是个有钱的人呢。”大哥挺懂形势的,才来几天,就知道深圳的政策。
  罗小福点头:“应该是才过来的,说是在一家代账公司帮忙,老板娘非常厉害,连打印纸都管束,不让她们用多了。公司的电脑,不能随便用,她想学着用电脑都没辙。”
  “那她可能就是给你投石问路的,看看你是什么情况:你是深圳户口吗?你能在深圳立足吗?”大哥帮忙分析。
  罗小福淡然地说:“我其实,还是想找个能说得来的。没话聊,相处起来多难受啊。”
  女孩子和罗小福约过几次,吃吃饭,聊聊天,一直没更深入下去,还是普通朋友一样,喜欢和他吐槽工作和生活的事情,讲老板对她不错,但老板娘就差多了,眼睛盯着她们女孩子,防狼一般。讲到這里,罗小福也笑,觉得这女孩子潜意识里的自恋。其实本质上她算是单纯的,毕竟都是外乡人,如果他们以后真能相处下去,抱团取暖也未必不可。他对她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温柔。
  大哥说过,妈不可能对我俩的事上心的,她很怕她现在的丈夫,毕竟寡妇人家,骨子里觉得低人一头,如果再有我们两个拖油瓶,她撇清都麻烦,哪里能从现在那个穷家里,再篦些油水偷塞给我们的?饶了她吧,她够可怜的,姐姐出嫁,已经很让她省心了。“让她过点舒坦日子吧,别让她男人以为我们俩娶亲要他们负担的,我们自己是有志气的。”大哥总是挺讲道理,罗小福想想,也觉得这样才对得住母亲,转而便又思量一下女孩子,如果和她恋爱结婚,也未尝不可以。
  6
  冯总关上财务室的门,把罗小福吼一通。罗小福一直等着冯总把怒火发完,中间没有半点辩解,他像个小学生听班主任的批评一样,低着头,缩着肩膀,做错事一般没吭一声。
  但他没做错什么,他只不过坚持,这样的做账,他没办法完成。会计守则里有这条,他不能违背会计原则。   冯总说,这是避税,你懂吗?学清楚学明白了再来。
  他心里反驳,这明明是逃税,买票卖票的行为,是严令禁止的。而且,法律上说,如果公司财务有问题,会计人员是担主责的,法人只是连带责任。他不想违法。冯总在他耳边咆哮,我让你担责了吗?这公司大事小情,大错小错,不全是我在承担吗?我让你们谁当过替罪羊的?
  这话确实是真的。办公司也着实难,什么单位都过来插一杠子。这段时间消防的天天来,今天说防火墙要竖一排,明天又说防火门安装不对,要重新开门。两个消防穿着制服,每天在公司里上下晃悠,和去年前年的说法大相径庭,简直让公司都不知道按哪条来办才好。冯总发过脾气,你们直接给个方案,我们按你们纸上盖章的条例来整改,你们不能今天来人说这套,明天来人又说那套,我们公司还做不做生产?深圳的消防素养不错,对着冯总瞪着眼,给开了两天的学习班,法人每天都得去报到学消防安全,不得缺席。冯总这么忙,还不得乖乖过去,也没让手下人去顶他的。
  安装高低温箱,老武自告奋勇地过去幫忙,拦都拦不住,把左脚的大拇指给磕出血来,到医院开工伤验证书。冯总这么大一老板,还得亲自去看他,包了红包,又让罗小福专门从公款打了赔偿额付到老武的私账上。罗小福说,大家都说老武是故意的,有专业人士操作,他非得上去帮忙。冯总不解释,也不发牢骚,只说,受伤了,就按受伤的相关条例来办吧,大家都不容易。
  罗小福体谅冯总,比起他跟过的那些老板,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触犯原则甚至违法违规,罗小福肯定不愿意。
  徐老师笑呵呵地劝他:“这没关系的,不算事,自己把握就好。其实所有公司都这样做的,没你想的那么上纲上线。不然,哪家公司开得下去?”徐老师已经没在派尼而做了,但会接罗小福的电话,回答他关于做账的困惑。徐老师说:“会计其实是企业运转合理的变通者,做账确实要一板一眼的,但真正做得好账的,就是能把看似不合理的东西弄成合理的。你要做到这点,就能掌握财务的精髓了。这得在实践中摸索,我没什么例子来给你讲解。”徐老师讲得高深莫测,罗小福觉得和自己在大学学的会计学原理有些违背,但徐老师讲的那一点倒是他赞同的,如果真按规矩来做账核算的话,派尼而怕是根本开不下去。
  就像律师一样,大家其实把律师、会计师这些职业,当作寻找法律漏洞和财务规则漏洞,使公司非法活动能合法性的工具,而并不是合规性的咨询者,和书本教条的完全不是一个理论体系,也不在一个语境内。
  罗小福慢慢明白后,变得鸡贼一些,在实际操作中学会怎么避重就轻地处理账务,是的,避税,而不是逃税。怎么帮助冯总,怎么帮助派尼而,让每天每月每年的账务合法合规,利润真正到手,才是他的能力。
  在这种业务能力慢慢提高后,他感觉到一种狂热的喜悦,一种自己能操纵轴轮的强权感,一种舍我其谁的强烈的归属感,现在,冯总渐渐地越来越依赖他,开始与他商量了。只要冯总到他这边办公室,把门反扣,小声地说:“小福,刚才XX公司的货款,他想用这种方式打到我们账户上,你看怎么操作好?”罗小福沉思一下,就会给出具体的方案。
  是时候给冯总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女孩子问过他:“你为什么不申请深圳户口?”这个女孩子真是对深圳户口有着某种执念。如果在深圳买不了房,根本就待不下去,罗小福可不希望将来他的孩子上民工学校,这可能是最主要的原因。
  “你可以申请公租房啊,还可以排人才房的。你不是大学生吗?这是深圳的优才计划,你不了解吗?”和这个女孩子相处快两年了,她的思维仍旧非常固执地停留在入深圳户口,买深圳房子,开深圳牌照的车这类非常表面的东西,但就是这层表面的东西,代表着你在这座城市混出的阶层。罗小福有很多次都不想和女孩子来往下去了,但除了她,也没有别的女孩子中意过他,聊胜于无吧,至少她还算单纯的,不像大哥的前女友现女友们,和大哥在一处,让大哥用血汗钱供着她们。这个女孩子好就好在,他们一块出去,竟然还是AA的,女孩子有骨子里的傲气,毕竟他们的关系,到现在还没明朗过。罗小福因为这点,特别尊重她,也绝不愿意和她断绝交往。
  罗小福笑嘻嘻地问过她:“你不回你老家了吗?非得留在深圳?”
  女孩子不是大学生,只是在自己老家的一个小城市里读了技校,文凭不起作用,只能在那家代账公司熬着,每天看老板娘尖酸刻薄的嘴脸,也是对自己的不自信。她是把希望寄托在罗小福身上吗?有时候罗小福想,如果自己成为深圳户口,申请公租房或者买下了房产,有部小车,那时还会把这种女孩子当成未婚对象来相处吗?他也说不清。
  他的恋爱一直没进展,来深圳五年了,中意过的女生,对他的追求都委婉地拒绝了。大哥说他的标准太高,和自己谈得来的女生,不得是大学生吗?但女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就有见识,就见过场面,是不可能看上罗小福的,因为他们的家境确实太差了。罗小福终是不甘,他觉得现在他在成长,看冯总对他的态度,看派尼而对他的依赖,他以后,也可能成为那些空手套白狼成功者的一员,那真是说不定呢。
  冯总很爽快地回复他:“行,这个没问题,我会给你些干股,你自己也可以买一点。”冯总说了个数,照这个比例,每年多拿五万不成问题。但五万?呵呵,只能买光明区住房的一平方米。他后面再得熬多少年?
  他斗胆提出自己的想法。那天是年会,公司包了席,抽奖,表演,颁布优秀员工证书,人人都有份拿到或多或少的奖励,人人都很开心,毕竟这一年又过去了。罗小福踱到冯总身边:“我敬您!祝派尼而越来越红火,超腾讯,赶华为,一年更比一年强!”
  冯总笑道:“喝多了,连口号都喊出了天际!”
  罗小福坐下来。冯总旁边不知坐的是谁,现在不在那个位置上,杯盘盏碟一片狼藉,罗小福只拿自己的酒杯:“我能不能多有些股份?冯总,冯叔,我叫您一声冯叔吧,您毕竟是我叔叔的同班同学,感情在那儿放着呢。我一个人在深圳打拼,没爹帮没娘管,我就想好好安个家,快到三十了,不能一事无成吧?”   冯总仍旧笑:“那你好好干吧。”
  罗小福说:“我得靠您呢。这个股份太少了,加上我薪水,都娶不了媳妇。”
  冯总笑:“娶媳妇就真得靠自己了,我可以给你发年终奖,发薪水,分红,但发不了媳妇的。”旁边大概有人听到对话了,呵呵的笑声弹过来,但马上被看表演的喝酒闹酒的喧嚣给淹没了。
  罗小福说:“我娶的媳妇就只看我收入,看我有房没房。所以,我得靠您了。我想要这个数……”酒又喝过三杯,他只管敬,沒管冯总喝没喝,借酒壮的胆子,让他说出那个数。冯总的脸色有些变了,“你可不是销售或者技术支持,公司的大梁可都是他们担着,一个人还是要有自己的定位,财务只是辅助性的工作。罗小福,不要太高看自己了。”
  他的酒劲果真上来了,嘴一咧,冲着冯总说一堆。幸亏还是有意识的,那些话近似耳语,别人听不见,但冯总却因为罗小福在他耳朵边的低语,每个字没有一个拉下。冯总腾地起身,走掉了。
  李总监回来了,举着酒杯,邀着罗小福,“你坐我位置上了?来,别走,咱俩再喝几杯?”大壮也拿着酒瓶,杀过来。罗小福啥都不知道了。
  女孩子过年回来后又约罗小福见一面,啰里啰唆地讲些家乡的事情,被邻居欺负,被自己的妈妈骂,被自己的爸爸吼,同学聚会时有谁过得特别好了,显摆得都快嘴角咧成花了。反正,一句话,每年回去都是受气,不想再回老家了,不想再过爸妈那样的日子了,那不是人过的日子,没有一点质量。
  罗小福问,你想要什么样的质量?
  女孩子不答话,翻罗小福一个白眼,觉得他总问这些废话。女孩子快速转另一个话题,饶有兴致地讲自己碰到的奇事。她加了个暴走群,周末一起去登山或者走绿道的那种,男男女女的,一般都是单身。有个海归和她互留微信,从没主动找过她,总是她主动和他聊天,前次她说,要不单独见一面吧,反正也都熟那么久了。海归开部宝马X5,停在约定点的停车线内,她上车,坐副驾驶座,没说两句话,海归便上下其手,在车里要那个了。她当然不干,她还是处女呢。她下车走掉了。想想,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太大?又写微信给海归解释自己的端庄和郑重,结果微信发不出去了,海归已经把她拉黑了。
  女孩子说,现在的男人,都是什么事?
  罗小福耐心地听完,脑子里一直在想女孩子强调自己处女的事情,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好笑。他从这句开始一直笑一直笑,微笑,咧嘴笑,最后哈哈大笑,把女孩子笑得发了脾气,暴跳如雷,连AA的钱这次也没出,直接走掉。罗小福还在那边笑,笑得所有餐厅的人都瞪着他,以为他是个神经病,他还是没止住笑。
  叔叔打电话把他狠狠地骂过一通,狼心狗肺,人面兽心,忘恩负义,养不熟的畜生。罗小福静静地听着,他一直是有礼貌的孩子,懂教养,听长辈的训斥,绝不当面反驳。这点和大哥完全不一样,甚至也和姐姐不一样,姐姐生起气来,会摔枕头,罗小福连摔枕头的想法都没有,真是一娘生九仔,连娘十个样。
  大壮说过,他要是对我再凶些,我就不给他干了,我回家去开烧烤店去。有次冯总使劲骂大壮,大壮给罗小福嘀咕过,但冯总一天到晚老在训斥大壮,大壮也没有回家去的意思,毕竟这边的油水确实捞得还不少,又绝对比开烧烤店轻松。
  李总监悄声问过罗小福,我们公司的原材料,是不是收的旧货,二手货?大壮掌握这些源头,他是冯总的亲戚,不会告诉我们的。你应该知道吧?
  如果真是二手货,现在国家查控得很严,举报上去,派尼而分分钟就完蛋。但如果不是二手货,不可能在价格上会有如此的优势,在竞争激烈的光模块市场,还能赚得盆满钵满。罗小福想在大壮嘴里套个究竟,但大壮非常利索地否定了。
  罗小福只能自己调查,查源头,查清单,查来往的现金账,终于发现一丝丝的苗头。他据此给冯总表了忠心,他是冯总的人,派尼而兴,他兴,派尼而亡,他也亡。作为交换,能不能再多给他些股份,他要的那个数目?
  他当晚醉得一塌糊涂,甚至都不知自己怎么回的家,那个快要被长租公寓的开发而赶出的家,现在到处都在弄长租公寓,把原来的老租户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像打扫出一粒粒尘埃。罗小福不是尘埃,他不能让别人把他当尘埃对待,他是上过大学的,读了书的,当年可是村里的骄傲,怎么也是一路十六年寒窗读下来的,凭什么被这样对待,斯文扫地?冯总也不能这样待他!他绝不是一粒被嫌弃被抛弃的尘粒!
  他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头痛欲裂,他从来喝不了酒,却偏偏喜欢用酒来麻醉自己,在酒的浸淫中,去体会那种真真切切的难受,却是虚无的一种升腾,升到天堂的,人人平等的又一个新世界里。他没有劲在现实的世界里与世人争执,他的力气用够了,也仍旧微不足道,渺小得捍卫不起一粒尘埃的尊严。他宁愿成为酒精里的一滴液体,在梦中挥发掉,在空灵的世界中与所有挥发的液体,没有质感地平等相处,被平等对待。
  他出餐厅的时候,碰到了久违的初恋女友,两个人在太阳底下的相逢,开始还显得有些尴尬,但到底是成年人,一笑泯恩仇,假惺惺地相互问候,还半拥半抱一下。他一直因为她没加同学群,所以不知她的近况,问她怎么会到深圳来。她耸耸肩膀,嗯,过来几年了,看看发展吧?她已经结婚,有个小女儿,身材却依旧没怎么变化,不谈老公的任何事情。罗小福说,那就这样了,改天我们约一下?你现在住哪里?她嘴里嗫嚅半天,说个地名。罗小福说,这么远,是才开的新盘吗?你周日还跑市里来?她笑嘻嘻地,没,哪里买得起新盘?我们在排公租房呢,应该快轮到了,周日要给客户送点东西,所以过来了。这时她兴奋起来,我们加个微信吧,我工余时做微商,才起步,你看看有没有兴趣,推荐你们公司的人来买吧?我的货是源头直供,特别好的口碑呢。罗小福掏出手机,让她对着自己的微信扫描。两个人分手告别了。
  看来过得也不怎么样,但到底有了个家。罗小福想着,又拿出手机,愣会儿神,最终没有通过她。
  冯总最后还是给他相应的股份,比罗小福要的少一些,但在罗小福的心理预期之内。跟着李总监跑过两次客户,他知道怎么斡旋怎么给对手留底线,他是真心期望派尼而红红火火地经营下去,冯总能把他们都带出来。就是冯总真不给他股份,他其实也做不出把冯总和公司一锅端掉的事情。
  举报?笑话,他应该不能越这个底线。
  叔叔说,你想走到哪一步啊?你去认个错,就说灌些黄汤把脑子弄糊了。你日子嫌过得不好是吧?叔叔那边,并不清楚冯总和他的具体争执,看来冯总是真在乎二手货的戳心窝的痛点,他对冯总的这一击,确实有些厉害了。
  但谁知道呢?如果冯总不屈从,罗小福真不会告发他吗?罗小福自己也有些恍惚了。那个女孩子,他得彻底断绝来往,前女友,也再引不起他的春愁秋思。他现在手上和以后将有的钱,她们配不上!
  叔叔骂他,你读书读到哪里去了?连做人的基本准则都丢掉了。
  其实,才不是呢,是他们自己先丢掉的。叔叔,冯总,婶婶,刘总,方总,徐老师,当然还有李总监,大壮,女孩子,女孩子认识的海归,前女友,还有这太阳下的许多人,意气风发的那许多人,他们和他是一模一样的。
  罗小福踱进一家茅台专供店,刷微信上的钱买下一瓶飞天53度。他得品尝品尝这炒得沸沸扬扬的中国第一豪酒。他自斟自饮,自己享受,把思绪泡进这绝世佳酿中,体会一番他现在小小成功后的喜悦。
  再怎么说,他至少也离成功进一步了吧?如果成功是指钱财的进项的话?
  他晕乎乎地,进入到真正醉意的梦乡。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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