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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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灵魂与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
  而我的存在却如此真实
  ——阿尔贝·加缪
  暮色降临的时候,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孩出现在我面前。他身材高大魁梧,一个黑色的双肩背包服帖地趴在背上。因为太过“块实”,上身惯性地朝前佝偻着,像只大马猴。其实他刚进来时,我并未看清他的形貌,只感觉一个硕大的阴影遮挡了小店的白炽灯,让人一瞬间的恍惚。
  有房吗?男孩侧过身,悬吊的白炽灯摇晃着,光影打照在他脸上。一明一暗。这回倒看清了。俊朗的面容,东方人中过分高挺的鼻梁,令人赏心悦目。唯一不相称的是,额头两道刀凿斧刻的抬头纹,干裂地缝般的存在。
  男孩叫吴毅毅,从身份证号码可以看出二十六岁。这我熟悉。我将他安排在楼上201。我们这个小镇子,若不到秋冬时节核桃旺季,北上广核桃大老板倾巢出动收购核桃,旅店基本上如同惨遭遗弃的怨妇。幸好父母叫我守旅店,只是派个事做,不是要干大事业。好比学龄儿童要上学,适龄青年要婚恋。循规蹈矩下能开出花来自然是好的,至少别僭越。如果一个青年(某种意义来讲特别是女青年)不被收纳进工作或婚姻的范畴,都是不安全的。这个不安全,不只是针对他的,同时也是针对社会的。
  201就在楼梯口,送壶开水什么的方便。当然这方便是给我的。为了更方便,给他开房门时我顺带拎了一壶(其实只剩大半壶,纯粹只是喝,水牛也够了)。房门掩起前,他探出头疲惫地道了声谢谢。我确定他没看我,他的眼神没有焦点,一直落在虚空。当晚吴毅毅再没下来过,不知道有没有吃过晚饭,他的楼上静寂无声。
  第二天我刚开店门,吴毅毅便站在我身后了。可能睡了个饱觉,他今天看起来精气神都很不错。
  要出去,还是退房?我一眼看到他仍背着那个黑色双肩背包。
  我没告诉你我可能要住很久吗?吴毅毅拍着脑袋,一副努力回忆的模样。两条抬头纹更深了,像永远也渡不过去的沟壑。
  没有。
  那现在告诉也不迟嘛!吴毅毅笑了,一脸无邪。
  不迟。不过你也不用成天背个大包,只要不是贵重物品,放这里很安全。
  习惯了。里面只是换洗衣服,背着它有安全感。
  我再次看他,这么一个年轻健硕的大男孩,居然要靠—个背包获取安全感!或者他的意思是:背包在他身上才安全?
  安全只是相对的概念,这和危险一样。事实上,只要存在,你每天都是在碰运气。
  吴毅毅皱了皱眉,笑了。他帮我将折叠门拉到最边上折叠好,在自然穿旧的牛仔裤上擦了擦手,他手上有昨晚门扉沾染的雨水。6月份的小镇,雨水想来就来,纵隋得很。他看起来饶有兴味,干脆倚在柜台上,若有所思,可能觉得无意中遇到—个棋逢对手的聊伴。
  不错。不过你刚才的话也有问题。“只要不是贵重物品,放这里很安全。”人难道不是最贵重的吗?换言之人住在这里也不安全?
  首先,人不是“物品”,其次,人不用“放”。人有灵活性与自主性。他能决定去或留,而每一种选择所造成的结果,只不过对应了我之前所说的“碰运气”。正如你将贵重物品放在身上也不一定安全,同样的,被上天赋予了能动性的人,无论决定待在房间还是走出家门,都没有绝对的安全。
  也许你说的都对。吴毅毅松开一直紧皱的眉头。不过,剩下的话题留到我们晚上再讨论。现在的我,要“自主性”地出去晒晒太阳啦。
  从背后看,吴毅毅的肩背很高,黑背包像只黑蝙蝠一动不动地扒着他的双肩。
  几天后混熟了,我知道了吴毅毅来这里是为了等他的女朋友。这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可问题是:他不知道女朋友到底会不会来,到底什么时候来。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
  你有工作吗?
  暂时没有。吴毅毅告诉我,他前年研究生毕业,连考两年公务员都落榜。现在他在思索,应该选择—种什么样的工作。
  如果从去年落榜到现在,算起来你也思索了一年?
  对。
  一年里你没找过工作?那你何以为生?
  当然找过。我送过外卖、加过油、超市扛过货、卖过手机……怎么说呢?每一种工作我都全心全意去做,我得到同事认可老板褒奖,仍感觉我游离在每一种工作以外,或者是每一群人之外。
  加缪的《局外人》现实版?
  吴毅毅呵呵呵地笑了。
  为什么?难道认可与褒奖不就是价值的—种?
  不是这个意思。吴毅毅剑眉紧蹙,在深深的抬头纹映衬下,表隋显得苦大仇深。他显然在搜索能够准确表达他想法的句子。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我俩坐在店门外的空地上,头顶是甜香扑鼻的四季桂花树。篾桌篾椅,桌上几瓶横七竖八的佐佳葡萄酒。一壶花茶,说是解酒,更多的是附庸风雅。我一口酒都能上脸,活似关公。他倒越喝脸越白,与索命白无异。
  几瓶进口,我俩都脚瘫手软瘫在篾椅上。谁都没醉。差一点醉的临界点,刚刚好的状态。只要一张嘴,或许出真知,或许出混账。
  这样的状态显然对吴毅毅想要表达的“意义”大有裨益。他一字一顿地强调:位置。—个人找到自身的位置很重要。这才是他的意义所在。
  我有点明白了。他所强调的“位置”,并非官场的排位,也非自知之明下的“站位”。而是能够使自身真正舒服、适合的生存方式。这就有点理想主义形而上了。幸好他只是二十六而非六十二,前—个数字还天真J情有可原,后—个就不切实际不可原谅了。
  就是说你在等一个不确定的人或是一件不确定的事,以此确定—个不确定的答案?不能再喝了,我用手肘将空瓶扫进垃圾桶,稀里哗啦声中,我斟满两杯花茶,又重拾起先前的话题。
  不知道。我只想等到她。
  然后呢?
  沒有然后。
  我对这样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回答有点恼火。我知道这个远在临沂的她与他是研究生同学,两人从相识便一路恋着来,一共恋了5年。这与山山水水阻隔无关,也与双方父母阻拦无关。我以为如此的痴情等待,除非“等她来嫁给我”才是标准答案!   没想到回答是“不知道”,“没有然后”。或许是另一种情况,他们像苦恋中的青年男女,跋山涉水的相会不过为焦渴太久后迫切的肌肤相亲,然后借着对方的温度和安慰,再与自身与外界做—番顽固对抗与垂死挣扎。然后,这多半是无益的。
  或者相濡以沫,或者相忘于江湖。吐出这煽情的句子时,我觉得牙齿有些凉,牙缝问刮过丝丝冷风。
  正陶醉于自己制造的文艺氛围里,没想到吴毅毅呵呵呵笑了,边笑边又蹙起了眉头。两道深刻的抬头纹触目惊心。
  不是这个意思,这和…“感情无关。他清晰地吐出字和意,表明他没醉。
  什么?说实话我有些气恼的同时更有点懵,绕了半天原来不关感情半毛钱事!那与什么有关?
  我是说,我等在这里,只是觉得这个时候,我的位置应该在这里。如果这时我在家里或单位,做着一些别人觉得你非做不可而你却十分不情愿,甚至无所适从的事,我会深感——痛苦!
  看起来吴毅毅似乎因为脑补了他所不愿意出现的地点不愿做的事而真的很痛苦,我识相地闭了嘴。怎么说呢,我似乎大致明白了。吴毅毅选择这个时候来到我的小店,并非真要做一件什么事。而是觉得,这时候他必须来到这个小镇子,等到他那个叫宛然的女朋友,至于然后。没有然后。
  这一刻,以我有限的判断和经验,可将他归于加缪的“反叛者论”:“他肯定界限,同时也肯定他所猜疑的一切,并要在界限以内进行防卫。他以某种方式把不忍受超出他所能容忍的压迫的某种权利与压迫他的秩序相对抗。”
  这就有点意思了!他的出现远比为什么出现有意义!
  吴毅毅每天7点准时起床,最初我以为他是去晨跑。后来知道他不过出去溜达,每次外出仍习惯性地背着他的黑色双肩包,没一次落下过。有次送水,看到他背包敞开着,出于本能的好奇,顺带瞄了两眼,不过是几件衣服、钱夹、充电宝和钥匙扣。实在没什么新鲜的,我不屑地抬了抬眉毛。
  吴毅毅背着他的包,穿过那个旺季拥挤不堪、现在空空如也的核桃交易市场,等他溜达够了,会转去小街子品尝这里百吃不厌的特色早点。油条麦芽水、稀豆粉饵块、油粉汤米线……每回都打着心满意足的饱嗝回来,满口葱蒜辣椒味。这条长达上千米的街道,被称为滇西最大的核桃集散地。每年8月份至来年2月份,整整长达半年的时问,这里的老百姓都会将全部心血倾注在核桃加工上,进而是这条街的买卖上。每年这里都会按部就班进行着上亿的交易,上演着勃勃生机的俗世故事。这里的半年,支撑的是镇子人全年的吃穿用度。在未跟吴毅毅交流之前,我以为他不过是每年无数慕名而来,学习生意经的“新人”。不过他来的时间不对。当我知道他的来意以后,虽觉这是个有趣的人,但不相信他会将这种形而上的等待坚持到什么时候。有一度,我曾认定他是那种行为艺术家。为了一个理想中的概念,去做一些别人不理解的事情。为了完成这个“作品”,除了有形的物质道具、空间设置,无形的时间、情感投人等也是可利用的道具。
  我就那样观察着他。我们的关系,比店主与房客的多一些,但又比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少一些。当我在打量他时,我相信自己也无意中成了他观赏的对象。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这未免有些让人不寒而栗,不过适当的警告意味也许并不代表没意义。还有一句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这是卞之琳说的。不仅柔和得多,也浪漫了很多。有一次他就定定看了我一分钟,当我确定脸上铁定染了脏东西而又遍寻不得时,他问:你为何在这里?
  这是我家呀。我毫不留情地瞪他一眼。其实确切地说,这是我小叔家的旅店。他家常年都在外做生意。让我守着,既增加人气,也让父母放心。这些陈年老调早和他说过了,不想再解释。况且我知道他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有过一次婚姻。我想我脑袋一定被驴踢了,居然和—个类似的陌生人倾诉自己的隐私。
  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有点恶作剧的以牙还牙。实际更是一种搪塞。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
  方姐,我是说,你有文凭,有知识文化,有思想,长得不错,年龄……也还年轻(的确,除了比他稍长几岁,还算年轻)……我是说,你的位置不应该在这里。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守着个半死不活的小旅店?
  我认真地再次打量着吴毅毅,他说这话的神情没有半点戏谑。反而十分真诚,可能因为太过真诚,他的眼神显得焦急而动情。两条深刻的纹路盛满了世间的博爱。
  我从来没和人谈过,现在倒想说说了。我从柜台拿了一盒云烟,拆开银线抖出两根,抛给他一根,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另一根学着叼嘴上,却找不到打火机。我从不抽烟,现在是觉得剧情需要?也许很多时候,只要感觉到有观众,我们的生活都免不了有表演的成分。
  吴毅毅眼明手陕,凑过来“啪”地点燃我的烟。我十个指甲都很长,涂着透明的指甲油,夹烟的姿势肯定很优雅。我翘着兰花指,轻轻吸了一口,却没过肺,缓缓吐了出来。微凉微曛,奇特的感受。
  他也是这个镇子的人,不过现在不在这里了。
  是去找寻他的位置了?
  也许是吧。说实话吴毅毅的天真有时会让我忍俊不禁。他似乎并不清楚,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力、有时间、有精力、有兴趣去选择,很多时候不过是被动被生活选择,被生活的洪流裹挟向前,泥沙俱下。
  我和他相识相恋三个月,三个月里爱得死去活来。然而两个人的恋爱,最终还是逃不过“两家人的婚姻”这个魔咒。在接下来的另外三个月里,我顶着巨大的压力与家里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时觉得迟嫁给他一天都不行。在那三个月里的第二个月,被弄得心力交瘁的父母保持了中立态度。第三个月月初,他们居然妥协了。这让我懵了,不知道接下来如何继续?第三个月月中,我和他已經能正常见面与交往,婚礼已提到议程。可是,这时我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我为什么非得嫁给他?第三个月的月底,我们按镇子的规矩举行了婚礼,父母以为我是如愿以偿了。他们也以长辈的宽容渐渐接纳了从前不喜欢的女婿。然而所有人都不会知道,我那时就连一丁点想嫁给他的欲望都没有了。就是说,我在最不想嫁给他的时候嫁给了他。   很有意思。吴毅毅长叹一声,他眼里闪着光。
  我在想,二十多年前我和他互不相识,还不是快乐地活到今天,但我迫切想嫁他的念头不过维持了短短几个月。如果这个念头不能长久保鲜,那这世上就不存在“非不可”的事情。
  所以为了打破“非不可”魔咒,你以离婚作为牺牲?
  离婚就一定是牺牲吗?用一段短暂的婚姻验证一个真理,不亏!重要的是,分开后我知道了自己还能活,还能自由呼吸,认真度过每一天。看到烧烤摊仍兴奋,吃麻辣烫仍很爽,烤臭豆腐夹鱼腥菜永远吃不厌。我仍喜欢化妆喜欢看书,我对世界的所有感知能力和兴趣都没失效。
  是很美。
  是的。如果说找对自己应该待的位置很重要。那么,认清自己不应该待的位置,同样很重要。
  烟头烫了手。我将自己仅吸过一口的香烟摁熄在烟灰缸。如果剧情合理到让人人隋人境,那么所有的作秀都是多余的。
  我看看门外漆黑的夜色。吴毅毅知趣地立起身: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明天再聊。
  转眼一周就迅速地过去了。以往漫长而难熬的淡季,因为有了吴毅毅,仿佛一切存在都暂时找到了支点。这个支点便是言说的欲望。这时候才发现上帝真的很睿智!给你生一张嘴巴,不仅解决入口的需要,还有出口的需求。
  吴毅毅经常将宛然的微信相册点开给我看。宛然是一个长相一般的姑娘,不过穿衣打扮很在行,加上很会拍照,看起来也算赏心悦目。不过总看—个陌生人隔着网线对你搔首弄姿,久了也会烦的。然而情人的眼光自是不同,吴毅毅翻看宛然朋友圈的神情,痴爱中杂糅幽怨,让人觉得这姑娘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果然,吴毅毅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害怕今后再也遇不上她那样的人了。
  那你就不害怕今后再也遇不上别人那样的人了?我戲谑道。
  吴毅毅一愣。这还没想过。不过别人那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没经历过。我只能活在当下。
  其实,我觉得现在的你挺像三年前的我。困在不自知的执念里。那时,我也觉得嫁给他就是最正确的选择——幸而最后还是打破了“非不可”的魔咒。我迟疑地说。
  那以你的预测,我最终会不会打破魔咒?他同样戏谑地调侃,眼神里是那种决心被轻视后的高傲。
  不知道。因为结局还不在你我的掌握之中。特别是当凡人以此打赌时,往往会受到更有发言权的命运的嘲笑。
  吴毅毅眯着眼想了想,又不置可否地笑了。
  以我的猜测,无论是一时心血来潮的等待,还是普通人难以理解的行为艺术,总有结束的时候。方式无非两种,一种是等来宛然,剧终。另一种是等不来宛然,落幕。当然我希望无论哪种方式,都能慢一点。因为我希望核桃正式上市前,这段漫长的等待,能有人充实。或许我需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言说的方式,只不过借助了—个人来完成。
  有一天在闲聊中,我说起了在“等待”这件事上,我和他是何尝的相似。我在等待核桃旺季来临,使自己繁忙起来……
  吴毅毅没等我说完便接口说:看起来都是等待,然而有质的差别。因为你的等待是有目的性的,而我的等待,纯粹只为存在。
  你苦恋五年,难道真不希望有个结果?难道你一直幻想有哪个女人愿意永远和你柏拉图下去?我真被吴毅毅这种永远模棱两可神神秘秘高高在上的态度激怒了。仿佛全世界都是俗人,就他一个哲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吴毅毅一脸无措,仿佛不知道我为何发怒。
  算了。他的无措不像装出来的,也许他就是个了悟了的哲人也未可知,有时人连自己的想法都搞不清,又有何能力指涉他人!
  吴毅毅每天都和女友语音聊天,女友声音很嗔,能让人起鸡皮疙瘩。和我熟络后,他便很少出去吃饭了,经常是隔三岔五买菜买肉与我搭伙。这样也好,两个人的饭菜比一个人的好做,肉菜都可以有模有样摆两个了。以往我总米线饵丝打发,怎样简单怎样好。有一次他聊完语音,我不怀好意地抱怨,今后吃饭时别跟女友语音了。他问为什么?我说听得皮屑都掉一地了,还怎么吃?他听了不恼,反而爆笑。
  有段时问,他神秘地告诉我:女朋友可能快来了!
  我问“可能”是什么意思?不还是没确定吗?
  他像没听到,独自沉浸在女友要来的喜悦里。
  这样的“谎报军隋”多了,我也没再当一回事。时间已经滑到了七月初,不知不觉地,吴毅毅居然在这儿待了—个月。这让我有些吃惊,除了外来的核桃大老板,还没有哪个闲人敢这样无休止地住旅店的。虽说旺季我的标问也才卖50块,淡季只有40元,一周以上的打折成30元,可对于一名无业游民,这小一千也是硬打实的,更何况他还贴我肉菜钱。如果不是富二代,这钱便有来路不正的嫌疑。
  有次我就迂回着套他话,不想被他一眼识破。
  将你的小心脏稳稳放回肚里。之前不是告诉过你我下死力打过各种工吗?苦力钱都在这呢。吴毅毅将一张银行卡在我眼前晃了晃,半嘲弄半认真地对我挤挤眼睛。
  我倒抽口气,就是说,他老先生省吃俭用一年,就为了出现在这里,等一个不确定会来的人?他做这事也不是为了要个结果,而是因为现在的他觉得自己该在这里……
  天!这一切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我不知道这件事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将以什么方式收场?同时,我竟有隐隐的好奇与悸动。有等着翻页看结局的欲望。当生活枯燥到无可奈何时,谁都希望有点调剂。
  转眼漫长的7月也过去了。吴毅毅可以说成了我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至少我俩能谈心。而那个只在微信朋友圈见过的宛然,似乎也成为我未曾谋面的朋友。她不止知道我,我俩甚至还通过微信名片加了好友,聊过语音。从此她也成为我朋友圈里又一位熟悉的陌生人,吃穿住行与喜怒哀乐充斥着我的圈子。我不明白她每次雷声大雨点小的“狼来了”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她能放心自己男友长期住在—个单身年轻女人店里?这代表了几个意思?如果“狼来了”是一种震慑抑或抚慰,那不付诸行动的承诺便是谎言。这代表她实际上并不在乎吴毅毅,还是这一切都是心血来潮的逗狗玩?   但是吴毅毅的态度更奇怪。他似乎迫不及待地等着宛然,却又对她每一次爽约的破绽百出的借口坚信不疑。有一次他鬼鬼祟祟凑过来,坏笑着问我:如果我女朋友来了,住一问房行不行?
  当然不行!除非你们有结婚证证实你俩的婚姻关系。我不怀好意地回敬,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酸溜溜的感觉。真是莫名其妙!
  没关系(这是不是双关?)。但我会在夜里偷偷跑到她房问。吴毅毅无赖地笑了笑。我没说话。
  8月中旬的时候,北上广一些老板陆续来到小镇。这些人都是纵横商海多年,与坐地核桃老板长期建立合作关系的伙伴。提前到位,一可了解市场行情做好准备与铺垫,算是热热身;二来与坐地老板冷却半年的情谊也得重新升升温。淡季里静谧的小镇逐渐喧闹起来。一些淡季里无业可营的宾馆旅店,仿若重得宠爱的怨妇,一个个梳洗打扮,重新开门迎客。一家家住宿饱满起来,一家家餐饮也饱满起来。每个淡季懒散的小镇人仿佛一夜间忙碌起来。我也不例外,虽然小店不过住进来两个往年常住的上海老板。但感觉我瘦瘪的时间一下就被吹满了。其中—位姓林的老板每年都住201,这次仍想住这间。这就不太好办了,手心手背都是客,让客人腾房间,始终不太好。说起来这事也怪我,少了一根筋。谁知道这个吴毅毅住下来就不挪窝了。幸好都是熟人,林老板没为难我,而是在我的安排下住进了202,在吴毅毅隔壁。
  次日清晨,我正兑好一盆温水抹柜台。一抬头,就被吴毅毅吓了一跳。他像个幽灵出现在柜台前,黑衣黑眼圈。可能一夜没睡好,黑硬的头发蓬乱,眼睛里血丝密布,两条深刻弥久的抬头纹,长久地横亘在我眼前。
  昨晚做贼去了?我没停下手中的抹布,照目前我与他的友情,刻薄的玩笑已是张口即来。
  吴毅毅没马上搭话,而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我没轻没重的奚落下,終于犹疑地问:那个林老板,往年,一直住201吗?
  是啊,怎么?
  吴毅毅没吭气。我举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他抱着头鬼鬼祟祟朝楼道口望了望,才喃喃说:没什么……总感觉屋里有人……望着我。
  别疑神疑鬼了。恐怖片看多了吧!我没好气,无论是造谣闹鬼还是招贼,这传出去,对我店都没好处。好不容易逮着旺季了,还不容我挣几个钱。
  吴毅毅没再说话。想了想,说那没事了,便转身郁郁上了楼。
  看他神叨叨的样子,我不屑地撇撇嘴。想这人不是想女朋友想得脑神经衰弱出现幻觉了吧?
  想来发神经乃现代人通病,但也只是偶然为之,成不得气候。便不再当回事。不料过了两天,吴毅毅又找来了。
  方…方姐。干脆帮我换个房间。我停下手中的活,将一张大饼脸凑到吴毅毅眼前。他没动。双眼皮的大眼远远望出去,却望不到我。他的眼光穿过了“我”,直直望出去、望出去、望出去,穿过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长河,穿过星空,穿过天际,穿过云烟与浩渺,投入到只有他存在的虚空。
  林老板没搬回201。
  他豪爽地摆摆手说算了算了,都住这许多天了,不折腾了。
  我应吴毅毅要求,给他找了一问“安静的、最好不太有人住过的房问”。
  确实有这样一个房间,因为处在拐角、空间逼仄。原打算堆杂物,但一直漏水,重铺过两次防水隔层也没解决问题,所以一直闲置。如果关上窗户,这里静寂无声,静得让人感觉不到自身真实的存在,唯一清晰的,只有那缕房屋关闭太久的霉味。那是孤独的味道。世界被关在了外面。这与人类是何其相似!
  吴毅毅搬进去那天中午。打开窗,恰好有阳光斜斜地铺泻而来,我们看到无数灰尘从亮光处缓缓地、绵延不绝地筛下。每粒尘埃都可忽略不计,每粒尘埃却都是—个隐微的小宇宙。
  像是看见了时问。流动的时间。吴毅毅幽幽说。他说很喜欢这个房间,就住这里了。
  我的本意不过是想让他看到拐角漏雨房的不堪后便“知难而退”,所以并未提前打扫。小店虽小,一问像样的客房还是有的。
  我喜欢它。在我关门离去时,吴毅毅又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
  我没说话。关上门,我盯着空空如也的门板发了会儿愣。走到201房前,撕下门牌号,又返回吴毅毅喜欢的拐角房,将201的门牌贴了上去。
  中秋节过后,整个小镇子充斥着外来者的声音和气息,像是一条石头小径转眼被沙土填满了空隙,夯得结结实实。我的小店十几个房间很快住满了。
  吴毅毅待在旅店的时候越来越少,回来也是行色匆匆,像在躲避什么。不知是不是避免和那些老板们碰面。开始还瞅着饭点回来吃个饭,后来就在微信里说一句不回来吃饭了,再后来不回来吃饭的招呼也懒得打了,只让我给他留门。
  再再后来,门也不用留了,他可以整夜整夜夜不归宿,不知脚步在哪里停留。有时我可以两三天见不到他的人影,发微信不回,打他手机也不接听。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店主,我要对他的钱包负责。更不能纵容他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暴殄金钱。
  我决心逮住他,郑重地和他聊一聊。
  好像感应到我的想法,当天下午吴毅毅就回来了。不过不是他一个人。5点左右,一辆很拉风的铃木男款摩托车戛然停在我的店前,吴毅毅从后座跳下来。驾驶摩托车的是个女的,头盔一脱,一头亚麻色的短发调皮地随风零乱着。她涂着浓厚的眼影,紫红色的唇膏,耳朵钉满了闪烁的耳钉。
  她的眼神很冷。不知生来如此,还是为了扮酷。她别有深意地扫我一眼,没打招呼,便跳上扎眼的草绿色摩托车绝尘而去,整条马路只听见她轰油门的轰鸣噪音。排气管一派乌烟瘴气。后来她匍匐驾车离去的背影,总让我将其与扒拉在吴毅毅后背那只蝙蝠一阵的背包联系起来。
  那个晚上,我与吴毅毅又坐在了小店门外的空地上,两把篾椅一张篾桌。篾桌上还是一打佐佳葡萄酒。吴毅毅说他其实不会喝酒。白酒只尝过一口,辣得再不敢碰。啤酒觉得像马尿。这在云南如此狂放的地方,你说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男人不会喝酒,说出来都惹人笑话。可是他从小就这么格格不入。这我相信。而且肯定不只喝酒的问题。他肯定也改变过,像是西施效颦邯郸学步,因为总也学不会,最后就放弃了。这或许也是一种明智。   吴毅毅喝葡萄酒一样很文雅。我一个女的都能直接对着袖珍的瓶口吹,他不行,还得倒玻璃杯里。喝相也文雅,一口一口,先含嘴里尝味,再慢慢滑进喉管里,“咕嘟”一声,最后“啊”出一声,像满足,也像叹气。
  明天我就走了。吴毅毅和我碰碰杯,咂干杯里最后一口酒,又自斟了—杯。
  我知道。我舒出一口气说。终于开口了,我一直等着呢。原来是这样平淡无奇的结束方式。没令我惊讶也没让我新奇。这是代表他的行为艺术结束了,还是他所认为应该待的这个“位置”的期限只有两个多月?现在到底了。像是动物的冬眠期蛰伏期,通过这段时间积蓄能量韬光养晦可以厚积薄发了?这之后将会迈入新的人生境界?
  如果是这样,我当然应该恭喜他,尽管离别总是难以让人高兴起来的事情。
  好事啊!回去找对自己的位置,扎扎实实上班。想到他父母也不容易,老来得子,该操的不该操的心,全操在独生儿子身上了。
  谁说我要回去了?吴毅毅大笑,笑出一大股蓬勃的酒气。
  原来他说的“走”只是离开我的小旅店。我长出一气,不知该说什么。
  想不想知道那女人是誰?
  哦。其实我知道她,只不过没打过交道。小镇子有名的街妹红姐嘛。她男人因故意伤害将人打残进去了几年,听说快出来了。边说我边别有深意地看着吴毅毅,这是在向他发出警报:这女人危险!惹不得!
  吴毅毅举杯,又和我的瓶子碰了下,却没喝酒,而是望向了虚空。这是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我顺着他望的方向追过去,乌青色的暮霭沉沉,这是进入我眼眸的物质。但我清楚,没有什么能闯进他的眼,如果这时我能看一看他的眼睛,一定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你去了红姐那里,是不是证明你与宛然的约定就此终结?这是次日酒醒后回忆起来问他的—个问题。
  当然不是。这是两个问题。
  吴毅毅大幅度地摆着手,醉惺忪地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等宛然了,只能证明我觉得和她的位置不对了。这与红姐无关。
  晃晃头,又说:与“绿姐”也无关。
  仍然是刚刚好的状态。或者出真知,或者出混账。吴毅毅说起了存在主义。说起了索伦·克尔凯郭尔的神秘主义、胡塞尔的现象学和尼采的唯意志主义。他说索伦·克尔凯郭尔认为“真实存在的东西只能是存在于个人内心中的东西,是人的个性。人是世界上唯一的实在。人即是个人的主观意识”。
  我说我听不懂。那时,我已不顾形象地趴在了篾桌上。我没醉。也不难受,无论身体还是心情。非但不难受,我还有一种类似于悬浮在半空中的怡然自得感。我只是没能力仔细思考吴毅毅的哲思,或是前辈哲人的闪光思想。
  可吴毅毅不管这个。他打开了一个口子,宣泄滚滚而来,非人力能够堵上。他后来肯定又说了很多,我都没记住。我猜想这些话一直闷在他心里,找不到倾诉对象,年深日久、郁结成疾。这些闷得太久过度发酵的话语有思想的结晶,当然也会有积怨的糟粕。无论哪一种,在喝得刚刚好的状态下只会让人昏昏欲睡。留在我记忆里的最后一句话是:作为“存在”的人,面对的是“虚无”。世界在他眼里是荒诞的。只有恐惧与忧虑才能使人通向存在。永恒的存在,便是自我选择的自由。
  谁说的?加缪,海德格尔,还是吴毅毅?
  吴毅毅是第二天中午离开我这里的,我没下去送他。我站在二楼拐角这个他喜欢的房间里。这个寂静的房间。孤独的房问。因为一直漏雨而无法成为正式客房的房问。那只墙脚接水的红桶,在寂寥里显得那么不协调,不协调得扎眼。我藏在窗帘后面,看着他无数次回首看向柜台,他可能希望某次回头,就能与我的眼神不期而遇。然而,我决定让他失望。
  他跨上了红姐的摩托,那只黑色背包仍像蝙蝠一样扒拉着他的肩。他们就像三只倾斜的蝙蝠,一只扒拉着一只,在轰鸣的噪音和难闻的尾气里迅速离开了我的视线……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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